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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小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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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原来是这样的!可是,舜英,她刚才也提到我么?”

    “提到了你么?”——舜英似乎感到我这一问太出意外。

    我连忙“解释”道:“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喜欢多心。你是知道的,我和她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吵嘴。我猜想她也还记在心上呢!”

    “没有,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点头笑了笑,也就把这话搁开。

    但是有一点我却不能忘怀:舜英是有“使命”的。她鬼鬼祟祟干些什么,我料也料到八九分了。不是她还向我“游说”么?现在还没弄明白的,就是萍所干何事?她和舜英是否真像舜英所说“偶然碰见”?

    那天我在舜英口中探不出什么来,这位“前委员太太”居然大有“进步”了。

    不料在三四天后,我又第二次遇到萍了。这倒真是“偶然”碰见。她和另一女子在“三六九”吃点心。我要不是约好了一个人,也不会到那边去,我一上楼就看见她了。因为她有同伴,而我也约得有人,只随便招呼了几句,我就下楼,改在楼下等那个人。那时我惘然自思自想道:真巧,怎么第一次见过后接连又看见了她?也许她刚来不久,不然,从前为什么老不会碰见?但也许是因为大家的容貌都不同于旧日,所以从前即使碰见也没有注意罢?可是关于我的一切,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我近来怕见旧人,而且怕旧人知道我近年来的生活。

    今天下午我又遇见她。这是第三次了。

    时间正是纪念庆祝会指定时间之前半小时,她去的方向也正是到会场去的那条路,我断定了她是赴会去的。我本来坐在人力车上,那时,我就弃车而步行,和她一路走。我渐渐把话头引到她身上,先问她的职业。

    “说不上什么职业,”她苦笑了一下回答,“不过也总算有个固定的事了,还是上个月刚开始,在一家书店里当校对。”

    “那么,你来这里也还不久罢?”

    “哦——”她似乎想了一想,“也快半年了。先头是教几点钟书。”

    “在书店里做事很有意思,”我一面说,一面留心她的神色。“可不是,看书就方便了,学问有长进。是哪一家书店呢?”

    “是N书店。”

    “哦,那是新书店,很出了些好书。”

    “到底也还是没有时间读书。”她又笑了笑,“不过是经过我校对的那几本总算从头读到底,别的也只能大略翻翻罢了。”

    “有什么新出的好书,介绍给我看看。”

    “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哪一类?”她又笑了笑。

    “反正什么都行。只要内容富于刺激性。”

    “那么,就给你介绍小说和剧本;可是我不大读文艺作品。”

    “有刺激性的,也不一定是文学。譬如有些政治方面的书,也有刺激性。”我把“政治”二字故意用了重音,看她有没有什么反应。

    然而她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说:“那我就没有东西可以介绍了。”

    我也觉得我的“发问试探”已经饱和到了快要引起人家疑心的程度,现在应当给一个空隙,看她有什么问我。

    但是她没有话。她微昂着头,若有所思,又若无所思,意态潇然走着。她似乎不及以前在学校时代那么丰腴了,然而正惟其略见清癯,所以娟秀之中带几分俊逸潇洒。忽然一股无名的妒意,袭上我心头了!我自谓风韵不俗,但是和她一比,我却比下来了。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她的龃龉,大半也由于我固好胜,而她也不肯示弱。

    干么我又无缘无故跟她较短论长呢?我自己也无以解答。

    这时候,一小队的青年学生,大概也是赴会去的,正在我们身边走过。

    萍目送他们在路那边转了弯,忽然侧过脸来望着我,——她的眼光是那样明澈而富于吸力。她对着我说道:“还记得那年上海大中学生救国运动,上京请愿,雪夜里他们自己开车,天明时到了城外车站,我们同学整队出城去慰劳他们这一番事么?刚才我看了过去的那一队,就想起当年我们自己来了。算来也不多几年,同学们都各奔前程,阔绰的阔绰,蹩脚的蹩脚,堕落的也就堕落了!就是有没有牺牲掉的,现在还没知道。”

    我不由的脸红了一下。她这番话是有意呢,无意?莫非她已经知道我的底蕴了?但是我也无暇仔细推敲,我从她的话中生发道,“可不是,萍,你知道我们旧同学还有谁也在这里呀?”

    “我就知道有你。”她笑了笑回答。这笑,似乎有刺。“还有,你也知道,就是舜英了——几年工夫,大家都分散了,而且也不同了。不过,你倒还跟从前差不了多少。”

    “哦——”自己觉得眼皮跳了一下,“可是我也老了不少了罢?”

    “我不是说容貌的老或不老。”萍又有意无意地笑了笑,“我是说你那一种派头——你那谈吐举止的神气,还同从前一样。”

    “那原是不容易变样的。”我随口应着。

    “你还记得我们发动了择师运动,急得老校长团团地转么?从那一次以后,学校方面就很注意了你——”

    我只笑了一笑,不答腔;但在心里我却自问道:“她提这些旧话干什么?”

    她又接下去道:“后来校方勾通了你家里来压迫你,断绝你的经济供给,不是那一年暑假以后你就不得不依照你父亲的意思换了学校么?”

    “咳,那些事,都像一个梦,再提它干么!”我开始表示了不感兴趣。

    “你还记得我们去封闭教员预备室么?你也是其中的一个。为了这件事,我们中间还发生了不同的意见,而你是主张激烈的!”

    除了苦笑,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自己觉得我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但是我还竭力克制。她没有半句话问到我的现在,可是翻来覆去老提那些旧事,这明明是她早已知道我现在干的是什么,却将过去的我拉出来作为讽刺!要是她从正面骂我一顿,那倒无所谓,但这样毒辣的讽刺,谁要是受得了,那他就算是没有灵魂!

    “算了,算了,萍!”我捺住火性说,“我们不谈过去,只说现在,——我问你一句:你怎样会碰到了舜英的?”“无非是偶然罢了,”她不感兴趣地回答,“也跟今天偶然碰到你一样。”

    我笑了一笑,感到局势转变,现在是轮到我向她进攻了。

    “但是那天她说,是她来找到了你的?”我又故意冒她一下。

    “哦,她这么说?那也随她罢!”

    “不过,萍,你知道舜英从哪里来么?”

    “她自己说是从上海来。”

    “你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罢?”

    “那倒不大明白。”萍似乎怔了一怔,我却笑了。我不相信萍这样聪明的人,既然和舜英谈过,竟会看不出来;我又不相信舜英找到萍竟只是老同学叙旧,而不一试她的“游说”?我知道我那一笑有点恶意。

    “当真不明白吗?”我胜利地又反击一下。

    “不明白。”萍的眼光在我脸上一瞥,似乎等待我自己说出来。

    “哦——”微笑以后,我就改变了主意,“那么,你慢慢自会明白。”

    于是两边都不再开口,在戒备状态中保持着沉默。

    一会儿,也就到了会场。萍始终不离我左右,好像在这大堆的人群中,除了我,别无其他相识者。她也不大开口,就同影子似的,老跟住了我。最初,我尚不以为意;但后来,我就觉得老大不自在。我和她走来走去,人家见了,一定以为我们是一起的,——甚至,我还看见有人窃顾我们而低语,鬼知道他们议论我们些什么,但我们的神情一定有惹人注目之处。

    并且我又觉得萍在留意每一个和我招呼的人儿。

    并且,当偶然一次我转脸和一人刚说了半句话,我眼角上就捎到萍在远远地跟什么人作眉眼呢!可见她不是没有相识的。

    “萍!那边有人招呼你!”我立即用正面点破的方法试验她的反应。

    不料她却夷然答道:“我也看到有人在远远地打招呼,可是不大认识他,也许是你的朋友罢?过去看一看,如何?”

    我笑了笑,挽住了萍的臂膊说:“既然不是招呼你,不理他就算了,咱们走咱们的!”

    萍是个厉害的敌手!我倒要多多注意。

    可是渐渐地我又感到萍这样寸步不离我左右的作用,不但是消极的,而且是积极的;她以她自身为一标记,好让她的朋友(那无疑是有的,而且不少呢)认识了我的面孔。这简直是将我“示众”,使我以后减少了以“某种姿态”活动的可能!一时大意,我竟中了计!

    我是完全处于劣势地位了,挽救既不可能,只有逃走。“到N书店可以找到你么?萍!”分手的时候,我这样说。

    “可以。”她笑了笑回答。我不明白她这笑是好意呢还是恶意。

    我承认萍是一个十分厉害的敌手!

    “败阵”下来以后,信步只往人多处走。经过N书店,下意识地进去转了个圈子,在排列着“新刊”的书架前站了一会。听得身后有人小声私语,我心中忽然一动;可惜那当我面前的橱窗没有玻璃,不然,我便可以窥见他们的面貌。但是窃窃私语之中,夹着清脆的笑声来了,我立即断定这笑的声音是萍。我作这样的断定,原是颇为合理的,我蓦地转过身去,然而,还没和那两位打个照面,我就赶快往斜刺里走。两个都是女的,却没有一个是萍!自己觉得脸上一阵爇辣,幸而没有人注意。

    “今天不吉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险些儿又做一次冒失鬼。”

    在书店门口,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和我交臂而过。这人好生面熟,——我脚下慢了,转脸回顾,却见那人也在那里望着我。哦——当真见过。我不由的笑了一笑,对方也以点头回答。但当另一行路人横过来隔断了我们的视线时,我也自顾走了。

    慢慢地我一点一点记起来,那人是“九一八”那天我在某处见过的,而且跟他谈了不少的话,我还布了“疑阵”,……

    第×平民粥厂门外挤住了好大一堆人。这是天天如此的。我正待绕道而过,却看见那囚首垢面的人堆的中心,有一个位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子,在那里指手划脚,破口大骂。一个警察,躬着腰,满脸陪笑,大概是在调解。那女子转过脸来了。虽然隔了那么多人头,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小蓉。

    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使我要看个究竟,但又不愿意露脸,我只站在人堆的边缘,用心听取四周的纷纷议论。

    原来是小蓉从这里走过,不防粥厂里冲出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小子来,手里还捧着一瓦盆泥浆似的东西,却正和小蓉撞个满怀,一瓦盆的“泥浆”就泼了小蓉一身。凑巧那小子又是粥厂里的杂役,所以小蓉便咬定要粥厂“负责任”。我这才看清小蓉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璧如绸的夹旗袍,杏黄色绸的里子,也许还是初次上身,这一下可就完了。

    我知道小蓉这身衣服的价值,料想那所谓“责任问题”一时不得就了,便穿过马路,打算到C…S协会去“巡逻”一番。早就有命令要我们经常去那边多加“注意”,因为据说这个地方近来左一个会,右一个会,“简直不成话”。

    楼下游廊里那几排藤椅子已经“上座”八成,我也就拣了一个背向院子的座位,俨然坐下。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电灯还没亮,我仰后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褡然惘然,耳无所闻,心也无所思,——真有些倦了。

    但是在我闭着的眼前,却有些水红色和杏黄色的圈子,一个套一个的,忽而收小,忽而又放大!这是小蓉那件新旗袍在那里作怪。“两种颜色倒鲜艳,可是,放在小蓉身上,白糟蹋!”这样的意思,轻烟似的浮过我的脑膜,“可是,她偏有这些钱,……今儿可倒楣了,活该!粥厂当然不负这个责任,怎么能负责?”我感到一点快意,但仍然老大不平。

    我让自己浮沉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让思绪忽东忽西乱跑。

    猛然睁开眼来,这才发现游廊里差不多空了。

    我没津打采地伸个懒腰,正待起身,却又恹恹地合上了眼。一个脚步声移近我跟前,我再睁眼,凝神看去,刚好和瞥过来的目光,对射了一下。

    “啊,——怎么我不曾看见有你?”我微笑着说。

    “我才来了一会儿。”听口气就知道刚才在N书店门口他确已看见我,而且认出是我。

    “买了什么好书了?”我随口问。

    “没有买到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朝我身旁那空椅子看了看,似乎想坐,又不想坐。我看出了他这神情,就说道,“没有事么?坐下谈谈——前次是‘九一八’,今天是‘双十’,可巧又碰到了。”

    “对啦,今天是双十节。”他慢慢坐下,背往后一靠,两退伸直。

    我见他口齿很老实,不禁笑了一笑。可是一时间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又笑了笑说:“我忘记了你的名字了,可以不可以再告诉我?”

    “不过我还记得你姓——”他将头略侧,似乎在思索。

    我又笑了,却又只不住提醒他道:“《百家姓》上第一个字——上次不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么?可是,你呢,第几个字?”

    他有点惶惑,望住我笑。我又故意开玩笑,按着《百家姓》,一句一句背出来,问“有没有你”,……渐渐地他的那种在一个不大熟的女子面前的拘束态度,被我的爽利谈吐所消解,话也就多起来了。

    我听出了他是属于所谓“北平流亡学生”,也跑过若干战地,家呢,早已音讯不通。我告诉他,我也干过战地工作,但刚一出口,我就在心里自责道,“不这么说,不也还有别的话么?”……当真我很想毫无戒备地和他谈话,似乎他有一股什么力量使我不愿意太“外交”。

    我觉得他说话的腔调,字音的抑扬,钻进耳朵去怪受用似的,有时我竟只听得声音,却不辨他说什么话。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有没有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我忽然轻声问了这样一句话,——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到这样一句话,我忍不住笑了一笑。用手去摸脸,脸有点发烧。

    乍听得我这一问,他也似乎呆了一下,但随即慨然说:“也不能说没有。任何人都有一二知心的朋友,不过要说到有始有终,那就难言了。”

    “那么,K,”我掩住了口微笑,“你的是男的呢,还是女的?”

    “是男朋友。”他沉吟地,眼光望住空中。“自然,思想相同,脾气也合得来的朋友,不会只有一二个,可是我此刻感到特别亲切的一位,因为曾有一个时期,我和他患难相共!”

    “哦!”我沉重地松了一口气,凝眸望住他;我的情绪起了波动。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了,又接着说:“他和我是无话不谈的。他曾经浑浑沌沌,什么都不闻不问,也曾经苦闷…徨,……他有过一个时期的恋爱生活,然而当他发觉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将要陷入可怖的环境时,他们的所谓恋爱生活也就告终了;他曾经尽心想要挽救那女的,倒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爱人之故,而是因为他认定那女的是个有希望的人才,缺点和优点相比,还是优点多,只可惜聪明反误了她!……”

    “啊!可是他——”感情的激动使我说话期期艾艾了,“他——哦,你那朋友为什么没法挽救他的爱人?”

    “那恐怕为的是他那时自己也有点浑浑沌沌,——也还脆弱!他那时在中学教书,而那个女的,则担任小学,他们的……”

    ‘哦!”我叫了一声,禁不住心跳。这个“他”,——怎么他也认识“他”!但是我立刻掩饰了内心的激动,勉强笑了笑问道,“他叫什么?”

    这时候,游廊里的电灯突然亮了,我看见K的目光炯炯地射在我脸上,他的神色,严肃之中带一点悲痛。

    而且,我又“发见”,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臂上。

    我怞回了手,又问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近在咫只,远在天涯,”他微微一笑,对我瞥了一眼,“在这时代,谁知道谁在什么地方!”

    “唉!”我不自觉地吁了一口气。我俯垂了头,我很想对他说,——“照你所说,你那朋友我也认识,而且我就是那……”但是我没有勇气。

    而且,也许又是我的神经过敏。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他”呢?

    我近来有点神经衰弱,这是不能讳饰的。

    离开了C…S协会以后,我觉得我的心分裂为两半。可又作怪,K的声音老在我耳内作响,我的左手,曾经不自觉地按住了K的臂膊的,还时时像有物在握。

    十月二十三日

    疟疾大概已被奎宁针制伏了,昨天平安无事,此刻已到照例发作的时间,但也毫无动静。身体是软绵绵的,口涩舌腻,不过腾云驾雾似的状态已经没有了。

    那一天爇度最高的时候,幻象万千,真把我颠弄得太苦。现在还不能忘记的,就是许多人面忽然变成了髑髅:好像是在旷野,但又好像依旧在这间囚笼似的小房,一些人面,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老鼠一样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飘飘荡荡,向我包围来了,我也被他们挤小了,气闷非凡,可又不能喘口气;然后,那些人面似乎满足了,不再进逼,却都张开了大嘴,突突地跳,愈跳愈快,终于不辨为人面,简直是些皮球了,这当儿,我又回复到原来那样大,在这些“皮球”的当中找路走;我努力搬动两脚,拨开那些滚上来的“皮球”,——卡拉拉,卡拉拉,声音响得奇怪,突然,我发见原来又不是“皮球”而是白森森的髑髅,深陷的眼眶,无底洞似的,一个个都向上,……我恨恨地踢着拨着走,想从这髑髅的“沙滩”上辟一条路,卡拉拉,卡拉拉——后来,我的眼睛被那白森森的反光弄得昏…了,我尽力一睁,这才看见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张痴肥的大面孔挂在我眼前,一对猪眼睛瞪得那么大——哎,原来是房东太太!

    现在想起来还有余怖。但那时并不怕,只是恨,只是怒。

    现在回忆那时房东太太那种目瞪口呆的神情,我猜想我在昏迷之中一定还胡说八道,——而且声音一定很高,不然,房东太太来干么?……真糟糕!自己一点也不知道那时乱说了些什么!

    记得母亲临死以前,整整半天是谵语连篇;都是平日藏在心里的话,都是最秘密的想念和欲望,——例如,(她那时说,)有一次她准备了两碗毒药,打算一碗给她自己,一碗给那妖狐(姨娘),……这只是病人的谵语,可是姨娘就抓住这话柄,挑拨父亲对我的感情,以致终于不堪设想。

    真是万分必要,让我自己也知道那时我说的是些什么话!

    我问过房东太太。这肥猪不肯说。但是她的狡猾的笑影就已暗示我,她确已听了个痛快,而且我的谵语中大概颇有些“不堪入耳”的话,……秽亵,……色狂,……人家曾以此加于我身,怎怨得我病中要喊出来?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无所谓,就怕还有别的话,比方像母亲说的——

    侥幸者,那些宝贝“同志们”没有来望过病,——据房东太太的回答。

    疟疾是在一天一天好起来,但是我的津神上的疟疾毫无治愈的希望。也许还是津神上的疟疾引起生理的疟疾。

    可是有没有津神的奎宁针呢?我不知道。

    看上次的日记,还是双十节的日子,中间隔了十多天,但好像是十多年。疟疾发作以前的七八天,现在我回想起来,确是沉重的津神疟疾磨折得我不敢自信还居然是个人了。

    我相信还并没有记错:先是R在电话中问我,怎么他命令我的那件事还没有报告。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有人在R旁边说我坏话!……狗!

    后来是G自称奉命“检查工作”。他居然露脸了,这倒还较为光明正大。他又居然摆出“办公事”的嘴脸来,真叫人作呕!把我磨做粉,我还永远记得他最初对我邪心不死时的各种丑态,……那时我为避免纠缠,和他提起“公事”,是谁把脸一歪说,“屁事!你答应了我,就是顶大的公事!”——可是他现在居然摆出“公事”脸来了。但尽管是“公事脸”,我看透他的心,他的邪心何尝死!他的“公事脸”,正为的他心里的那桩“公事”!他算是发老爷脾气了,既然从前软哄我不到手,现在他要我忍泪佯笑,把自己呈献上去,……这狗肺肝,我一眼就瞧透!

    那时我明明知道一切申说都无用,但不说又怎么办呢?

    他一面听我说,一面眼光霍霍地像毒蛇吐信,打算选中了一个要害所在,就一口咬我死。他几次用了这样的问句探索我的弱点:“那么,照你的推测,他未必在这里?”不过我也始终没给肯定的答复,我只说:“希望再多给我些材料,总可以找到的。”

    当我申说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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