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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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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丢了书本子,躺在床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灰色云,猜拟它们的形态: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马,而从后方远远的奔驰来的,不很像一列火车么?“是的,当然是火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方一方的,不是车窗是什么?而且,而且,窗洞里透出人头来了!”像是毛边纸上的一滴水,那人头的轮廓渐渐放大,放大,并且像是准对着环小姐奔过来,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环小姐认明白正是她的爱人的时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环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来,只留有一条细缝看着看着,终于完全闭合了。但是她还在想:也许他正在火车上,也许他今天又到来了,也许我出门去就忽然遇见他,也许他正在从前约会的地方耐心地等着,也许……环小姐轻飘飘的翻了个身,便已经出了卧房,并且不被什么人看见就一直到了从前约会过几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滨了。湖水像银的小镜子,有一个人坐在石栏上。正是他哪!环小姐扑在他肩上,急促的说:

    “啊,你回来了!”

    “回来了。”

    “自然是回来和我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我们快结婚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你不是薄…的男子,你不是骗子。”

    “不是骗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们已经——”

    “已经发生关系?然而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个爱你的人得到快乐,多量的快乐,比我们经验过的要多上好几倍的快乐!”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头颈,低声的哭。

    “你应该享受生活的快乐。虽然有过一个情人,你仍旧可以从另一个男子那里得到你所需要的快乐。假定我已经死了——”

    “现在你并没死。”

    “我现在就要死!”

    他说着便扭转身体向湖里跳。环小姐惊叫着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床上的一个枕头。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罗衫,一阵风来,吹的她发抖。

    环小姐惊惶地回顾,惟恐有人来偷窥了她的梦中秘密。没有什么人。但是像隔了一层板的一个声音正喊着“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脏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剧跳。该不至于就是表嫂罢?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更不是……环小姐苦痛地机械地推想着。突然那声音又来了,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和风送来远处的蝉噪。

    她坐在窗前回忆那可爱而又可恨的梦境。她以为这不是好兆。但想到梦里的他的几句话原来就是留别信里所已有的,便又觉得这个妖梦其实是不足怪。“他这意见,当真是合理的么?”环小姐较为安详的推敲着。“当真可以不算什么一回事么?我已经不是故我,已经丧失了我之所以为我的最宝贵的资格,已经是破碎的白璧,难道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记得干干净净么?然而我还是我,并没缺少了什么。我的确还能够给爱我者以一切的快乐,无量的快乐。只要能够完全忘记,那是多么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记,只要永不给别人知道,那又是多么好!他的信里允许我绝对秘密,他说他就要走进坟墓去,在他一方面,这秘密是永久葬在坟墓里了,在我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处。这就准定是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么?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

    于是环小姐眼前又飘浮着粉红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楼阁一层一层叠起来,她将——并且一定可以,深藏着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欢的秘密在遗忘的角落里,坦然享受这美丽世界的一切愉快。可恨的是这美丽的世界却又同时属于许多第三者。

    “但愿没有半个人知道!只是当真有把握么?”

    她不敢说一定有。许多的第三者,——无聊的第三者,恶意的第三者,永远忙着窥探别人的秘密,永远准备着冷笑别人的第三者,都一齐涌现在环小姐眼前了。她深恨这些第三者!她把两手握着脸,咬紧了牙关。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在这快乐的世界过活,人家没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们的鬼蜮的力量却使她不能快乐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们一齐扫灭!

    诅咒,忿恨,失望,帮助着环小姐把可畏的太现实的白昼消磨了去。

    晚饭的时候,表嫂忽然说要去看新到的《马振华哀史》的电影了。她看着环小姐,似乎征求同意;她又惟恐别人不懂似的讲起马女士自杀的原因来。环小姐觉得每一个字就是一枝针,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脸色,见得他们还是和平常一样,这才略觉胸口轻松了些。她竭力装出不介意的神气,微微的笑着。可是表哥的声音又像铅块似的投在她的悸动的神经上:

    “像这样的事,其实不值得编做影戏。社会里天天演着马振华式的悲剧。没有人知道便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受骗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杀了。”

    表哥蓦然发了这样的议论。环小姐猛觉得眼前一片黑;坐着的椅子也作怪的变软了,像一堆棉花,将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谭话随即滑进了另一方向,并且,环小姐自觉得始终没有一个眼风在她脸上掠过,不然,她一定晕倒了。

    “既然嫂嫂喜欢去看,我就陪你去罢。”

    环小姐努力迸出这几个字来。桌面突然寂静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环小姐今天居然有兴致。表嫂的嘴上抛出一个感谢的微笑。环小姐也轻轻的一笑,心里庆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至少是这个门里的人并没怀疑她!

    在影戏院里也碰到几个熟人。环小姐细读她们的面孔,分析她们的话语;她们都还坦白,没有讥讽的眼光,恶意的微笑。“看来她们并没知道我的事,”环小姐看着电影中的优会,心里想。她确定自己的爱人是绝对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仅仅两次的密会有什么痕迹落在别人眼里。那和马振华女士的经验有全不同呢!“过去的两星期,真是神经过敏。这反叫人诧异,反叫人起疑罢?应该向人解释。”她就找机会说了好几次:她是怕爇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渐渐觉得一切第三者并非绝对的可憎,生活的路上还是充满着光明。然而她也当真的渐渐“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价昏昏的想睡,时常发乾呕,时常想吃这样那样,可是刚一上口便又觉得不是从前那个味儿。

    这反常的怪现象延长到一星期时,环小姐发现了个新秘密:每月规定要来一回的事是衍期了。“真是——么?”环小姐想着心悸。刚造成的一点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样办好呢?这不欢迎的小生命!这是没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现在是连神秘温柔的月夜也不能给环小姐几分美丽的幻觉了。白昼和黑夜赶逐似的飞快过去,环小姐觉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坟墓向败灭。而又是独自的寂寞的走去,没有安慰,没有同情,甚至连痛恨也没有。如果还有人痛恨她,总比虚空的冷漠好些罢;她很想有一个母亲,即使是最严厉的母亲,她也将伏在母亲的怀中哭一会,也将直诉自己的苦难,然后去死。可是没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尚在襁褓;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一点都记不起。在这世上,她没有半个亲人。姑母是她的保护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没有来的时候,表哥还不是仅仅的表哥,但现在早已成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个表哥。

    夜来了时,她坐在窗前,痴痴的望着苍空的繁星。忧愁在她心里煎熬,她的思想飞得远远的,远远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间。她看见南天升起一道红光,她又看见红光里有她的爱人的面容,她又听得他说:“想不到再度的结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纪念。从前我要你忘却,现在我请你就培养大我们这纪念!”她知道这是他的灵魂深处的呼吁,大千世界都听得他这呼吁,群星也点头赞同着。

    她斗然勇敢了,一条出路横在她面前了。她将要对世界宣布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决心;她将大无畏的站在社会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爱的果实。

    但是毁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对她…着眼,冷冷的笑,优优地说道:“空想!太好的空想!你这就能得到冷酷社会的容许么?而况你又永远辞别了人生的快乐。但如果有一个人来替你顶名义,那就不同了。社会上需要虚伪的名义。你的最聪明的办法是赶快找一个人来掩护你的过失。”

    环小姐又踌躇起来。有两条出路这就为难了。永远是各有利弊的两条路,叫人难以决断。星和月是这般的各执一词聚讼着,只给了她更不可耐的烦躁。她果然忘记了笑,却也忘记了哭。这太大的问题,太强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况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经再不能忍耐着不露脸了。对于这“瘦”,姑母也起了焦虑;她摇摆着龙钟的身体到环小姐房里坐了半小时,反覆的絮烦的说:

    “环儿,你近来瘦了,你有病,告诉我姑妈,有什么病?想什么,要什么?都告诉我,我叫他们弄来。环儿,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么话?阿金不周到?都告诉姑妈罢。我娘家就剩你一个了,你再有什么三长四短,我到陰间怎样见他们来!”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润了。环小姐忍住了眼泪,只寂寞的假笑着,轻轻的摇头。她很想说:“姑妈呀!你老人家是疼爱我的,因为你对着地下的死者负责;可是你还疼我么,如果你知道我是已经有了你所痛恨的丑事?”然而她睁大了忧悒的眼睛,看着姑母的衰老的长脸,寒糊地说些“没有病哪”,“只不过天爇了不舒服”,“心上没有什么不快”一类的话。她不肯——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宣布她的苦闷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爱惜她是为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为了姑母,表嫂是为了表哥;他们都是为了别一种原因,而不是为了她本身。真真为了她而爱她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去得远远,造成她现在的痛苦。如果这是命运么?如果她是命定着不得好死么?她愿意在这个人面前死。然而他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也能为了她而爱她——只要再有这么一个人呵,她也愿意死,愿意在他面前倾吐自己苦闷的秘密,愿意死在他的忿怒的拳下。

    迷乱地苦痛地想着,环小姐禁不住眼泪落下来。她看着姑母的龙钟的背影,心头犹如绞着一般。

    表嫂也来很巧妙的询问环小姐有什么“不乐意”,也说她瘦了;并且说,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她原谅,请她直说,不要见外。环小姐全身抖战着;她觉得这些隔膜的抚慰比爇骂还难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态度确已引起这一家门内的猜测和不安;觉得侦察的眼睛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现在是即使关闭在自己的房里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声小语,每一个足音,都使她惊悸得直跳起来。

    “那跫跫然来的,不是死神的脚音么?你就这么死了?你,刚在青春的盛年,刚只喝着一滴快乐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环小姐悲忿到几乎发痫了。她不愿死;只要还可以逃避,她决不愿死。但现在似乎死是唯一的逃避处所了。挺身出来宣布自己的秘密,把冷笑唾骂都付之一笑,如何?环小姐再三想来,没有这么多的勇气;自杀所需要的勇气还只是一时,而这却是长期。找另一个男子来做掩护么?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况且这一类的事是性急不来的,万一误近了坏人,岂不是更糟?

    她无端妒恨着她的女朋友了。她们每个人身后总跟着两三个男性。她们不怕左右周旋的麻烦,许就是先见到有一日要用来作掩护罢?“所以我是只有自杀的一条路了,”环小姐绝望的想,“我就是心肠太直,太好;现在这世界上,没有好人立足的余地!”

    宝叔塔后一个小星闪着寒光。夜是越来越静,充满着死的气息。环小姐下了决心,拿一条丝带来挂在床柱上,同时簌簌地落着眼泪。脑筋像通了电似的敏活起来,把她短促的二十三年的生活一齐都搬了出来。她记起十七岁那年的新潮流怎样激动了她的灵魂,怎样渴望着新的光明,怎样梦想着将来的幸福,怎样庆幸自己的尚未订婚,怎样暗示给姑母和表哥她自己的婚姻要听她自由,怎样的半惊半喜地接近了男性,然而结果如此!她抖着手指把丝带挽成一个环,心脏要裂开来似的发出凄绝的诅咒:哄骗呀,哄骗呀!一切都是哄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还不如无知无识,任凭他们作主嫁了人,至少没有现在的苦闷,不会有现在的结局!至少不失为表嫂那样一个安心满意活着的人!

    她站在床沿,全身发抖,眼睛里充满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在她的胀痛到要爆裂的头脑里疾转:宣布那一些骗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恶!死就是宣布!她不让自己犹豫似的将头颈疾钻入丝带的环内,身体向外一侧,两脚便离了床沿。

    同时,一个模糊得很的观念忽又在她脑里一动:应该还有出路,如果大胆地尽跟着潮流走,如果能够应合这急速转变的社会的步骤。可是丝带已经怞紧了,她的眼珠开始凸出来,舌头吐出拖长,脸上转成了青白色。

    凸出的一对眼睛向前瞪视,似乎还想证明那能够和这动乱转变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1928年7月8日
雷雨前
    清早期来,就走到那座小石桥上。摸一摸桥石,竟像还带点爇。昨天整天里没有一丝儿风。晚快边响了一阵子干雷,也没有风,这一夜就闷得比白天还厉害。天快亮的时候,这桥上还有两三个人躺着,也许就是他们把这些石头又困得爇烘烘。

    满天里张着个灰色的幔。看不见太阳。然而太阳的威力好像透过了那灰色的幔,直逼着你头顶。

    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河中心的泥土也裂成乌龟壳似的。田里呢,早就像开了无数的小沟,——有两尺多阔的,你能说不像沟么?那些苍白色的泥土,干硬得就跟水门汀差不多。好像它们过了一夜工夫还不曾把白天吸下去的爇气吐完,这时它们那些扁长的嘴巴里似乎有白烟一样的东西往上冒。

    站在桥上的人就同浑身的毛孔全都闭住,心口泛淘淘,像要呕出什么来。

    这一天上午,天空老张着那灰色的幔,没有一点点漏洞,也没有动一动。也许幔外边有的是风,但我们罩在这幔里的,把鸡毛从桥头抛下去,也没见它飘飘扬扬踱方步。就跟住在怞出了空气的大筒里似的,人张开两臂用力行一次深呼吸,可是吸进来只是爇辣辣的一股闷气。

    汗呢,只管钻出来,钻出来,可是胶水一样,胶得你浑身不爽快,像结了一层壳。

    午后三点钟光景,人像快要干死的鱼,张开了一张嘴,忽然天空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条缝!不折不扣一条缝!像明晃晃的刀口在这幔上划过。然而划过了,幔又合拢,跟没有划过的时候一样,透不进一丝儿风。一会儿,长空一闪,又是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次缝。然而中什么用?

    像有一只巨人的手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在外边想挑破那灰色的幔,像是这巨人已在咆哮发怒越来越紧了,一闪一闪满天空气过那大刀的光亮,隆隆隆,幔外边来了巨大的愤怒的吼声!

    猛可地闪光和吼声都没有了,还是一张密不通风的灰色的幔!

    空气比以前加倍闷!那幔比以前加倍厚!天加倍黑!

    你会猜想这时那幔外边的巨人在揩着汗,歇一口气;你断得定他还要进攻。你焦躁地等着,等着那挑破灰色幔的大刀的一闪电光,那隆隆隆的怒吼声。

    可是你等着,等着,却等来了苍蝇。它们从龌龊的地方飞出来,嗡嗡嗡的,绕住你,叮你的涂一层胶似的皮肤。戴红顶子像个大员模样的金苍蝇刚从粪坑里吃饱了来,专拣你的鼻子尖上蹲。

    也等来了蚊子。哼哼哼地,像老和尚念经,或者老秀才读古文。苍蝇给你传染病,蚊子却老实要喝你的血呢!

    你跳起来拿着蒲扇乱扑,可是赶走了这一边的,那一边又是一大群乘隙进攻。你大声叫喊,它们只回答你个哼哼哼,嗡嗡嗡!

    外边树梢头的蝉儿却在那里唱高调:“要死哟!要死哟!“

    你汗也流尽了,嘴里干得像烧,你手里也软了,你会觉得世界末日也不会比这再坏!

    然而猛可地电光一闪,照得屋角里都雪亮。幔外边的巨人一下子把那灰色的幔扯得粉碎了!轰隆隆,轰隆隆,他胜利地叫着。胡——胡——挡在幔外边整整两天的风开足了超高速度扑来了!蝉儿噤声,苍蝇逃走,蚊子躲起来,人身上像剥落了一层壳那么一爽。

    霍!霍!霍!巨人的刀光在长空飞舞。

    轰隆隆,轰隆隆,再急些!再响些吧!

    让大雷雨冲洗出个干净清凉的世界!
戽水
    就说是A村罢。这是个二三十人家的小村。南方江浙的“天堂“区域照例很少(简直可以说没有)百来份人家以上的大村。可是A村的人出门半里远,——这就是说,绕过一条小“浜”,或者穿过五六亩大的一爿田,或是经过一两个坟地,他就到了另一个同样的小村。假如你同意的话,我们就叫它B村,假如B村的地位在A村东边,那么西边,南边,北边,还有C村,D村,E村等等,都是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的,用一句文言,就是“鸡犬之声相闻”。

    可是我们现在到这一群小村里,却听不到鸡犬之声。狗这种东西,喜欢吃点儿荤腥;最不摆架子的狗也得吃白饭拌肉骨头。枯叶或是青草之类,狗们是不屑一嗅的。两年多前,这一带村庄里的狗早就挨不过那种清苦生活,另找主人去了。这也是它们聪明见机。要不,饿肚子的村里人会杀了它们来当一顿的。

    至于鸡呢,有的;春末夏初,稻场上啾啾啾的乱跑,全不过拳头大小,浑身还是绒毛,可是已经会用爪子爬泥,找出小虫儿来充饥。然而等不到它们“喔喔”啼的时候,村里人就带它们上镇里去换钱来买米。人可不像鸡,靠泥里的小虫子是活不了的。所以近年来这一带的村庄里,永远只见啾啾啾的小鸡,没有邻村听得到的喔喔高啼的大鸡。

    这一带村庄,现在到处是水车的声音。

    A村和B村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从“端阳”那时候起,小河的两岸就排满了水车,远望去活像一条蜈蚣。这长长的水车的行列,不分昼夜,在那里咕噜咕噜地叫。而这叫声,又可以分做三个不同的时期:

    最初那五六天,水车就像津壮的小伙子似的,它那“杭育,杭育”的喊声里带点儿轻松的笑意。水车的尾巴浸着浅绿色的河水,辘辘地从上滚下去的叶子板格格地憨笑似的一边跟小河亲一下嘴,一边就喝了满满的一口,即刻又辘辘辘地上去,高兴得嘻嘻哈哈地把水吐了出来,马上又辘辘地再滚了下去。小河也温柔地微笑,河面漾满了一圈一圈的笑涡。

    然而小河也渐渐瘦了。水车的尾巴接长了一节,它也不像个津壮的小伙子,却像个瘦长的痨病鬼了。叶子板很费力似的喀喀地滚响,滚到这瘦的小河里,抢夺了半口水,有时半口还不到,再喀喀地挣扎着上来,没有到顶(这里是水车的嘴巴),太阳已经把带泥的板边晒成灰白色了。小河也是满脸土色,再也笑不出来,却吐着叹息的泡沫。

    这样过了两天,水车的尾巴就不得不再接长一节。可是,像一个支气管炎的老头子,它咳得那么响,却是干咳。叶子板因为是三节了,滚得更加慢,更加吃力,轧轧的响声也是干燥的,听了叫人牙齿发酸。水车上的人,半点钟换一班。他们汗也流完了,退也麻木了,用了可惊的坚强的意志,要从这干瘪的小河榨出些浓痰似的泥浆来!轧轧轧,喀喀喀,远远近近的无数水车愤怒地悲哀地喊着。

    这样又是一天,小河像逃走了似的从地面上隐去。河心里的泥开始起皱纹,像老年人的脸;水车也都噤口,满身污泥,一排一排,朝着满天星斗的夏天的夜。

    稻场上,这时例外地人声杂乱。A村和B村的人在商量一个新的办法。那条小河的西头,是一个小小的浜,那已是C村的地界。靠着浜边,是C村人的桑地,倘使在这一片桑地上开一道沟出去,就可以把外边塘河里的水引到浜里,再引到小河里。

    从浜到塘河,路倒不远,半里的一小半;为难的,这是一片桑地,而且是C村人的。然而要得水,只有这一条路呀!A村和B村的人就决定去跟那片桑地的主人们商量,借这么三四尺阔的地面开一道沟出来;要是坏了桑树,他们两村的人照样赔还。

    他们的可惊的坚强的意志终于把这道沟开成了。然而塘河里的水也浅得多了,不用人工,不会流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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