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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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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团长回房子躺一会儿,不甘心就这么当犯人。他找到病房,往外看,门诊那里看病的人很多,什么人都有。尹团长实在看不出外边的世界跟这里有什么区别。当他打算出去时,立即有人把他拦住。那是过道里的一道门,门里的人不许他出去。过道那边的自由人都看他,他们以为他是住院的病人。他明白了,这里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等候审讯,审讯的时候总会把问题说清楚。尹团长安心睡一觉。看守说,他是新监狱最早的犯人。尹团长说,经过宣判才算犯人,我不算犯人。看守们笑,笑得莫名其妙。
不久,他见到了许多老熟人,他们都是四一二革命后为盛世才打天下的功臣。
盛世才任东路指挥时,没有军队,富全旅长把他的部队交给了盛世才,盛世才有了实权。四一二革命时,东北军将领郑润成掌握迪化城最精锐的东北义勇军,他支持盛世才当边防督办。刘斌师长、杨树棠团长,曾率部打败马仲英和张培元。
这些人陆陆续续全进来了。这些人跟尹团长一样忠于盛世才。除郑润成外,其他将领都是盛世才一手提拔上来的,盛世才从他们身上发掘出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的才干,他们一下子达到人生最辉煌的顶峰。每个人都有激动人心的经历。
看守们说:“你们他妈的当了一回英雄也值了,我们能干什么,只能当看守。”
大家笑,“盛督办知人善任,让你们当看门狗。”看守们也笑,“你们在战场上挺威风,到最后还得落我们手里。”大家说:“这叫虎落平川被狗欺。”
日子很快就拉长了,像二胡的弦,揪人心肠。大家再也没有兴致谈自己虎啸山林的壮举了。他们等候审讯,审讯时总会把问题说清楚。大家都以为这是一场误会,盛世才总不能把自己的心腹爱将关一辈子吧。看守们说:“你们都是心腹爱将?在督办肚子里呆过?”大家频频点头,看守们说:“那你们就是督办肚子里的蛔虫,督办得把你屙出来。”大家对看守肃然起敬,看守像个哲学家,“不把蛔虫屙出来,肚子疼啊。”“盛督办是革命领袖,我们向往革命才追随他出生人死啊。”“关键是你们钻到人家肚子里去了。”
大家的脑袋都垂下去,据说葵花就是这样忠于太阳的,它的花瓣是依照阳光的形象来塑造的。不用看守提醒,大家都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因为葵花最终把阳光变成了黑的。葵花籽密如黑蚁。
最先服罪的是尹清波团长。
我看见阳光深处冒黑水,阳光跟柏油一样。一千多官兵都说阳光灿烂,偏偏我看到了太阳的黑暗。
看守问:为什么?尹清波说:“医生告诉我,太阳不能看得太久,我天天看,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
看守说:“你这么看还能看不出毛病?你这人真是的。”
“我要是看一会儿就不会出问题。”
“别开脱自己啦,你还是军人呢。”
看守带尹团长到院子里,尹团长说:“你真会开玩笑,等天亮再让我看太阳。”
看守告诉他,现在是正午十二点,“你把晌午当半夜,太阳在你眼里成煤球了,成灰渣了。”
看守问牢里的人:“谁还出去看太阳?”
大家不敢吭声,因为尹团长出去时大家都看见牢房外边比屋子里还要黑,钟表上的指针却是正午十二点。刘斌将军说:“死不足惜,我只是遗憾自己,刚开始建功立业就身陷囹圄。”四一二革命以来,新疆所有的战争都是刘斌师长指挥的。他是省军前敌总司令,苏联顾问称他是真正的中国军人。刘斌说:“我在张学良手下默默无闻,盛督办知人善任使我成为真正的军人。我们东北军官兵在盛督办手下才摆脱了丧师失地的屈辱,恢复了军人的尊严。我们在哈密打败饶勒博斯,在乌苏打败张培元,几千公里急行军追击马仲英。”刘将军叫起来:“让我再听一次军号声。”
军号声果然响起来,囚犯们一下子恢复了军人的天性,列队报数,开始唱军歌,就是那支有名的新疆反帝军军歌:反帝军反帝军铁的意志铁的心高举反帝旗奋勇前进哪怕帝国主义凶猛和残暴敌不过我们的血肉长城……看守们冲过来,用大头棒把他们击倒摆平。军号声依然在响,看守们耳贴地面,他们听明白了,军号声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
看守们打电话报告督办公署,公安管理处的人马上赶来。军号军歌令人不寒而栗。公安管理处的苏联顾问说:“这些人不能再留了,快把材料赶出来。”
看守们用冷水浇那些被打晕的人,天快亮时,所有的人都被浇醒了。他们醒来后,个个惊喜异常。看守说:“还想听军号?”他们说:“军号是我们的灵魂,真过瘾啊。”“军营里还没听够?”“以前是给军阀当炮灰,自从跟了盛督办,咱成了革命军人,军号声才有了实际意义。”看守说:“我明白了,你们这脾性跟马戏团的马一样,听见锣鼓响就要尥蹄子。”看守说:“这下麻烦大了。”
“大家问为什么。
看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反帝军的英雄,可有些罪行自己感觉不出来。盛督办能发现你们的才干,也就能发现你们的罪恶。”
他们当初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干,盛世才一提拔,他们就有才干了。
看守说:“盛督办比你们自己更了解你们。”
他们当初给金树仁张学良当兵时,听见军号响不是尿裤子就是发疯发狂,弄得人鬼不像。跟着盛督办,他们一下子有了军人的尊严。
看守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就在你们开始起反心的时候,盛督办及时挽救了你们。”
大家张大嘴巴,难以接受。
看守说:“这种挽救是痛苦的,可人就这么复杂。要不诸葛亮能挥泪斩马谡吗?马谡忠了一辈子,最后犯了大罪,要是早斩了他,也不至于失街亭。盛督办就高明在这里,把腐烂的地方及时剪掉,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人的完整。”
大家释然,“有滋有味活几天,比活一百年强。”
看守听了很高兴。大家说看守了不起,他们从来没见这么有水平的看守,比教授还有水平。
看守说:“算你们猜对了,我就是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
看守曾留学英法德三国,学习最先进的实验心理学和弗洛伊德心理学。他的学生都是中国现代派文学的中坚力量,比如新感觉派小说家刘呐鸥、穆时英。
“民国二十四年,我在上海读了杜重远写的《盛世才与新新疆》,我被震撼了,我没想到在遥远的中亚腹地会有一个新世界。那里充满光明,充满生命。作家茅盾、画家鲁少飞、电影明星赵丹、新闻记者萨空了都被这本书打动了。我们离开上海,来到迪化,创办新疆学院。苏联顾问说我的专业适合对付罪犯,盛督办就派我当看守。”
看守腰间的钥匙像士兵的子弹带,看守说:“我喜欢这个工作,陌生而又新奇,新世界果然魅力无穷。跟你们打交道,比跟清华大学那些小布尔乔亚有意思。”
看守活了九十多岁,一直活到1975年。因为他精通外文,便调到资料室搞翻译,翻译美国人写的《纳粹第三帝国兴亡史》。书中有这样的记载:纳粹党刚兴起时支持者全是流氓无赖街痞恶棍。后来德国知识界也卷了进去。德国知识界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起一直领先于全世界,柏林是世界最大的文化中心之一。知识界刚开始对纳粹运动不感兴趣,甚至不屑一顾。偶然听一次希特勒的讲演,他们就被这位狂人的天才所征服,短短几分钟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老看守想起三十年代,在上海读《盛世才与新新疆》的情景,那种灵魂的震撼刻骨铭心,永志难忘,那种震撼就像少女在大街上碰到梦中的白马王子,那是无条件的全身心的向往。
那时成千上万的优秀分子,离开繁华的大都市来到新疆,他们在遥远而荒凉的中亚戈壁上寻找新世界。那时新疆确实是中国最先进的省区。
那里的阳光又深又纯,打动了所有的人。
尹清波告诉大家,马仲英少年时代就向往新疆,说这里的沙漠是骑手们最后的海洋。
看守说:“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后来消失了,马仲英是在寻找早已消失的神马。”看守说:“回回尚马,马是他们的灵魂。马仲英进疆时正好发生四一二革命,说明他已经感觉到这里是新世界的所在。”看守说:“马仲英虽然去了苏联,可他的最后归宿在这里。”
尹清波说:“在新世界里死而无憾。”
尹清波问大家,大家都说死而无憾。大家一点也不像囚犯,新世界里阳光灿烂。
第三部(3 )
红柯
这天夜里,公安管理处主任李溥霖来看望大家。李溥霖是东北抗日义勇军李杜将军的义子。李杜、马占山、孙炳文等人路过新疆回内地时,把部队交给盛世才,盛世才把公安管理处的重任交给李溥霖。李溥霖告诉大家,他是代表盛督办来看望大家的,诸位为创建新新疆立下汗马功劳,没有诸位的浴血奋战,就没有今天的大好局面。
刘斌将军说:“送我到前线去,我要打马仲英。”刘斌曾一手驾装甲车一手打机关枪,打死二百多名36师的骑兵,威震天山南北。他的装甲分队从库尔勒直插喀什葛尔。盛世才用唐朝大将薛仁贵的诗嘉奖他: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李溥霖说:“马仲英在苏联病死了,36师马虎山叛乱,也被苏联红军剿灭干净了。”
这已经是1939年冬天了,大家在监狱里就迟钝呆滞,总觉不到岁月的流逝。
李溥霖说:“老刘你想哪儿去了,你是个现代军人嘛,怎么能向往这些冷兵器。”
“那些骑手都是向我冲锋时被打倒的,他们的战刀砍在钢板上,刀子再长一点我就身首异处了。他们向我挥刀子,因为我腰间挂着指挥刀,我没有勇气拼刀子,我不敢看他们血红的眼睛。”
尹清波说:“回民都向往血脖子,流血和死是一种荣耀。”
刘斌说:“所以冷兵器最能体现军人的勇气,我羡慕那些骑手,他们有战刀和马。”
李溥霖说:“可你打败了他们,历史只承认成功者。”
“他们用勇气打败我们,他们并没有失败。”
李溥霖说:“刘师长说得太多了。”
刘斌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溥霖说:“你很聪明,我就不多说了。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刘师长说:“我们反对金树仁的黑暗统治,参加四一二革命,我们不能死在黑夜里。”
李溥霖答应给他们拉电灯。
“不要电灯我们要火。”
李溥霖答应囚徒们的要求。囚徒们从雪地里扒出好多木棍,看守们都没想到院子里会藏这么多东西。囚徒用木棒造反可不得了。李溥霖不停地摸手枪。后来他发现囚徒们把木棍堆起来,并没有反抗的意图。
那些木棍跟他们的身份相吻合,以军阶大小堆起来。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木棍垒起来就是一堆好柴禾。
刘师长的在最顶上。
刘师长说:“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感谢盛督办对我们的提携。”
东北军的一名排长将火把扔在柴堆上,那些木棒开始碎裂,裂缝喷出火焰。
木柴在树林里生长的时候靠的是泥土和雪水,它们压根没想到自己蕴藏有火焰。
苏联顾问问李溥霖:“点火干什么?”
李溥霖说:“木棒是他们的替身,他们让灵魂先死,受刑时就不难受了。”
苏联顾问说:“你们中国人很怪。”
囚徒们失魂落魄,注视着自己的毁灭。
材料都是二号监狱里的工犯加工好的。二号监狱关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这些人加工的材料天衣无缝,囚徒签字如画龙点睛。囚徒们醉心于篝火,六神无主,很快就签上自己的大名。
最先烧完的是刘师长,刘师长走进黑房子,行刑人员用绳子勒五秒钟,再把他挂到后墙的铁钩上。每烧完一根柴棒,就勒一个。勒完以后挂起来慢慢死掉。
那天夜里,四百多木棒垒起的篝火,一直燃到太阳出来,太阳都被烧扁了。
每勒一个囚徒,监狱上空就发出一阵风吹电线似的嗡嗡嗡声。那些声音像鸟儿落在天穹深处。因为囚徒一个接一个,天亮以后,人们发现那些鸟儿整整齐齐排在蓝天上,像成群的大雁排着队,排出大大的人字。
尹团长的木棒最后一个烧完,按军阶他在刘师长郑旅长之后,下边还有许多营长连长排长……可他那根木棒真神了,一直燃到天亮。尹清波说:“我是从马仲英部队投奔过来的。”阳光哗啦啦落下来,像秋天的杨树叶子,阳光冰凉而沉重,落在地上竟然没有弹起一点,据说金子掉在地上就是这样。盛督办把他们烧成了金子。
篝火熄灭后灰烬被风卷进雪里,那是仅有的一点痕迹。卡车把他们的尸体拉到六道弯,那里有个大土坑,像大地的伤口;伤口不流血,黑乎乎的尸体把坑填满了,接着是沙石。沙石愈合了大地的伤口。干完这一切,还不到十二点。中亚腹地的冬天,寒冰不拒绝太阳,阳光大片大片往下落,落下来全变白了,连太阳的模样也是白煞煞的。公安管理处的人没心思烤火,爬上车回去了。
李溥霖和苏联顾问坐小车去督办公署。苏联顾问说他很钦佩中国人的聪明,干什么事都天衣无缝。
李溥霖说:“盛督办英明伟大。”
苏联顾问说:“斯大林更英明更伟大。”
李博霖说:“那当然。你们是我们的老师嘛。”心里骂:妈拉巴子钦佩咱的鼻子没你们的大。
苏联顾问说:“莫斯科大审判你知道吗?”
李溥霖说:“那是你们内务部的功劳,挖出那么多阴谋分子。”
苏联顾问说:“我们有些工作没做好,比如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很顽固,我们费了很大劲都没有奏效。中央书记叶诺夫只好另辟蹊径,以政治名义要求他们两人帮助党摧毁托洛茨基及其匪徒。最后把斯大林都请出来了,斯大林跟加米诺夫、季诺维耶夫进行了面对面的谈判。他们才答应为党的利益放弃抗拒,接受指控。”
三十年代发生在莫斯科的那场大审判,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这些老布尔什维克纷纷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权利,竞相与法庭主动配合,大搞自我控诉,那种强烈的舞台效果打动了无数善良的群众,就连当时旁听的美国总统特使也不例外。叶诺夫就这样在从肉体上杀害布哈林等人之前,已经残杀了他们的灵魂。
李溥霖说:“那堆篝火烧毁了他们的灵魂,勒他们时他们都伸出了脖子。”
苏联顾问说:“你们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盛督办不用出面就把一切都办好了。”
李溥霖说:“我担心他们乱喊乱叫,中国的土匪上法场时要唱戏文,他们只放了一堆火。”
李溥霖小时经常在老家关东看法场砍头的场面。他很喜欢那种踔厉激扬的气氛。他经手的这场大屠杀,四百多号视死如归的军人连个呵欠都没打就被解决光了,从屠场到坟场,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气息,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
李溥霖说:“妈拉巴子,一代不如一代,大清朝时用刀砍,嚓!血喷二丈远,到了民国用枪打,用炸子炸,把个大脑壳炸没了,还不如放炮。”
李溥霖吐口唾沫,“不吭不哈用绳子勒,没意思。”
盛督办表扬了李溥霖。
李溥霖说:“刘师长很有意思,他羡慕马仲英的骑兵,骑大马拿大刀比坦克飞机威风。”
盛督办说:“他一直跟36师作战,受马匪的影响很深,本督办及时法办他,就是防止他成为另一个马仲英。”
“他不是打败36师了吗?”
“36师都是真正的军人,刘师长跟他们打过仗,这叫不打不成交。”
“马仲英也算英雄?”
“你说呢?”
“我从小不念书,宁肯挨枪子也不认字,义父说我没出息。”
“你很能干。”
“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谢谢督办栽培。”
第三部(4 )
红柯
按计划,马仲英和他的二百四十名骨干军官从安集延坐火车直达莫斯科。苏联中亚地区边防军司令部对这个中国娃娃司令太感兴趣了,司令员一定要见见这个娃娃司令。宴会上,司令员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少年尼奇拉,我可以告诉你,头屯河战役的指挥官是我,军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蔡雪村当翻译,蔡雪村告诉马仲英尼奇拉是俄语将军的意思,马仲英很喜欢这个词,对少年就不感兴趣了,他大声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娃娃司令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司令和苏军军官全都笑了,“在我们俄罗斯,二十五岁的青年还可以称少年少女。”
对马仲英最感兴趣的是布琼尼元帅。布琼尼的哥萨克骑兵什么时候打过败仗?
元帅曾当着斯大林的面大声咆哮,要亲自带兵去教训这个乳臭未干的中国小孩,顺便把新疆拿过来。斯大林端着那只有名的黑烟斗,笑眯眯的,只有布琼尼可以在斯大林跟前这么“放肆”,他们的交情在内战时期就很深了。斯大林说:“布琼尼同志,你怎么也像个孩子,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红色骑兵军是苏维埃政权的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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