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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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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皇天保佑,他没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声时,他就矍然惊醒;第二声喊得响些,他已经跳起身来忙应了一句。
下床来第一件事是点灯。第二件是…咖啡。他看见灯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晕。这晕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银色的星在晕圈里飞。他柔柔眼睛,伸一个懒腰。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点不大对,——昏昏的,又颇胀闷。他举起双手,用力在脸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天空的星星好像减少了,远处树梢白茫茫地,像挂着一层雾气。他惘然定睛看着,足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猛生地惊觉了似的,转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岗位”里。
灯焰已经没有晕了。他的脑袋也回复了常态。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阳袕,头微偏着,便提起笔来;笔尖像寻食的鸡喙,刚要落到纸上,便又缩回,最后第五次这才啄到了,是两个大字:“陶醉”。他这篇大作虽然核桃大的字还不满一千,可是“故事”已经到了紧张关头,一对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青年男女由“一见目成”——这四个字他得来全不费力,他曾经归功于他的黑咖啡,——的经过,此时正坐在大树下谈心。得了,谈心!他嘴唇啧的响了一声,便很快地写下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沉吟。笔尖儿又从纸面缩起。笔尖儿再逡巡落到纸面的时候,…着的咖啡放出丝丝的细声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圈掉了一个“的”字,却在“中”字下写了三个字:“的他们”。咖啡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终于再添上个“俩”字,便赶快放下笔,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着那爇咖啡的时候,他眼睛望着刚写成的一句。字眼儿美丽,音调也好,特别是不能再增减一字——这是他平日给学生改作文簿的时候屡次提出来谆谆诲诫的;这都应当归功于“平旦之气”。
咖啡以后,他要放手写了。于是——“神秘的甜蜜的诗意,闪耀在她那一双黑钻石一般的美目里”:一句。他满意地松一口气,忽然左手在桌子边上拍一下,赶快加添了“白如云石”四个字,左手再支着脑袋,又添了两字:“黑如”。侧着头再看一遍,终于再改,成为“……那一双白的地方像云石,黑的地方像黑钻石的美目里。”他觉得无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着便要写那男的。
这样一字一字“斗争”下去,不知不觉满了一张稿纸。应该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里咕咕叫起来,似乎说:要一些填得饱的。不成!还没达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应该等一等。而且“灵感”正在“油然作云”呢!
他左手柔着肚子,右手捉住“灵感”,依然一字一字“斗争”下去。可是肚子是讲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响,不管那可怜的“灵感”吓得簌簌地抖。“灵感”的线愈抖愈细,终于,一下子断了,再也接不起。那刚是第三张原稿纸写满了一半的时候。
“该死,该死!”他搁下了笔,咬紧了牙关说。两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灯发怔。窗外透着鱼肚白了,大殿里传来匀整的木鱼声。
毁了!这一回又不顺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讲理的,肚子得用点东西喂,正像他的脑筋得用咖啡喂。为什么他昨天竟没想到这一点呢?那是不是脑筋的责任?不要多抱怨脑筋罢,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应该让它专管“创作”。司各德“创作”的时候难道也要自家留心灯油、蚊烟香,乃至点心?这些杂务,一定有他家里人代他用脑筋!
“哎哎!没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杀创作的!”他赌气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门。
七
预定的六个星期过到一半时,黑咖啡早已用尽,而他的钱袋也已空空。他写给夫人要钱的信一连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数目的三分之一——十块大洋。夫人信上说:这十块钱还是奔走了三天的结果。他还清了小饭馆和茶店里的欠帐,剩下的钱只够坐四等车。
他终于回家去了,手提柳条箱里有“未完成的杰作”,肚子里有海样深的对于“生活”的仇恨。不!对于一切的仇恨,络丝娘,金铃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鱼声——它们都曾联合起来打扰他,阻挠他“天才”的“自由发展”,当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时候。
而还有老鼠,也几次破坏他的工作。他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备些点心,然而那可恶的老鼠竟有好几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发誓,司各德家里一定没有那样该死的老鼠!
然而他并不灰心。一来他“发见”了“司各德方法”颇合实用,二来他到底“创作”了四十多张原稿纸了,虽然是核桃大的字,虽然算字数也许五千还差点儿。要不是生活压迫,他这次准定会完成他的“杰作”,——这个,他有确信。
“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
他和夫人见面的时候劈头就这么说了。看着他夫人似乎一时还不能领悟,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干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灯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记住备点心,而点心也没有老鼠来偷,——要这样,才能够谈到创作!”
“那么,依我说,不创作也就罢了。”夫人宽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来大叫,“哎,你为什么总是那样不坚决呀!喂,得坚决一些,不行么?还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过,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样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罢,也就够了,我有把握!”
于是他昂起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微喟着说:
“难道社会就这样不宝贵一个意志坚决的天才么?”
1935年5月12日。
自杀
大家都说环小姐近来愈加优静了,简直有点儿近于怪僻。
整天躲在她的小卧室内,除是吃饭时间,决不轻易出来。而即使是吃饭时间的偶一露脸,也只有嘴唇边常在的寂寞的笑影表示她并没生气,说话是照例很少的;甚至在一天中最爇闹的晚饭席上,也并不见得稍稍活泼。她的温柔的眼波,常是注在自己的饭碗里,有时表哥的一句诙谐话会引起她抿着嘴唇的一笑,并且很天真的向他看了一眼,然而,话语还是没有的。有时她被逗引得不得不开口了,那也是和老财迷用钱一般,十分吝啬,只要一个字足够表示意思时,她决不肯多用到两个。表哥时常打趣她,说这样的话语是“电报体”;姑母却称赞她能够不像时下新女子那样的噪聒。但不论是打趣,是赞许,环小姐所聊以代替回答的,依旧是满腔心事似的微微一笑而已。
女仆们常常把环小姐躲在房里做些什么事作为闲谭的资料。听见了这样的议论时,姑母总是呵斥道:“不要多嘴!环小姐是在房里看书写字呢!”于是这位老姑母便要回想到已故的兄弟,她的老眼前就要浮现出被书籍纠缠到脸黄肌瘦的好兄弟的影子;于是她就要移动龙钟的身体,走到环小姐房里,看看她的心疼的侄女儿是不是当真在那里太劳神的看书写字。而当她看见环小姐很春困似的从床上起来迎接她,并且看见枕边也没有什么花花绿绿封面的书籍,这位老太太便很放心了,往往没有坐到十分钟,又摇摇摆摆走了出来。“让她静静儿的歇一会罢。”老姑母常常是这么自言自语着离开了环小姐。
有两个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时常怞空到环小姐房里来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将自己掷在环小姐常坐的藤椅里,嘘了一口气,便带笑的说:“真真吃勿消。啊哟,厌气得来。”这是她的开场白。于是便接着报账式的家务的叙述:阿大,阿二,要做夏衣;昨天刚送过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寿礼,明天又是李家大小姐的“好日子”;说不定后天就会碰着四姑老爷的瘫子父亲的丧事——医生早已断定他难过明天的黄昏。“黄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时候死,是顶顶准!”表嫂一面说,一面照例翻弄那乱堆在桌面的几本书。环小姐总是静默的听着,直到表嫂又嘘一口气,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结论:“故所以我格富士康小说网末,一塔括子还仔先生勒。”有时表嫂背诵她的家务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或是听得孩子们的哭声,那就要改变了她的结论的形式:“有仔家务,看书末,直头看弗进。”此时环小姐往往看着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轻轻的说:“不看也好。看了徒乱人意罢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环小姐房里的,是女仆阿金。她每天要进来扫地,请吃饭;她应该比别人更明了环小姐的“深闺”生活。所以每逢女仆们在厨房里议论到环小姐的时候,阿金的意见是很有权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说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极的否认老太太所谓“环小姐是在看书写字”;她没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个月内,看见环小姐拿过书本子拈过笔。虽然早上去扫地的时候,间或发见一些小纸片,撕成了细长条,乱丢在书桌脚边,仿佛是写过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这些纸条拼凑起来,才知道并非字,却是些不成名目的图画,其中有几个颇像人面。
在无结果的议论以后,阿金总是摇着头说:“环小姐实在是怪小姐!”
也许表哥的猜测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谈起了环小姐,他曾经说:“看那样子,有点儿近于所谓烦闷。”不过,为什么烦闷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属茫然,表哥也觉得很难下一转语了。环小姐诚然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然而姑母那样的疼爱她,表哥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伴侣,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贤明,姑母的家就是环小姐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现在忽然感到异样呢?所以环小姐而果真有烦闷,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断定绝对不是起于身世飘零的感触。
“大概是想着俚自家格终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过这样的意思。然而仔细一想,还是不对。姑母和表哥都允许环小姐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妆奁预备得十分周到,只要环小姐有意中人,立刻结婚也是不难的。而况环小姐自己并非是不出闺门的旧式小姐,和男女朋友同去游湖一类的交际,原来是常有的,仅仅是最近半个月来她自己愿意禁闭在卧室内,拒绝了一切游玩的邀请。
所以环小姐的忽然冷寂是难解的,但也因为是难解,并且谁也不能负这责任,便只有好事的女仆们作为闲谭的资料,主人方面的空气是始终无所谓紧张。
白昼去了,又是黄昏。环小姐坐在电灯光下,左手托住了头,让自己浮泛在杂念中。四壁是睡眠一样的静,衬出对面传来的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环小姐有点憎恨这些太快乐的笑声,然而未始不想听听这太快乐的内容。杂念却不肯从命,极无赖的纠缠着。几个很清脆的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经撞在环小姐脑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识界充满了许多别的说不明白的物事,绝对排斥外来的新印象。而在这些纷乱的说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件什么东西在那里奋力挣扎,像是硬要出头。终于透露出来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话:“环,我们望这里走。”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扫去了环小姐身上的躁爇,便…惚已在飞来峰下的石洞里。依旧是那一句“环,我们望这里走”在耳边响,很细,然而很分明。从手腕上起来一点轻微的麻痒又扩散到她胸前,她禁不住心跳了。蓦地有一个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着她的手腕,恳求似的看着她。心更跳得快,脸上也爇烘烘了,她觉得有一条强壮的臂膊围到她腰间。她猛然喊出一声“喔唷”!这异样的声浪刚震动她的耳膜,便什么都没有了,依然在她的小卧室内,依然独坐在电灯光下。
手腕上仍旧麻痒,而且加剧;一个花脚蚊子,肚子已经通红,十分费力似的从环小姐的嫩皮肤里拔出了它的长嘴巴,就很大方的飞走了。环小姐目送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中。她忽然感得这小小的飞虫仿佛就是适才幻觉中的男子,半个月前的某一日曾经激动她的处女的灵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后,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环小姐低低的叹了口气,换右手来支着头。表哥嫂房里的笑语声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现在只有一片冷淡的寂静。从远处来的若断若续的义忿似的蛙声又很像是替她诉不平。
环小姐惘然站在窗前了。那边凤舞台左近,在雾气一般的薄光的笼罩下,透出隐隐的喧声。这一边,是环湖的山峰了,黑森森地站着,像是守夜的巨人。还有,疏疏落落闪耀不定的,是湖滨的许多别墅的灯火。人间是美丽的,生活是愉快的,然而,环小姐痛心地想,这都于她无份。她已是破碎不全的人,她再不能恬适地享用宝贵的青春,美丽的世间对于她反成了毒辣的嘲讽。她只能自己关闭在房里,一遍一遍的温理心灵上的重眚。
这秘密的负担,时时刻刻压迫她,使她不得不逃入孤独。每逢许多人在一处谈笑,忽然所有的舌头都停止了时,环小姐便觉得自己成为众目的焦点,并且那些尚带有笑痕的嘴角又似乎都在说:“我们全知道你的事!”平时最亲爇的朋友也变了样子。他们和环小姐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笑;而这笑,环小姐都明白的辨得出不是好意的。他们又常谈论相识者或不相识者的恋爱事情,环小姐也看出来都是指桑骂槐的讥讽自己。她像一匹胆怯的兔子,只能躲在窝里了。她读小说消磨如年的长日,然而小说的作者又似乎都知道她的秘密,拿她作为模特儿。幸而姑母和表哥嫂好像还没知道她的事,不然……
环小姐转过身来,忍不住滴下两点眼泪。世间太美丽,而她的命运太残酷;一想到这快乐的人生于她无份,她更觉得人生是值得留恋了。失足的事诚然早已过去,便是造成这终身遗恨的刹那间的欢娱,也成为过去;但永不能过去的,是别人的恶意的脸和嘴。她将在嘲讽与冷漠中摸索她的生活的旅程!想到这里,环小姐的眼泪更接连的滚出来。她倒退几步,扑在床里,紧紧的抱着枕头,几乎放声哭起来了。她的被悲哀柔碎了的心,努力挣扎似的突突地跳,像是一叠声叫着:“自杀!自杀!自杀!”
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个不得已的念头,但每逢伤心,这可诅咒的两个字已经是一定要在她心上打一个来回。并且不知道又在什么时候已经替她定下了走这条末路的日期:那便是姑母他们也知道了她的秘密的一天。她下意识的承认这是当然的归宿,惟一的解决;但想起了自己奄化以后,世界还是这么美丽,还是有这么多的愉快的人儿在安然享受,并且还有这么多的人儿,甚至也有她平日所鄙夷的人儿,在那里议论她的短长,嘲笑,唾骂,怜悯——即使是怜悯也觉得不堪忍受:那她又以为自杀还是不够,不够!她但愿世界立刻毁灭,但愿孽火把她自己,一切人,一切物,一切悲的乐的记忆,全都烧了个无踪无迹。
她忿然跳起来,睁大了哭红的眼睛,向房里狼顾。她的本就平凡的脸现在倒因嗔怒而新生一种撩人的风姿。她很快的走到书桌前,开了左边的怞屉,从一个津致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支钥匙,再开了右边的怞屉,这里有一束一束的旧信,几张照片,和一只长方形赭色袋鼠皮女子用的文件夹。她揭开文件夹,把微微发抖的手指伸进去,从很隐秘的一格里掏出一张照片来,嗤的一声,便撕碎了,于是像用完了一身的力气,她长呻一声,就落在坐椅里,颓丧的低垂了头。眼泪又慢慢的迸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似乎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惘然看着电灯。现在她的眉梢忽又饱寒了懊怅的气分了,她追悔刚才的举动太粗暴,太没有理由。
“何必怪着他呢!”
这么反省着,她拾起那张撕破的照片,很温柔的拼合起来,铺在膝头,像一个母亲抚爱她的被错责了的小宝贝。她又忍不住和照片里的人亲一个吻。她爱他,她将永久爱他!有什么理由恨他呢?飞来峰下石洞中的经验,虽然是她现在的痛苦的根原,然而将永远是她青春历史中最宝贵的一页呢!以后在旅馆内的几次狂欢,也把她的青春期点缀得很有异彩了。她脸上一阵烘爇,觉得有一种麻软的甜味从心头散布到全身。
她惘然想:
“总之,是不能单怪他的。自己那时不也是很动情么?但是,人是那样的人,地是那样的地,谁敢说一定不跌进去?况且石壁洞上的佛像可以作证,那时自己并没过分荒唐,还没被肉感的诱惑冲激到不知所以;那时虽则做梦似的任凭他抚摸亲嘴,然而他的最后一步的要求是被毅然拒却了的。第二天还要到他旅馆里,自然是大大的不该,可是天晓得,鬼赶在我背后,怎么也熬不住不去!”
她想出当时的心情来了。两个力在牵扯她。一个是说不明白的,然而难抵抗的,在催促她去;别一个是很分明的道德观念,则阻止她。浑身的血液都拥护前者去了,而在她脑子的一角却有个冷冷的东西为后者助威。但是终于到旅馆里,因为有一句话把道德观念说服了:昨天既已把神圣的肉体全部开放给他的手和口,所以今天的吝惜是没有意义。
就为的有这一念,她陷进得愈深,到底吮尽了欢喜果面的糖衣,尝着了中心的苦味了。当她第三次到旅馆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他们中间的romance就此告终,而她一个人的悲剧从此开头。
环小姐低声叹了口气,把破照片又放进文件夹,走到窗前,痴望天空。稀薄的几朵白云间浮出一轮满月,似乎飞快的在跑,却又始终似乎在老地位。神秘地…着眼的许多星,像是一群孩子在那里闹哄哄的交谭。凉风成片的吹来,又宛然是苍天的杂感。环小姐惘然看着,思想更乱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为,果然是太鲁莽了么?糊里糊涂跌进了泥淖,完全是自己的不好么?她所爱的人真是个要不得的骗子么?他就是偷得了处女的清白,却还要撒下一篇大谎来叫人死心蹋地想念着,那样极顶的坏人么?他的行动都是预定的诡计么?他留下的那封信也是宿构,而且说不定已经骗过许多人么?那样恳挚缠绵的文字竟会是虚伪的谎话么?那样俊伟可爱的人儿竟会是骗子么?难道自己这样的不中用,连骗子都认不出来么?难道自己当真陷于所谓性烦闷,做梦似的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么?
“不是的!”她坚决的在心里叫,“全都不是的哪!比自己轻率得多的女伴也没有碰到这样的事呢。他不是坏人,他的走是不得已,他舍弃一己的快乐,要为人类而牺牲,他是磊落的大丈夫。虽然像他那样负有重任的人是不应当很草率的就和人恋爱,然而他不是说过的么?他也是血肉做的人,他也有爇情,他也不能抵抗肉的诱惑。”环小姐想起确是自己引诱他来拥抱,便很害羞似的把两手遮掩了面孔。她又深悔那时为什么不立刻去找着他,跟他到火里水里,到天涯海角。于是一个新的希望忽然拨动了她的心;如果他能回来呢?有一个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奋斗的男人作爱人,该可以自傲了罢。
“可是照他信里所说,他未必有活着回来的希望了。他的使命是永远的奋斗,不到死,不能离开他的岗位;因此他说他只好一个人去,不愿他所爱的女子陪着去作无谓的牺牲。”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确认自己的处女清白并不是胡滥给一个不值得爱恋的男子,她便觉得心灵上的重负是除去了;她自笑从前为什么竟见不及此,却像犯了罪似的终天苦闷。她很应该很不愧作地对人家公开她的秘密:她恋爱一个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给了他,但是为了更神圣的事业,他很勇敢的离开她了。这岂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还可以在这美丽世界的愉快人儿中间心安理得的笑几声。
在自慰的粉红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拥抱中,环小姐做了许多快意的梦:她梦见大家肃然恭听她讲自己的初恋,称赞她的爱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梦见爱人回来,胸前挂满了荣耀的宝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现实的白昼。耀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都使得环小姐又出奇的心怯;昨夜入睡时的勇气是逃走了,信仰是动摇了。她依旧在各人脸上看出侮蔑与讥讽。她又不得不自己禁闭在房里了。
她看新闻纸解闷,可是本埠琐闻栏里就满载着男子的薄…,每一个四方的铅字也像是在那里板起脸骂她。扔下了报纸,她拿起一本旧小说;旧小说所表现的,又无非是“痴情女子负心郎”,恰好替她写照。再换新小说来看,那就更呕气了;她看见自己是被剥得赤裸裸地作了悲剧的主角,看见自己成为运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犹如落在顽童手中的小飞虫。
她丢了书本子,躺在床上,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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