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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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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怔住了:“你咋看见我的漂亮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满世界的好看呢,才看见你浑身哪都好看呢。”    
    她说:“我又矮又胖呀。”    
    他说:“我看见你的腰像一段柳条儿。”    
    她说:“你看不见,其实我黑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你又白又嫩,和我亲的妹妹一样呢。和故事里的仙女一样哩。”    
    她说:“你看不见,眼倒干净了,没有气生了。”    
    他说:“你能看见,你就看见一世界都是脏污了。我看不见,我倒看见一世界都是洁洁素素了。”他还说:“我看不见,我天天说让我摔死呀,可我心里从来都没想过死;你看得见,嘴里从来不说死,可你心里肯定每天都把那个‘死’字想八遍。”不知道那个姑女是不是真的天天都想过死字儿,可瞎子这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泪要落下了。说:“大哥,我拉着你去麦场上看你们庄那受活庆去吧。”瞎子就把用来探路的拐杖的一端递给了她。怕拐杖脏了她的手,又倒过来自己握了落地那一端,把日常间自己手握这端递过去。她就感到拐杖上有他的手温了,且也被他摸握的又光又滑呢。    
    看受活庆时他们是在一块的。    
    后来,就一辈子过到一块了,有子有女了,传宗接代了。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2)

    可是哦,这年的受活庆不是茅枝婆出面组办的,不是为了丰收组办的,是县长柳鹰雀为了啥儿亲自组办的。县长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是残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没了毛,秃秃的一背都是癞疤儿,像墙上不平整的泥皮儿。还有的,不知那狗为啥就没了尾巴了,少了一只耳朵了。这是一个临了土崖的方院子,两侧是厦房,南边是草屋,是茅枝婆的灶房儿,北侧是两间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儿。正面崖壁下,有了两孔窑,那窑里是这些残狗的窝,窑前摆了一个猪槽儿,一个旧脸盆,一口没有耳朵的锅和一个新瓦盆,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猪们那样争食儿,他们在各自的锅、盆、槽里舔着茅枝婆倒进去玉蜀黍糊儿汤,满院子就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了。一院落都是熟玉蜀黍的深黄香味了。还有一条花狗已经很老了,二十几岁了,像人活过九十一样老得没法儿动弹了,茅枝婆就把半碗玉蜀黍汤放在它面前,它就卧在那,慢慢地一下一下伸着舌头去那碗里舔。舔完了,茅枝婆就把自己手里的半碗汤饭又往那狗碗里倒一些,它就又接着缓缓舔起来。这时候,日头已升起一老高了呢,庄子里深深的静,山脸上最后在麦田整着活儿的人,比如犁地,比如想早些趁墒把玉蜀黍种子落下去的人,他们赶牛的吆喝声,点种秋种子的落锄声,便都一汪汪地传过来,有急有缓,起着伏着,像耙耧调中的胡弦拉的《鸟儿飞》的音乐了。茅枝婆喂着她的狗,她就听见她的身后门被推开了,回过身,竟看见是县长立在门里边。    
    她斜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喂狗了。    
    他就立在门口儿,似了早知会是这样子,并不尴尬哩,朝两边房屋看了看,再瞅瞅迎面窑前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头盯着他。想走近一些去,看见那些狗,像只要茅枝婆说句啥话儿,它们就都会朝他扑过来,于是哩,他就一老远的站在门口上。    
    茅枝婆背对着柳县长:    
    “啥事儿?”    
    柳县长试着朝前走了走:    
    “你喂了这么多的狗。”    
    她问:“你是来看狗的?”    
    他说:“我是来救灾的。”    
    她说:“你救呀。”    
    他说:“今儿的救灾款和救灾粮就要到了呢。前年楝树乡遭了冰雹我都没有去,也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和一粒粮;去年枣树乡大旱,颗粒不收,我也没有去,也就照顾给他们每亩田地一百斤的粮种子,可今年受活有了六月雪,许多家都从雪地捞出了不少麦,就这样我还是专门来了受活了,算一算,照顾给你们的钱、粮,怕比你们往年从坡上收回来的还要多。”    
    茅枝婆把碗里那最后一口饭倒进狗碗里,“这么说我得代表着受活庄人谢你哩。”    
    柳县长把目光落到对面窑洞脑顶长出的几棵野枣树冠上。那树已经在雪天落尽了叶子了,可这几天间,日头一照晒,它就又有几蓬绿绿的新芽了,黄爽爽如春天刚来样。    
    “不用谢我,”柳县长说,“得谢谢政府哩,你该如往年样组办庄里的受活庆。”    
    茅枝婆说:    
    “我老了,组办不动了。”    
    柳县长说:    
    “那我就亲自组办了。”    
    茅枝婆说:    
    “只要你能组办起来呢。”    
    柳县长就在茅枝婆的身后笑了笑:“你忘了我是县长了。”    
    茅枝婆也笑了,没有回头说:“哪能忘了呢,我还记着上边⑤让我当县长时我不去,那时你还没出生,更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柳县长就没言声儿了,在茅枝婆身后立一会,从鼻子深处哼一下,也便从茅枝婆家出来了。    
    起原先,受活庄是没有庄干的,从解放以后就没有庄干的,像一个大的家户样,散散落落着。十几、二十几年前,公社想把它们算入哪个大队的圈落里去,可哪个大队都不愿要这二百多口的残人们,让他们自己作为一个大队呢,实则那人口过少哩,也就是人家一个生产队的人口哟。到末了,也就不说它是一个大队、一个生产小队了,横竖它就是柏树子的一个自然庄子了,千头万绪的事情都由茅枝婆来一笼统的管着了。是茅枝婆在解放后把天不管的受活领进了这世界上的乡里、县里的,当然该有茅枝婆来调理着这个庄的事务哩。比如要开会,比如交公粮、售棉花,比如上边有了政要大事必须立马让满天下人尽皆知的,比如两家邻户的吵架斗嘴儿,婆媳反目成仇的,那都是要经过茅枝婆来一解一决的。茅枝婆如果不是甘愿沦落在受活庄,也许她在多少年前就当了乡长、县长了。可她就是要守在受活过日子。她当然就是受活庄的主事⑦了。    
    庄子里要在麦场上行办受活庆,那当然该是由茅枝婆来出面组办呢。除了灾荒年,几十年间里,年年的受活庆都是由茅枝婆在安置组办哩。几十年间哦,庄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要茅枝婆在经管着。说不上茅枝婆是日间人们所说的村干、庄干啥儿的,像村长、支书或生产队长、村民组长啥儿的,受活人没有和别的庄人一样遴选过村干部,先前的区、公社和今日的乡政府,也没有来庄里宣布过谁是庄干部,可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时,上边就来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想一想,有的事情就办了,有的事情就替人们顶着、撞着让上边的人空手回去了。然是受活庄自己的事情了,那是一定要由茅枝婆来行操办着的,没有茅枝婆,是谁也统领不起的。比如要修一条路,比如要在沟下河里架座桥,比如下雨井塌了,或长年那井里落树叶、掉柴草,或谁家孩娃的鞋帽掉到井里了,再或哪家有人不想活了跳进井里了,经年累月,那井水不再甜润了,该淘井洗壁了,这些事茅枝婆不露面抛头儿,庄里人是无能为力的。只有茅枝婆能统领起这些公务事情来。    
    当然还有庄里每年的受活庆。    
    可今年灾荒年的受活庆,是由柳县长自己亲自操办起来的。没有茅枝婆,受活庆依然是烈烈轰轰呢。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已经是柳县长在受活蹲着住下的第九天。晴天好日都已四天了,许多人家把玉蜀黍种子都落进坡脸上的田地了。沟里的,平壤的,因为保墒积水,也许要让日头再晒几日才能落种子。从县里调来的粮款,天色落黑前秘书带着统计和一些现钞就该回来了。当然是该在这日子里搞那受活庆,在那受活庆的活动里,把粮款发给受活的百姓哩。政府照顾了百姓哩,百姓理应记住政府的恩,这都是天经地义了几千年的事情呢。可茅枝婆竟不出面组办这场受活庆。其实呢,柳县长也并非真心让她出面来组办。他想她组办不定她要在那受活庆中说些啥话儿,做出些让人上不去又下不来的事。但她好歹也是过了七十一岁的人,是丙子年的前后,这个县惟一在延安待过的人,好歹是被上边最终认为必须敬仰的前一辈就开始了革命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去她那儿和她说几句话。可她怎么能以为没了她,他就组办不起这个小小的受活庆了呢?    
    真是笑话哦。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3)

    柳县长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径直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去敲钟。日头正在平南的头顶上,有吃晌午饭的几个瘸子聚在庄中的一处平地儿,他们间有个年长的是木匠,有几个年轻的,除了一个断腿儿的,余者腿虽瘸,却是从来不用拄拐杖。端着饭碗,一起儿见了柳县长,就都把碗擎在半空里,挂着笑儿说:“县长,你吃饭没有呀?”    
    县长说:“吃过了。你们刚吃啊?”    
    他们说:“快吃完了哩。你到我们家里再吃几口吧。”    
    县长说:“不吃啦。”就又问,“你们愿不愿参加受活庆?”    
    几个年轻的瘸子就脸上灿然了,说:    
    “愿意呀。谁不愿意呢,我们一直在等着茅枝婆来组办哩。”    
    县长立下来,盯着他们的脸:    
    “茅枝婆不组办你们就不参加了?”    
    那个上岁数的瘸子说:“她不组办谁组办?”    
    县长说:“我。”    
    那个瘸子说:“县长真会说笑话。”    
    县长说:“真的是我组办哩。”    
    几个瘸子就一起疯盯着县长的脸。细细密密地看一会,见瞅不出啥儿敷衍来,就都立刻把目光从县长的脸上收回了。那上岁的瘸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别处说:    
    “柳县长,我们受活庄一百九十七口人,有老少瞎子三十五口哩,聋哑四十七个哩,瘸子三十三个哩。那些少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根手指,或多长了一根指头的,个儿长不成人样的,七七八八,不是这不全,就是那残缺的也有几十口人。县长是不是想看看我们这些不圆全的人的洋相啊。”    
    县长的脸上就有些蜡黄了。县长盯着那大岁数的瘸子说:“我知道你是老木匠,知道你会飞刀木刻哩。对你说,我可不是想看啥洋相,我是你们的父母官,等于是你们的亲爹亲娘哩。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都是我的亲孩娃。我要管着他们的吃饭穿衣哩。你们遭了六月雪,我明天就给你们发放救济粮和救济款,所以明天我要组办受活庆,要在受活庆里把粮款发到你们手里边。你们去参加受活庆了,就有粮有款了,说不定比你们平常年景的收成还要多,不去参加了,就啥儿也没了。”    
    大家就都又重新盯着县长的脸。    
    县长却走了。    
    县长不等他们从县长脸上看出啥儿就走了。狭长弯弯的庄落儿,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也是一条街,日头在街上暴烈烈地晒得人心慌,连鸡猪都躲到了墙阴里边了。县长人壮实,有些矮,有些儿胖,他的影子只有他身子的一半长,黑黑的,在他身后像无声地滚着的一个球。他穿的是一双皮凉鞋,鞋跟儿打在地上硬邦邦的响。县长走得很决绝,像很生气的模样儿,头都不屑回一下。庄里的牛车轮子钟就挂在前边的槐树上。槐树有一面鼓的腰粗哩,一人高处有碗粗的杈枝儿,钟就系在那枝上,怕系钟的铁丝勒进树枝里,就在那杈枝上垫了鞋底儿。眼下里,县长不光看见了钟,也看见了那橡胶鞋底儿。老槐树在散发着一片新芽味。胶鞋底儿有一股腐胶味。车轮子钟和那粗铁丝,都是腥烈烈的红锈味。不消说,那钟已经歇了十几年了哩,也许从戊午马年把一世界的田地都又分给了家户的百姓们,那钟就没有用场了,很少再有人去敲了。外庄人是要时不时的开会哩,没有大喇叭是还要敲敲铁钟的,但受活这样的庄落呢,县里、乡里谁都铭记着它,却又很少来人问询过庄子里的事。那挂着的牛车轮子怕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人去敲了。车轮的红锈味,在盛夏新发的槐芽气味中,像一股水样鲜明明地流在一条清河里。可是哦,眼下里,县长竟要亲手敲它了,让它重新派上召唤的用场了。县长已经到了那槐树的钟下了,正要去寻找那敲钟的砖石时,刚才那个饭场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断腿猴,却拄着拐杖,从他的身后赶上了。    
    “柳县长,”他唤了一声,脸上就厚了绛红色。    
    县长回过了身。    
    “你不用敲钟了,我一家一家去给你通知去,起原先庄里的大小儿事,茅枝婆都是让我挨家串户通知哩。”一说完,断腿猴就拄着他的拐杖朝前庄的盲户那儿走去了。他走得极快捷,右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左腿就离开地脸了;待左脚又刚刚落下来,那拐杖和身子就又到了右脚前。他不是走路呢,而是跳路哟,和圆全人跑着一样的快,一瞬眼就到了盲户的一家里,人就拐进了那家盲户的大门里。    
    县长就一直在后边惊异地盯着他的跳跑儿,像看一只鹿或小马在山野道上一跃一跃地飞。    
    断腿猴就把各个家户通知了。    
    唤:“喂,大盲家,明儿一早受活庆,县长要给咱发粮发钱啦。谁家不去谁家明春就要饿灾了!”    
    唤:“喂——四瞎子,明儿一早受活庆,想明春饿死你就不用参加了!”    
    唤:“喂——拐嫂子,你不是想见县长吗?那你明儿就去受活庆上演演吧。”    
    说:“小猪儿,回家给你爹娘说一声,说明儿日头一出来,就在庄口连搞三天受活庆。”    
    家家也都通知到了呢。    
    来日里,东天泛红时,各家就都罢了早饭了,就都朝着庄头的场地云去了。日头温温和和着,有些风,男人们穿件褂子就周身舒坦了。女人们穿件布衫就周身舒服了。场地那儿是块水面样平整的大处地,起原先是庄里的打麦场,后来地分了,成了瞎盲户的打麦场子了。庄里任何事情都尽可着瞎盲们。瞎盲人在受活得了许多照顾呢,就像被娘总是多喂了几口奶的孩娃儿。因为离着庄子近,面场大,就都给了瞎盲的人户做了麦场了。虽是瞎盲户的麦场子,可公益的事情需要集会啥儿的,却都一向还在那麦场上。这麦场就是庄子的会场子、戏台子,一亩那么大,一边临路,两面临田,末一面有三尺高一条地坝儿,地坝上是一块很大的坡脸地,地主人五十三岁了,单胳膊,那只胳膊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就是棒槌似的一段儿。可他一只胳膊一只手,却是能犁地,能翻地,还能举着头刨地儿。每年受活庆时从外村走来看繁闹的人,麦场上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他们就立到、坐到那坡脸的田地上。坡脸地也是犁过耙过的,一片儿暄虚,你踩踩,我踏踏,三日下来,那田地就又和路一样壳硬了,受活庆后,地主人就又要翻地耙地了。他一边赶着牛在那地里翻着第二遍,一面抱怨人们把他犁过的地给踩死了,踏实了。可是抱怨着,他却又一脸心甘情愿的笑。有人看见每年割过麦,受活庆前他总是要首先去犁那块地,人家说:“叔,受活庆还没过去哩,你这地犁了不就又给踏死了?”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笑着说:“侄呀,你不知道哩,这地一翻犁,再让人一踏坐,鞋上的灰,身上的屁就都钻到土里了,一年就不用施肥了。”    
    今年这地单胳膊他又犁过了。他以为六月雪的灾年不会再有受活庆,可受活庆还是组办了,且还是县长亲自组办的,所以他就第一个来到场地上。接下来,庄里人就都来了呢。搬了凳,端了椅,拿了草席儿,还有人早早就通知邻村的亲戚来这看繁闹,就把亲戚要坐的凳子也都搬到了麦场上,早早占了一片处地儿。到了日有三竿、五竿的时晌哩,在往日人们要下地干活的时段上,麦场上就摆了一片凳子了。有几根木桩砸在脚地里,木桩上用铁丝捆上横梁,横梁上架着几块门板,门板上再铺上几领草席,这也就是戏台了。戏台是由断腿木匠搭建的,他领了几个小伙,拿了锯子和锤子,还有斧子啥儿的,只一会那几领席的戏台就搭建起来了。    
    戏台下的凳子也都摆了一排一排了。    
    邻村唱耙耧调的一男一女也都请来了。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4)

    原来不易凑够齐整的响器班,都要在受活庆的前几天去请哩,去谈说那酬谢的价码啥儿的,可因为今年竟是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响器、乐器的班子不知咋儿一下齐整了,连酬谢也不谈不要了。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的消息呢,在昨儿就饭时的炊烟一般朝各庄飘散了,今儿日一出,梁道上便一群一股有了来看繁闹的邻庄子人。待日到庄头时,那麦场上就挤满了人群了,人头攒动着,黑鸦鸦的一片了。坝子上的坡脸地,也已经陆陆续续坐了、站了一片了。五十三岁的单胳膊,他一边在那地里走着叫着说:“你们踩死了我的地,你们踩死了我的地;我那地是刚犁呢,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犁呢。”他这样痛苦连连地诉说着,另一边,他的脸上却是堆满了笑,见外村外庄的亲戚熟人来晚了,没处立站了,他就说:“你去坐到我那地里嘛,坐死了地我再犁一遍。”    
    那地里的人就越坐越多了。    
    庄里开药铺的那个瘸子的媳妇,她就把煮茶鸡蛋的煤火弄到场面了,煮了一锅又香又黑的茶鸡蛋,半个麦场上就满是了她那茶鸡蛋的香味了。    
    一个聋子家炒了一袋花生摆在场边了。    
    卖葵花籽的也挨着那花生摊儿摆下了。    
    邻庄里的女人们,不见她搬着啥儿进庄里,可一瞬眼的工夫间,她就在坡脸地的那儿生火煮起了她的豆腐片。那豆腐片是过了油锅的,用竹签串起几片儿,在锅里咕咕嘟嘟煮着,锅里有水无油,放了些花椒、大料、盐、味精,别的没有啥儿稀贵的调味品,可那豆腐片黄黄爽爽就香了一个世界了。满天下都是煮豆腐那半黄半白的香味了。这时候,卖气球的也来了。卖石哨子的也来了。卖冰糖葫芦和糖水煮梨的也都来了呢。卖红土烧的活佛和胖泥娃娃的,他把一个水盆摆在一个高凳上,泥娃娃和活佛都浸在水里边,它们就显得又红又艳了。因为那水是热水,他把胖娃娃从水里捞出来,那胖泥娃娃的小鸡儿朝着天,就有一股针头线脑样的细水从它的小鸡儿里滋出来,活活如一个赤裸的孩娃扶着他的小鸡朝着天空尿尿儿。它尿着尿水儿,围看的人都笑了,就有人掏钱买他的尿尿娃儿了,买他的水里泡的活佛了。    
    场子上是人声鼎沸了,人越来越多了。像了一个山里的庙会了。连卖香卖箔的也都来了呢。起原先茅枝婆组办受活庆,也就是庆庆一年间的收成哩。忙了一年了,让一庄人歇息歇息,集中到一块大吃大喝三天也就算过了,可今年县长一组办,那人不知怎么就山山海海了,乌鸦鸦的一片了,不光坡脸上单胳膊家的田里坐满了人,连路边也都立站满了人。原先准备在路边立灶给全庄人蒸馍做饭的大锅台,也都又搬迁到庄子中央聋哑户的那个饭场的处地儿了。    
    日头是又升了一竿子。    
    响器班和乐匠们也都在戏台西侧装备好了哩。    
    菊梅和茅枝没有来看这受活庆,但她的姑女们都已经散落在场子各地了。日头的热暖比一早烈暴呢。站在日头地的男人们,有人把身上的褂子、布衫脱下了,他的头上流着汗、背上流着汗,一身亮光了。因为热,就有人大声唤:“咋还不开始哩?”就有人不知在哪回答说:“县长和他的秘书都没来,咋能开始哩。”台下就一片热烘烘的疯乱了,远处的山脸上,挂着啃草的羊,这时候也被这吵嚷惊动了,呆呆地朝这儿张望着。庄里胡同中那树上栓的牛,也响出了洪水一样浑浊厚厚的哞叫了。    
    瓦蓝的天空中,白云淡淡的,白就白成了棉,蓝就蓝成了深湖中的水。一世界都是盛不下的安静呢,只有受活庄口的场子鼎沸热闹着。是一大片的热闹,却也是一大片的孤零哩。是静谧中煮沸的一锅水。爬在路边树上的孩娃儿,等得急焦了,他就摇那树枝儿,被大热雪冻枯的干叶子,这当儿落落纷纷了。就有人冷猛地大唤大叫着: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人群便自动闪开了一条道。瘸子和那些少了胳膊、手的人,他们能听见,也能看得见,多都集中在最台前;聋子、哑巴们能看见,横竖在哪也听不见,他们就自动坐到了瘸子和短胳膊少腿人的身后边;瞎盲人是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所以他和谁也不争地场儿,只找一个能听见耙耧调的清静之处就行了。当然哩,真正最靠台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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