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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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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看你这些嘛。”姑娘轻声嗔道。
“那你看哪些?”
“我看的是你整个人。”
“人?又不是抽象的,总有具体的方面。我劝你不要考虑我了。我这个人,质量,性能,都不会符合你的理想,毛病缺陷太多。”
“……我……”
“我告诉你吧,我有肝硬化。”
“你……”姑娘看着范丹林似乎隐含着一丝恶作剧的样子,说不上话来。
林虹看着范书鸿理解地笑了笑:“一个人一个性格。”
“他的性格有缺陷。”
“您不是说他挺活跃吗,还遇不到合适的对象?”
“怎么能合适?他接触的差不多都是你们这代人。你们这一代,好一点的都结婚了。哪儿去找他合适的?”
“不会找年轻点的?”林虹赶忙把问题引下去,话停留在这儿会涉及到她。
“再年轻的,给他介绍,他又总觉得没味道。不知道他要什么味道。”
林虹笑了笑。范书鸿轻轻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好,看着林虹问道:“你爱人现在在哪儿?”
“我?”林虹微微摇了摇头,还是涉及到自己了。
“还没结婚?”范书鸿有些意外。
“我离婚了。”林虹坦然地说。
“噢……”范书鸿不自然地点点头,一瞬的尴尬。他太唐突了。“你看我们家挤成什么样了,”他转移话题,环指了一下房间,“范丹林这个改革家连自己的房子都搞不到,挤在父母这儿。真是家不成家。”
“原来这三间不都是你们家的吗?”
“那是老黄历了。‘文革’中又搬进一家,你进来时没看见那家邻居?”
“现在不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吗?”
“有落实的,有没落实的。我这房子问题,前前后后真可以写部很精彩的小说呢。要说问题很简单,单位里只要给我这邻居找下住房,让他搬出去就行了,是吧?就这么件小事情,从1978年到现在,研究来研究去,整整四年了,找了领导几十次,可到现在还是没解决。后来,就是最近这次出国,我突然明白了,我没有随风入俗,采取大家都采取的办法。”
“什么办法?”
“请客送礼。可以说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最最简单的办法。以为在文化单位不用这一套。关于房子的事,前前后后可以和你讲两天,有的场面简直就是电影。”
丰田牌小轿车载着范书鸿在雨夜的北京街道上飞驰着,去首都机场。阜成门立交桥,白塔寺,北海公园,景山,故宫,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北京城街道,范书鸿突然惊异了:车一过美术馆往北拐了,应该一直往东去啊。
“怎么从这儿走?”他俯身客气地问司机小刘。
“噢,您等会儿就知道了。拐一下,接个人。”
车在一个漂亮的四合院门口停住,响了几下喇叭。很快,红色大门吱嘎嘎开了,一个人打着折叠伞,戗风顶雨地从门口急步出来,一弯腰,收伞上了车。
是研究所的党委副书记白贵德。
“您也……”范书鸿看着他,一时有些惊讶。
“范老,我去机场送送你。”白贵德嗓音沙哑地笑道,边示意小刘开车。
范书鸿既意外又感动。这次为去德国参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讨论会,曾和研究所领导闹得很不愉快。起初,德国来请了,研究所领导不同意去,说没有外汇。后来,德国方面汇来一笔钱,所领导又说这样有损国体,难道中国连这点钱都出不起?结果还是不让去。无奈范书鸿只得向上面有关部门越级交涉,反反复复总算可以去了,但所领导都有些悻悻然。
车在雨夜的街道上疾驰着。
上卷:第三部分到处是官僚主义
白贵德打着手势感叹道:“出国交流学术,是很光荣的事情。”白贵德高颧骨,凸额头,凹眼窝,他说话时,那双大眼睛并不看对方,“所里总该来领导送送,别人都说没时间,那就不勉强他们了。我和小刘说了,不要张扬了,到时车拐到我家一下就行了。”他点着烟吐出烟气来,“范老,现在的工作不好做,到处是官僚主义啊,你看你的房子问题拖了多长时间。不能再拖了。等你出国回来,这次一定立刻解决。”
范书鸿感动着,直到上飞机仍然感动着。
…………
当他中午提着一个沉重的大皮箱踏进白贵德家客厅时,白贵德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又是招呼就座,又是沏茶递烟,又是让儿女从各自的房间出来见见范伯伯,热情地问长问短。范书鸿昨天刚从德国回来,今天上午原打算到所里汇报工作,白贵德让他别急,休息休息,“中午有时间先来家里坐坐”。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客厅里宽敞舒适,铺着红地毯,吊着莲花灯,很富丽堂皇。一切德国见闻都谈到了。
“怎么样,这次出国,收获不小吧?我这不是指学术方面,是指物质上,啊?”白贵德风趣地笑着,“买了点儿什么好东西啊?”
“没买什么。”
“没买什么?”
“我只是给自己和所里买了些书籍。这不是,这一箱书,我等会儿就带到所里去。”
“噢……”白贵德意外地怔了怔,眼睛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除了书呢?”
“除了书我没买什么。我节约了九千马克外汇带回来了。”
“九千马克?”白贵德眼睛一亮。
“我准备上缴国家。”
“上缴?”
“是啊。您看,这笔外汇应该上缴哪儿啊?”
“这个,再研究吧。”
两人还在谈着。白贵德脸上还浮着笑容,但显得勉强,而且渐渐冷淡下来,最后完全消逝了。
“我出了门才突然发觉:他最后的态度完全是冷淡的、敷衍的,和他一开始的亲热判若两人。是怎么变过来的?我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了?我仔细地回忆了整个谈话,回来又和家人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才算明白了个中奥妙。”范书鸿说。
“那您的九千马克呢?”林虹问。
“缴了。为缴这笔外汇,跑来跑去跑了好几天,没地方收。最后总算缴到外汇局了。丹林、丹妮他们都说我傻。”
“那您的房子问题更解决不了啦。”
“大概是。”范书鸿苦笑了一下,“难度更大了。隔壁邻居老王是所里的锅炉管道工,原来说一间换一间不往外搬,要一间半。现在又提价了,非要两室一厅的单元不可。”
半导体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京剧《群英会》。“咱们搬不搬哪?”王满成坐在竹椅上品着茶,慢声慢语地问。两个上小学的儿子已经睡下。屋子里狭窄拥挤。
“搬什么,就东三楼那一间半?”老婆张海花正低头在缝纫机上做活儿,叭地放下剪刀,人胖气粗,“两室一厅,没这就不搬。”
“你没看,范老他们一家挤着也怪可怜的。”
“你可怜他们,谁可怜你啊。你一个烂工人,现在是最不值钱的。照顾谁也照顾不上你。反正他们现在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咱们占着这一间,不给两室一厅就不搬。”
“咱们先搬过去,往后再慢慢找着所里要两室一厅呗。”
“我告诉你,一旦搬出去了,就没人管你了。现在可是重视知识分子,挤兑工人。你没听人说: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老大靠了边。他们有啥可怜的?又出国,又有钱,工资是你三四倍,划拉一篇文章就是多少钱。咱们也不是和他们过不去,文化革命那会儿范老挨斗,咱们没可怜过他?我这是和你们所当官的过不去呢。我要是你,不给房子,冬天就让你们机关暖气全不通。”
上卷:第三部分这就是我一生的‘成就’
“那这邻居也太不讲理了。”林虹说。
“他们的考虑也能理解,将心比心吧。”范书鸿不无感叹地说。
“您在这样的条件下搞历史研究也真不容易。”
“我算什么研究啊。”范书鸿摇了摇头,“这不是,明天,”他翻了一下台历,“有个法国历史学家,是法籍华人,叫邓秋白,我要请他和太太吃饭。他是我,噢,还是你爸爸,四十年代一块儿去欧洲留学的同学。明天你也一块儿去吧,你看,”他轻轻拍了拍写字台上堆放得四大摞硬皮精装书(大概有几十本,码成一个立方体),“这是他送我的著作,加起来有一人高吧,著作等身。可我,想回送他一本书,却几乎找不出来。”老历史学家拉亮红纱罩台灯,使屋里再增加一些亮度,然后,在拥挤中困难地挪开椅子费劲地站起来,拉开身后紧贴着书柜的玻璃,从里边抽出一本顶多有三百页的平装书:《佛教在中国的历史》。他轻轻拍掸了一下书上的尘土。
“回国几十年了,我只出过这一本书。”他轻轻翻了翻,书中夹着很多纸条,他拿出一张看了看,朝林虹抖了抖,“就这一本书,还要对许多地方修改后才拿得出去。……这就是我一生的‘成就’啊。”他把书慢慢放到写字台上,用右手抚摸着,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堆码成一个硕大正方体的四摞书。
他自己的书,薄薄的一本,薄得几乎没有厚度,手指透过书似乎便直接感到了桌面的硬度。质地低劣的封皮,软沓沓的,没有一点张力。
老同学的书,厚厚实实的一垛,堂皇气派,精装封皮硬挺挺的,烫金字赫赫然的。沉甸甸的一垛书压得写字台要翻倾过来似的。他右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再用力压住自己那本薄书,好像这样才能维持这个大天平的平衡。
书的对比大概使他回想起一生走过的道路。
“当时我回国了,他没回国。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范书鸿感叹道。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大概是为着打破这不该有的静默,范书鸿又从书柜里抽出两本大学的历史教科书,“还有,就是这教科书了。我只是十几个编委之一。也不能算我的著作。”又是两三秒钟沉默。听见窗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呻吟。
“您现在后悔吗——当初回国?”林虹轻声问。
范书鸿看了看林虹,摇摇头:“已经走过的路,有什么后悔的呢?”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一次呢?”
“还是要选择回国的吧。”
“为什么,这三十年不是把您的学术事业都耽误了?”
“我主要是为了孩子。他们应该回到中国来。”
林虹刚要说什么宽解的话,范丹林回来了。他冲她笑笑,转向父亲:“爸爸,您这左手一大垛,右手一薄本,可真是个蒙太奇对比。这充分证明前些年,我们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文化上是多么可悲。”
范书鸿不满地瞥了儿子一眼。
“爸爸,您明天就准备把这么一本佛教史回送邓伯伯?”
“还有这两本教科书,集体编的,不一定合适吧?”范书鸿看着儿子,犹豫不决。
“这哪能送出去啊?”
“那,就只有这本佛教史了。”老历史学家显出了可怜。
“这本也别送了。”
“怎么?”
“这本书是什么年头写的?那种理论模式下写的东西,一点学术价值都没有。”
“起码有点资料意义吧?”范书鸿小心地说。
“有什么资料意义?这本书现在看,没什么信息含量。趁早别送人。拿出去还不够丢脸败兴的呢。”
“你……”范书鸿一下恼了,嘴唇有些发抖。
“爸爸,您不要生气,我不是想伤您自尊心。您看邓伯伯的书——”他啪啪啪把书一本本从书垛上拿下来,又一本本在桌上打开着,哗哗啦啦展露出装潢精美的封面、扉页,雪白发亮的纸张,华美的插图,“一本是一本。这是1957的,那一年您干啥来了?差点儿当右派。这是1958年的,1959年的,1960年的,人家年年出书。看,这本是1966年的,您那时正住牛棚呢。这一本,还有这一本,您看,这一本是1982年3月出的,刚出三四个月。爸爸,要我说,您这样的书不如不送,孤零零一薄本,也没什么新内容,送了反而让人小看。”
“有什么小看的,他是我老同学,对中国这些年情况也不是不理解。”
“你不是要修改再版吗?等那时候再送不也行吗?”
“不修改了,就这样送人。我一辈子没写什么,就写了这本连资料意义也没有的劣等书。”
“爸爸……”
“你怕爸爸让人小看,爸爸可不怕让人小看。”
范丹林看着父亲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爸爸,书你送吧,送还是对的。”
“你说送,我不送了。”范书鸿大声说。因为激动,他的手神经质地抖动着,摸索着抓起那本书,哗嚓嚓,从中间把书撕成了两半。
范丹林怔怔地看着父亲,林虹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了。
突然,外屋阳台上传来惊惶的喊叫,那是在范丹林之后刚刚回来的保姆的声音:“你们快来呀。阿姨晕倒了。”三个人一惊,急忙来到阳台上。吴凤珠正呻吟着瘫倒在黑暗中。“我刚回来,要在阳台上放点东西,就发现阿姨……”保姆是个四十来岁的安徽妇女,她蹲在吴凤珠身边,对范书鸿解释着。
“妈妈,你怎么了?”
“凤珠,凤珠。”
父子俩抱起吴凤珠,要往屋里抬。
“我……不要进屋……我……要……翻,翻……”吴凤珠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你还翻什么?本子,本子。连命都不要了?”范书鸿冒火地说。
在众人的协助下,吴凤珠被抬进房间。铺床,安置,拿药,家里乱成一团。
这时,门厅里又响起陌生的敲门声。
上卷:第四部分坚决反对这门婚事
来客踏入范家了。从门厅一进房间,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混乱不堪:屋里摆设乱,拥挤狼藉;人乱,里里外外进出着;气氛乱,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嗡嗡嘈嘈。在林虹和范书鸿一家人面前出现的是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汉子,中等个,壮实强悍,方脸很黑,眉毛像两把半秃的黑牙刷,眼神尖锐,嘴角上的线条凶悍有力。
“孟立才,你来了?”范书鸿忙从里屋出来,把来客挡在外间屋,客气但又有些惶乱不安地招呼道。
“爸爸,好长时间没来了。您身体好吗?”这个名叫孟立才的中年汉子尊重地问候道,同时伸出了手指短粗手掌厚实的手。
“好,好。”听见对方的称呼,又被对方握住手,范书鸿显出一种躲又躲不开、推又无法推的窘促。站在里屋门口的林虹惊诧地看着来客,又回头询问地看了看范丹林。这位孟立才是谁?为什么在他礼貌斯文的举止后面有一种敌意?
“这是丹妮的丈夫。”范丹林对林虹小声说。
林虹更诧异地看了范丹林一眼。
“他们分居快三年了。”范丹林又说。
林虹一下可以想见地明白了。刚才,她出于礼貌站在门口;现在,同样出于礼貌,她退回里屋去照顾吴凤珠了。
“妈妈呢,她不在?”孟立才更恭谨地问候道。
“她身体不大舒服,心脏病犯了,躺下了。”
“我来得有点晚了,都十一点多了。”孟立才不安地说。
“坐吧。”范书鸿言不由衷地伸了伸手。
“你坐坐吧。”范丹林也走过来客气地打招呼。
“好。丹林,你还在经济所?”孟立才坐下来,同时指了指里屋门口,“她是你……”
“她是爸爸老同事的女儿,刚从外地来。”
孟立才点点头,坐在折叠椅上身体前倾,双肘撑膝,心事重重地抽起烟来。屋里片刻寂静。“丹妮不在,出去了。”范书鸿说。孟立才慢慢吐着烟,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看着地下,慢慢弹了弹烟灰:“爸爸,您说我们的事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范书鸿坐在床上,摇了摇头。
他能知道怎么办?女儿大学毕业后,因为父母的历史问题,被下放到北京远郊区怀柔县教书,在那儿和这个比她大十来岁的教师孟立才结了婚。范书鸿当时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但现在,范丹妮闹着要离婚,他也坚决反对。孟立才那些年对你不错,你现在调回市里了,到了电影界,地位变了,就不要人家了?但他管不了女儿。现在女婿来,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儿坚决要离,女婿就是不同意,已经拖了三年。
孟立才俯身低头,沉默地抽着烟。听见里屋吴凤珠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喃喃声。保姆端着脸盆出来,到洗漱间去了。
“丹妮什么时候回来?”静默许久后,孟立才问。
“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范书鸿摇摇头。
又是沉默。孟立才在沉默中能够感到范书鸿的尴尬和不安。他也能感到在拥挤混乱中呈露出的这个家庭的软弱。但是,他也分明感到了自己整个身体铁一般的冷酷和坚硬。他受过折磨,他也该折磨折磨别人。他决不怜悯任何人。他今天一定要等范丹妮回来,给她,给这个家庭报复性的一击。
外面楼梯传来高跟鞋的踏响声。
出了胡同口,范丹妮在行人寥落的马路边追上了胡正强:“你等等。”
胡正强站住了。这位身高一米八的中年导演正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和一个年轻的剧作者说话。他只是微微地转过头,用左脸的一侧对着赶上来的范丹妮。范丹妮在他身旁站住。她有些气喘,脸也微微发烧。她从胡正强站起身准备悄悄离开凌海家时就发现了。她才不稀罕他呢,要走就走吧。可是,才过了半分钟,她的高傲就崩溃了。她丢下舞伴急急地追了出来。
“什么事?”胡正强压低声音冷冷问道。
“我……”范丹妮咬了咬嘴唇,看了看胡正强身旁那个年轻人,“要和你个别谈谈。”
“就这样谈吧,我还有事。”
“你们先谈,胡导演,我明天再找你。”年轻人知趣地告辞了。
“行了,总可以谈了吧。”胡正强声音中充满着不耐烦。
“我……”范丹妮急切地想讲许多话,却只是神经质地颤动着嘴唇,说不上来。胡正强耸耸肩,自嘲地冷笑了一声,真是太无聊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面前经过,转过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一块儿走两步好吗?”范丹妮小心地央求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胡正强的声音高了些,露出压抑不住的躁怒。
范丹妮抬起眼又垂下,一腔辛酸屈辱涌上来堵住喉咙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正强斜睨了范丹妮一眼,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推上车慢慢朝前走。
范丹妮的眼睛一下涌上潮湿。她跟在胡正强身边低头走着,她不敢挨他太近,隔着夜晚清凉一些的空气,她能感到胡正强那男子汉的气息。她曾那样热烈而真情地委身于这个男子。这是景山西街。他们在路边走着。白日里苍松翠柏的景山现在是黑魆魆堆墨一般,在夜色中寂寞森严地耸立着。
上卷:第四部分逢场作戏,后什么悔?
胡正强扶着车在树影中慢慢站住了:“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范丹妮沉默了几秒钟,说:“我想调到你们电影厂去。”
“为什么?”
“想和你在一块儿工作。”
“你又来了。”胡正强克制不住自己的暴躁。
范丹妮静静地站着,她此时已镇静下来。
胡正强紧绷住嘴看了她一会儿,克制住自己:“我不同意。”
“我自己调过去,不用你管。”
“你如果调过去,我立刻就调走。”
“那我再跟着调过去。”
“你有完没完了?”胡正强终于爆发了。
“你认为咱们的事儿就完了?”因为激动,范丹妮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
“你以为一句话就可以一刀两断了吗?”
“你到底还想怎么样,难道还要我为那件蠢事继续付出代价吗?”
“你认为那是蠢事?”范丹妮问。
“是。”
“你后悔了?”
“我是后悔了。终身后悔。”
看着胡正强的爆发,范丹妮浑身哆嗦着:“你后悔,我不后悔。”
“你当然不后悔。你什么责任感都没有,逢场作戏,后什么悔?”
“我逢场作戏?”范丹妮的脸变得煞白,“就你有责任感吗?你要当好爸爸,你要当好丈夫,你要当父母的好儿子。你要当公众眼里的正人君子。你的‘责任’和‘义务’,不过是一张虚伪的外皮。”
“我恨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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