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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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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不晓得。”
“所谓心便是这样的东西。绝对不会一视同仁,就像河流,流势随着地形的不同而不同。”
她淡淡一笑。
“那似乎不太公平。”
“正是这样。”我说,“你现在不是仍然喜欢母亲吗?”
“不知道。”
她在桌面不断转换头骨的角度,目不转睛地看着。
“问得太笼统了吧?”
“嗯,或许,或许是的。”
“那,谈其他的好了。”我说,“你母亲喜欢什么可记得?”
“呃,记得一清二楚:太阳、散步、夏天游泳,还喜欢以动物为伴。天气暖和的日子,我们经常散步来着。镇上的人一般是不散步的。你也喜欢散步吧?”
“喜欢。”我说,“也喜欢太阳,喜欢游泳。其他还有想得起来的?”
“对了,母亲时常在家里自言自语,不知她是否喜欢这样,总之常常自言自语。”
“关于什么的?”
“不记得了。不过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自言自语。我解释不好。反正对母亲来说像是件特殊事。”
“特殊?”
“嗯。似乎语调非常奇妙,用词一会拉长一会缩短,就像被风吹得忽高忽低似的……”
我看着她手中的头骨,再次在依稀的记忆中往来搜寻。这回有什么拨动了我的心弦。
“是歌!”我说。
“你也会说那个?”
“歌不是说的,是唱的。”
“唱唱看。”
我做了个深呼吸,想唱点什么。可是,居然一首也无从想起。所有的歌都已离我远去。
我闭目喟叹一声。
“不行,想不起来。”
“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要是有唱片和唱机就好了。啊,这恐怕不大现实。哪怕有乐器也好。有乐器弹奏之间,说不定会想起支什么歌。”
“乐器是什么形状的?”
“乐器有几百种之多,一两句概括不了。由于种类不同,使法也不同,声音也不一样。
既有四个人才勉强抬得动的,又有可以放在手心里的,大小和形状千差万别。”
如此说罢,我发觉记忆之线正在——尽管是一点点——松缓开来。或许事情正往好的方面发展。
“说不定这座楼尽头处的资料室里有那样的东西,说是资料室,现在塞的全是过去的破烂货,我也只是一晃看过一眼。如何,不找找看?”
“找找看。”我说,“反正今天看来读不成古梦了。”
我们穿过一排排摆满头骨的大书库,进入另一条走廊,打开一扇镶着与图书馆大门上的同样不透明玻璃的门。门的圆形黄铜拉手薄薄落了层灰,但没有锁。女孩按下电灯开关,迷濛濛的黄色光线照亮细细长长的房间、将地上堆着的各式物体的阴影投在白墙上。
地上的东西大多是旅行箱和手提包,也有带外壳的打字机和带套网球拍之类,不过这是个别存在,房间的大半空间堆的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皮包,约有100个吧。而且皮包命中注定似的积满了大量灰尘。我不知道这些皮包是通过何种途径来到这里的,逐个打开怕是件相当费劲的差事。
我蹲下身,打开一台打字机的外壳。白灰顿时像雪崩时的雪烟一般向上蹿去。打字机大小如收款机,键是圆形,壁很旧。看样子用了很久,黑漆斑斑驳驳剥落下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女孩站在我身旁抱着臂说,“没见过,是乐器?”
“哪里,打字机,印字用的,很老很老了。”
我关上打字机外壳,放回原处。这回打开旁边一个藤篮。篮里有一整套野餐用具。刀叉、杯碟、一套发黄退色的旧餐巾齐整整叠放在里面。同样是颇有年代之物。在铝碟和纸杯问世之后,谁都不会带这套东西郊游。
海豚皮大旅行箱里主要装的是衣物。西装、衬衫、领带、袜子、内衣——大多被虫子蛀得惨不忍睹。还有牙具袋和装威士忌用的扁壶。牙膏刮须膏早已变硬结块。打开壶盖也闻不出一丝酒味。此外再无别物。没有书没有笔记本没有手册。
我一连开了几个旅行箱和手提包,内容大同小异。无非衣物和最低限度的日用品,仿佛赶在出门旅行之前急匆匆随手塞进去的。每个旅行者都缺少某件一般应备的随身用品,给人一种不甚正常的印象。任何人旅行时都不至于仅仅携带衣物和牙具。总之,箱里包里找不到任何使人感觉出具持有者人品和生活气息的东西。
相对而言,西服也全是极为普通的货色。既无特别高级的,又没有过于寒伧的。种类和样式固然因时代、季节、男女及其年龄的不同而不尽一致。但没有一件给人留下特殊印象。甚至气味都很难区分。衣服十有八九被虫蛀过,并且都没标名字,仿佛有个人把所有名字和个性逐个从每件衣物上一丝不苟地剔除一空,剩下来,无非每个时代所必然产生的无名遗物而已。
打开五六个旅行箱和手提包之后,我便失去了兴致。一来灰尘势不可挡,二来哪个看上去都绝对不可能有乐器。即使镇上什么地方有乐器,也不会在这里,而应在截然不同的另一场所,我觉得。
“走吧,”我说,“灰尘太厉害,眼睛都痛了。”
“找不到乐器,失望了?”
“那倒也是。还是到别处找找吧!”我说。
和女孩分手后,我一个人爬上西山。凛冽的季节风像要把我卷走似的从背后吹来,在树林中发出撕裂长空般尖锐的呼啸声。回头看去,但见几乎缺了半边的冷月,形单影只地悬浮在钟塔的上方,周围涌动着厚厚的云团。月光之下,河面黑乎乎的,犹如流动的焦油。
蓦地,我想起在资料室旅行箱中发现的似乎很暖和的围巾,尽管被虫子蛀出几个大洞,但若多围几层,仍足以御寒。我想不妨问问看门人,那样许多事都可了然于心。包括那些货物的所有者是谁,我能否使用里边的东西。围巾也不缠地站在这寒风之中,耳朵痛得真如刀割一般,明天就去见看门人,况且也需要了解一下我影子的情况。
我重新转身,沿冰冻的山坡路朝官舍走去,把镇子抛在后面。
正文 23。冷酷仙境(洞穴、蚂蟥、塔)
“哪里是什么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严重得多。”
“比如说?”
一瞬间,她深深吸了口气,似想告诉我。但旋即作罢,摇摇头道:
“现在没时间解释,反正只管往前走好了,此外别无出路。想必你肚皮上的伤口有点痛,但总比死了好吧?”
“或许。”
我们依然用绳子系着双方的身体,全力以赴地沿坑道朝前奔跑。她手中的电筒随着她的步调大幅度地上下摇晃,在坑道两侧刀削般笔直高耸的壁面上绘出犬牙交错的曲线,我背上背包里的东西叮叮咣咣地摇来摆去。有罐头有水壶有瓶装威士忌,不一而足。可能的话,我真想只留下必不可少的部分,其他统统甩掉。但不容我停住脚步,只能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地跑,甚至想一想腹部伤痛的工失都挤不出来。既然两人的身体被绳子拴在两头,那么就不可能由我单方面放慢一下速度。她的呼气声同我背包的摇晃声在这切割得细细长长的黑暗里富有节奏地回荡开来。不久,地动声也凑热闹似的一声高似一声。
愈往前行,那声音愈大,愈清晰,这是因为我们径直朝声源逼近,加之音量本身也逐渐加大。起始听起来仿佛发自地层深处,就像肺叶排出的大量气体在喉咙里面变成不成声音的声音时的那种动静。天独有偶,坚固的岩盘也随之发出连续的呻吟,地面开始不规则地震颤。是什么还不清楚,总之我们的脚下正在发生不吉祥的变异,企困将我们一口吞没。
我实在不情愿继续朝声源那边跑,无奈女郎已认准了那个方向,由不得我挑挑拣拣。只好孤注一掷,跑了再说。
所幸坑道不拐弯,又无障碍,平坦得如飞机跑道。我们得以放心大胆地跑个不停。
呻吟声慢慢缩短间隙,仿佛在急剧摇撼地底的黑暗,朝着不容选择的目标一路突进。时而传来巨大的岩石以排山倒海之力相互挤压相互摩擦的声响,似乎封闭在黑暗中的所有的力为撬开一丝裂缝而拼命挣扎。
声音响了一阵后戛然而止。旋即,四周又充满像是几千个老人聚在一起同时从牙缝吸气般奇妙的嘈杂声。此外不闻任何声响。地动声也罢,喘息声也罢,岩石摩擦声也罢,岩盘呻吟声也罢,统统屏息敛气。惟独嘘嘘嘘这种刺耳的空气声在一片漆黑中回响。听起来既像是养精蓄锐静待猎物步步走近的猛兽那兴奋的呼吸,又像是地底无数条毛虫在某种预感的驱使下如手风琴一般蠕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躯体。不管怎样,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充满强烈恶意的可怖声响。
这声响之所以在我听来可怖至极,是因为我觉得它是在挥手招呼——而并非拒绝——我们。他们知道我们走近,邪恶之心为此兴奋得颤料不已。想到这里,我吓得脊梁骨都好像冻僵一般。的确远非地震可比。如她所说,是比地震还要可怕。而我又完全猜想不出其为何物。事态的发展早已超出我所能想象的范围,或者说已达至意识的边缘。我已根本无法想象,只能最大限度地驱使自己的肉体,一个接一个跳过横在想像力与事态之间的无底深沟。
较之什么也不做,毕竟继续做点什么强似百倍。
我觉得我们持续奔跑的时间相当之长。准确的弄不清楚,既像三四分钟左右,又好像三四十分钟。恐怖以及由此带来的迷乱麻痹了体内对正常时间的感觉。无论怎么跑都感觉不出疲劳,腹部伤口的痛感也已被排挤出意识之外。只是觉得两个臂肘分外地发酸发硬,这也是我奔跑当中惟一产生的肉体上的感觉。可以说,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不断奔跑。双脚极为机械地跨向前去,踏击地面。简直就像有浓厚的空气团从背后推动我,迫使我不停顿地勇往直前。
当时我还不明白,其实我两肘的酸硬之感是由耳朵派生出来的。因为我无意中把耳朵筋肉绷得很紧,以便使其不去注意那可怖的空气声响,于是这种紧张感从肩部扩展到臂肘。而觉察到这点,是我猛地撞在女郎肩上把她撞倒在地并且自己飞也似的倒在她前头的时候。她吼叫着发出警告,但我的耳朵已分辨不清。不错,是好像听到了什么,但由于我已在耳朵所能分辩的物理声响同由此产生的分折其含义的能力之间的连接线路上加了封盖,所以无法把她的警告作为警告来把握。
这就是我一头栽倒在坚硬地面的一瞬间首先想到的。我不知不觉地调节了听力,简直有点同“消音”无异,我想。看来一旦身陷绝境,人的意识这东西便可发挥出各种奇妙的功能。或者我在一步步接近进化也未可知。
其次——准确说来应该是同时——我感觉到的绝对可以说是一侧头部的疼痛。仿佛黑暗在我眼前飞珠泻玉般四溅开来,时间止步不前,身体随即被这扭曲的时空弄得严重变形——便是如此程度的剧痛。我真以为头骨肯定不是开裂就是缺边,不然就非塌坑不可。抑或脑浆飞得了无踪影。我本身已因此一命呜呼。然而独有意识依然循着支离破碎的记忆犹一条蜥蜴尾巴痛苦地挣扎不已。
但这一瞬间过后,我还是清醒认识到了自己仍在活着,仍在活生生地继续呼吸。作为其结果我可以感觉出头部的痛不可耐,感觉出泪水从眼睛涟涟而下打湿脸颊。泪珠顺颊滴在石地上,也有的流进嘴唇。有生以来头部还是头一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我原以为自己会真的就势昏死过去,不料有一种东西把我挽留在了痛苦与黑暗的世界。
那便是记忆碎片——关于我正在从事什么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是的,我是正在从事什么,为此跑到半路绊倒在地。我企图逃离什么。不能在此昏睡。尽管记忆模糊不清得不成样子且零零碎碎,但我仍在拼出浑身力气用双手紧抓其碎片不放。我的的确确在抓住它不放。片刻,随着意识的恢复,我才觉察到自己抓住不放的不过是记忆碎片罢了。尼龙绳结结实实地拴在身上。刹那间,我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件随风飘摇的沉甸甸的洗涤物。风、重力及其他一切都急欲将我击落在地,而我硬是不从,偏要努力完成自己作为洗涤物的使命。至于何以有如此想法,自己也浑然不晓。大概由于沾染了一种习惯,习惯于把自身的处境权且改换成各种各祥的有形物。
再其次我感觉到的,是下半身所处状态不同于上半身这一事实。正确说来,下半身几乎没有任何感触。我基本已经可以充分体察上半身的感触:头痛,脸颊和嘴唇紧贴着冰冷坚硬的石地,双手紧攥绳索,胃蹿到喉咙,脚口垫着一块有棱角的东西。至此固然一清二楚,但再往下则全然不得而知,不知究竟是何状况。
我想,下半身很可能已不复存在,由于摔倒在地的重创,身体从伤口处一分为二,下半身不翼而飞,包括我的脚(我想是脚)、我的趾尖、我的肚子、我的阳物、我的睾丸、我的……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合乎常理。因为,假如下半身荡然无存,我感到的疼痛当不止这个程度。
我试图更为冷静地分析事态:下半身应该依然完好无损,只不过处于麻木不仁的状况。我紧紧闭起眼睛,把波涛一般前仆后继的头痛感弃之不理,而将神经集中于下半身。我觉得这种努力同设法使阳物勃起的努力颇有些相似。就好像往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狠命用力一样。与此同时,我想起图书馆那个胃扩张长发女孩。啧啧,我又不禁想道,为什么同她上床时阳物死活不肯挺起呢?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失去章法的。可是不能总是对这点耿耿于怀,毕竟使阳物勃起不是人生的惟一目的。这也是我很久以前读司汤达《巴马修道院》时的一点感受。于是我将勃起之事逐出脑海。
我认识到,下半身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状态,似乎悬于半空。对对,下半身悬在岩盘前面的空洞,上半身则在勉为其难地阻止下落,两手因而牢牢地抓住绳索。
一睁开眼睛,发现刺目的光束正对着我的面孔,是胖女郎用手电筒照我。
我一哎牙,狠命拉着绳索想把下半身搭在岩盘上。
“快!”女郎吼道,“再不抉点,两人就都没命了!”
我力图把脚搭在岩石地面,但未能如愿,也没有凸起处可搭。无奈,我使劲扔开手中的绳索,两臂稳稳支在地面,以便把整个身体用悬垂的办法向上提升。身体重得出奇,地面格外地滑,似乎满地血污。我不晓得何以如此光滑,也无暇去想。腹部伤口由于擦在岩角上,痛得简直像重新被刀子割开一般。似乎有人用鞋底狠狠践踏自己的身体,像要把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这一存在踩成粉末而后快。
尽管如此,我大约还是成功地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上提起。我感觉皮带刮在岩角,同时系在皮带上的尼龙绳急欲将我往上拉拽。然而事实上与其说这是在协助我,莫如说在刺激腹部伤口从而妨碍我意识的集中。
“别拉绳子!”我朝光束射来的方向吼道,“让我自已来,别再拉绳子!”
“能行吗?”
“不要紧,总有办法。”
我在岩角仍挂住皮带扣的情况下使出吃奶力气抬起一只脚,终于逃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黑洞。我确认自己安全脱险之后,女郎来到我旁边,像检查我身体各部位是否完好似的用手摸着我的全身。
“对不起,没能把你拉上来。”她说,“我死命抓住一块岩石,这才使得两人没有一起掉下去。”
“这倒也罢了,可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里有地洞呢?”
“没时间啊,所以我不是停下大声喊叫了么?”
“没听见。”
“算了,得尽快逃离这里。”女郎说,“这里有很多洞,脚下当心,走出这里,目的地很快就到。可要是不抓紧,血就会被吸干,直接睡着死去。”
“血?”
她用电筒照了照刚才我险些掉进深处的地洞。洞像用圆规画出似的十分之圆,直径约1米。随着光束四下晃动,我发现目力所及地面到处布满同样大小的洞穴,令人联想起巨大的蜂窝。
路两侧一直拔地而起的岩壁早巳无影无踪,惟见缀着无数洞穴的地面。地面如在洞穴之间飞针走线一般延展开去。最宽的地方有1米,最窄处是仅有30厘米的通路,给人以岌岌可危之感。不过只要小心,通过估计还是可以通过。
问题是地面看起来摇摇晃晃,情景甚是奇特。原本应该坚硬牢固的岩盘,居然浑身扭来扭去。同流沙无异。最初我怀疑由于脑袋遭到重创致使眼神经出了故障。用电筒照照自己的手,手一不摇动二不扭摆,一如往常。由此看来,并非神经受损所致,而的确是地面在动。
“蚂蝗!”女郎说,“蚂蝗群从洞里爬上来了。再不快点,血就要被吸光身体就成空壳啦!”
“糟糕糟糕!”我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更厉害的?”
“不不,蚂蝗不过是先兆,真正可怕的随后才到,快走!”
我们依然用绳子连接身体,踏上满是蚂蝗的岩盘。网球鞋底踩上无数蚂蝗那种滑溜溜的感触从脚板一直爬上脊背。
“脚别打滑!掉进洞里可就再没救了。里边全是蚂蝗,蚂蝗的海洋。”
女郎紧紧抓住我的臂肘,我死死攥牢她的夹克衣襟。从宽仅30厘米且滑溜溜容易摔倒的岩盘通过实在非同儿戏。被踩碎的蚂蝗那黏糊糊的液体如果冻一般厚厚沾在脚底,很难牢牢站稳。大概刚才跌倒时附在衣服上的蚂蝗在脖子和耳朵周围爬来爬去吮吸不止。尽管我明显感觉得出,都不能将其打掉。因为我左手握着电筒,右手抓着女郎衣襟,两只手都放松不得。如此用电筒确认脚下行走之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蚂蝗群。数量多得简直令人头晕。
况且仍不断从黑洞爬出。
“肯定夜鬼们过去把牺牲品扔进地洞里了,是吧?”我问女郎。
“是的,你还真挺明白。”
“这点事总看得出来。”我说。
“蚂蝗被视为哪种鱼的使者来着,也就是鱼手下的喽罗吧。所以夜鬼像把牺牲品献给鱼那样同时献给蚂蝗。那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牺牲品哟!一般都是从哪里抓来的地面活人。”
“这风俗现在没有了吧?”
“嗯,想必。祖父说,人肉由它们自己食用,仅仅把脑袋作为牺牲品的象征割下来献给鱼和蚂蝗。至少这里成为圣域之后,再也没有谁进来过。”
我们穿过了几个地洞,鞋底碾碎的滑溜溜的蚂蝗估计有几万条之多。我也罢女郎也罢有好几次险些失足,每次我们都撑住对方的身体,勉强躲过灾难。
嘘嘘嘘那种讨厌的空气声似乎是从黑洞底部涌出来的。它扰如夜间的树从洞底伸出触手,把我们团团围在中间,侧耳倾听,确乎是嘘嘘嘘之声,就像被砍去头颅的一大群人用全方位开放的喉咙鸣冤叫屈。
“水快到了。”她说,“蚂蝗仅仅是先兆。蚂蝗消失后,接踵而来的就是水。所有的洞穴马上有水喷出,这一带全成沼泽。蚂蝗晓得这点,所以不再出动。无论如何得在水来之前赶到祭坛。”
“你这不是知道底细吗?”我说,“干吗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说老实话,我也不很清楚。水并非每天都喷,一个月才喷一两回,没想到今天偏巧赶上。”
“祸不单行啊!”我把这句从一清早便萦绕我脑际的话说出口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地洞边缘之间继续前进。但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地洞群,一直连到地的尽头也未可知。鞋底沾足了死蚂蝗,以致几乎失去脚板落地的感触。如此每迈一步都绷紧神经,脑袋便不由晕乎起来。身体的乎衡也渐渐难以保持。虽说肉体功能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往往有超常发挥,但精神的集中力却比本人预想的有限得多。无论情况如何刻不容缓,而若同样情况持续个没完没了,集中力也必然开始下降。时间拖得越久,应付危机的具体判断力和对死的想像力越是迟钝,意识中出现明显的空白。
“快了快了,”女郎招呼道,“很快就到安全地带。”
我已懒得开口,默默点了下头。点罢头,才发觉在黑暗中点头毫无意义。
“听清楚了?不要紧?”
“不要紧。只是有点恶心。”
恶心已开始好久了。地面蠢蠢欲动的蚂蝗,它们释放的奇臭,及其黏糊糊的体液,令人恐怖的空气声,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的疲劳和对睡眠的渴望——凡此种种结成一体,如铁环一般勒紧我的胃,致使臭得叫人作呕的胃液一直涌到舌根。神经集中力似乎正在接近极限。我觉得好像在弹一架只有三个音阶且五年都未调音的钢琴。我到底还要在这黑暗中走几个小时呢?外面的世界现在是几点呢?天空已泛白了么?晨报巳开始派发了吗?
就连看一眼手表都不可能。光是用电筒照着地面一点点挪动双脚都已搞得我无暇别顾。我很想看到渐次泛白的黎明时分的天宇,想喝热气蒸腾的牛奶,想闻早晨树木的清香,想翻晨报的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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