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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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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能洗,还用我急吗?家里的事儿,他什么时候管过。”看到卫华进来,赵世芬的火气更大了,嗓门也一下提高了几度。    
    “你要去参加舞会,你先走吧,我给小薇洗。”卫华看着她体贴地说。    
    “她的衣服也你洗?”赵世芬听见卫华说出她要去跳舞,尤其恼火。    
    “我洗吧。我多洗两遍,能洗干净。”


上卷:第二部分真是战事天天有

    “好了,世芬,你先热水吧。”秋平息事宁人地端下锅来,露出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哥,你们热吧,我等一会儿再接着做。”    
    “妈妈,我饿。我要吃挂面。”秋平四岁的女儿玲玲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扶着厨房门,仰着小脸委屈地叫道。    
    “等一会儿,啊?”秋平连忙俯下身,揽过女儿哄劝,又说,“世芬,你先热吧。”    
    “秋平,你们先做吧,”卫华说,“世芬,你让他们先做吧,他们已经做了一半了。”    
    “他们的小孩儿是人,咱们的小孩儿不是人?”赵世芬放声撒开泼了。    
    “洗澡总没吃饭要紧嘛。”卫华小心地说。    
    “谁让他们这么晚回来的,现在就不是做饭的时候。”    
    “他们先来做的嘛。”    
    “先来?我进这个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明明看着这个家住不下了,还硬往里挤。挤什么,看着有便宜占是不是?”    
    这话过于尖刻了。秋平抬头想说什么,又咬住嘴唇咽回去。    
    “世芬,你别这么说话行不行?”妻子这样欺负妹妹,卫华实在看不过去。    
    “我说什么了?这会儿又不是做饭的时间。这么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就该有个规章制度,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不对?”    
    “按规定,也不让在煤气炉上热水啊。”梁志祥低声嘟囔着。    
    “志祥。”秋平制止道。    
    “谁规定的?”赵世芬一指炉上的水壶,“谁规定不让坐水了?让大伙儿都喝凉水?”    
    “夏天了,不让坐洗的水。”志祥又咕噜了一句。    
    “你规定的,啊?我今天偏要热。”    
    “志祥,咱们回屋吧。”秋平端起还没煮熟的挂面锅。    
    “世芬,你别在这儿吵闹了好不好?你要跳舞你先走嘛,小薇呆会儿我给她洗。”卫华尽量息事宁人。    
    赵世芬却认作丈夫吃里扒外,更火了:“我跳舞怎么了?碍着你了,碍着谁了?犯法了?就该受你们一大家子人欺负?”    
    “我是说,你要走就走,家里的事儿,你别操心了。”卫华难堪地辩解道。    
    “我不操心谁操心?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但凡你有点儿能耐,我也不这么受制。你有什么脸,你跑来做什么好人。”    
    卫华是个老实人,此刻却压抑不住了:“你当嫂子的,脾气好点儿行不行?”    
    “我给谁当嫂子?他们什么时候拿我当过嫂子?他们一个个年纪不比我小,凭什么要我让他们?”    
    隔壁房间的门哐当一声开了,独自住在那儿的小华气冲冲地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嚷道:“哥,你们别吵了好不好?别人看书还看得进去吗?”他近三十岁了,业余时间攻读电视大学,很吃力,常常心情烦躁。    
    “你看书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当哑巴啊。”赵世芬的话戗着就过去了。    
    小华的暴躁脾气一下发作了:“你们做事别太不像话了。”    
    “谁不像话了,啊?”赵世芬刷地一甩头发圆睁两眼。她对谁也不甘示弱。    
    “你——,数你最不像话。”小华转身回屋,砰的一声用力地摔上房门。    
    简直不像话。一家人成天吵,吵,吵。也不知道吵什么。芝麻大点儿的事也吵。简直连脸面都不要。(隔壁厨房里赵世芬的嗓门还在响:“谁不像话?你看你兄弟说的什么话?他小?他就仗小欺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小什么?”)咳。他一屁股坐到藤椅上,满耳一片嗡嗡声。屋里又闷又热又乱,床上乱,桌上乱,书乱,本乱,满桌计算纸乱,物理乱,数学乱,外语乱,满脑袋功课乱。上班下班公共汽车上挤来挤去一片乱。北京到处是人到处是乱。简直学不下去。这两天正在考试。已经考的三门,大概物理就要不及格,还要准备补考。只要两门以上不及格,就取消电大学员资格。这年头若熬不上文凭,三十岁了,还有什么混头。头皮瘙痒,搔也搔不过来,头发太长了,汗粘在一块儿,该洗澡剃头了,也顾不上。(桌上的“半头砖”录音机斜躺着,五六盒磁带胡乱摊着。)明天还要去买英语磁带,另外还要买两盘空白带,准备录物理讲座。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实在不行,把两盘音乐洗了。还吵,没完地吵。挨着厨房,更是不得安宁,每天闹得你心烦意乱。明天得想办法买副耳塞把耳朵塞起来。你们还吵什么?有劲儿到外面跑环城去。真没办法。听段音乐吧。放进一盘“阿波罗神之音”,按下键。这是什么?“婚礼进行曲”?“圣母颂”?“玩具兵进行曲”?“口哨与小狗”?“春之声”?今天怎么连听过几百遍的曲子都分辨不出来了?他就这两盘音乐带,能不听几百遍吗?)这曲子怎么这样嘈乱?烦人。换一盘。“浪漫的小提琴”。按下键,提琴响了。门德尔松的“E调小提琴协奏曲”?莫扎特的“G大调小夜曲”?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想分辨。抒情的提琴声也显得刺耳聒烦。叭,关了。什么也不想听。厨房还在吵。吵什么?吵的工夫,挂面和水都做好了。也不知是时间紧还是时间多余。他是时间不够用。谈恋爱轧马路也没时间。他现在不想谈。六九届的初中生,去了几年兵团,病退回京,一个烂三级工,现在谁看得起?姑娘们现在全看重实际。无论如何要先把电大文凭混到手。真难啊。人是在发胖(坐在藤椅上还嫌狭窄,裤腰带也勒肚子),脑子是在发钝,记忆力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发呆。现在不是又呆开了?不是烦躁,就是发呆,别闹出精神病来。自己神经是不太健全。全家人神经好像都有点毛病。厨房里还在吵,人好像又多了。真是战事天天有。烦死了。你们吵什么?他用劲擂着接厨房的隔墙。咚咚咚。手疼了,墙上掉白灰了,窗户震响了,那边还是吵。毫无办法。每天这样,不神经也要整出神经病来。    
    去他妈的,一拳擂在桌上,自己还是到街上遛遛吧。    
    茶杯震翻,水流了一桌子。


上卷:第二部分一家之长的父亲黄公愚

    “你们别吵了,呆会儿爸爸该烦了。”昏黄的灯光下,戴着眼镜的夏平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的声音像她的身体一样纤细无力,这么热的天,还拘谨地穿着长袖衬衫和灰裤子。她,姐妹中行二——春夏秋冬,名字就是这样排的,兄弟姐妹中排老三——比卫华小一岁。东北插队几年后,病退回京后考入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图书馆。由于一言难尽的经历,三十多岁了还独身。北京像她这样的老姑娘据说有十来万。好在女性软弱,她们照例没有形成对社会多大的威胁,所以至今不为人关心注意。    
    她一直在管理这个家——从母亲去世后。管家就有管家的职责:“你们怎么一边吵一边还开着煤气啊?别浪费了。秋平,你们要做饭就快点儿接着做吧,以后尽量按时一块儿吃饭。要不,都分开做,一个月两罐煤气都不够——上一罐气才烧了十四天。再说,你们都给家里交伙食费了,该在家里一块儿吃。”    
    虽然她性格孱弱,但既然是管家,就总有一定的权威。    
    “我们实在是有点儿急事,所以回来晚了。”梁志祥不安地解释道,同时听从地把锅坐在了火上。    
    “世芬,你们热水是用来洗的吧?”夏平又细声细语地说道,“前几天不是说过了,现在夏天了,不要用热水洗了,用凉水就可以,省点儿煤气。”    
    “是小孩洗,又不是大人洗,知道不知道?”赵世芬谁也不怕,要的是谁都怕她。凶泼是她的武器。    
    “小孩也可以锻炼着用凉水,对身体有好处。”    
    “锻炼?哼,你没小孩,说话这么轻巧。”    
    冲夏平说这种话,实在是太浑了。    
    “世芬,你说话怎么这么伤人啊?”卫华又抑不住发怒了。    
    夏平只是微微闭了下眼,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搐动掠过她的脸。她忍受惯了,什么都能忍受。    
    “我怎么说话伤人了?”赵世芬又把火力转向卫华,“我直性子,说话不会绕弯子。夏平牺牲休息时间操持这个大家,我没对你说过她的好?可不让用热水洗,这就不合理。”    
    “这不是我一个人定的。”夏平平和地说。    
    “谁定的也得看合理不合理啊?老人家好多话现在还不适用了呢。实事求是。咱们这样一个家庭,外边人看着体体面面的,小孩洗澡都不准用热水,再抠也不是这个抠法呀。”    
    “咱们家人多,开支大……”    
    “大伙儿都交了钱呐。”    
    “是。你们每人每月交十五元,小薇和玲玲上托儿所,不交,冬平上学,不交,阿姨不交。十一个人一共交一百六十五元。爸爸二百三十元工资一百五十元交家里,加在一块儿是三百一十五元……”    
    “三百多块钱了还少?一个星期只吃一顿肉,钱还不够?都跑哪儿去了?”    
    “你想管是怎么着?”卫华愠怒地看着妻子,嗓门也高了。    
    “钱都有账,大家可以查。”夏平说,“我管得不好,可以换人。明天开始,就是平平管了。这不是平平回来了?”    
    黄平平出现在厨房门口。    
    这是吵什么呢?赵世芬永远是这样泼皮,大哥今天也满脸怒色,二姐脸色不好——又受气了?三姐和三姐夫一声不吭地低头煮挂面,玲玲怯怯地靠着母亲的腿。唉,明天她要接管的就是这么一个乱家——满厨房纷纭对立的气氛就是这个家的缩影。母亲去世两年来,没有过安静的日子。母亲伟大,现在才理解到。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时,也维持着这个家的平衡。她留下的话:在她死后,这个家不要散。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二姐够可怜的,下了班成天忙这大家里的事儿,灰头土脸,都快成老太婆了。自己平时最不屑于家务琐事,可二姐要准备陪父亲出国访问,总得有人接管。谁也没时间,人人都忙。自己也忙,而且她觉得比谁都忙。但说来说去还是她管。她当记者,时间上好像还比较自由。主要的一点,她现在也愿意管一段。只要是时间别太长。她要试试自己的管理才能——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兴奋。管理好这个家,不比管理好一个单位容易。    
    她已经想好了,要在这个家中来一场“改革”。    
    秋平端着煮好的(?)挂面低着头往外走,梁志祥领着玲玲跟在后面。    
    “让热洗的水吗,平平?”赵世芬问。    
    “还是问二姐吧。”平平说。    
    “不是你接管了吗?”    
    “我明天才接呢。”    
    “不让热我也热,热定了。”赵世芬把脸盆坐到火上。    
    夏平看了看她,咬了一下嘴唇:“你今天给小薇热点儿就热点儿吧,大人洗别热了。”    
    “我想热就热。”    
    “这不是我定的。”    
    “谁定的?”    
    “是我前天定的。”厨房门口有人威严地说。是一家之长的父亲黄公愚。    
    “谁定也不合理啊。”赵世芬吵架的高嗓门中添了对黄公愚才有的娇媚。在这个大家庭中,她特别注意博取公公的好感,“爸爸,您说,小薇她洗澡用凉水,还不得长一身痱子?”    
    “噢……那就取消这条规定吧——我决定了。”黄公愚说。他常常喜欢心血来潮做出种种决定,又常常朝令夕改取消这些决定。    
    赵世芬瞥了夏平一眼,把煤气开关一下拧大了。


上卷:第三部分冬平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黄公愚从厨房回到屋里。这是个套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心绪烦乱。彩色电视机开着,他在等着关于东方艺术协会前天召开大会的专题报道。    
    这个家实在是乱得不成样子,一到晚上就像个马蜂窝。平常还稍好点,星期六、星期日,总要乱个乌烟瘴气。现在真是家不为家,国将不国——后面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过,可心里也是现成连着的。儿女们没有一个争气的,要学问没学问,要才气没才气,简直说不出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在那个年代说这话当然没道理,可现在要说这话就有点儿道理。近看家里,秋平、小华他们,就不如春平、立波他们——好赖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学历。而春平、立波他们,比起自己这一代来又不知差多少,思想政治水平天壤之别。再看看现在的干部,青年的就明显不如中年的,一个个浮浮躁躁、狂妄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中年的又不如他们这代老年的,各方面修养太差,平平庸庸,守成而已。他们这一代是打江山的。历史上哪一朝不是打江山的头一代最有本事?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国运衰颓下来。这可能不符合历史发展观,可事实就是这样嘛。看着现在就不如过去。二十年前,天安门上的国家领导人,那阵容堂堂皇皇,多像样、多气派。都是中国历史上一流的人物。现在,可没有几个人称得上是伟人。如果再把“文化大革命”前那些老三届中学生换上来,中国岂不要乱成一锅粥了?看这灯红酒绿的叫什么晚会(电视中正播映着文艺界一个联欢晚会)?一桌一桌围坐着,又吃又喝又点节目,嘻嘻哈哈,互相吹捧,俗态百出。这叫京剧清唱?字不正,腔不圆,荒腔走板,什么水平。现在这些京剧演员比起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那一辈人来不知相差多少倍。这也叫相声?简直是耍贫嘴。连点儿幽默劲儿都没有。比侯宝林、郭启儒那些老演员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瞪大眼溜溜转,尽是些低级趣味的噱头,说捧逗唱没点真功夫。再看这些唱歌的,手拿麦克风,忸怩作态,咿咿呀呀,简直不知道她们在唱什么,纯粹是展览她们的脸蛋和时髦打扮,和过去的声乐家们相比,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一直等待的节目开始了。他立刻在沙发上坐下,摩挲着茶杯,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镜头。他坐的姿势虽然很从容大度,像个领导人物,可他浑身的肌肉却有些紧张。茶杯在他手下磨擦着玻璃板转动着,手心也出汗了。他太关心这则报道了。    
    对东方艺术协会大会的报道就这么低规格?这么轻描淡写?前天,民间说唱艺术协会的大会,报道规格就比这高。它的协会主席论级别比自己还低两级呢。这像话吗?这且不管它。更重要的是,在电视报道里,身为协会主席的他,就这么两个一晃而过的镜头。有一个还看不清。还专门拍他眼皮耷拉时的样子。这不是丑化歪曲吗?他有这么老态吗?他脸上的皮肉就这么松弛多皱?他身体很健康的——他知道。而协会副主席魏炎倒有这么长的镜头,比他这正主席长几倍。这还有主次吗?电视台太成问题了。什么用心?这事一定要向宣传部反映,查一查。又是魏炎作工作报告的镜头,精神抖擞,一派中年得志的样子,好像他是一会之长。他当副主席还不是他黄公愚两年前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羽翼丰满了,有点势力了,就尾大不掉了,就不把他黄公愚放在眼里了,什么事情一手遮天、擅自主张,不向他当主席的请示汇报。一两个星期也不来一次电话,更不用说亲自来了。他还没退休呢,他不过是在家休息。东方艺术协会几十年来是他黄公愚辛苦经营的。现在想把他撇到一边当傀儡、喝凉茶,没那么容易。他已经深思熟虑了,从今天起就要彻底扭转过局势来。    
    他怒冲冲站起来,关了烦人的电视,来到客厅门口高声喊道:“夏平,夏平,夏平来一下。”    
    “爸爸叫你呢。”平平说。    
    “我过一会儿就去。”夏平答道,“爸,我一会儿就来。”她隔着暗黑的院子应了一声。姐妹俩正在风波平息了的厨房门口说话。    
    跟随黄家几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过来了。她是江苏人,头发花白,一生辛劳,背已经有些驼了。“夏平,他们收房租水电费来了。”她说。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仍然是南方口音。    
    “多少钱?这个月收费怎么提前了?”夏平问。    
    “比上个月多四块。”    
    “多四块?那得……阿姨,咱们家这个月剩的生活费已经不多了,你跟他们说说,明天再交。”    
    “用我的钱垫上吧。”平平说。    
    “不用。明天上午我把家里这两个月的旧报纸和破烂儿卖了,就足够了。”    
    “我给你垫上吧。”    
    “真的不用。破烂儿早晚得卖,要不老忘。”    
    “好,那我去告诉他们:侬现在有事体,顾不上,明朝再交。”祁阿姨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夏平,冬平今朝回来一直躺在床上哭。”冬平和祁阿姨合住一屋。    
    “她从学校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没出来吃夜饭。”    
    “那我们先去看看她。”夏平对平平说。    
    做姐姐的直感(更确切说是一个女人的直感)告诉她:冬平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上卷:第三部分大家叫她“黑美人”

    看着夏平和平平走过去的背影——夏平真瘦啊,连屁股好像都没有,穿身旧衣裳——看着姐妹俩推门进了房间,关门,开灯,祁阿姨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家现在越来越乱了,哪能办法。一个一个全要叫人操心。啥人操得过来?全大了,伊讲话也没啥用了,唉。(她转身要走,又立住。)自家忘记要做啥了?是关灯?(她顺手拉熄了厨房灯,眼前一片黑暗,可下面还是迈不开脚。)还是有一件事体没做。啥事体?忘记脱了?年纪实在大了,记性勿灵了,耳朵也勿灵了,早晨买小菜跑一趟,路远了,脚就酸痛。这个家,自家跟了三十年了,兄弟姐妹七个,差勿多全是伊从小领大格。现在这个家哪能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娘是死了,阿爹是一日到夜发脾气,烦。勿晓得烦啥。自家要做啥事体了?还是想勿起来。(她不会站下来想,又忙忙捣捣、一脚重一脚轻地往前走。)伊一日到夜忙惯了,立不住,坐不住。这间是小华住的房子,关灯没人了,黑漆漆。困觉了还是出去了?人大了二十九岁了,想读书读勿进去,也苦恼格。这间是卫华和伊媳妇住格,还在里厢头吵?哪能寻这种女人。一日到夜吵。面孔长了好看有啥用?卫华也太老实了,连自家女人也管勿牢。这间是春平夫妇住格。领小囡出去了,还没回来。两个人是一日到夜忙,一生一世也忙不出头来,小囡也没人管,勿会少忙些?阿爹一个人又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看伊面孔,又是在烦,里厢间灯也勿关,浪费电,算了,勿要进去了。噢,想起来了,自家是要到厨房拿一只热水瓶到客厅来格,哪能忘记光了。(她从客厅前黑魆魆的葡萄架下走出来,往厨房走。)这间房是夏平、平平两个人住格,黑了灯。这间是秋平小夫妇俩住格,灯是亮着,窗上人影晃来晃去,声音是一些没格,两家头在家里一日到夜眼睛也勿抬格。两个苦恼人,跑到山西顶顶穷格地方蹲了十几年,蹲得家里也勿敢回了。唉。这间是冬平和自家一道住格。听见夏平和平平在讲话,在劝。冬平是在哭?听勿清楚。自家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厨房了。三十年在这院里厢勿晓得绕了多少圈。一天绕廿圈,一年就是七千圈,十年就是七万圈。三七——廿一,三十年就是廿多万圈。每日买菜,这个账算得过来。绕啊绕,像在乡下推磨。水龙头哪能没关紧,还在滴水嘛,人多家乱,实在管不过来。    
    她提着暖瓶,驼着背,咚咚咚脚步很重地走到院子当中的自来水管旁,把水龙头拧紧。她刚要往客厅走,不知有一种什么样的朦胧意识如同一片淡淡的白光(像梦里厢一样格光)飘忽忽掠过她的脑子。她居然在黑暗中原地立住了,居然抬起眼四面打量起这个小院子来。几十年来,她一直是低眼看地在这个院子里忙来忙去,咚咚咚(她此时觉得自己脚底板疼)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像推磨一样昏头昏脑没停过,没这样立住把这个院子四面好好看过。现在她突然想到要看看。    
    南面(偏东)是大门,大门东边是厕所间,西边是厨房和小华房间。西厢房三间,从南到北是:卫华夫妇住房,堆放东西的库房,春平夫妇住房。北面正房是套间,客厅和阿爹的卧室。东厢房也是三间,从北到南是:夏平和平平住房,秋平夫妇住房,自己和冬平的住房——离厕所间最近。    
    刚才她就是这样顺时针绕了一圈。    
    小院里窗户有黑有亮。她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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