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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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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小娜沉默着。    
    “你说呢?”顾晓鹰走到康小娜跟前,显得很温存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又低下头吻了吻她,“好吗?”这是一个敷衍的、没有真情实意的吻。康小娜能感觉出来。    
    “不。要做,也是登记了,我才去。”她说。


下卷:第二部分他知道母亲的心计

    “你……”顾晓鹰一下火冒三丈,“想和我结婚?做梦。我从来没想过要你。”    
    “那你为什么那样对我?”康小娜抬起眼睛看着顾晓鹰,她的嘴唇在发抖。    
    “你心甘情愿的。”    
    “你说你要和我结婚。”    
    “我是说过,可我现在不愿意了。”    
    康小娜紧咬住下嘴唇:“那我就去跳河。”    
    “你跳吧,别咋唬。我不怕。”    
    “我留封遗书,就说你是流氓,逼死我的。”    
    顾晓鹰盯着康小娜,突然抡圆胳膊打了康小娜一记很响的耳光:“你去死吧。”    
    康小娜捂着脸,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流在她手上,又一滴一滴滴到她裙子上。顾晓鹰呆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康小娜。康小娜用手绢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捂着脸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顾晓鹰挡住她。    
    “不用你管。”    
    “你真的……”    
    “我的遗书已经写好,放在家里了。”康小娜冷冷地说,接着往门口走。    
    “你……你原谅我。”顾晓鹰倒退几步,背靠住门。    
    “让开我。”康小娜冷冷地看着他。    
    “小娜,别生我气,你坐下。”顾晓鹰轻轻抓住康小娜双臂往后推着。    
    “别碰我,让我走。”    
    “不,我不让你走。”    
    “你让我走,我不想在你这儿。”康小娜突然愤怒地、带着哭音喊道。    
    “不,我不让你走。我认错还不行吗?”顾晓鹰在康小娜面前蹲下,双手箍住康小娜的腿部,仰视着她。他开始隔着裙子亲吻着康小娜的身体。现在的吻倒是温情的,因为这一瞬间顾晓鹰对康小娜没有一丝轻蔑。    
    “你放我走。”    
    “我不,我答应你,我和你一块儿去登记,还不行吗?”顾晓鹰仍然温情地吻着。    
    康小娜一动不动地站着。    
    “行吗?”顾晓鹰问。    
    “那好,咱们现在就去。”    
    “咱们不一定急在这一两天吧,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我被你骗够了。”    
    顾晓鹰站起来背靠在门上,坚决地说:“我不让你走。”    
    “你起来。”康小娜大声喊道。    
    门外传来景立贞严厉的问话:“晓鹰,你们吵什么呢?”    
    情况都问明白了。顾晓鹰垂着眼,坐在那儿不吭气。康小娜坐在床上沉默不语,嘴角还有一丝没揩净的血痕,裙子上也有斑斑的血迹。景立贞能够感到康小娜内心的激烈情绪,她也能想象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质。顾晓鹰简直是糊涂,弄不好还要蹲班房呢。她知道应该怎么办。“小娜,你现在的态度是什么?是要马上去登记吗?”她问康小娜,竭力显得爱护。但心中却对这个姑娘十分反感:年纪轻轻的就知道慕虚荣,不本分。为了想攀上高干家庭,不惜采取这种下贱手段。    
    当然,顾晓鹰也不是好东西。    
    康小娜稍稍抬了抬眼,在对面立柜的穿衣镜中看到了自己红肿的脸,上边还有顾晓鹰留下的红手印。她目光下垂,又看到苏健拉扶她时在胳膊上留下的、她没能完全揩干净的微黑手印。她心中猛然涌上一股对顾晓鹰的强烈憎恨,还为自己感到无比屈辱。“我要告他。”她咬牙说道。    
    景立贞看了她一眼,不到一秒钟就作出了反应:“应该告他。”。    
    康小娜很快地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顾晓鹰低着头一口口地狠狠抽烟。    
    “太不像话了。”景立贞冲儿子大发脾气,“你怎么这样野蛮?动不动就动手打人。简直像个土匪。康小娜是个多好的姑娘,大概从来也没挨过父母一指头。今天来挨你的打?你就这么狠心?”    
    一席话使康小娜鼻子发酸,泪涌上了眼眶。    
    景立贞继续训斥着儿子:“小娜哪儿不好?论人品、论外貌,哪一点不比你强百倍?论年龄,小你七八岁,对你一心一意的,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就随随便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顾晓鹰双肘撑膝,俯下身沉默地抽着烟。    
    康小娜又一阵感到鼻子发酸,泪水流了下来。    
    “她说告你,你就打她?早知道你这样,我也要告你。她一个姑娘走到这步,就是为了去白白送死?还不是被你逼的?她真的就想告你?如果她对你不好,能这样随随便便信任你吗?”景立贞气忿不过地捂着左胸口,闭住眼仰靠在沙发上,“气得我心脏病又要发作了。”    
    康小娜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景立贞。顾晓鹰却一动不动,俯身继续大口地抽着烟。    
    景立贞微微睁开眼:“小娜,你该怎么告他就怎么告他。把这么个儿子养大,我也够了。简直给父母丢脸。”她闭上眼,喘着气。    
    “阿姨……”康小娜看着景立贞,不知如何是好。    
    景立贞衰弱无力地摇了摇手:“小娜,不要原谅他,他不是个东西。”    
    康小娜看了看她,又低下头。    
    过一会儿,景立贞似乎好受了些,她慢慢睁开眼,指了指儿子,口气很严厉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顾晓鹰沉默着。    
    “你有什么了不起?”景立贞又接着训儿子,像刚从衰弱状态中缓过来,她的语速放慢了,“你哪儿就配得上小娜?论年龄,三十多岁了,论事业,画来画去画出什么了?一天到晚游来逛去,心不正,脾气又不好,哪个好姑娘愿意跟你?介绍多少姑娘,别人都看不上你。就你这公子哥儿样,想和小娜结婚,小娜还不一定要你呢。”    
    顾晓鹰承受着母亲这倾盆大雨般的训斥。他既感到母亲在真的发火,也感到母亲这一番话中所包含的企图一步步影响、规范康小娜的目的性。他知道母亲的心计。    
    “小娜,这件事的决定权完全在你。你愿意怎么样对待他就怎么样对待他。你如果还能将就着容忍他,要他,我双手欢迎你进我家大门。我喜欢你。如果你看不上他,就把他甩掉,一点儿也不要留情。”景立贞手扶额头靠在沙发上,说完又闭上了眼。“晓鹰,”过了好一会儿,景立贞才慢慢睁开眼,疲倦地说,“我考虑定了,准备把你调到青海高原去,让你在艰苦地区干一辈子,那样对你好点儿。你不要再说什么了。”她伸出手,像是制止着对方的申辩,“这事儿就这样定了。”    
    顾晓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他一时闹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深意。    
    康小娜却感到了这句话的份量。    
    景立贞又闭上眼呆了一会儿,慈和地慢慢说道:“小娜,你先回去吧,再慎重考虑一段时间。啊?真的跟了他,你会后悔的。”    
    


下卷:第二部分沙龙最富有研究价值

    康小娜走了。景立贞不满地瞪着儿子,说道:“往下的事儿你自己想办法解决。”顾晓鹰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危机刚一过去,他又厌烦起母亲的管教了。“哼什么?”景立贞瞪起眼,“你惹了几次事了?不是我出面管,你……”    
    “烦死了。”顾晓鹰不等母亲说完就克制不住了。    
    景立贞看了看儿子,须臾,换了平和的口气,“你应该对康小娜负责,也对自己负责。”她停了一下,察看着儿子的表情,掌握着话的分寸,“先想办法陪她去医院。她会去的。能看出来,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不会随随便便走上绝路的。”她又停顿一下,口气变得更为平和,“我看你找她也不合适。这种小市民家庭出来的人,思想意识不好,一天到晚追慕虚荣,只知道迎合你。这对你们双方都没好处。你要找个能管住点儿你的。好了,我不说了,你又该烦了,去干你的事儿吧。”    
    顾晓鹰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半转过头想说什么。    
    “不要告诉你爸爸,是吧?”景立贞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儿子,讽刺地说。    
    顾晓鹰没否认。    
    “去吧。你们成天给你爸爸找麻烦。不是我这么撑护着,早就被你们气死了。”    
    正是。这个家什么时候能离开她。她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二十年前,她因为专横粗暴,犯了错误,受过挫折,政治热情也大半收了起来。她把相当的精力转到家里,为顾恒操持各种社交来往、内外事务。这些年政治动乱起起落落,她为顾恒,为这个家,也为自己,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更磨炼了她。她现在什么也能想到,什么也能做到,心到意到计到,杀伐决断也到。上下里外,没有一件事能难住她。    
    姜还是老的辣。每当她掂着干皱的老姜,闻着它浓烈干呛的辛辣味儿,她就感到自己是块老姜。她不臃肿,身骨精干,腰板挺直,骨头和肌肉都干燥没有水分,手背上凸露着筋络,浑身都是干辣劲。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一块呛热的老姜。没有一点儿情长意短的水分,有的是明瞭利害、储满手段的政治经验。    
    门铃又响了。她站起来。    
    要了解京都,就离不开了解形形色色的沙龙。沙龙是社会联系的网络,是突破一个个金字塔权力结构的水平横向联系,是各种信息交换的场所。当然,也交换利益。    
    星期天一些领导干部家中的沙龙最富有研究价值。    
    透过腾腾烟气,景立贞说说笑笑地应付着满客厅的来客。她笑得极爽朗。顾恒在家时,她甘心并习惯扮演一个含笑陪坐的配角,一个夫人的形象。但顾恒不在家时,她便会生出许多兴奋来,兴致勃勃地扮演主角了。(倘若这时顾恒回来了,她的潜意识中会漾起一丝失望。)    
    满屋的人都以她为中心,都堆着满脸的尊敬看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充分的反响和呼应,她的每一个态度都会显示出左右局势的力量。她靠在沙发上,不时转着头,听听这个人说两句(受到重视的发言者便会立刻抓紧着机会陈述),没等对方说完,又听听那个说两句。然后,她便打着手势,很利索地说上几句或一大篇。高兴时,便仰身大笑起来,不高兴时,皱皱眉,脸色略变。客厅里人再多,话题再纷乱,她也能感到自己颐指气使的权威。她的笑会在整个客厅荡起一片笑容。她的目光能牵动众人的注意。她的手势更有力量:“这话咱们不要说了。”她只要对她不耐烦的事情挥一下手,那话题也便打了句号。她的言谈举止就是满客厅说话的标点符号。    
    她很舒服地坐在沙发上,透过稠密的烟气看着满屋争欲和她说话的人,感到自己像浴着阳光躺在热乎乎的沙滩上,用手任意划拉着松软发烫的细沙。那沙真顺从啊,她的手划到哪儿,划痕就跟到哪儿。随她划,随她写,随她挖,随她堆,随她抓,随她拨拉,她的每一点意志都毫无阻挡地立时成为现实。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了。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客厅门口:“老曹,你刚来?别在门口站着啊,进来坐吧。”她伸手招呼道。众人随着她的目光才注意到客厅门口谦卑地站着一个矮瘦的中年人。他叫曹玉林,黑黄的脸上戴着眼镜,与景立贞同在建工局工作,是技术处的处长。看着满屋客人,曹玉林局促不安地略往里踏了一步。    
    “有事吧?什么事,进来说吧。”景立贞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装出毫不知晓的样子。    
    “……是有一点事。”曹玉林困难地往里走了两步,左右看了看,好像是找不着空位子,其实他是不便于在这儿谈。    
    景立贞这才笑着站起来:“有急事?好,那咱们到隔壁房间里谈吧。大伙儿坐着聊,我和老曹说点儿事,就过来。”    
    


下卷:第二部分自己并没有丧失道德

    曹玉林,你怎么了?你不要头脑麻木、神思混乱呀。你怎么又恍恍惚惚的?眼前又一片迷雾似的?恍惚什么?晕糊什么?紧张的?    
    刚才客厅里人多,景立贞当着众人的面问你有什么事,你是一下懵了,惶乱了。客厅里烟气腾腾,一双双眼睛好像都注视着你,你脸烧了,额头出汗了,你觉得无地自容,你觉得众人的目光里都含着冷冷的轻蔑,你觉得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你。你这些天一直这样感觉,只要踏进办公室,踏进会场,踏进一切有熟人的地方,你抬不起头来,你没脸见人,你像一个高血压患者,一下踏进蒸气腾腾的澡堂,湿热的蒸气一下淹没了你,你感到心跳加速,感到头晕,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这比踏进澡堂更难受。澡堂里没有那么多冷蔑的目光,只有浓雾般的蒸气,你可以慢慢退出来。在门外喘一喘,凉一凉,然后再慢慢地试探着踏进去。    
    现在已经离开客厅了,你还头晕什么?这是和景立贞面对面在另一个房间里坐下了。很雅致的房间,有大写字台,大书柜,有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窗外的塔式起重机背衬着蓝天一动不动,有沙发,还有大衣架。上面挂着几件衣服——这是最让你感到亲切的,那上面每一件衣服都垂得那么随便自然,还有地下的一双黑绒布拖鞋,所有这些,都让你感到一种家庭生活的松弛。这是星期天,隔壁人家的电视正在播放足球赛实况,是在景立贞家中,不是在她的局党委副书记办公室,谈话会容易一些,随便一些。景立贞脸上的笑容不是很亲热吗?你可别紧张啊。你怎么刚坐下膝盖就打抖啊。放松一点儿,脚跟落实一点,不要踮着,两手按住膝盖,心跳不要管它。你紧张什么,你不是早已想好了和景立贞谈话的方法了吗? 怎么开始,怎么过渡,怎么进入主题,不都是想了又想,打了几遍腹稿吗?    
    不要惶乱,往回想想。    
    你一路上不是还反复温习准备了吗?    
    无轨电车上真挤,前后左右都是扛来扛去的肩膀,热烘烘的脸,举起的胳膊,拱来拱去的屁股,他根本站不稳,他也不用站稳,他在人群的夹挤中随其拥动,不会倒,四面都是人墙,各种方向的正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抵消。这儿的人群不让他窘促,都不知道他的事情。车哼呀哼地慢慢开,他不嫌慢,他要抓紧时间再想想。    
    到了景立贞家,首先要自然,一定不要煞有介事。来干什么?就是好长时间没来了,该来看看了嘛。他应该显得挺随便地笑笑,他想象着自己将要在景立贞面前做的表演,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已身临其境的预演的笑容。就是来串串门,顺便呢,噢(自己又该一笑) ,谈件你老景关心的事啊。什么事?你托过我的嘛,不是公事——那在办公室就找你了——是私事。想起来了吧?你不是说过让我注意着,有合适的姑娘给晓鹰介绍一下吗?我一直记着呢,现在有点儿目标了……要说说笑笑地谈,千万不要露出巴结领导的意思,完全像同事间相互帮忙那样坦坦然然嘛。总之是谈平平常常的好事情,景立贞会有谈兴的。然后,再通过适当的过渡话题——这一点他已想好了五六个——转到自己真正要说的事情上,要显得是自然而然谈起的,今天原本没这打算。最好话慢慢往那儿靠近,让景立贞提起这个话题来。    
    怎么了?脸烧什么?自己这么想不道德了?做人是要讲原则,可说话总要讲方式吧?自己是犯了错误,可那是疏忽、考虑不周。自己并没有丧失道德。    
    真的没丧失道德吗?自己真的只是疏忽所致吗?    
    女儿那默默无言的目光,穿透他心的目光。……    
    “爸爸,你怎么又走神了?”女儿的话在耳边响着。他从恍惚中醒悟过来。星期天的窗户一片阳光,女儿的眼睛闪亮亮地观察着他。他抱歉地笑笑:“爸爸想事儿了,来,咱们接着往下复习吧。”    
    女儿噘着嘴不满地瞟了他一眼,默默看着桌上的几何书和复习提纲,等着他。“噢,咱们接着来做这道题,刚才讲到哪儿了?”女儿面临考高中,他帮着复习功课。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妻子病逝了,女儿成了他的命根儿。“不是还没讲嘛,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女儿嘟囔着。“爸爸哪能不关心你啊,爸爸最近有事,忙了点儿。”他连忙解释。他怎么能不关心女儿?这么鲜嫩的女儿,站起来比他还高,眼睛黑亮黑亮的,周身都闪着生命力的光亮,女儿是他的太阳。她一回来,家里就一切都亮了,若是晚饭后女儿挽着他的胳膊在楼下散一会儿步,他简直幸福极了。他一边走,一边能觉着旁人都注视着女儿,也看着他。女儿的光亮照亮了他,他不那么干瘦矮小了;照亮了四周,路旁的松墙、草坪、花圃,都更活灵可爱。    
    “爸爸,您最近出什么事儿了吧,怎么老发呆啊?”女儿审视着他。    
    “爸爸能出什么事儿,咱们往下讲吧,这道题……”    
    “爸爸骗我,你就是出事了,我能看出来。”    
    “没有,真的没有。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窘促地解释着。


下卷:第二部分父亲也是女儿的偶像

    他感到了女儿那越来越怀疑的目光,他感到了自己的不自然,额头渗出了细汗,他不会在女儿面前撒谎。可他的事儿能让女儿知道吗?女儿是父亲的太阳,父亲也是女儿的偶像。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    
    家里来人,他陪着客人在门厅里谈话。客人走了,他回到自己房间。女儿默默地站在床边。房间已经被她打扫过,他早起胡乱叠就的被子女儿已整理得整整齐齐。不知为什么,女儿的目光有些异样。    
    “怎么了?”他问。    
    女儿垂下眼,紧紧抿住嘴唇,没说话。这时,他看到了床上的那份打印材料,他昨晚塞在枕头下面的:“关于曹玉林利用职权窃取他人科研成果的调查”。    
    他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女儿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又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太阳没了。屋里黯然了。    
    自己是怎么了?刚被提拔为处长一年,就弄成这个样子?兢兢业业了几十年,谦谨小心,从无纰漏,怎么就糊里糊涂犯了这么大错误?    
    应该往回想想……    
    报社记者来建工局,在景立贞的办公室。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膝盖上打开着笔记本,还带着那种刚当上记者的稚嫩。可他却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抬不起头,像是老师面前被训问的小学生,低着头不断用手绢擦着使眼镜下滑的汗水,困难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要了解“沙桩技术”的整个发明过程。这是一项在沙性土层上建筑时对地基做处理的新技术,能为国家节约大量资金,提高工效及质量,荣获了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    
    他本人对这项重大发明有何具体参与和贡献?在设想的萌芽阶段,他是五人中的一个,并非主角。后来,他提拔为处长,对这项发明再没有任何具体参与,当然他还支持。这就是如实的情况了。    
    可为什么,最后他倒位居获奖发明者的首位了呢?    
    他感到自己的头像半间房子一样大,嗡嗡的,他看不见眼前的人,只听见两个记者的问话在一个包围他的模糊世界中飘来。他还听见景立贞的话反复响着:“我们工作没做好。曹玉林同志有错误,该好好检查。不过,他是刚从中年知识分子中提拔上来的新干部,缺乏经验。最好不要见报,让我们自己解决……”    
    他的名字是怎么写入发明者名单的呢?怎么最后又列到首位了呢?    
    不要糊糊涂涂,往回好好想想……    
    申请科技发明奖的上报材料被一只恭敬的手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怎么,他曹玉林的名字也被署上了?这样不合适吧?他不能无功受禄啊。恭敬的手后面是恭敬的微笑:“曹处长,您从一开始就参加了,后来又是在您一手领导和支持下研究成功的,署上您的名字是完全应该的,我……噢……我们几个人都这样认为。”矮个的工程师王学礼笑着说道,他是沙桩研究的参与者之一,他敦厚恭敬的微笑从来让人舒服,最近,在自己当了处长以后,更加让人舒服。暖乎乎的,熨帖人的。这么说,自己署上名是应该的了,虽然他心中有着难以消除的时强时弱的不安感,不道德感,却像被面前这恭敬的微笑溶化了似的,而且,一种更有力量的诱惑在意识深层兴奋着他。沙桩技术现在成了影响重大的科技成果,报纸准备报道,电台准备广播,国家准备给予发明奖,一旦署上名,在建筑史上都将占有小小的光荣的一页。……他在那使他晕糊糊的微笑后面,隐隐约约想到:矮个工程师的妻子要从外地调回北京,自己应该多帮助想办法……    
    只回想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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