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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从文:湘女萧萧-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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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变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来的人成天早早起来做事,从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来的也更早,但这件事情却是从他相好的被里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们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雾大对面不见人,还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浓心干净的女人了。”
主人黑猫在后房听到驼子的话,大声喊他,说:“驼子,你把水烧好,少在那里说呆话!”
“噢,噢,”这驼子答应了,还向这四个客人做一个烂脸神气,表示他听说的话不是无根,主人就是一个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旁走一旁自言自语,说的是“世界变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时唱歌喝酒,倒来作饭店主人。作了饭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话说完,因为已到了灶边,有灶王菩萨在。大约是天气作的怪,这个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为不应当了。
听到驼子发了感慨的黑猫,她这时已起了床,趿了鞋过客人这边房来,衣服还未扣好,一头的发随意盘在头上蓬起像鹰窠,使人想象到在山峒狼皮褥上仰卧的媚金,等候情人不来自杀以前的样子。客人中之一,适听到驼子的不平言语,见到黑猫的苗条身段,见到黑猫的一对胀起的奶,起了点无害于事的想头,他说:
“老板娘,你晚来睡得好!”
她说:“好呀!我是无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板在一处,那就更好。”
黑猫在平时,听到这种话,颜色是立刻就会变成严肃的。如今却斜睨这说笑话的客人笑。她估量这客人的那一对强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后又望到这客人的那个鼻子,这鼻子又长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里穿衣,系带,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灶边去套草鞋。说笑话的那个客人独在最后。在三个伙伴出去以后,黑猫望到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口咬下这大鼻头的潜意识在,所以自己用手揣到自己的奶,把身子摇摆,想同客人说两句话。
这客人虽曾与黑猫说了一句笑话,是想不到黑猫此时欲望的。伙伴去后见到黑猫在身边,倒无一句可说的话了。他慢慢把裹腿绑好,就走出房了,黑猫本应在这时来整理棉被,但她只伏到床上去嗅,像一个装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个客人,因为找那扎在床头的草烟叶,从外面走来,黑猫赶即起来为客人拿灯照烛,客人把烟叶找到,也像不注意到这妇人的大与往日不同处,又走出去了。
黑猫拿了灯跟出房来,把灯放在灶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担水,就拿了扁担在手,又从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门开了,外面的街有两三只狗走过身,她又忙把门关上。“驼子,近来怎么野狗又多起来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来了,我说了多久,要装一个药弩,总不得空。我听人说野狗皮在辰州可卖三四两银子一个,若是打到一对狐种狗,我就可以发财了。”
那大鼻子客人说:“岂止三四两银子?我是亲眼见到有人花十块钱买一个花尾獾子的。”
“这话信不得。”另一个客人则有疑惑,因为如果这话可靠,那这纸生意可以改为猎狐生意了。
“谁说慌?他们卖獭是二十两银子,我亲眼见的,可以赌咒。”
“你亲眼见些什么呢?许多事你就不会亲眼见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这话是黑猫说的。说了她就笑。
旅店(4)
他们都不知道她所说意义何所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而笑。但这个大鼻子客人,则仿佛有所会心了,他在一种方便中,为众人所忽略时,摸了一下黑猫的腰,黑猫不作声,只用目瞅着这人的鼻子,好像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种东西。
虽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兽物,本用不着害怕的,所以不久黑猫又开门出去担水去了。大鼻管人也含了烟杆跟了出去,预备打狗或者解溲,总有事。这一担水像是在一里路以外挑回的,回来时黑猫一句话不说,坐在灶边烤火,驼子见大鼻客人转来更慢,却说以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猫,某一个地方总也真有那种能吃人的猫狗吧。被狗吓的是有人,至于猫,那是并不像可怕的东西了,有人问到时大鼻子客人是说得出的。
洗完脸,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来为客人煮了一碗鸡蛋,把蜂糖放在鸡蛋里吃完后,送了钱,天已大亮,四个客人把扁担扛上了肩,翻山去了,黑猫主人痴立在门边半天,又坐到灶边去半天,无一句话同驼子可说。
过了一个月左右,旅店中又有人住宿,卖纸人四个中不见了那位大鼻子,问起原故才知道人是在路上发急症死了。过了十个月,这旅店中多了一个小黑猫,一些人都说这是驼子的儿子,驼子因为这暧昧流言,所以在小黑猫出世以后,做了黑猫的丈夫。
黑猫是到后真应了那不幸的大鼻管人的话,有老板人更好了。那三个纸客,还是仍然来往住宿到这旅店中,一到了这店里,见到驼子的样子,总奇怪这个人能使黑猫欢喜的理由不知在什么地方。这些事谁能明白?譬如说,以前是同伴四个,到后又成为三个,这件事就谁也不知道清楚。
一月十日作(病中)
本篇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2号。署名沈从文。
第三章
说故事人的故事(1)new
许多人爱说别人的故事,是因为闲着无东西吃,或吃饱了以后,要寻出消化那好酒好肉的方法,所以找出故事来说。在上海地方的几个我所认识他们脸嘴的文艺复兴人物,就有这种脾气。这脾气自然是顶好的一种脾气!也因了这脾气的存在,一个二个便成了名人了。这巧妙处自然不是普通人所知道,但只要明白说话人是对自己一伙的加以夸张,伙外的加以讪笑造谣,事情是成功了。
这些人是无故事可说了。若必定有,那也总不外乎拜访名人,聚会闲谈,吃,喝,到后大家在分手时互相道过晚安,再回家去抄一点书当成创作,看看杂志来写论文而已。
笔尖,走你的路吧,把你认为是故事的故事说完好了。
我那时是收发员。年纪是十七岁。随了一个师长到龙潭。在龙潭时贺龙还是我们部队的团长,除了成天见到他来师部打两百块底的麻将牌以外,并没有看得出这伟人在嘴上生有獠牙,或者额上长角。晚近伟人真是来得不同了,本事不要,异相全无,运气一来忽然就伟大了。
那时做收发员的我,每月拿十三块六毛钱的月薪,另外到副官处领取伙食津贴三元,每天早上起来靠在那戏台看楼上用擦面牙粉刷牙,白天坐到白木案前把来去公文摘由记下,吃饭时到军需处去吃洋芋煨牛肉,晚上到河边去看看上滩的船,发薪时就到一个传达姘妇开的赌场上去把几块钱输到扑克上去。钱越输扑克赌术也越精了,赌术越进步钱也越输得可怜。这样日子把我消磨了一年。到底人是年青人,把钱输光了,出去就是看人家打牌,在住处就是用公文纸照到戏台前木雕故事画人物儿玩,日子过起来究竟还是不比如今多懊恼。
在那地方是不必花钱也可以找到玩的方法的,譬如到河里去洗澡,到山上去摘野果野花,更胡闹一点的则是跟了年长一点的人到乡下去,调戏乡姑娘,日子过起来总不算长的。
日子虽然容易混,天生是怪脾气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能与这生活相合,终于想回湘了。我在师长面前告了假。(原上帝给这个人在地下安宁!)知道我是把所得的一点薪水全输到扑克上面的上司,见到我愿意调回镇守使署,照旧做我的十二元一月的书记,就准了我所请求,还让我到军需处领三个月干薪,作为这一趟跟到他移防川东的酬劳。谢谢这好人,给了我这样多钱,使我可以坐船回家,不至于再像来时爬那个三十五里高的棉花坡。
把钱从一个矮子田军需手上领到手,尽他把我在一次一个同花顺上欠的七块账扣去,我估计我回到保靖是至少还可以剩廿块钱。得了钱,又回湘,自然是欢喜的事了,当我把一切小账还清,把护照得到,把师长为我写致镇守使的信到得以后,我只等候上船了。
谁知等了四天,还不能动身。这正像是运气中所注定,说我的钱是在川东得,决无拿回湘西的理由,所以在一个夜间被一个本来不甚熟识的弁目牵牵扯扯到了那女人家,一坐下,四输庄,我的钱去了一半。弁目是赢了。但见到我说非走不行时,他做出仿佛与我共一只鞋的神气,又仿佛是完全来陪我打牌的神气,所以我们就同时下场了。下了场的他,似乎不大好意思,就一定要请我过醉仙楼喝酒,是吃红,又是送行。推辞不得。我只好又跟到他去。把酒喝到三分醉,他会过四吊铜元账以后,因为有点醉,就又要我陪他到第七旅监里去。在军队中交亲原是一场扑克一台酒就可以拜把的。
我说:“这个我决不去了,我要睡了。”
“早!时间早,老弟,去去好。你不是常常说到还不曾见过好女人么,跟我去,那里的包你满意。”
说不见到好女人,似乎是在牌场上说的笑话,他却记到了。
我说:“不行!我不愿到牢里去看女人的。”
“女人好,在牢里看又何妨。你只要看看,包你满意。真是了不得的女人!”
我大约也稍稍有点酒意,经过他一说,也想答应了。
说故事人的故事(2)new
“什么样的女人?”
这弁目是有点踉踉跄跄的模样了,见我问到女人是什么人物,就大声的说是“土匪,”名字是夭妹。土匪中的名叫夭妹的,我是在另一时曾听到人说过了。先听说已经捉到了关在酉阳监牢里。许多人说过这是女怪物,生长得像一朵花,胆量却比许多男子好,无数男子都在她手下栽了跟头,好奇心的我就存了愿意见见的想望。如今是只要欢喜就可以见到了,我不能说不去了。
到了监牢的路上,我才从这弁目方面知道这女匪就是绰号夭妹的从酉阳移来龙潭还是近几天的事,是为了追问这女匪枪支藏匿所在,所以解到这里来了。
所谓第七旅监牢者,是川军汤子模部的监牢,内中拘了不少命里有灾难的人物,也有带罪的军人在内。守这监牢的是川军,兵士约一排,驻扎在牢外。弁目对于这守牢长官是相识的,所以能随便来去,且可以同犯人说话,因为被拘的有军人,因此更容易到犯人处了。
我就跟到这个人进了监牢的门,一直到女匪夭妹的住处,进了特为这女大王备置的屋后,隔了栅栏望着在一盏清油灯下做鞋帮的一个少妇的背影,我先还以为是营长太太一类人物。
这领带弁目进来的老妇人,把我们引到了这里,却走了。
这略有酒意的弁目,用手攀栅栏,摇动着,说:
“夭妹,夭妹,有人来看你了。”
望到这女人回身的姿态,望到她在灯光下露出一个清瘦的白脸,我除了觉得这女人是适宜于做少奶奶的好女人以外,简直想不出她能带了两百支枪出没山中打家劫舍的理由来。这人不是坏人,再明白也没有的。我且一眼看定她还是好人中的正派人呢。我就在心中想,或者这是错了,被冤了。
不过,她走过来了,她笑了,她说话了,我应当承认我的错了。那一双眼睛,在暗中还放光,先是低垂着还见不出特别,到后一抬起,我即刻相信一切传言了。
望到了弁目又望到了我的这女人,口角边保持了向人类轻蔑的痕迹,这痕迹且混合在一种微笑中,我是从有生以来,也并不曾遇到过女人令我如此注意过的。我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只有对这女人做着诚实的笑容,同时我把怜悯放到眼光上,表明我是对她同情的。
弁目把手从栅栏空间伸过去,抓着了那人的一只手,说:
“夭妹,我是特意带我这个好朋友来看你的。”
女人又望望我,好像说未必是好朋友吧,那神气聪明到极点,我又只有笑。
“他是年青人,怕羞,不必用你的眼睛虐待他。”
我对这经他说过才知道他早已认我为好朋友的朋友,醉话有点不平了,怯怯的分辩道:
“我才不怕谁!你不要喝多了乱说!”
女人是用她的微笑,表示了承认我说的是真话,一面又承认弁目所说的并非酒话的。她用她那合江话清爽音调问弁目:
“朋友贵姓?”
“要他自己答应好了。”
女人对我望,我只有告她我的姓名。
于是我们继续说话,像极其客气又极其亲切。
“衙门事情大概是忙吧?”
“不忙,成天玩罢了。”
“你们年青人是玩不厌的。”
“也有厌倦时候,因为厌倦,倒想不久转家乡了。”
“家乡是湖南?”
“是××。”
“××人全是勇敢美貌的人。”
“哪里,地方是小地方,脚色也不中用!”
“××人是勇敢的。”这话大约不是夸奖我,完全对弁目而说。
说到这里女人用力捏了弁目一下手,我明白了是她应当同他另外有话说了,我就把头掉过去看房中的布置。望到那板床上的一床大红毯子,同一条缎面被,觉得这女人服用奢侈得比师长太太还过余,只听到女人说:
“事情怎么了?你是又吃酒把事误了。”
男子就分辩,幽幽的又略含胡的说道:
说故事人的故事(3)new
“酒是吃了,不过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你骗我。”
“赌咒也成。我是因为商量你那件事,又想起你,人都生病了。”
“你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我可以在天王面前赌咒。你应当让我……我已同那看守人说好了。”
“我实在不相信你。”
“那我也没有话说了。”
女人不作声了,似乎是在想什么事体,我也不便回头。隐隐约约中,我能料到的,是必定弁目答应她运动出狱,她应当把藏在他处的金钱,或身体,信托给这男子。女人是在处置这件事,因而迟疑了。
使我奇怪的,是这样年青的女人,人物又这样生长的整齐,性格又似乎完全是一个做少奶奶的性格,她不读书不做太太也总可以作娼,却在什么机会上成了土匪的首领?从她眼睛上虽然可以看出这女人是一个不平常的女人,不过行为辞色总仍然不能使人相信这是土匪!即如眼睛的特别,也不是说她所表示的是一种情欲的饱餍。我记得分明,我的好几个上司的姨太太,论一切就都似乎不及这女人更完全,更像贤妻良母。谁知道这个女人却是做过了无数大事的名人。
我心想,这个人,若说她能处治人,受处治的或者不是怕她,不过是爱她罢了。见了她以后,是连我也仿佛愿意与她更熟习一点,帮她做点事的。
等了一阵我又听到她在说话了,问题像仍然是那一件事,弁目要她答应,她答应了。她又要弁目赶紧办那应办的事,弁目赌咒,表示必办到。
到我再走过去搀言时,女人在我眼睛中仍然是一个稳重温柔的女人了,照例我是见到这种女人话就少了的。她见我无话可说,就又找了许多话问我。她又把所做的鞋面给弁目看,我才知道鞋是为弁目做的。从鞋子事上推得出这女人与弁目的关系,是至少已近于夫妇的关系了。
大约留在这地方有一点钟时间,好奇心终敌不过疲倦,我就先离开这里,回营里睡了。当回去时,女人还要弁目把我送到师部门口,是我不愿意,这弁目才送我出守卫处就转去。
第二天一清早。我像是已把昨夜事情忘了,正起身来洗完了脸,伏在那桌子上临帖,写到皇象的草字,这新朋友弁目把手搁到我肩上喊了我一声。回头见是他,正笑着,我的兴味转到他身上来了。我也对他笑,问他昨天什么时间回来。
这汉子缩了缩头,说:“惹出祸事了。”说祸事时好像仍然不怕的。
“我不信,你除非是同她到牢里作那呆事情。”
“除非呀!不是这个祸还有谁?”
听到弁目居然同到女人在狱中做了些呆事,忽然提起我的注意了。先是我已经就在有点疑心他同女人,谈论到的就是这件事,女人不放心,他赌咒,也是这件事。料不到是我走不久他就居然撒了野。不怕一切,女人也胆大到这样!
我说:“告给我,怎么出乱子?”
这爽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营以后,还同女人论到我,女人要他对我亲热一点了,今天真像什么话都要对我讲。
“怎么样,就是这么样的!我把那管牢老东西用四块钱说通了,我居然到了里面,在她的床铺上脱了这女人的上下衣,对不起,兄弟是独自用过她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面嚷起来了。”
他停了一停,我并不在这时打岔。
“来人了。兵全来了。枪上了刺刀,到了我们站的那个地方,装不知道问在里面的是谁,口口声声说捉着了枪毙。这里有我所熟识的排长声音。全然是这人也打过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这时拿到了把柄,出气来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边的枪放了一夹子弹,扣了衣,说,‘朋友,多不得心,对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边的莫怪子弹不认人呵。’他们见到我那种冷静,又听到子弹上槽声音,且在先不明白里面是谁的兵士,这时却听得出是极其熟习的我,成天见到面,也像不大好意思假装了。过了一会就只听到那排长一个人生气指挥的声音。我就真出来了。我把我手枪对准了前路,还对到那排长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从这些刺刀边走过,出了大门,回家来睡了。”
说故事人的故事(4)
一个不明白我们军队情形的人是决不相信事情是这样随便的。但我在当时是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说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为他想起这事应当告给师长晓得。
经他又一说,我才知道不但这事师长已明白,并且半夜里旅部即来了公文要人,师长却一力承担,说并无这个人在部,所以不日这弁目也要走了。
我问他究竟答应什么条件就能与这女人上手,他却不说。但他又说到这女人许多好处长处,说到女人是如何硬,什么营长什么团长都不能奈何她过,虽然生长得标致,做官的把她捉来也不敢接近她,因为自己性命要紧,女人是杀人全不露神色的。一个杀人不露神色的女人,独能与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问他女人见他走时是什么神气,楼下一个副官却在大声喊那弁目的名字,说是师长要他到军需处拿钱。弁目听到拿钱就走了。望到这汉子走下楼梯,我觉得师长为人真奇怪。这样放纵身边人,无怪乎大家能为他出死力。但这军纪风纪以后成什么样子呢?还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这弁目同女人结果是应当怎样,楼下忽然吹了哨子,卫兵集了合。
听到师长大声说话了,像是在生气骂人。
听到那值日副官请令了,忙忙的来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阶石上响。
听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领钱的意义了
我把窗打开一看,院子中已站满了兵士,吓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还不等到我下楼已被兵士拥去了。一分钟以后我不但清楚了一切,并且说不出为什么胆寒起来,这说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还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面给弁目看,一个极纤细的身影为灯光画到墙上,也成了像梦一样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还赶不上再多知道一点两人死后的事情,我转湘西了。
这故事,完全不像当真的吧,因为理想中的女大王总应当比女同志为雄悍,小说上的军队情形也不与这个相似。不过到近来,说到这事时我被那弁目的手拍过的右肩,还要发麻,不知怎么回事。
本篇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
雪晴(1)
“巧秀,巧秀,……”
“可是叫我?哥哥!”
……
竹林中一片斑鸠声,浸入我迷蒙意识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极端荒唐。雪晴。清晨。
我躺在一铺楠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带有干草香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细白麻布帐子如一座有顶盖的方城,在这座方城中已甜甜的睡足了十个钟头。房正中那个白铜火盆,晚夜用热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拨开,加上些新栗炭,从炭盆中小火星的快乐爆炸继续中,我渐次由迷蒙渡到清醒。那个对话原来是斑鸠作成的。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种现代传奇中了。
昨天来到这地方以前,几个人几只狗在积雪被覆的溪涧中追逐狐狸,共同奔赴而前,蹴起一阵如云如雾雪粉,人的欢呼,兽的低嗥,所形成一种生命的律动,和午后雪晴景物相配衬,那个动人情景再现到我印象中时,已如离奇的梦魇,加上另外一堆印象,即初初进入村子里,从融雪带泥的小径,绕过了碾坊,榨油坊,以及夹有融雪寒意半涧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迈过,转入这个有喜庆事的庄宅,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中,和几个小乡绅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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