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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从文:湘女萧萧-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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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用酒槽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身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烈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牵了手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走那里去?”
  “我——要回去。”
  “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妻,样子比说话还硬,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转去也好,转去也好。”就跟了妻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付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上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姊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了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姊夫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琴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据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
  “姊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
  “我听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才说就为姊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丈夫(6)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搭嘴说:“谁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笑着。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如办大喜事作红颜色,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踢船,蓬蓬蓬发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王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王帝么?我不是人!……”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皆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挟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谁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使老子们生了气,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了,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了,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下去了。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
  “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
  “他说些什么事?”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的事情不成样子,伸伸舌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

  丈夫(7)

  大娘虽不看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姊夫,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走后,五多大娘老七皆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姊夫,姊夫,他们走了,我们应当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鸦雀无声,四个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嗄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的。”
  老七补说道:“老爷,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缸子,水保便抓了一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了。
  “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将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丈夫(8)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她站在船后梢看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皆回转乡下去了。
  十九年四月十三作于吴淞二十三年七月廿一改于北平(选自《从文子集》)本篇发表于1930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4号。署名沈从文。

  旅店(1)

  只有醒的人,去看睡着了的另一种人,才会觉到有意思的。他们是从很远一个地方走来,八十里,或一百里的长途,疲劳了他们的筋骨,因此为熟睡所攫,张了口,像死尸,躺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硬炕上打鼾。他们在那里做梦,不外乎梦到打架、口渴、烧山、赌钱等等事。他们在日里时节,生活在一种已成习惯了的简单形式中,吃、喝、走路、骂娘,一切一切觉得已够,到可以睡时就把脚一伸,躺下一分钟后就已睡好了。
  这样的人在各处全不缺少。生在都会中人是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极多的一种上等人,他也不会知道这种人的存在的。俄国的高尔基,英国的萧伯讷,中国的一切大文学家,以及诗人,一切教授,出国的长虹,讲民生主义的党国要人,极熟习文学界情形的赵景深,在女作家专号一书中客串的男作家,他们也无一个人能知道。革命文学家,似乎应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们,去发现组织在革命情绪里的爱去了,也仿佛极其茫然。
  中国的大部分的人,是不单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记的情形下,同时是也生活在文学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宽,打仗还不容易,其余无从来发现,这大概也是当然的道理了。这里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中心南京作,向南走五千里,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个异族聚居名为苗窠的内地去,这里是说那里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为黑猫的小店中,有四个走长路的人,还睡在一个长大木床上做梦。他们从镇远以上,一个产纸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担纸下来,预备到屈原溯江时所停船的辰阳地方去。路走了将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们就可以把纸卖给铺子回头了。做着这样仿佛行脚僧事业的人是为了生儿育女的原故,长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计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过夜。习惯把这些人变成比他一种商人更能耐劳,旅店与家也近乎是同样的一种地方了。
  这旅店开设在山脚,过湖南界下辰州的是应翻山过去的,走了长路的因此多数在此住宿,预备在一夜中把疲倦了的身体恢复过来,蓄了力上这高山。主人是二十七岁的妇人,属于花脚苗。这妇人为什么被人取名为黑猫,是很难于追溯的事。大概是肌肤微黑,又逗人欢喜的原故,所以称为黑猫。这名字好像又是这妇人丈夫所取的,为自己妇人取下了这样好名字的丈夫,料不到很早的就死去,却把名字留给一切过往客人呼唤了。把名字留给过往客人的呼唤,原是不什么要紧,黑猫的身体,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倒并不如名字那样被一般人所有!
  欢喜白肉,苗族中并不如汉人嗜好之深。对于黑的认识,在白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国人还有知识的。然而黑猫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继续了店中营业,卖饭、卖酒、且款待来往远方的客人住宿,却从不闻谁个人对黑猫能有皮肤以内的认识。凡是出门经商作事的人全不是无眼睛的人,眼睛大部分全能注意到生意以外的妇女们脸孔,但对于黑猫,总像她真是个猫,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分。事情也并不怎样奇怪,她不是平常的花脚族妇女。乌婆族妇女的风流娇俏,在这妇人身上并不缺少,花脚族妇女的热情,她也秉赋很多,同时她有那猓猓族妇女的自尊与精明,死去了的丈夫让他死去,她在一种选择中做着寡妇活下来了。
  她在寡妇的生活中过了三年,没有见到一个动心的男子。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边失了诱人的功效,巴义族男子的歌声也没有攻克得这妇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贵并不是她所要的东西,烟土客的挥霍她只觉得好笑。为了店中的杂事,且为了保镖须人,她用钱雇了一个有了四十多岁的驼背人助理一切。来到这里的即或心怀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约不来则又是办不到的事。这黑猫的本身就是一件招徕生意的东西,至于自黑猫手中做出的菜,吃来更觉得味道真好,也实有其人。

  旅店(2)

  因为这样,黑猫在众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与忧患是同时都有得到的方便,她应得到的全来了。在营业上心怀上占了优势的黑猫,在身体上灾难上不可免的也来了。用歌声,与风仪与富贵,完全克服不了黑猫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来作最后一举的事了。亏了黑猫的机警,仍然不至于被人遂心,其中故事不少。……故事数毕到了最近的今天。
  照例天一发白,黑猫是就应当同那驼子起身,为客人热水洗脸,或烫一壶酒,让客人在灶边火光中把草鞋套上,就来开门送客的。把客送走,天若早,又为冬天,还可以再把身子卷到棉絮中睡一觉。若系三月到九月中任何一日,则大清早各处全是雾,也将走到大路旁井边去担水,把水缸中贮满清水为止。担水的事是黑猫自作的。
  黑猫今天特别醒得早,醒时把麻布蚊帐一挂,把床边小小窗子推开,见得是满天星子,满院子虫声,冷冷的风吹来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气晴朗是一定。虫声像为露水所湿,星光也像湿的,天气是太美丽了。这时节,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轻轻的唱着歌送她的情人出门越过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这时听到鸡叫,把那与他玩嬉过一夜的女人从山峒中送转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别时流泪赌咒!黑猫想起了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来了。别人作过的事她不是无分!别一个作店主妇人的都有权利在这时听一点负心男子在床边发的假誓,她却不能做。别的妇人都有权利在这时从一个山峒中走出,让男子脱下蓑衣代为披上送转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为男子夜来用的么?可是一个有权享受她的男子,却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放弃这权利了。其余呢,又都不济。
  今天的黑猫真有点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却是平时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她本应在算账这些纠葛上感觉到客人好坏的,这时却从另一些说不分明的印象上记起住宿的客人来了。四个客,每年来去约在十五六次左右,来去全在此住宿也已经有数年了。因为熟,她把每一个人的家事全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全有家室是她早知道了的。只要中了意,把家中撇开,来做一点只有夫妻可以有的亲密,不拘形迹的事体,那原无妨于事的。山高水长两人分手又是一个月,正因为难于在一处或者也就更有意思。这些事,在另一时本来她就想到了,不行的仍然是男子中还无一个她所要的男子在。此时的四个纸客,就无一个像与她可以来流泪赌咒的。她即或愿意在这四碗菜中好歹选取一碗,这男子因为太与主人相熟,也就很难自信在这个有名规矩的妇人身上,把野心提起!
  但奇怪的是今天这黑猫性情,无端的变了。
  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黑猫开始来在这四个客人上面思索那可以光身的人了。她要得是一种力,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暴雨后的休息。过去的那个已经安睡在地下的男子,所给她的好经验,使她回忆到自己失去的权利,生出一种对平时矜持的反抗。她觉得应当抓定其中一个,不拘是谁,来完成自己的愿心,在她身边作一阵那顶撒野的行为。她思索这样事情在这当儿似乎听得有人上山的声音了。
  她又从窗口去望天上的星,大小的星群无从数清,极大的星子放出的光作白色,山头上照得出庙宇的轮廓,无论如何天是快明了。
  听到鸡叫的声音,听到远处水磨的呜咽声音,且听到狗的声音。狗叫是显然已有人乘早凉上路了。在另一时,她这时自然应当下床了,如今却想到狗的叫声也有是为追逐那无情客人而怀了愤恨的情形的,她懒懒的又把窗关上了。
  那驼子原是一个极准确的钟,人上了年纪,一到天亮他非起床不行,这时已在那厨灶边打火镰燃灯,声音为黑猫所听到了。
  黑猫在床上,像是生了气,说:“驼子,你这样早是做些什么事?”

  旅店(3)

  “不早了,我知道。今天天气又好,今年的八月真是菩萨保佑!”
  驼子照例把灯一燃,就拿灯到客人房中去,于是客人也醒了。
  一个客人问驼子:“天气怎么样?”
  “好天气!这种天气是引姑娘上山睡觉,比走长路还合式的天气!”
  驼子的话把四个客人中有三个引笑了,一个则是正在打哈欠。这打哈欠的人只顾到打哈欠,所以听不真。驼子像有意说话给这四个客人以外另一个人听,接口说:
  “如今是变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来的人成天早早起来做事,从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来的也更早,但这件事情却是从他相好的被里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们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雾大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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