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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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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仁祥前倾着身子,专注地看着黄公愚。为了保持这种尊敬的姿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抽了一口烟。抽烟时,目光也没离开黄公愚。弹烟灰了,他仍然目不转睛。拿烟的右手缩回来,摸索着慢慢触到茶几上的烟灰缸,然后在上面轻轻蹭着。好在抽了几十年烟了,手底下对烟的感觉是清楚的。这一下蹭掉的是烟灰。这发硬的想必是烧板结的烟丝中的小柴棍,轻轻乘着劲蹭掉它,不要让整个红烟头都跟随着掉下来,否则烟就熄了。再慢慢旋转着,像转圈削铅笔一样。现在剩下的大概都是红烟头了。那红烟头大概是一个四十五度的圆锥体。这一切动作都有点儿下意识。他感到坐的姿势有点别扭,又略微往前挪了挪屁股。因为不敢欠起身,屁股在皮沙发上摩擦出了声响。这声响容易让人有不文明的错觉。他的脸上一直堆着笑。时间太长,脸部肌肉有些紧张,突突地轻跳着,要抽搐起来。他立刻放松一下脸部肌肉,让笑纹平伏下来,然后再一次使它浮出来。可脸上的肌肉还是轻跳着要抽搐,他于是再放松一次,再让笑纹平伏一次,然后再浮现出来。这一次好像没有要抽搐的感觉了。不过,笑容要浅一些,要不时间长了,肌肉还会跳。因为他一直想努力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种恭听的姿势和表情,他的意识也处于一种一无所动的麻木状态。    
    他甚至不太清楚黄公愚讲了些什么。    
    雷彤林听着,自如地维持着礼貌的神情,心中却水一般过着意识流。动不动就是培养接班人,这协会是他的?“王莽谦恭未篡时”也上来了,有什么忿忿不平的?中青年上来了,你不该往边儿上靠靠?要不你培养接班人干啥?他的记性可真是好得让人吃惊,几年前的日子还记得一清二楚。要说老糊涂,也不糊涂,对过去有些事儿记得清楚着呢。你看,对自己添的小标题还记着呢。什么“辩证法”,“战略意义”,真是胡掰。老了不安心歇着,还一天到晚的要管事。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孔子要一百年、二百年、几千年地活着,中国也非遭殃不可……他的意识流被打断了。    
    黄公愚的话冲他来了:“今天的电视专题报道你看了没有?”    
    “我和老樊一块儿看的,拍得还不错。”雷彤林答道。    
    “什么不错?有问题。为什么这么突出魏炎?这是什么用心?你去电视台了解一下,魏炎搞了哪些名堂,回来告诉我。”    
    “这……”    
    “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    
    卫华扶着自行车在舞厅外面等着。这是胡同内的一个礼堂,门口装缀着变幻闪动的彩灯,停着一大片自行车、摩托车,还有十几辆小轿车、吉普,有十几个看热闹玩耍的小孩儿。礼堂里传出舞曲和舞曲间歇时的喧哗,带着浓烈烟雾的烫热空气也从大门里涌出来。他还是来了。赵世芬常常跳舞误了末班车。他怕半夜她在路上出事儿。    
    散场了,人们潮水般说笑着涌出来。卫华如同水流中的一块礁石,任凭人潮从身旁流过,睁大眼张望着、搜寻着。“世芬。”他眼睛一亮,伸手喊道。


上卷:第四部分人有欲则计会乱

    赵世芬正挽着一个舞伴头挨头说笑着,隐约听见喊声,她抬头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变了。讨厌,怎么追到这儿来了。人流后面闪过卫华的凹形脸。她太不愿意在这儿碰见他了。她松开和舞伴相挽的手,匆匆告别:“我得赶快从那边走了,晚了该坐不上车了。”    
    “刚才不是说好了送你,一路散着步走到南池子?”舞伴说。    
    “我想急事,还是赶车去。你先走吧,下次再见。”她妩媚地一笑,在人流中快步朝前穿行着。“世芬。”她又听见那讨厌的叫声,隔着数不清的人头和卫华的目光对视了,她明白无误地表露了她的厌恶,继续朝前走。    
    卫华明白了,他不过是明白了他早就明白的一个事实。    
    他低下头,推着车,随着人流往前走。    
    黄公愚开始了他最重要的行动。“彤林,仁祥,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同志。怎么个信任?我准备把协会的工作以后逐步交给你们。”他由于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樊仁祥深为不安,他不知所措地搓搓手。    
    雷彤林脑子里闪过的意识流是:他现在还有说话算数的实权吗?糊糊涂涂的,谁听他的?不过也不能小看他的影响,毕竟有资历在那儿摆着,在上头也有影响,自己有些事还要靠靠他,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别得罪了魏炎。    
    “樊仁祥你完全可以当副主席,当秘书长,你是东方艺术协会的老同志了,是内行,水平肯定在魏炎之上。魏炎有什么水平?还不是我扶持上去的?我现在撤销对他的扶持。像他这样上下积怨的人非垮台不行。有善必闻,有恶必见。千人所指,无病而死。你们要另起炉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啊?彤林,你年轻,更有培养前途,以后可以成为协会接班人。写过文章没有?写过?收一收,编个集子,我给你写序言,先提高一下学术地位。这是基础。不要像魏炎,野心家,你要一心搞学问,不要有邪欲、贪欲。韩非子讲过:‘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啊?魏炎这样的早晚祸难要生,没好下场。彤林,这道理我教导给你了,能懂吧?荀子讲过,‘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你干坏事,人们的怨恨就指向你。我相信你们。仁祥在外多年,一到北京就来看我,没忘我,这才是日久见人心。彤林,我是一直很关心你的,1979年底那次救济款——你父亲去世,你母亲又血压高瘫痪——就是我亲自批的,120元,你还记得吧?1980年,嗯……是3月份,那次调房子,给你从一间住房调成一间半,增加了八平米,是吧,那是我亲自决定的。记得吧?你还记得,好,这就好。我很关心你。前年,我做的协会年底工作总结,还专门提到你通联工作搞得好,整整一自然段,一百多字,你应该有印象的,是吧?这都是为了一步步培养你。仁祥,你们今天来了,我明确表个态,我要重点培养你们两个。”    
    樊仁祥一直不安地搓着手,额头有些渗汗,细细的汗珠汇成大滴,又汇成水流,从两耳前,从太阳穴区慢慢往下流,流到脖颈上,胸前也有汗,发热,又发凉,能感到汗水从胸上流下去,流在中线的,走的正是经络学中的任脉,上脘,下脘……    
    雷彤林的意识流更是生动不息。这老头儿真够啰嗦的,协会里的人最怕听他讲话,车轱辘话没完没了。现在不常去协会了,作报告的机会不多了,逮住来家的人就滔滔不绝,谁还敢来?这都快十一点了,还没罢休的意思,让不让人走?让自己出集子?自己的文章数量还太少,不过,这确实可以考虑。让他写个序言,完全可以。他的牌子在国内外有点儿影响。救济款的事儿他还记着哪。调房,连几平米他也记着哪。这记性。真够让人目瞪口呆的。他是不是每天都要把他给人行过的好事儿过一遍脑子,复习复习啊。    
    黄公愚的讲话到了最实质部分了。    
    “仁祥,彤林,我已经把协会的事儿想透了,下决心了,要改变局面。我已经立了遗嘱,(自己今天夜里就立。)把对你们的安排都写在遗嘱中了,明天,我准备把协会里的几个青年,包括你们,一共七八个人,叫到我家里来。我要先和你们谈谈,做一番部署。你们明天上午九点半来。这是名单,彤林,你明天一早通知他们一下,能打电话就打电话,不能的,你五点钟起个早,跑一跑。”    
    樊仁祥更加不知所措,更加汗流浃背了。    
    雷彤林也吃惊不小。好好的,立开遗嘱了?这要干什么?组织力量,推翻魏炎,重新组阁?这不合章法,简直是胡来。    
    “彤林,你一定通知到,啊?”    
    “好。”雷彤林点头答应道。他可以通知到,那些人来不来,他不管。他自己是要借故不来的。卷进这种事情可就麻缠了。“黄老,”他笑了笑,开始讲今晚来的正事,以便及早脱身告辞,“和有关单位联系了,您这次去日本访问,不能带您女儿去。”    
    “什么?”黄公愚火了,“我年纪大了,让女儿陪同去是完全应该的。”    
    “他们讲了,代表团中有年轻同志,也有工作人员,可以照顾您。”    
    “不行,那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能吓着谁?代表团就垮了?不去倒能空出一个名额让别人去呢。    
    “你告诉他们,不同意我女儿陪同,我就不去了。”黄公愚气呼呼地说,“好,这事就这样。明天上午九点半,你们来我这儿。”    
    


上卷:第四部分还和不止一个人谈过恋爱

    赵世芬回到家洗漱完了,就挨着女儿睡下了。    
    卫华还在台灯下坐着。他在备星期一的课。他左手撑着额头,钢笔在本上唰唰唰疾书着,填满一行又一行空格。他不愿眼前出现空格。他不停地去填补它。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用错本子了,停住笔,哗嚓嚓把写下的几页都撕下来,然后换本重写。写完了,他不知道还应该找点儿什么干。他慢慢转过头。双人床上,赵世芬睡得正香。靠这边留着一条空儿,是他睡觉的位置。    
    这是他的妻子?他常常怀疑这个现实,怀疑自己当丈夫的权力。    
    她在睡梦中仍显得漂亮。此时侧躺着,脸颊压着披开的黑发,穿着无袖白背心白短裤,腰间裹着一条小毛巾被,裸露着丰腴的胳膊和大腿。那姿势显得她很美,也显得她很舒服。她脸上还隐隐浮着一丝微笑,梦中的微笑。笑什么?当然不是冲他笑的,大概是冲那些风度优雅的舞伴笑的。    
    她也曾冲他这样笑过。那是七年前,他们在陕西宜川地区的一个小工厂。有一天,她突然来找他借书,在他脏乱的单身宿舍里站着,冲他这样妩媚地笑着,而后又接连几次来,一次比一次更妩媚,含意是明显的。当时,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她在厂里漂亮得引人注目,不少男人死盯着她,而他自己长得不好看。面对她的亲热,他绝不敢头脑发热。他知道她出身不好,而且知道她若不是和负责招工的干部搞了点儿暧昧,招工进厂轮不上她。还知道她为调工种,和劳资科的头儿也有点儿那个。至于到什么程度,就传说不一了。她进厂后还和不止一个人谈过恋爱。    
    这次爱上自己什么了?爱自己的出身?爱自己老高三的文化程度?爱他已经重新工作的高干父亲?爱他有可能调回北京?他清醒而且警觉。他对这样的女人是有惕怵的。然而,她的热情,她的妩媚,她的楚楚动人的美貌,都远不是他能抵挡的。    
    他们第二年结婚了。又过了两年,通过他父亲的关系调回了北京。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妻子身上。她在睡梦中伸手搔了搔脖颈,然后稍稍转动了一下身体,张开手,有那么点儿仰睡了。她的胸部在微微一起一伏,隆起的乳房在背心下波动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着。他感到一阵冲动掠过身体,那是有些自卑的身体。他站起来,到脸盆架旁边洗脸。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她了,她不让。    
    他一边洗脸一边还感到身体内微微搏动和扩散的冲动。他胸中突然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厌恶。那是对自己的厌恶,也是对她的厌恶。他厌恶自己这样委曲求全的懦弱,没有男人气。他厌恶她的轻浮,厌恶她的放荡,厌恶她的浅薄,厌恶她的凶悍,厌恶她的自私,厌恶她的市侩气。他感到浑身很热。他脱下背心,站在立柜的穿衣镜前擦着身子,他看到自己很矮的个子,很宽很短的上身,平板难看的胸部,一根根肋条,还有难看的脸。他一边擦着,一边呆呆地看着,动作也迟滞下来。那抬起胳膊擦拭腋下的动作多蠢,多令人生厌啊。他咬了咬牙,转身去洗脚。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洗着。    
    他准备躺下了。赵世芬的一只手臂张开放在他的睡位上。他仇恨地看了看它,然后拿起她的手臂轻轻放到她身边。她的手臂烫热柔软。又有一丝冲动从他体内掠过,同时便又感到对自己、对她的厌恶。他在她旁边躺下了。    
    赵世芬的身体散发着烫热的气息,能听到她轻微的鼾声。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在舞厅外投来的厌恶目光。他胸中涌上一种强烈的仇恨和恼怒。“你离我远点儿。”“讨厌。”“不许你碰我。 ”……她那一次次的谩骂又都纷纷闪现出来。他又感到浑身发热。台灯还没关,略看上两页书,睡吧。    
    赵世芬翻了一下身,侧躺过来,把一只手放到了他胸上,把一条腿压到了他腿上。她那腿的重量,她的肌肤的柔软质感,它的烫热,一下使他呼吸急促起来。她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她身体的热力烘烤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看了看她的脸。凶悍的妻子在熟睡时只剩下妩媚的憨态。她的几根头发轻轻搔痒着他的脸。    
    他一动不敢动。就这样,他躺了好一会儿。身体的接触也许是最单纯、最直接的接触。她放在他身上的烫热的手臂和腿,她均匀的呼吸,她烘围着他的热气,都融化着他,都使他体验着这个他曾经熟悉的女人的身体。她是他的妻子。他们生过一个女儿。他全身的血液加快流动起来,那仇恨和厌恶感也似乎暂时消逝了。他现在只看到她在睡梦中美丽甚至可爱的脸。他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但他感到这样享受同妻子身体温存的卑下了。


上卷:第四部分蓄之已久的忿恨羞恼爆发了

    他轻轻拿下了放在他胸上的她的手臂。他又伸手去托她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想把它放下去。然而,这腿的丰腴、弹性、光滑、烫热,与他手接触的面积、重量,都对他产生了远比那只手臂大得多的刺激。他的手微微颤抖,一个说不清几个月没碰过女人的冲动这次强烈地在体内勃起。他没有那么大力量一下把她的腿搬下去,也没有力量把手从她腿上拿开。她是他妻子吗?他是她丈夫吗?他们不是在一块儿生过孩子吗?她的妩媚的笑脸,她的冷蔑的目光,她刚刚分娩后的温顺恬静,她叉着腰的谩骂,她为他们调回北京的奔波,她的泼辣能干,她对女儿的精心料理,他们有过的热烈拥吻,他又宽又短的上身,他呆板难看的胸……他眼前纷叠着一片迷乱的镜头,他的自卑的身体在发热地打颤。赵世芬在睡梦中撒娇地哼哼了一声,又往这儿翻转了一下,贴得他更近了,几乎搂着他。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似乎知觉了,温存回报地伸手搂住了他。他的压抑的冲动爆发了,他一下紧紧抱住她,狂热地吻着她,她闭着眼撒娇地半推半就地哼哼着。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睡梦中的妩媚从脸上消失了。她认出是卫华,左右转头看了看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里一下冒出怒火和厌恶。“你起开。流氓,不要脸。”她用力把他往下掀。    
    他感到了自己的卑下。他简直觉得自己没脸,恨不能撕碎自己的脸。    
    但是,她的话语激怒了他。蓄之已久的忿恨羞恼爆发了,刚才的冲动变成一种不顾一切的狂暴。他使劲搂住她,使劲……    
    “你起开,流氓。”    
    两个人在床上拼命扭动着。孱弱的丈夫表现出来的从未有过的狂暴,让赵世芬有些恐惧,她躲着他的狂吻,拼命反抗着。她对卫华的厌恶,她在睡梦中对男性的渴望(那对象当然不是卫华了),她那经过熟睡所发酵了的女性本能,在这种拼命的反抗中被综合激发成一种病态的亢奋。她似乎没那么大劲儿了,在断断续续的谩骂中竟依从了他。    
    狂风暴雨过去了。卫华低着头坐在床头。    
    “把毛巾给我。”赵世芬没好气地吩咐道。    
    卫华不敢看她,伸手把毛巾递给她。赵世芬擦了擦,冷蔑地看了卫华一眼,把毛巾叭地扔在他身边,躺下身,背对着他睡了。卫华垂着头,下巴几乎挨着胸,一动不动。他像廉价出卖了灵魂一样,连厌恶自己都没力量了。他只感到发冷,发热,发颤,发空,浑身麻木,整个身子在萎缩。    
    灯关了,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呼哧呼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每到深夜,一天的忙碌接近尾声,春平就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电压不足了,唱机的转速越来越慢,动听的音乐失去和谐,在难听地变调,咿咿哇哇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有些滑稽。一个女运动员在海边林荫道上轻捷地长跑,大海原是蔚蓝发亮的,头发原是一跳一跳飘拂的,步子原是有弹性的。但是,下暴雨了,道路泥泞陷脚了,距离太长了,太没尽头了,她一脚一脚拔着跑不动了,最后连走也走不动了,踉跄地支撑着不要倒下,海的颜色也变成黯灰色的了……    
    她嘴角微微露出一丝苦笑,赶走自己的幻觉。    
    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她不就是短跑运动员吗?还是高校二百米短跑纪录的保持者。她和曾立波就是在运动场上开始他们的爱情的。现在,她看了一下墙上的结婚照,又看了一下镜中自己疲惫憔悴的脸,不禁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呢?”曾立波还在堆满建筑图纸的桌子上忙他的,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她说。    
    “是不是又累了?你身体不好,累了就早点儿睡吧。”曾立波随口说了一句,还在忙他的事儿。    
    春平又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弟妹的事儿已忙过一圈儿。大海、小海的作业已一本本看完,丈夫论文的已完成部分,她也帮助誊写完。可她今天该做的事儿远没有做完。她看了看缝纫机上堆的书籍资料,多得让她头疼。她要看的书还没看,要加班做的工作还没做。今天不做,明天一天更做不完。她还是在缝纫机前坐下了。    
    书,图纸,密麻麻的数字,眼前有些昏花,头有些晕,唱片越转越慢……暴雨泥泞中的女运动员越来越支撑不住…是不是又血压低?    
    敲门声,是小华。    
    “你怎么还没睡?”她打起精神笑了笑。    
    “姐,这是我给大海、小海买的运动衫,你看合适吗?”小华说。他刚才歇斯底里的暴躁似乎一点儿都看不见了,而且还含着对她的歉疚。小弟弟每次无理地发完脾气总是很后悔的。    
    “合适。你还挺会买东西的。”她把运动衫打开,举着一件件看了看,“你花这钱干什么?”她尽量显出一些高兴来。她知道弟弟心地善良,也知道他常常想报答她对他的关心。每当他用他三级工的拮据收入来做这种报答的表示时,她就感到极大不安,而且对小弟弟生出一些怜悯。    
    小华走了。


上卷:第四部分委屈而温驯地接受这爱抚

    “你和小华说说,让大海和他一个房间睡行不行?”曾立波一边忙着,一边背对着妻子说道,“咱们四个人挤一间房,夏天实在太热。”    
    春平看了看屋里,没有回答。房间里确实是太拥挤了,双人床搭出一块木板睡她和两个孩子,丈夫每晚就睡行军床。可是她不愿意去打扰小华。他上电大,本来心里就很烦乱了。祁阿姨轻轻推开门,驼着背探进身子。    
    “阿姨,有事儿吗?”春平连忙站起来,她感到有些头晕,扶了一下缝纫机。    
    “你们有换下来格衣服哇?给我洗吧。”祁阿姨轻声说。    
    “阿姨,您早点儿睡吧,这么晚了。”    
    “我困得太早困不着,寻些事体做做。”    
    “没有要洗的。”春平笑了笑,推谢道。祁阿姨今天怎么了?    
    她总算看完了今天预定要看的资料。两眼一片粘重昏花。她把缝纫机上的书籍纸张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小板凳上搓洗大海、小海的衣服。行军床已经支开,丈夫倒头就呼呼地睡着了。她支撑着一下一下慢慢洗着。洗洗又停停,用手腕慢慢压迫按摩着眉心和太阳穴。清醒点儿了,又一点一点地洗着。洗完了,坐着歇了歇,端着盆准备去院里水龙头冲涮。她一站起来就一阵晕眩,眼前一片发黑,几乎摔倒,手上的脸盆哐一声很重地蹾在地上,人也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    
    “你怎么了?”曾立波从熟睡中惊醒。    
    她闭着眼,额头抵在手背上,微微喘着气。    
    “不舒服?”曾立波望着她问。    
    “没有。”    
    “累了?……累了就早点儿睡吧。”    
    她依然闭着眼,等头晕和心慌慢慢过去。她感到丈夫的目光正很关切地看着她。“波,我实在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丈夫沉默不语,只感到他的目光还在看着自己。    
    “你说我是怎么了?力量到极限了?以后怎么办呢?”她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丈夫依然沉默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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