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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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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他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什么香?我竟从来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说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因问:“下雪了麽?”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来着,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吃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傍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的,命人暖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傍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馀,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心了。”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了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笑着,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因命“再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们:“你们在这里小心伺候着。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他的『性』,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

    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鬟,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迳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顾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一时黛玉来了。宝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望地下一掷,豁郎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麽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绵缠,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的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一起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去,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身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正文 第 九 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先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信。至是日一早,宝玉未起,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炕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着些。”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到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人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偏生这日贾政回家的早,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看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贾政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姆之子名唤李贵,因问他:“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了出去。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儿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听宝玉来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一迳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贾家之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当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留下这秦钟住上三天五日,和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或他的表字鲸卿,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说。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叫“香怜”,一叫“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眼弄眉,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到后院说私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香怜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便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正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的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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