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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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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目标怎么达不到了?”    
    “你的目标当然是可能达到的,这一点你和那个化学家不一家。”范书鸿息事宁人地赔着笑。唉,真正是“绝对之探求”。她自己不知道。三十多年了,入党的事一直折磨着她。不知交了几百份思想汇报,紧跟各项运动,响应各个中心口号。每次找组织谈话,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自我批判中度过。几次像要被发展了,又没有。照例是心脏病发作。入党为了什么,对这一点的认识,她三十多年来大概是越来越离谱了。入党就是目的。目的就是一切。她看不清别的。看不清自己。越是付出痛苦代价的目标越宝贵。越不易达到的目标越魅惑人。    
    有了绝对的目标,就有了绝对之探求了。    
    吴凤珠大睁着眼,呆愣愣地看着女儿。她还是满腔怒气。可她当下想不起要说什么。过了几秒钟,气消了点儿,她继续低下头翻东西。翻。她一定要翻出她的思想笔记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然而她只翻了两下,就又抬起头。刚才要说可想不起来的话,现在到嘴边了。“你说我怎么盲目了?”她看着女儿生气地问。    
    “我不想说了。”范丹妮正对着镜子往头上别发卡,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应该有经验总结。当了一辈子牺牲品再不自知,那就更可悲了。”    
    “我怎么可悲了?”吴凤珠的声音更高了,眼睛直愣愣地睁得更大了。    
    “一辈子被愚弄成那样。连赶个苍蝇都要挖私心,还不可悲?”范丹妮尖刻地说。    
    ……二十多个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围坐着。在开思想学习会。吴凤珠面对着大家虔诚地解剖自己的灵魂。那时她比现在年轻,还没有白头发。“我的私心杂念还没彻底消灭,还要狠挖。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苍蝇落在自己碗上,我就伸手赶走了。看见飞到别人碗上,就不管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越是自我解剖越是沉痛:“我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太深,思想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她流泪了……    
    “我怎么比谁都‘左’了?”吴凤珠对女儿的话反应不过来,跟不上。她只是一句接一句地问。    
    “妈,我告诉你,我不愿说了,说够了。你始终就没‘左’过,行了吧?”范丹妮把梳子卡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推,站起来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抽屉乒乒乓乓翻找东西。哼,“左”得太多,都“左”得忘了。    
    ……刚开冻不久的河水还漂浮着碎冰凌。干校的一群老知识分子拄着铁锹,站在岸边看着河水发呆。“咱们要深揭狠批‘5·16’,要带着对‘5·16’的深仇大恨挖河泥。”吴凤珠在人群中作着动员。她是班长。没人动。有的慢慢摸出烟来,点着了。吴凤珠弯腰挽起自己的裤腿,腰顿时疼得直不起来,心区一阵憋闷发慌,冷汗涔涔从两鬓渗出来。她咬了咬牙,一步步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弯下腰一锹一锹挖起来。有人跟着下河了,有人晕倒在水中……    
    “我到底哪儿‘左’了,啊?”吴凤珠火更大了。    
    “好了,我的好凤珠,好女儿,你们都别吵了。”范书鸿哄劝着,平息着,“丹妮,你又要出去啊?”他这样问,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一瞬间却转移了自己的注意。他微微皱起眉看看女儿的打扮。女儿的事始终让他担忧。三十六岁的人了。    
    “我去参加一个周末俱乐部。”范丹妮摘下衣架上的一个精致皮挎包就要走。    
    “你别走,讲清楚再走。”吴凤珠说。    
    “妈,”范丹妮站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说那么多了。你就是要思想汇报,也用不着去找那些笔记本啊——隔了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用不着?”    
    “妈,”儿子范丹林从外间屋进来,风趣地说,“你主要是没个电子计算机。要不,你就可以把你成百上千次的思想总结都输入进去存贮起来。一旦用起来,一提取就出来了。”    
    “你也来气我。”    
    范丹林诙谐地一笑:“妈,我可不想气你。我是怕你和姐姐吵架太认真,怕你生气。”    
    “人就是要认认真真地活着。都像她那样随随便便混日子行吗?”    
    母亲的这句话刺激了范丹妮。“我混我乐意。我随便我乐意。”她急步穿过门厅,拉开大门就往外走。    
    


上卷:第三部分没结过婚的男性的气息

    林虹走进了单元门。    
    这是一片陈旧的、形状单调划一的宿舍楼群。呆板,毫无变化和生气,凝聚着建造年代的审美意识和哲学思想。这是其中一幢同样单调的楼房。一个个或明或暗的灯窗,隐隐照亮着一个个堆满什物的阳台。阳台的堆积是房间拥挤的表象。这儿,她小时候来过。门口几棵柳树依旧,只不过小树变成大树了。都要变的。楼会老,树会老,人会老,亿万年寿命的恒星也会老。这又是一个呆板的、灰沉沉的单元门。说门,只有一半。左边一扇门歪斜地扭着长脸。右边只看见门框,看见合页留下的槽印和螺丝钉眼。楼门内拥挤不堪地堆满了自行车。真不知明天早晨人们怎么推出来。像是一篓相互绞缠的螃蟹。一盏昏黄的灯,照着肮脏的、白灰脱落的墙。左右高提着旅行袋,来回扭动躲闪着,从自行车夹缝中穿过。楼梯上也放着自行车,很巧妙地把脚蹬子挂在楼梯扶手的铁栅栏上,一辆辆车就翘首而立了。人人都是利用空间的能者。楼梯拐弯,一垛堆得老高的落满尘土的什物。又拐弯,又一垛落满尘土的什物。一个破木箱上还有着十几年前贴得发黄的纸条:“河南省新乡市××干校七连一排”。    
    又是一个同样呆板单调的房门了。三层楼,没错。这不是。门上贴着一张小四方纸:范书鸿    吴凤珠。这是她找的人家,父亲的生前好友。    
    她调整一下情绪,做好与主人相见的心理准备。    
    她举起手要敲门时,手停在那儿,又犹豫了。她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门突然打开了,急冲冲走出一个人,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两个人一番相隔十几年后重逢的相认。林虹是礼貌的、愉快的。范丹妮是亲热的、赞赏的——对林虹的外貌。重逢的兴奋并没能转移范丹妮刚才与母亲争吵时的激烈情绪:“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妈犯神经呢。你干脆先跟我一块儿出去玩玩吧?”    
    林虹推辞了:“你去吧,我先看看范伯伯,吴阿姨。”    
    这个家庭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门厅里迎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肩宽而平,一股子文质彬彬的学生气。不大的眼睛里含着微微的笑意。是范丹林。    
    “我和爸爸去车站接过你一趟。”范丹林说,略含一丝拘束。他对林虹中学时的美丽有很深的印象,而少年时代对异性的这种印象总是最美好的。对于林虹的到来,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一丝兴奋和期待。现在看到林虹,他没失望。    
    “我不用接,能找到。”林虹很自然地笑着。她对会见这个家庭中的每个人都作了心理准备。可恰恰对这个家庭中的嘈乱没有心理准备。    
    “来,把东西给我。”范丹林上来接过行李。    
    两人相近时,他感到了她女性的气息;她也感到了他男性的气息。这是一种并不太年轻的女性的气息:清幽、恬淡,没有二十岁姑娘的那种火热。这让他掠过一丝失望,同时又立刻觉得这失望没道理。这是一个必定没结过婚的男性的气息:含着一种有搏动感的、袒裸的、放射的热力。这增加了她一丝心理负荷。    
    “你对我们家今晚的内乱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范丹林朝里努了一下嘴。    
    “林虹吧?哎呀,你总算是来了。我都快不放心了。”范书鸿闻声忙不迭欢喜地从屋里来到门厅。听见范书鸿家来了客人,邻居家的那间房门打开了。放出来哐哐呛呛震耳的京剧广播声。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胖胖的中年人,端着盆哼着唱腔出来,穿过门厅去厨房,斜溜着眼把林虹打量了打量,又回到屋里,把门紧闭上了。京剧的声音又小了。    
    外面又响起了拘谨的敲门声。    
    范丹林扭头看着大门,听了听。“好了,找我的来了。”他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林虹,你先进屋吧。我还要出去一下,有点任务要完成。”    
    “这么晚还要完成什么任务?”林虹关心地问。    
    “例行公事——轧马路。”    
    “轧马路?”    
    “去和一个不一定可爱的姑娘轧马路。”    
    林虹明白了,笑了。    
    “好,好,你去吧。”范书鸿朝儿子摆了摆手,“林虹,咱们回屋里去。你阿姨正倒海翻江卷巨澜呢。”    
    


上卷:第三部分要有对好友之女的关照

    范书鸿实在克制不住了。他要尊严体面。要有对客人的热情礼貌。要有对好友之女的关照。要有人情。吴凤珠只是要翻。她又从里屋翻到外屋来。“一晚上以你为中心,陪你、哄你、让你。刚给你让开里屋叫你翻,怎么没两分钟,你又翻到外屋来了?”他还尽量压抑着自己,为了不出现太使林虹难堪的场面。    
    吴凤珠不管这些。她的火气很大。她翻到哪儿,别人就应该赶紧让开哪儿。她从外翻到里,范书鸿、林虹就连忙站起来让到外屋;她从里翻到外,他们又连忙让到里屋。“我又想到这儿有个纸盒子没翻嘛。”她把头探进床底下,拉出个纸盒子,“你们谈话在哪儿不行?我忙这样要紧的事情,你们一点不关心。”    
    范书鸿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好,好。”他息事宁人地长叹了口气,“我们再而三、三而四地给你腾地方。你现在的事情最重要。”他站了起来。林虹礼貌地跟着站了起来。“要不要帮你翻啊?”他问妻子。    
    “不要。你们翻,我还不放心呢。”    
    “好好。你总是信不过别人。”范书鸿转头看看林虹,一摊双手,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说老太婆,你也不和咱们的客人说说话了?”    
    “我现在顾不上呢。你先和林虹聊嘛。”    
    “我提醒你一下,老太婆,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要考虑到林虹坐了一天火车还没休息呢。”    
    “我没关系。”林虹说道。踏入这样一个纷乱的家庭,她心中很有些不安。    
    “我笔记本还没找到嘛。”吴凤珠抬起淌满汗水的脸,睁大眼直视着范书鸿,火气很大,“什么都应该有主有次嘛。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    
    当着林虹讲这样的话,范书鸿被噎得半晌说不上话来。    
    “你说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你说嘛。”吴凤珠重复着。    
    还有这样不讲情理的吗?范书鸿感到了自己的恼怒,感到了站在一旁的林虹的难堪。“我不要紧,让阿姨慢慢找吧。”他听见她这样说。不知怎么,此刻看着妻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他不仅没有心疼,反而一下子勃然发作了:“什么信仰?别谈你的信仰了。你那叫什么信仰?说得尖刻点儿,就是丹妮的话,政治虚荣。”    
    “你,你侮辱……人……格。”吴凤珠的手又开始发抖,或许因为范书鸿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手的抖动愈加厉害了两倍。“林虹,你说他讲理不讲理?”她用颤抖的手指着范书鸿,“信仰……是人的第一……生命,你……”    
    这次,她的手的颤抖让范书鸿看到了。“好了,好了,”一见她又发抖,范书鸿泄了气,克制住自己,“我还是说绝对之探求吧,不,我什么也不说了。行了吧?好,林虹,咱们还是到里屋去吧,给你阿姨腾地方。”    
    翻。她气得手还在发抖。翻笔记本干什么?她嗡嗡地一阵耳鸣。他们到里屋去了,拉椅子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都不关心她。翻笔记本要写思想汇报。写汇报干什么?她耳边又一阵嗡嗡鸣响,眼前一阵迷雾。心脏不好。她不用想,没精力认真想。她牢牢记住前面的目标。隔着雾,所领导老岳仪表堂堂的形象,和蔼含笑的眼睛。嗡嗡声过去了,迷雾也消逝了。低头看,浑身是土,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脸还不定抹画成啥样了呢。    
    她能看见自己吗?她从来看不见自己。    
    不,旁边就是穿衣镜。镜子有问题。脸在里面拉长了,变形了,像是河面上水波晃动的倒影。灯光照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堆积物。各种奇形怪状的黑影,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画面。她蹲在中间蓬着头发。这是她吗?不,这不是她。    
    这不是原来的她。是镜子使她变形了。    
    她又扭过头,这里又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没问题。脸不长了,不扭曲了,不像晃荡的水中倒影了。可满脸是汗水与灰土划出的道道,漫画一样,又是一种变形。    
    这还不是原来的她。是汗水与灰土的涂抹使她变形了。    
    她抓过椅背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没道道了。可脸是苍白的,多皱的,难看的。这不是原来的她了。她年轻时是漂亮的。在去巴黎留学的海轮上,她站在船栏边,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蓝色的旗袍,吸引着多少男性的目光。那时她的脸是光润的,她的身材是苗条的。她老了。是时间使她变形了。可是她怎么会老成这样?她的头发怎么都白了?她的母亲六十岁还没有白发。她知道自己老了应该什么样。皱纹是该有的,皱纹多也是应该的。可现在,脸上有些皱纹,原本不该是她脸上的纹理。    
    她应该是个慈祥的、富于知识气的老太太,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寒酸的、可怜巴巴的样子。过去自己没照过镜子?照过的啊。她从来不可怜巴巴啊。    
    又是什么使她变形了呢?


上卷:第三部分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不是很勇敢的吗?固执,一往无前,不达目的不罢休。她要去西方求文明,便冲破封建家庭的重重束缚去了。在巴黎,有几个女性同时追逐范书鸿,她不是打败了一切对手达到目的了吗?多少年的骄傲。她爱虚荣。可她有信仰是另一回事了。雾。回忆上怎么老遮着雾?模糊。原来很清晰的现在都模糊了。回国后第一次参加国务院——那时叫政务院?——招待会。红地毯,堂皇的大厅,温暖的握手,首长的微笑,掌声的浪潮。鲜花。献花的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红色的蝴蝶结。鲜花的香气让她眼睛潮湿。共和国。一切是伟大的。只有自己是渺小的。好好改造渺小,以适应伟大。改造。改造。周围是一圈圈开会的人。写汇报的纸像雪片一样。她越来越渺小,虔诚。头越来越低。脚下是干校水田的泥泞。赤脚,自己的腿白胖松软,简直是个剥削分子。她要改造。她要解决组织问题。一瞬间,她就想到了自己所以要写思想汇报的目的。她要翻。再累也要翻。天亮也要翻。她有信仰。信仰什么?不用想。政治虚荣?绝对之探求?不。她要翻。翻。翻。    
    心理学家的心理却缺乏稳定的心理逻辑,有点神经质。她正翻着一个纸盒子,又想到阳台里还放着一大塑料包旧书本。她站起来,头晕心慌,腿软,推开阳台门,她看着一大堆黑糊糊的什物,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不知如何下手。    
    夜晚的空气有些潮湿,让她感到呼吸艰难。    
    头顶上,四层楼阳台上有人站在那儿凭栏说话,听声音就知道是和她同研究所工作的夫妇俩。他们正谈到她。她清醒了。    
    “所里让吴凤珠退休了?”女的声音。    
    “嗯,老岳今天找她谈了。”男的声音。    
    “她退吗?”    
    “大势所趋。听老岳讲,她希望在退休前解决组织问题。”    
    “她这个岁数入党还有什么用啊。唉,要入,就让人家入吧,一辈子也怪可怜的。”    
    “听老岳讲,这样的人暂时先不考虑。”    
    “暂时先不考虑,退休了不是更不考虑了?”    
    她的腿完全失了支撑。在光影旋转的迷雾中,她一点点瘫软着倒在阳台上。


上卷:第三部分没谈过恋爱是令人遗憾的

    林虹和范书鸿隔着写字台在杂乱拥挤中坐下。    
    周围是两个单人床、一个折叠床,上面堆满衣物,桌子,一个个书架、书柜,堆积在书架上直至房顶的书籍,堆积在地上占满家具间隙的书籍。一摞六个箱子,比立柜还高。靠墙的一个三屉桌上放着个两开门的小衣柜,家具的重叠。脚下狼藉着一个个打开的箱子。物质对人的近距离的包围。    
    她需要迅速适应这个环境中人与空间的关系。她更需要迅速适应这个环境中人与人的关系。她应该运用她处世待人的聪明,消解自己踏入这个纷乱家庭后主客都面临的某种难堪。“范伯伯,您现在写什么历史著作呢?——刚才我看见外屋桌上堆着书稿。”她礼貌地问。她首先要使范书鸿情绪好起来。    
    范书鸿摇头了:“这个先不谈吧。”    
    林虹看着范书鸿理解地笑笑,需要换个谈话角度:“范伯伯,我这次回来,要帮助整理父亲生前的遗稿。到时整理出来了,要请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审阅一下。”    
    “应该的。”范书鸿点点头,“说不上百忙之中,我有什么百忙?”他自嘲地叹口气,“是不忙,白忙,乱忙。”    
    “那您忙什么呢?”林虹问。    
    “忙什么?忙房子,忙孩子,忙历史学以外的乱七八糟。”    
    林虹有些吃惊:“孩子还用您忙吗?丹妮、丹林他们不都挺好吗?”    
    “先不谈这个吧。”    
    林虹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没再说话。    
    这使范书鸿从自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歉疚。“丹妮是一天到晚在电影界混,混得谁都看不起。”他叹道,“……她的事我很难和你讲啊。”    
    “她爱人在哪儿工作?”    
    “没有什么问题比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了,你慢慢就知道了,她在北京文艺界很‘出名’的。”    
    怎么个出名呢?当然不便问。    
    “丹林呢?他……”林虹话半而止,让表情把话说完。    
    “他?……这两年他算不错了。”说到儿子,范书鸿平和了些,“他现在在经济所,是改革家。在北京思想界也算有点儿名气吧。”    
    “他还没结婚,为什么?”    
    “这个问题,大概要一个历史学家再加一个心理学家才能回答。”    
    “丹林的想法有些有些怪是吗?”    
    “说怪也不怪,不过要说清楚也很难。这会儿他在那儿轧马路,又不知道和人家说什么呢。”    
    月坛公园外的林荫路边,夜风习习,树影婆娑。公园内一团团高大墨黑的松柏,将沁人的湿凉隔墙洇化出来,溶入夏夜京城的燥热中。范丹林和一个姑娘缓缓并肩走着。姑娘低着头,红花裙在朦胧的光影中摆动着。    
    “你这是第几次和人这样轧马路了?”范丹林问,文质彬彬中透着一种玩世不恭。    
    “……第一次。”    
    “第一次?”    
    “真的,像这样是第一次。”    
    “像别的样呢?”    
    “就是第一次。”    
    “我相信你的回答——你愿意吗?”    
    “愿意。”姑娘低着头答道。    
    “你今年二十七了吧?”姑娘脸红了,低着头没回答。这样居高临下的口吻,对于一个极力要使自己显得年轻的姑娘无疑是难以忍受的。“一个二十七岁的女性,没谈过恋爱是令人遗憾的。我很难想象我会爱这样的人。”范丹林目视前方一幢幢灯窗闪烁的楼房,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姑娘抬起头看了范丹林一眼。    
    “你怎么?”    
    “我……不……我……”    
    范丹林嘿的一声冷笑:“你知道我第一厌恶什么吗?”    
    “不知道。”    
    “我第一厌恶的是虚伪,掩盖真情的虚伪。你爱我什么呢?我怎么看不出我有什么可爱的地方?”    
    “各方面……”    
    范丹林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现在好像价钱不坏。”    
    “你别侮辱人格。”    
    “我可没侮辱你。我前几年可是个劣等货,没人要,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上卷:第三部分向上面有关部门越级交涉

    “一天到晚在街道工厂抡大锤,不是‘劣等货’?现在成了优等货了,出口转内销的,就抢着要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姑娘声音很低。    
    “要,又不说真实的考虑——你知道我第二厌恶什么吗?”    
    “不知道。”    
    “我第二厌恶的还是虚伪——讳言自己的目的性。看上我什么?是研究生,出过国,著过书,有前途,这些说出来就挺好嘛。何必说些别的?”    
    “我就不看你这些嘛。”姑娘轻声嗔道。    
    “那你看哪些?”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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