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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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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天是压根儿地黑将下来了。    
    钱也都一丁一点地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谁的身上、屋里都不再藏着一分一厘了,先是瘫媳妇把她最后几天出演挣的缝在袖口的钱塞到了外边去,后是聋子马把他藏在那块双层铁皮夹缝中的钱塞到外边去,末了,待哑巴把他压在铺底砖下的钱取出来塞到外边后,所有人的钱便都塞到外边了。这也就到了日落了,后窗上连一抹儿红色也没了,在人们等着开门时,    
    那在门口收钱的人却只往门里递了几句话。他唤着说:    
    “喂!天黑啦——你们明儿再走吧,再在纪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儿走时我们把你们每人半年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夜像往日样落下来,潮润的湿气浸到纪念堂的各个耳房了。说是天黑着,让明儿再说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这时候,却谁都没有力气再说啥儿了,谁都没有力气再想啥儿了,仿佛开不开门,走与不走都变得与自个没有关联了。    
    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里,都躺在那儿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淡浅绿色,和人们的脸色一模样。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问着一句啥,像是累极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随事情任意发落着。以为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到了夜饭不久后,庄人们却都听到从纪念堂外边老远的处地传来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唤叫声,像从山的那边或沟底传来血淋淋的哭闹样,那声音又冷又凉,死去活来,可又断断续续,像酷冷的冬天里,从河里漂下的冰凌的撞击呢。间或着,还能听见圆全男人狂喜的大喊声:“来干吧,她们人小眼儿小,又紧又受活——谁不干谁后悔一辈子!”唤话后,紧跟紧又响起一阵儒妮们更加尖刺厉厉的青唤和紫叫。听着那声音,受活人先是惊一下,后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阵一阵去逮着听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里,就都看见茅枝婆的屋里灯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墙角呆坐着,听着那哭闹,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脸上掴打着,像在掴打着别人的脸,像在掴打一块风干的枯木板,一边打,一边用她老沙的嗓子骂: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去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你立马死了吧——”    
    她的耳光和骂声把外边儒妮子的哭声、闹声遮掩下去了,极像响在门前的瓢泼大雨,把门外的唤门声挡了回去样。她已经过了七十一周岁,已经是那样的人老年衰了,那样的打自个,骂自个,就让受活人谁都心里难受哩,就都慌忙过去拉劝她。    
    和她同睡在一间耳房的瘫媳妇,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连声地说:    
    “婶呀,没人怪你哩。”    
    “婶呀,真的没人怪你一句哩。”    
    庄人们就都赶了过来了,把茅枝婆拉着劝着了,让她安静下来了。可待她静着了,外面的叫声竟也没了。一个世界都如死了样,只有外边星月游移的响动,一丝一丝从窗缝流进来。    
    这模样,又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里,不言语,不说话,不动弹,在等着明儿天赶快到来哩,只有断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宁呢。他说他妈的,一冷猛喝了圆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耳房外跑了好几趟。便把列宁水晶棺下地坑里柳县长那水晶棺上的九个纯金镶字从那棺上用钉子全都撬了下来了。从此后,他就是受活最阔绰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后的日子里,活得人五人六,是一个非凡非凡的人物了。


第十一卷 花儿门开啦——门开啦——(4)

    然熬至来日里,到天还没亮时,不知小儿麻痹的孩娃起床干啥儿,从纪念堂的门口那,就传来了他的大唤大叫了:    
    “门开啦——开门啦——”    
    “门开啦——开门啦——”    
    人们便都叮咕隆咚地从铺上爬起来,瘸的、拐的、瞎盲的,都冲着、撞着朝纪念堂门口跑跳过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妇被撞到墙角额门出血了。聋子马没有听到唤,可他看到人都朝门口拥着时,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四脸张开着。早时的风像从城门吹进样刮进了纪念堂的大厅里。天色还是蒙蒙的白。纪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条上有水亮一层光,两边的松树和柏树,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团拢着一团的黑。和一冷猛地从地洞、狱屋出来样,受活人都立在纪念堂门前揉了眼,还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仿佛要把天给揽在怀里样。就在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说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    
    便都从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边跑。    
    立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卖售杂货的空屋子里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屋子里丢满了圆全人离开时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儿的。有一股污脏的剩菜、剩饭的酸臭气味扑面而来哩。她们在那一排屋子里,衣裳都被脱光了。脱光了,身上一丝不挂着,被分开在四个屋里捆绑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两间屋里的两张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两间屋里的两张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儿,三个儒妮子,她们不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还因为人儿小,下身被圆全男人的物件给撑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间、腿下都有一大摊儿腥气扑鼻的血,像流在那儿殷红黏稠的水。为了不让她们叫,她们的嘴里呢,也都是塞了她们自个的布衫和裤子。四蛾子的嘴里是塞了她自个的裤衩儿。庄人们找到她们时,天亦大亮了,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她们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过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脸上却没有她们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层潮润烂烂的红。    
    就都想起来,昨儿夜她们的叫声里,压根儿就没有槐花的唤叫呢。这当儿,受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还没有从那纪念堂里走出来,忙迭迭跑回到厅堂边的耳屋里,看见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时才穿的那套送终服,黑绸亮缎儿,在屋里闪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儿的,脸色木木然然的平静着,像纪念堂外生发了啥事她都知晓样,像天下的啥事她都早知了样。    
    庄人们说:“婶,门开了。”    
    茅枝婆说:“我不想活了哩,你让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庄人们说:“圆全人昨儿半夜都跑啦。婶——是你把我们领出受活的,你得把我们领回家。”    
    她说:“让受活人都赶快回家吧。”    
    庄人们说:“槐花和儒妮子们……让人家糟蹋了。”    
    她轻微怔一下,想了一会说:“也好呢,以后庄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圆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会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会明白守在受活的好处了。”    
    日出时,山脉上又热得如了夏天了,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寿衣,领着她的受活人,牵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们离开庄时的行李和铺盖,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赶路了。说到底,世界上还是冬天哩,耙耧外的世界里满山遍野落了雪,结了冰,只是耙耧山脉里却越过春天、到了夏天了。不仅树都发芽了,长成叶片了,连坡脸上的草地也都披挂着绿色,一坡脸的葱翠了。    
    就这么一群一簇地往受活赶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们看见了许多景光儿。看见了那些圆全人,明眼人,都在田头拿着一根棍棒儿,用黑布蒙着眼,这敲敲,那碰碰,在练习盲人听音儿。看见许多人在耳朵眼里塞了棉花或是玉蜀黍秆,耳朵上挂着木板、硬纸啥儿的,在庄头练习耳上放炮呢。    
    还有那些姑女媳妇们,都坐在庄口日头地,在纸上、叶上一针一针扎着绣着哩。还有那些年岁过了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他们都穿了黑寿衣在麦地里锄麦、挑粪、施肥儿。从山梁上慢慢走过去,到处都是穿着寿衣的圆全人。有一个庄,人都集体在一道坡脸上锄着麦苗儿,几十个,上百个,可那几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绸、黑缎的送终衣,背上都绣了盆儿大的金黄色的寿字、祭字或奠字。他们说笑着,起落着锄,弄得满山脸都是绸缎的哗哗响,都是寿衣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光亮呢。    
    走过去这个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岁以上的人在穿寿衣了,竟连上学的男娃、女娃都穿着寿衣上学了,连抱在媳妇怀里的奶娃儿背上都有金闪闪的寿字、祭字、奠字了。    
    一世界都挂满了寿字、祭字、奠字了。    
    世界就是寿、祭、奠的世界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1)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县城了。    
    到京城那一处地,去往俄罗斯国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也都回来了。他们是前晌的半时到了双槐县城的,从那儿,柳县长让一班人马下车进了城,都先自回家去。他自个,又驱车往耙耧深处的魂魄山,详详实实地察看了列宁纪念堂。    
    从魂魄山再回到双槐县的东城门口儿,暮色已近了隆隆时。柳县长没有立马走进县城里,他又让司机先一步地回去了,自个儿独寂地把自个留在了城外边,怕了人似的立缩在路边上,枯过来、萎过去,魂儿样飘在城门口。    
    他想等天一老彻地黑下来,他再回到他的双槐县城里,回到家里去。    
    时候是庚辰年大寒这一天,说是大寒,倒也并不十分的冷,只不过是河边有些白亮亮的冰,可河心的水也还是哗哗啦啦淌着的,呈着了一条动来动去的白带子。耙耧深处是和酷夏一模样,树绿了,草芽了,山上列宁纪念堂的四周都铺天盖地着旺绿深蓝了。可那也终归就是耙耧深处的异象呢,外面世界里,世事和气象,也还都是依旧着。冬日就是冬日的模样儿。树是秃秃的光着哩。山脸是暗黑黑的灰着哩。庄稼地里,麦苗子还在冬眠着,灰白和苍黄,逼人地在那地里铺展着。庄子和房屋,都灵棚般没有生气地塌卧着。有些儿风,是北风,利刀儿走刃在房檐下、胡同里和山脉间的公路上。    
    没有日头哦。    
    灰的天,暮黑时天下开始流着雾。说是雾却只是浓烈烈的寒气耽搁在脚地上、山脸上和岭梁的沟壑间。世界深寂哩,像人没有睡够却不得不起床样的慵懒着,怅然着。抬起头,能看见被云雾深隐了的泥日头,如一块玉蜀黍饼样挂在鏊子后,只待那鏊子悠荡一下子,它也才会闪露一下脸面儿。    
    本是要落雪的天,可却是一冬干寒哩,不见有湿雪飘下来,也就烈冷着。满世界人都感冒发烧哩,咳嗽声终日终夜响在天底下。治感冒发烧的药卖得和饥荒年的粮食样。畜生是不怕感冒的。猪都躲在窝儿里,长远地睡,该吃时它就醒来了,吃过了,它就打着亮亮的灰喷嚏,重又回去了。    
    羊呢,白日在山脸上啃干草,天黑就回到它的圈家度着冬夜了。    
    鸡呢,有日头时就在日头地里刨食儿,也吃一些养胃补胆的沙黄粒,没日头,又有风,它们就卧在山墙下和胡同的拐角避风了。    
    柳县长就是在这样的大寒天象里和他的一班人马回到了他的双槐县,一车六七个人,谁都是霜着脸,事情竟是这样令人意外呢,如去北京却到了南京样。半月前,柳县长已经到了灵山上,为列宁纪念堂落成剪彩的红绸都已买好了,绸子中间的大花也都系成了,连红把儿剪子都已备下了。柳县长还拿起那剪子在一本书上试了试,风着快,一下就把一个书角剪掉了。也还看了一些受活人散落在各个景点的出演,他们半年来,到外面世界风雨无阻地演绝术,已经把那残人的绝术出演得炉火儿纯青了,想剪彩出演那一天,必定是一场少见的完满圆全的出演哩,必然会让拥上山脉的千人万人都惊喜狂唤哩。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在纪念堂落成出演之前去剪彩,而是要在演出到了顶尖儿时,他再上台去剪彩,去宣布纪念堂的大落成,宣布购买列宁遗体的人已经到了京城了,正在理办到俄罗斯的手续哩;三朝两日,手续完了就到了俄罗斯;十天半月,最多二十天,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一处地运回来,放在这边纪念堂的水晶棺材了。然后哦,那出演还在半途歇息着,他要在这当儿向满山野的人们讲上一番话。他要用钟一样的嗓门告诉台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们,三朝两日把列宁遗体弄回来,明年双槐县的财政收入将从赤字变为存款五个亿,后年变为十个亿,三年后变为二十个亿。四年后,凡是双槐县的老百姓,家家都有县里分给的一栋四角上吊、顶尖冲天的小洋楼;要从列宁遗体放在纪念堂的那天起,双槐的农民从此啥儿税、粮都不消上缴了,都有县财政一笼统的把钱拨到国家的账上去;要从列宁遗体放到纪念堂的第二个月起,每户农民一早儿家家都要喝白糖牛奶了,奶里钙最多,谁家早儿不喝下发的牛奶就不给谁家发冰箱和彩电;发了的还要收回来;谁家午饭不吃排骨和鸡蛋,以后每月的月底就不发给他家人参、乌鸡那样的补养了。总而言之哩,从列宁遗体放在魂魄山上半年后,双槐县百姓的日子就要改天换地了,天翻地覆了。每个农民种地都要发工资,工资高低不是看你粮食种得好不好,而是要看你路边的庄稼地里种的鲜花量多大,花多少。谁家在路边种够半亩花,他家每月每个劳力的工资就有几千元,年底每个劳力有奖金上万块,谁家若能让田头一年四季都有花,他家每个劳力每月的工资就有上万儿,年底每个劳力的奖金就有十几万,因为列宁睡在了耙耧深处的魂山上,双槐县的县城就不是县城了,而是一座新起的繁华闹市了,大街上流水不断,一尘儿不染,路两边的人行道肯定铺的就不是烧砖了,而是花岗岩或者大理石。十字路口或县委、县政府门前的关键处地儿,不铺花岗岩,也不铺大理石,要铺伏牛山那边的南阳玉。南阳玉虽然不太好,然铺地还是好东西。可是呢,话又说回来,钱到了多极的时候里,也就不是了好物什,人会让钱变了的。这些柳县长早就想到了,他要在讲话时说出来让人警惕着,他要提前警告双槐县的七十三万多的农民,和七万多的城里人,要对他们说,到了那时候,从县城到全县最偏远的耙耧山,不是吃住穿戴和出门没有车子坐,而是人有钱了就要短见了,就要把钱不当钱了哩。要警告双槐县的十九万户家庭,谁家都不能惯得孩娃们不读书,不看报,家家户户都开着一辆车子满天下跑,吃香哩,喝辣哩,挥金如土哩,坐享其成哩。不能把从外县人请至家里当保姆,却不当成人样训来又训去;甚至那远乡僻壤处,也还会出现赌博成风、吸大烟成瘾那坏极、恶极的习尚了。到了那时候,也就要在双槐县制定几项新的法律条款了:    
    (一)门前屋后,路边田头,没有种够两亩花的农民,年底奖金扣掉一半儿(不得少于五万元);    
    (二)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得少于二十万元);    
    (三)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还你双倍的钱;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蔓延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潮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乱跳儿,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他的像。说起来,那些天,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荡荡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眨上一次儿眼,人却精神得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干舌燥的人。可你再口干舌燥儿,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的人马送上车,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净抚弄心里的激荡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日,受活出演团从外边世地返回来,才又回到县上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神的受活和激荡。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看了几个绝术出演的新节目,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天急的事情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2)

    是天急天急的事情哩。    
    如在万里无云的天象间,轰轰隆隆响了一声惊蛰雷,接下来,天便云遮雾绕了,大雨儿滂沱了,没有一丝日色月光了。    
    “地委牛书记让你赶快到地区去一趟。”    
    “啥时候?”    
    “就今儿。就现在。就眼下。”    
    “明儿纪念堂就要剪彩呢。”    
    “牛书记说一定让你连夜赶过去。”    
    “一定要今儿,明儿不行吗?”    
    “说让你必须在今夜赶到他家里去。”    
    “天急的有啥事?就我一个人?”    
    “柳县长,你想别的有谁还能单独被牛书记请到家里去?”    
    给他说话的是一个县里的副书记,他是接了地委的电话又死活和县长搭联不上才直接坐车跑到魂魄山上的。和县长说话时,一路上的尘土他都未及洗一把,汗像泥珠样挂在额门上。    
    柳县长说:“操,落成典礼他不来,还这个时候来搅和。”    
    副书记就忙不迭迭地说:“柳县长,现在走,受点累,明天赶回来还不耽搁纪念堂的落成典礼呢。”    
    就去了,没带一个人,坐上车,火急十分地下了魂魄山,往地区那一处地赶去了。路上能通电话时,柳县长还和地委的牛书记通了话。牛书记在电话上说:“啥儿天大的事?比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了话,牛书记就把电话挂下了,听声音,似了牛书记把一根树枝咔的一下折断了。然后呢,他就让司机鞭子抽马样疯开着车,五百多里路,夜至黄昏后,也就入了九都市,径直把车开到了牛书记的家门口。    
    外面月光寒寒瑟瑟哩,像地上结了薄冰凌,可牛书记家住的平房四合院,内里边,却暖得如魂魄山上异象的夏时样。就在那正房的客厅里,往时儿柳县长每次来,都如到了自己家,要一屁股坐上沙发的。可是这一次,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牛书记那张霜冻般的脸,立在那厅堂的门口上,牛书记把电视关上了,把手里的报纸像扔抹布样扔到了茶几上。    
    柳县长又一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    
    “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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