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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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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瞧罢!

    我得先发制人,一刻也不容缓。我这一局棋幸而还有几着“伏子”,胜负正未可知,事在人为。略略筹划了一下,我就决定了步骤。

    打扮好以后,对镜自照。有人说我寒颦不语的时候,最能动人。也许。但我微笑的姿势难道就不美么?这至少并不讨厌。记得——记得小昭说我最善于曼声低语,娓娓而谈,他说,这种情况简直叫人醉。我同意他这意见。而今我又多了经验,我这一种技术该更圆熟了罢?……我侧身回脸,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面对着镜子,嗳哟,额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几道了!才只二十四岁呢,浑身饱溢着青春的浓郁的色香味,然而额前的皱纹来的这样快么?怪谁呢?自己近年来的生活,心情,——哎,想它干么!

    正待出去,忽然听得一声:“有客。”谁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房东太太的臃肿身体闪开了的当儿,一张瘦削的浓装艳抹的脸儿就叫我一怔。呀,是她么,她几时到了这里的?她来找我干么?

    几年不见,舜英竟还是那样儿。四五年的时光,对她似乎不生影响,——肉体的和津神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证实了我这感想。

    “啊哟,你现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贵人多忘事,怪不得你记不起我这老同学,老朋友。可是,我和松生,哪一天不惦记你,真是……”

    “想不到你也来了,”我剪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的客套。“几时到的?住在哪里?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啊哟,你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可是,舜英姊,实在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来了。”

    “哦哦,老同学,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准备好一车子的话,再不让她倾泻就会闷憋了气似的。我这次再不打断她的了,我静听着,可是我的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滚起四五年前的旧事。

    据她说,上个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这里,曾经到部里找我,——那当然是不会找到的;听她的口气,他们正在谋事,还没有头绪。

    “你这几年来,真是飞黄腾达,一帆风顺,”她用了最爱娇的姿态抓住了我的手说,“虽说是时来运来,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干,工作又积极。”

    我只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年她刚做上省党部委员太太时的臭风头。

    “你还记得希强么?”她再挪近些,声音放低。

    我陡地打了个寒噤,——嘿,她提起他干么?没眼色的蠢东西!我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暗示她,这话题我不感兴趣。

    但是这位“前委员太太”竟木然不觉,更挪近些郑重地说:“他这人,有见识,有手段,又够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我几乎变了脸色。这是什么用意呢?不要脸的猢狲,当面打趣我么?还是当真那么蠢?我正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没趣,陡一转念,觉得何苦来呢,我难道还嫌身边的敌人太少么,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佯笑道:“舜英,怎么你今天老是给我灌米汤呢!如果我也了解一点希强之为人,还不是全仗你这老师?

    我哪里及得到你呢!”

    “嗳,话不是这样说的。虽然我认识他在先,而松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不同——你到底和他有过一时间的特别关系。”

    “嗨嗨——”我除了干笑还有什么可说?“特别关系”?——好太太,你是在揭人家的痛创呢,还是丑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轻轻讽示道:“如果讲到这一点,我先得多谢你,——多谢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里,哪里,——我哪里敢居功!”她的语气真是十二分诚恳而且谦逊。“他也好,你也好,两好成功一双,哈哈!”

    我的忍耐实在已经到了限度。有这样没眼色的不要脸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话堵住她,谁料得到她还会放些什么屁?可是我还没开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说道:“希强这人,真够朋友!告诉你,我们这次来,全亏他帮了忙呢!你想,轮船,飞机,三四个人的票价,该多少?松生是没有什么积蓄的,几个钱津贴,够到哪里去?希强还再三要我们致意你,——他关心你;他说,你缺什么,他能为力的时候一定尽力。你瞧,他多么念旧!”

    “哦!谢谢他,……”我随口应着。我还看重这样的“念旧”么?那才是笑话。他从前害的我还不够么?但是听舜英的口气,似乎他近来很有“办法”。倒也意外。突然我联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觉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亲切地问道:“希强近来的光景很不差罢?”

    “岂止是不差!”舜英眉飞色舞了,但马上一顿,改了口气说,“瞧光景是——还有点办法。”

    哼,这笨虫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虚么?内中一定有把戏,我非挖它出来不可。就用了反激法:

    “我听说,中央——给了他相当重要的任务,难道不知道么?”

    “啊,中央——啊哟,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还拨给他五万块钱呢!”我随口编造起来了。

    “哦,五万!啊哟,原来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顿住,脸色有点变了,似乎曾经受了骗,幸而无意中发觉。

    我却紧抓住她这一个“也”字,立刻逼紧一步:“当然他也接受中央给他的任务罗!”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两眼一瞪,仿佛用力将“他”字以下的字眼咽了下去,随即怞出手帕来,在粉脸上轻轻按了几下。

    “他——他什么?”我装出漫不注意的口气,可是这位“前委员太太”只管忙着用手帕按她的粉脸,半晌,这才支吾答道:“他这人,办事真漂亮。”

    我见她掩饰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经十分明白了,我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单刀直入,我就用话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瞒我,我们是好朋友,亲姊妹似的。再说,我对于希强的感想也还是不坏——不过,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那么,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希强——他和日汪方面也有来往!”

    “啊哟,哦——哦,他和那边有来往。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显然那惊讶是装出来的,但也许有几分真,因为她哪里会想到我是随口编造来试探她。

    “当然罗,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瞒我了。”

    她立刻很着急似的分辩道:“啊哟,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瞒了你,不得好报。我们虽则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闲居着,许多事全不大明白。当然也零零碎碎风闻得一两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说,希强这么一个人,未必罢?你想,没有一点凭据,这句话怎么好意思随便往人家头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无所谓。两边都沾着点儿的人,也有的是呀!有办法的,什么都行;没办法的,什么都糟!”

    “哎!”她模棱两可地应了这一声,两手将那手帕绞了又绞,显然是在搜索枯肠,准备再试一试她的“聪明”。我却没有耐心静候,就又问道:“你们这次是接了命令这才同来的罢?”

    不知为何,她听了我这句话,忽然全身一跳,慌张地反问道,“什么命令?这不是一句玩话!”但随即她悟到我这句话的意义了,掩饰地一笑说:“哦,你是指中央的命令么,没有。不过也见过了秘书长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点头,笑了一笑。舜英刚才那慌张也该有点“缘故”的罢?

    沉吟了一下,她又说:“这里——东西又贵又不好,生活真是凄惨。喝一杯咖啡,要两块钱,可是那算什么咖啡呢?红糖水罢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够多么好!希强……哦,你为什么不想个法儿要求调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刚刚我想起了一句话,希强,——你想他——他和那边来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别任务罢?——我不过这样猜,你说,怎样?”

    我笑了笑,不作声。难为她居然从我所编造的那一句话里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来了。但是她要劝我去上海呢,这是有意呢无意?

    这时候,突然警报响了。她一下子跳起来,到窗前望了望,连声叫道:“怎么,怎么,你这里望不见,挂了几个红球了?这太危险!”

    “不相干。”我懒懒地站了起来。“你回去路远不远?要不,就进我们那个洞罢。”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回去。可是她还有心情告诉我她的住址。

    警报解除,在午后一时许。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两小时左右。摇摇的烛光,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脸,昏…的眼睛,信口开河的谈话。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头,一会儿将那位“前委员太太”的访问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会儿又猜详那正向自己包围了来的攻势,忖量自己的对策有无必胜的把握。觉得自己脸上发烧,额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从洞的前部传来一句话:高射炮响了!满洞的嘈音立时沉寂下去,只有呼吸的声音。有一缕悲凉的味儿,从心里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这时候一个炸弹下来,马上完蛋,倒也痛快!”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场戏。

    中学时代及以后,常听得说:人生是不断的斗争。

    我现在是斗争呢,是做戏?哦,又像斗争又像做戏!最伤脑筋的是斗争中又有斗争,戏中又有戏。而且我到底为了什么?五六年前,我这人,不是比现在单纯得多么?那时我心安理得,走一个人所应该走的生活的路。然而这就妨碍了谁的利益了,种种的逼胁诱惑,都集中在我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据说都是为了我的利益,——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现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进我生活中的第一个卑劣无耻的人,原来现在是——

    多谢舜英带来这消息。想不到还有这一天,我能够亲眼见他现原形,而且,也许我还能亲手对他施行报复呢!报答他当日用尽卑劣无耻的手段将我“提拔”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我现在尚觉活着还有意思,无非因为还有一些人,还有几个人,我要一一对他们报复!

    从防空洞出来,九月的阳光和微风给我以力量。我略一筹思,就决定先到G那里探一探空气。像一个猎狼的人,我得胆大而机警;我想我还可以对付他,我还保留着一件可以制伏他的法宝。

    然而不巧,G那里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当差的脸色不对,转身就走,可是刚到门外,背后又追着说“请”了。难道那“客”竟为我而“回避”么?我预感到G也是料着我会来的,今天将有一场“好戏”。

    果然,刚一见面,G就恶意地笑道:“小姐,几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算约几个人,捧一下场呢。”

    哦,他一开头,就“以攻为守”,那我要用“奇袭”,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脸说:“我正要来和你算帐!请你吩咐当差,一小时内,谢绝来客。”

    “嗨嗨,”他轻薄地笑了,“一小时?小姐,太长久罢,你受得住么?”

    我装做不理会,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这才说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干么你倒在幕后发号施令,对我来一个攻势包围?我替你想想: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好像犯不着你大才小用,这么费事!好罢,今天我上门来,听候你高抬贵手!”

    他两臂交叉,站在那里只是笑。

    我再继续攻势:“自己想一想,在这个圈子里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红眉毛绿眼睛的好汉也见过几个;甜酸苦辣,也算都尝了些;不过一向处世,也还有点主义:我没有妨害人家的企图,可是人家逼得我没路走的时候,我不能不自卫。我即使毁了也不怕,但未必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还是交叉着臂,站在那里,但已经不笑了,两眼闪闪地,正像一条狼在准备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敛,冷冷地答道:“你这番话是对我说的么?嘿嘿,小姐,冷静一点,不要太兴头。”

    “我不对你说对谁说?我正在后悔一向太冷静!”声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将他逼上火来。

    “嗨嗨嗨——”他连声冷笑,恶狠狠地瞪视我;突然一转身,就朝门口走。这一下,颇出我意外,我正在筹划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过身来,走近我面前,低声然而满涵威吓的意味说道,“你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我倒要看看你的牙齿有多么尖利!”

    我忍不住笑了。这还能够瞒过我么:隐在这样大言之后的,往往是虚怯。我终于在神经战上取得了主动的地位。我侧着脸,嫣然微笑,曼声说:“我的牙齿有多么尖利,你是永远看不见的。我向来少说话,不是还承你夸奖过么?但现在你既然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齿,那么,今后我在几个人面前,倒不必再做没嘴的葫芦。不过如此而已,没有什么尖利。”

    他没等我说完,就大步走了几步,在我最后的一句上他站住了,两手紧握一下,把手指关节弄得必必地响,自言自语道:“该死!简直是恫吓!”

    “不是!”我马上接口说,声音放重了些。“今天不是恫吓,只不过来交换交换意见,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共通点。如此而已!”

    他装作不理会,继续大步的走,忽然一个圈子绕到我背后,猛可的将两手向我腰部箍来;我吃了一惊,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一面却听得他格格地狞笑道:“小姐,我们的共通点就在这里!”我明白他的意向了!这滢邪绝轮的恶鬼!我尽力一挣,厉声喝道,“你别装傻!”同时,我一瞥眼见他的武装带挂在一张椅背上,他那支手枪也在一起,我抢前一步,掣枪在手,退后一步,声音放和平了些说:“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战地服务过来的。”

    局面发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时我有什么旁的办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两手交叉在胸前,歪着头,向我凝视。

    似乎也在踌躇。

    这时候,门外来了轻轻的叩声,我把手枪丢在桌上,就去开门。当差的报告:东屋那位客人说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们明天见罢。”我回头笑了一笑说,就轻盈缓步走了出去。到得街上时,才觉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认我已经失败。我对于G的估量,本来不高;希望他能够放“和平”些,那就比“骆驼穿过针孔”还要难。我找他的目的,只是试探,——试出他是否在幕后指挥小蓉和我为难。这一点,现在已经弄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无困难。在这样的环境中,除非是极端卑鄙无耻陰险的人,谁也难于立足;我还不够卑鄙,不够无耻,不够陰险!我只不过尚留有一二毒牙,勉强能以自卫而已。

    十月一日

    这几天内,周围的空气,似乎相当和缓。小蓉对我,忽然亲爇起来;G这方面呢,自从那天一“闹”以后,他不理我,我也不再去找他。陈胖子告诉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我“神经过敏”。

    哼,看他们各种不同的表现,尤其是陈胖,忽然以第三者的身份,“息事宁人”好好先生的姿态,插身露脸,这难道都很单纯?哦,承蒙指导,都是我自己神经过敏,奇绝,妙绝!

    陈胖子在三天前装作偶然而来,并且好像无意中提到了那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小蓉“只不过是有点歇斯底里,心地倒直爽”,而终于归结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哈哈,这不活像是个“与世无争”的隐士的口吻?

    我当时就刺他一下道:“我真想不到陈秘书把红尘看破,是一位快要披发入山的高士了!幸而我前几天没有找你帮忙,不然,倒使你为难!”

    “那也不尽然!”他俨然正容说,“排解纠纷,跟我的处世哲学原也是并行而不悖。”

    我未及作答,他把他那油亮晶晶的圆脸凑近一些,几乎碰到我的蓬松的卷发,用了恳切的声调接着说:“飞短流长,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何必神经过敏。都是为了太闲。他们的作风,我很了解。可是我也了解你,你比他们深刻。小小的误会也许就出在这上头了,无所谓!”

    他那身体上特有的…臭夹杂了浓烈的香水味,熏的我有点受不住了,我侧身略略回避,笑了笑答道:“领教,领教。既然是我神经过敏,倒又不必烦劳你来排解了。但愿当真是我的神经过敏!”

    后来我就失悔我当时对付陈胖子的方法,有一点错误。我没有正确地看清他的来意而将计就计。我早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伪君子,而我还把他这次的“访问”轻轻看过,这真是我的大意。

    陈和G,和小蓉他们,是不是一伙?没有理由可说他们一定不是。

    既然是的,陈为什么又来“访问”我?为什么又表示没有什么大不了,而且装出那么淡泊无求的神气?难道真是我的“反攻”奏了效,他们竟知难而退?否,否!我不能自信我有那么厉害,尤其不能相信他们会那么“善良”,会轻易把祸心收藏起!

    然则陈的“访问”,小蓉的忽而跟我亲善,是不是一种试探呢?

    看起来,小蓉是来试探,但陈胖子却不是。

    我很怀疑陈胖子虽与他们同谋,却自有目的。姑且这样假定:陈希冀由于他们对我那么一逼,我急了,自然向他求教;但是等候了几天,见我这边毫无动静,那倒是他有点急了,这才有这一次装腔作势的“访问”。所以“访问”的用意不在试探我怎样应付,而在开一条路逗引我投到他的怀抱里,而要达此目的,他是取了欲擒故纵的手段的。

    可是我太大意了,“辜负”了他这片“苦心”。

    我应付的虽然漂亮,却不免于平庸。

    他虽然一无所得而去,而我也一无所得白白放了他去!

    猜想起来,这几天的“和缓”,正是G他们重新布置,发动新的攻势以前的沉静;而我却无端放弃了一个机会。我并不幻想陈大胖子真会解救我的困难。落井下石,看风使舵,以别人的痛苦为笑乐,——是他们这班人的全部主义;何况对于我,他早就存了“彼可取而玩之”的野心?但是环境既已如此,如果一心盼望半空中会跑出个好人来,而不尽可能利用狐群中的狗党,那我只有束手待毙。

    我不是女人似的女人,为什么我不敢,——哼,我凭什么还想顾惜我这身体!我得好好运用我这唯一的资本。

    世上还有许多好人,我确信。但是他们能相信我也是个好人么?我没有资格使他们置信。我的手上沾过纯洁无辜者的血。虽然我也是被牺牲者,我不愿借此宽恕自己;我欲以罪恶者的黑血洗涤我手上的血迹;也许我能,也许我不能,不过我相信有一线之可能。

    十月二日

    我的猜测,并没完全落空。

    也许是想乘机摸点好处罢,素来和我泛泛的F忽然在我面前表示了他的“莫大的关心”。我也不给他“失望”,甜蜜地对他一笑,说,“他们是故意和我开玩笑,我知道。要是我急了,那他们更得劲,这玩笑也就越来越大了,可不是么?所以我想还是不理会的好。”

    “不过,同志,大意不得呢!——”他四顾无人,方始轻声说,“我见过一两个人也是不把来当一回事,结果弄得非常狼狈——演了悲剧!”

    “哦,当真么?”我还是半真半假地,但F的声音和态度却给了我与众不同的印象;我凝神看定了他的脸,心里觉得有点抱歉。我又随口问道,“F同志,你听到些什么,——关于我。可不可以告诉我?”

    “找一个适当的地方,我可以告诉你。”

    这一句平常的话,到我耳内却立刻像是生了芒刺,我恶意地笑了笑说道,“对啦,须得一个适当的地方。等有机会,我来约你罢。”

    我望着他踽踽远去的背影,忽然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他。凭什么我可以断定他居心不良?然而凭什么我又敢相信他真真坦白?怎么能够保证他那诚恳无他的态度不是一种伪装?在这圈子里即使是血性而正直的人,也会销磨成了自私而狡猾。

    我自己承认,我早已变成冷酷,但F这小小的插曲却使我好半天心情不安,直到另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

    R召我去谈话!

    半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一间小小的客厅里等候传见。这里我来过五六次,每次都捏着一把汗,这次的心绪尤其坏。在我面前迸跳着一些问号,而且我听得室外有人走过,有低声谈话,——呀,难道是G么?口音像他。

    “好,好!人到了绝处,反正是完蛋,有什么可怕?”我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心里这样想;我自觉得满脸是一层冷笑。

    传见后第一句话:“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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