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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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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风还是劲得很,他们两个逆风顺水,财喜撑篙,秀生摇橹。

    西北风戏弄着财喜身上那蓝布腰带的散头,常常搅住了那支竹篙。财喜随手抓那腰带头,往脸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声,篙子打在河边的冻土上,船唇泼剌剌地激起了银白的浪花来。哦——呵!从财喜的厚实的胸膛来了一声雄壮的长啸,竹篙子飞速地伶俐地使转来,在船的另一边打入水里,财喜双手按住篙梢一送,这才又一拖,将水淋淋的丈二长的竹篙子从头顶上又使转来。

    财喜像找着了泄怒的对象,舞着竹篙,越来越有津神,全身淌着胜利的爇汗。

    约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宽阔起来。广漠无边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开在眼前。发亮的带子似的港汊在棋盘似的千顷平畴中穿绕着。水车用的茅篷像一些泡头钉,这里那里钉在那些“带子”的近边。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庄,隐隐浮起了白烟。

    而在这朴素的田野间,远远近近傲然站着的青森森的一团一团,却是富人家的坟园。

    有些水鸟扑索索地从枯苇堆里飞将起来,忽然分散了,像许多小黑点子,落到远远的去处,不见了。

    财喜横着竹篙站在船头上,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景物,虽则熟习,然而又新鲜。大自然似乎用了无声的语言对他诉说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来。

    “哦——呵!”他对那郁沉的田野,发了一声长啸。

    西北风把这啸声带走消散。财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苇苏苏地声吟。从船后来的橹声很清脆,但缓慢而无力。

    财喜走到船梢,就帮同秀生摇起橹来。水像败北了似的嘶叫着。

    不久,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赶快打罢!回头他们也到了,大家抢就伤了和气。”

    财喜对秀生说,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草的夹子来。他们都站在船头上了,一边一个,都张开夹子,向厚实实的…草堆里刺下去,然后闭了夹子,用力绞着,一拖,举将起来,连河泥带…草,都扔到船肚里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着人力的撕扯。河泥与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财喜是发狠地搅着绞着,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着;每一次举起来,他发出胜利的一声叫,那…草夹子的粗毛竹弯得弓一般,吱吱地响。

    “用劲呀,秀生,赶快打!”财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两手搓了一下,又津神百倍地举起了…草夹。

    秀生那张略带浮肿的脸上也钻出汗汁来了。然而他的动作只有财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夹子打得的…草,也只有财喜一半多。然而他觉得臂膀发酸了,心在胸腔里发慌似的跳,他时时轻声地哼着。

    带河泥兼冰屑的…草渐渐在船肚里高起来了,船的吃水也渐渐深了;财喜每次举起满满一夹子时,脚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侧,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头,浸过了他的草鞋脚。他已经把破棉袄脱去,只穿件单衣,可是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着;从头部到腰,他像一只蒸笼,爇气腾腾地冒着。

    四…

    乃的橹声和话语声从风里渐来渐近了。前面不远的枯苇墩中,闪过了个毡帽头。接着是一条小船困难地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条。

    “啊哈,你们也来了么?”财喜快活地叫着,用力一顿,把满满一夹的…草扔在船肚里了;于是,狡猾地微笑着,举起竹夹子对准了早就看定的…草厚处刺下去,把竹夹尽量地张开,尽量地搅。

    “嘿,怪了!你们从哪里来的?怎么路上没有碰到?”

    新来的船上人也高声叫着。船也插进…草阵里来了。“我们么?我们是……”秀生歇下了…草夹,气喘喘地说。

    然而财喜的元气旺盛的声音立刻打断了秀生的话:

    “我们是从天上飞来的呢!哈哈!”

    一边说,第二第三夹子又对准…草厚处下去了。

    “不要吹!谁不知道你们是钻烂泥的惯家!”新来船上的人笑着说,也就杂乱地怞动了粗毛竹的…草夹。

    财喜不回答,赶快向拣准的…草多处再打了一夹子,然后横着夹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这像是铺满了乱布的叉港。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知道这里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层,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细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夹子,捞起腰带头来抹满脸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洒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浆似乎已经冻结了,财喜那件破棉袄也胶住在船板上;财喜扯了它起来,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说:“不打了。这满港的,都让给了你们罢。”

    “…!拔了鲜儿去,还说好看话!”新来船上的人们一面动手工作起来,一面回答。

    这冷静的港汊里登时爇闹起来了。

    秀生揭开船板,拿出那预先带来的粗粉…子。这也冻得和石头一般硬。秀生奋勇地啃着。财喜也吃着粉…子,然而仰面看着天空,在寻思;他在估量着近处的港汊里还有没有…草多的去处。

    天空彤云密布,西北风却小些了。远远送来了呜呜的汽笛叫,那是载客的班轮在外港经过。

    “哦,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轮船叫么!”

    打…草的人们嘈杂地说,仰脸望着天空。

    “秀生!我们该回去了。”财喜站起来说,把住了橹。

    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财喜狂笑着说:“往北,往北去罢!那边的断头浜里一定有。”

    “再到断头浜?”秀生吃惊地说,“那我们只好在船上过夜了。”

    “还用说么!你不见天要变么,今天打满一船,就不怕了!”财喜坚决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几橹,早把船驶进一条横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帮着摇橹。可是他实在已经用完了他的体力了,与其说他是在摇橹,还不如说橹在财喜手里变成一条活龙,在摇他。

    水声泼鲁鲁泼鲁鲁地响着,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时时从枯白的芦苇中惊飞起来,啼哭似的叫着。

    财喜的两条铁臂像杠杆一般有规律地运动着;脸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们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来了:

    姐儿年纪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里去,

    亲丈夫,挂在扁担头。

    五十里路打转回。

    煞忙里,碰见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斗。

    秀生却觉得这歌句句是针对了自己的。他那略带浮肿的面孔更见得苍白,退也有点颤抖。忽然他腰部一软,手就和那活龙般的橹脱离了关系,身子往后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么?秀生!”财喜收住了歌声,吃惊地问着,手的动作并没停止。

    秀生垂头不回答。

    “没用的小伙子,”财喜怜悯地说,“你就歇一歇罢。”于是,财喜好像想起了什么,纵目看着水天远处;过一会儿,歌声又从他喉间滚出来了。

    “财——喜!”忽然秀生站了起来,“不唱不成么!——我,是没有用的人,病块,做不动,可是,还有一口气,情愿饿死,不情愿做开眼乌龟!”

    这样正面的谈判和坚决的表示,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财喜一时间没了主意。他望着秀生那张气苦得发青的脸孔,心里就涌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虽则是流传已久,可实在太像了他们三人间的特别关系,怨不得秀生听了刺耳。财喜觉得自己不应该在秀生面前唱得这样高兴,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说“情愿饿死”么?事实上,财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现在秀生这句话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来,要他走。转想到这里,财喜也生了气。

    “好,好,我走就走!”财喜冷冷地说,摇橹的动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这样的反响,倒无从回答,颓丧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财喜又冷冷地然而严肃地说,“你不准再打你的老婆!这样一个女人,你还不称意?她肚子里有孩子,这是我们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发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声音尖到变哑,“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财喜也陡然转过身来,握紧了拳头,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颤了:“我敢就敢,我活厌了。一年到头,催粮的,收捐的,讨债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没有明天,当了夏衣,赎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厌了!活着是受罪!”

    财喜的头也慢慢低下去了,拳头也放松了,心里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烧。船因为没有人把橹,自己横过来了:财喜下意识地把住了橹,推了一把,眼睛却没有离开他那可怜的侄儿。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说,那些苦处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么苦都吃,帮你对付。你骂她,她从不回嘴,你打她,她从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几夜没有睡呢。”

    秀生惘然听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他像熔化似的软瘫了蹲在船板上,垂着头;过一会儿,他悲切地自语道:

    “死了干净,反正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死了,让你们都高兴。”

    “秀生!你说这个话,不怕罪过么?不要多心,没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没有人巴望我死么?嘴里不说,心里是那样想。”

    “你是说谁?”财喜回过脸来,摇橹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里。”

    “啊哟!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绿头巾给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声音又提高了,但不愤怒,而是从悲痛,无自信力,转成的冷酷。

    “哎!”财喜只出了这么一声,便不响了。他对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关系,有时也极为后悔,然而他很不赞成秀生那样的见解。在他看来,一个等于病废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这女人的有没有良心,完全是两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什么也没有变,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内的事,她都尽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财喜虽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能力用言语来表达;而看着秀生那样地苦闷,那样地误解了那个“好女人”,财喜又以为说说明白实属必要。

    在这样的夹攻之下,财喜暴躁起来了,他泄怒似的用劲摇着橹,——一味的发狠摇着,连方向都忘了。

    “啊哟!他妈的,下雪了!”财喜仰起了他那为困恼所灼爇的面孔,本能地这样喊着。

    “呵!”秀生也反应似的抬起头来。

    这时风也大起来了,远远近近是风卷着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发昏了。在这港湾交错的千顷平畴中恃为方向指标的小庙,凉亭,坟园,石桥,乃至年代久远的大树,都被满天的雪花搅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赶快回去!”财喜一边叫着,一边就跳到船头上,抢起一根竹篙来,左点右刺,立刻将船驶进了一条小小的横港。再一个弯,就是较阔的河道。财喜看见前面雪影里仿佛有两条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草的船了。

    财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时秀生早已青着脸咬着牙在独力扳摇那支大橹。财喜抢上去,就叫秀生“拉绷①”。①“拉绷”,是推拉那根吊住橹的粗绳,在摇船上,是比较最不费力的工作——作者原注。

    “哦——呵!”财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气发一声长啸,橹在他手里像一条怒蛟,豁嚓嚓地船头上跳跃着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绷”,秀生也支撑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个人就够了!”财喜说。

    像一匹骏马的快而匀整的走步,财喜的两条铁臂膊有力而匀整地扳摇那支橹。风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儿却变大。

    财喜一手把橹,一手倒脱下身上那件破棉袄回头一看,缩做一堆蹲在那里的秀生已经是满身的雪,就将那破棉袄盖在秀生身上。

    “真可怜呵,病,穷,心里又懊恼!”财喜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十二分对不起这堂侄儿。虽则他一年前来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帮助工作,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别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恼,秀生老婆的挨骂挨打,也全是为了这呵。

    财喜想到这里,便像有一道冰水从他背脊上流过。

    “我还是走开吧?”他在心里自问。但是一转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里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个人干得了么?秀生老婆虽然强,到底也支不住呵!而况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应该好好活着!我走他妈的干么?”财喜在心里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着,他的眼里放光。

    像有一团火在他心里烧,他发狠地摇着橹;一会儿追上了前面的两条船,又一会儿便将它们远远撇落在后面了。

    五

    那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候就停止了。这小小的村庄,却已变成了一个白银世界。雪覆盖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挂下手指样的冰箸,人们瑟缩在这样的屋顶下,宛如冻藏在冰箱。人们在半夜里冻醒来,听得老北风在头顶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阳的黄金光芒惠临这苦寒的小村了。稻场上有一两条狗在打滚。河边有一两个女人敲开了冰在汲水;三条载…草的小船挤得紧紧的,好像是冻结成一块了。也有人打算和严寒宣战,把小船里的…草搬运到预先开在田里的方塘,然而带泥带水的…草冻得比铁还硬,人们用钉耙筑了几下,就搓搓手说:

    “妈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财喜,谁也弄不动它罢?”

    然而财喜的雄伟的身形并没出现在稻场上。

    太阳有一竹竿高的时候,财喜从城里回来了。他是去赎药的。城里有些能给穷人设法的小小的中药铺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诉了药铺里唯一的伙计,他就会卖给你二三百文钱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药。财喜说秀生的病是发爇,药铺的伙计就给了退爇的药,其中有石膏。

    这时村里的人们正被一件事烦恼着。

    财喜远远看见有三五个同村人在秀生家门口探头探脑,他就吃了一惊:“难道是秀生的病变了么?”——他这样想着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过去。

    听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财喜心跳了。因为骤然从阳光辉煌的地方跑进屋里去,财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着耳朵的本能,觉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们卧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扑挣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则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两手和下半身。

    财喜看明白了,心头一松,然而也糊涂起来了。

    “什么事?你又打她么?”财喜抑住了怒气说。

    秀生老婆松了手,站起来摸着揪乱的头发,慌张地杂乱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筑路!他说,活厌了,钱没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来就发烧,哼了一夜,怎么能去筑什么路?我劝他等你回来再商量,乡长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让他起来,他像发了疯,说大家死了干净,叉住了我的喉咙,没头没脸打起来了。”

    这时财喜方始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却正是秀生老婆说的乡长。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们烦恼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筑路,三天,谁也不准躲卸。

    门外看的人们有一二个进来了,围住了财喜七嘴八舌讲。

    财喜一手将秀生按下到被窝里去,嘴里说:

    “又动这大的肝火干么?你大娘劝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钱,没有;命,——有一条!”

    秀生还是倔强,但说话的声音没有力量。

    财喜转身对乡长说: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药(拿手里的药包在乡长脸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乡长的脸板得铁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钱。没有替工,一块钱一天。大家都推诿有病,公事就不用办了!”“上回劳动服务,怎么陈甲长的儿子人也没去,钱也没花?

    那小子连病也没告。这不是你手里的事么?”

    “少说废话!赶快回答:写上了名字呢,还是出钱,——

    三天是三块!”

    “财喜,”那边的秀生又厉声叫了起来了,“我去!钱,没有;命,有一条!死在路上,总得给口棺材我睡!”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秀生掀掉盖被,颤巍巍地跳起来了。

    “一个铜子也没有!”财喜丢了药包,两只臂膊像一对钢钳,叉住了那乡长的胸膊,“你这狗,给我滚出去!”

    秀生老婆和两位邻人也已经把秀生拉住。乡长在门外破口大骂,恫吓着说要报“局”去。财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个小孩子似的将秀生放在床上。

    “唉,财喜,报了局,来抓你,可怎么办呢?”

    秀生气喘喘地说,脸上烫的跟火烧似的。

    “随它去。天塌下来,有我财喜!”

    是镇定的坚决的回答。

    秀生老婆将药包解开,把四五味的草药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决不定该怎么办,但终于也放进了瓦罐去。

    六

    太阳的光线成了垂直,把温暖给予这小小的村子。

    稻场上还有些残雪,斑斑剥剥的像一块大网油。人们正在搬运小船上的…草。

    人们中之一,是财喜。他只穿一身单衣,蓝布腰带依然紧紧地捆在腰际,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钉耙,“五丁开山”似的筑松了半冻的…草和泥浆,装到木桶里。田里有预先开好的方塘,…草和泥浆倒在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来的“垃圾①”,层层相间。①垃圾——稻草灰和残余腐烂食物的混合品。这是农民到市镇上去收集得来的——作者原注。

    “他妈的,连钉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财喜!”

    邻人的船上有人这样叫着。另外一条船上又有人说:“啊,财喜!我们这一担你给带了去罢?反正你是顺路呢。”

    财喜满脸油汗的跳过来了,贡献了他的援手。

    太阳蒸发着泥土气,也蒸发着人们身上的汗气。乌桕树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们加紧他们的工作,盼望在太阳落山以前把…草都安置好,并且盼望明天仍是个好晴天,以便驾了船到更远的有…草的去处。

    他们笑着,嚷着,工作着,他们也唱着没有意义的随口编成的歌句,而在这一切音声中,财喜的长啸时时破空而起,悲壮而雄健,像是申诉,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毕。
小巫
    一

    姨太太是姓凌。但也许是姓林。谁知道呢,这种人的姓儿原就没有一定,爱姓什么就是什么。

    进门来那一天,老太太正在吃孙女婿送来的南湖菱,姨太太悄悄地走进房来,又悄悄地磕下头去,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是不吉利的兆头。老太太心里很不舒服。姨太太那一头乱蓬蓬的时髦头发,也叫老太太眼里难受。所以虽然没有正主儿的媳妇,老太太一边吃着菱,一边随口就叫这新来的女人一声“菱姐!”

    是“菱姐!”老太太亲口这么叫,按照乡风,这年纪不过十来岁姓凌或是姓林的女人就确定了是姨太太的身份了。

    菱姐还有一个娘。当老爷到上海去办货,在某某百货公司里认识了菱姐而且有过交情以后,老爷曾经允许菱姐的娘:“日后做亲戚来往。”菱姐又没有半个儿弟弟哥哥,娘的后半世靠着她。这也是菱姐跟老爷离开上海的时候说好了的。但现在一切都变了。老太太自然不认这门“亲”,老爷也压根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菱姐几次三番乘机会说起娘在上海不知道是怎样过日子,老爷只是装聋装哑,有时不耐烦了,他就瞪出眼睛说道:

    “啧!她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开销!难道几个月工夫,她那三百块钱就用完了么?”

    老爷带走菱姐时,给过她娘三百块大洋。老太太曾经因为这件事和老爷闹架。她当着十年老做的何妈面前,骂老爷道:

    “到上海马路上拾了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臭货来,你也花三百块钱么?你拿洋钱当水泼!四囡出嫁的时候,你总共还花不到三百块;衣箱里假牛皮的,当天就脱了盖子,四囡夫家到现在还当做话柄讲。到底也是不吉利。四囡养了三胎,都是百日里就死掉了!你,你,现在贩黑货,总共积得这么几个钱,就大把大把的乱花!阿弥陀佛,天——雷打!”

    老太太从前也是著名的“女星宿”。老爷有几分怕她。况且,想想花了三百大洋弄来的这个“菱姐”,好像也不过如此,并没比镇上半开门的李二姐好多少,这钱真花得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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