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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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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年轻人,鬈发,黑中透着褐红,挺漂亮,叫薛彩明。老朋友的儿子,根底很清楚。从创办公司的第一天就相中了他,这是做秘书的最好人选。他会把身前身后的一切都想得周周到到,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会使自己处处省心,外出,电话联络,安排社交,吩咐司机,准备文件,订购机票,联络旅馆,参加会议,准备讲稿,上传下达,联络各方感情,圆通各种僵局,安抚职员,维护老板声誉,提醒礼仪,记录备忘,样样都会绝无疏漏。他虽然有些圆滑,善于逢迎——这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他没有野心,没有需要提防之处,如果好好待他,肯定会竭忠尽力的。找这样一个既聪明又可靠又有社会经验、办事能力,还无须对之戒备的人,太难了。
问题是如何将他网罗来?
要算好两笔账。一笔账,自己要他来肯出的最大“价钱”是多少?出价是自己的“失”,获人才是“得”,得失要有权衡。二笔账,对方是生态保护基金会外联部的秘书办公室副主任,他在那儿有多大利,多大发展前途?他离开基金会的“失”是多大,来万昌股份有限公司的“得”是多大,这是替对方算账了。自己开价多大,才能使薛彩明“得”大于“失”而舍彼来此?
开价要符合三原则:一,使自己得大于失;二,使对方得大于失;三,最节省——出最低的价而达目的。
他依然是长辈的和蔼,问问薛彩明父亲的健康,关心一下薛彩明的现状,谈家常一样就把意思讲明了。职务,头衔,薪水,未来的发展,有些什么机会。愿意来干一番吗?
薛彩明犹豫着。他看出了:年轻人是真正的犹豫,他决定再加点价。“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姐叫什么啊?”他笑着问道。
“黄冬平。”
“她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把她推荐来,就在你手下工作。咱们公司也需要几个这样能搞翻译的小姐。”他说,他知道薛彩明已离婚,也看出他对那个叫黄冬平的姑娘很有意思。
薛彩明脸色果然明朗多了:“我再想想,另外我也和黄冬平谈谈。”
好,你再考虑考虑——完全从你的角度,不能来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安排其他人。啊?回去向令尊大人问好。和蔼地握手,一切让自己开的“价”去施展影响。
下卷:第二部分趋利除弊是做生意的真谛
日理万机辛苦?其实是最大的享受,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权力。
没空伸懒腰,有时是很幸福的。
面前这位不是年轻人了,老工程师。中国建筑经济专家,或者说是概预算专家。全国成千上万个建筑公司及施工单位都是翻看着他的著作搞工程的概预算。“您好。”他对其格外亲热,“濮阳工,您这个姓很少见,我还是头一次和姓濮阳的人握手呢。您的祖先一定是河南濮阳县的人。”
老工程师笑笑,他叫濮阳秀峰。显得有些拘谨,这是许多技术专家的特点。
一定要把他搞来,自己要建饭店、酒家、旅馆、俱乐部,对外招标,做甲方,或者搞建筑业,包揽大小工程,做乙方,都万万需要这样一个专家。他可以一千万一千万地给你多挣钱,一千万一千万地给你少花钱。他的根底早已掌握,年龄六十,在部里当副总工程师,要退休未退休。这样的人才常常不会按龄退休,退了休,聘他的单位也少不了。这种人处世肯定谨慎,万事稳妥可靠。
所以,自己一上来“开价”就很明确。第一,你不是有三个子女还在外省吗?我设法给你调来北京。他们如果愿意在万昌公司干,我都要下。不愿意,想去别的单位,我帮助联系。怕北京户口不好进?不用担心,我出高价给你买对调。第二,你现在住房不是不太理想吗?要等一两年,部里新宿舍楼盖起,才可能分你四室一厅吧?我现在给你买一套房子,独家小院,二层楼房,上下十几间房,暖气煤气都齐全,就在百万庄一带,怎么样?你在公司干五年以后,这房产就转归你个人所有。第三,上下班专车接送。
对方没料到条件如此优厚,一切犹疑都从脸上消散了:“那我回去再和爱人商量商量。”
“好。”
这个价开得高吗?买套楼房最多几十万,但自己公司马上就要上项目,建几个大宾馆,招标谁来算底标?明年建筑方面的事更多,早把他搞来一个月,经济效益就以百万计,这笔账很合算。这位濮阳工身体很健朗,目光炯炯,思维敏捷,再干十年没问题。自己今天当面唯一要判断的就是他的健康状况,健康的劳力应该更值钱。
半上午谈的事不少了,外面还有多少人需个别谈呢?深感身边缺个好秘书。应该把薛彩明搞来,不成再加点价,贴身的人最重要。另外,最好再有一两个有战略头脑的、能独当一面的全才。想到自己的三个孩子了:女儿是不适合干这个;大儿子是到外国去了;小儿子——眼前又浮现出楚新星跷着脚一颠一颠地仰在沙发上的样子,唉,真是个浪荡公子。人一生,总难全啊。
面前坐下的这位年轻人,江岩松,是高级干部学院副院长的公子。他和自己女儿相识,最近常来家中走动。过三十了,有些发胖,言谈稳重,人人都说他谦虚朴实。自己却一眼看出:绝非如此。他想来公司?三言两语,发现不是。纯属好奇?更不可能,再谈两句,明白了:想插一足。又想搞学问,又想当官,还想搞实业挣钱。
自己愿意用一些高干子弟,不光是为了用他们的“才”,更是用他们的“能”。他们能疏通上层,打通四面八方的关节。来公司的年轻人一半不是有“背景”的干部子弟?当然有原则,我要利用你的“背景”,但绝不被你的“背景”所控制。万事有利必有弊,趋利除弊是做生意的真谛,万昌公司是楚字号的。
和江岩松一搭话,自己就看明白了。是个心计很深的人,脑袋深处有第三只眼。三只眼远比三只手可怕。他绝不会轻易交出他的上层联系供你调动,可他却想在你公司里扩展实力。心术不正啊,年轻人,你装得很朴实,自以为很聪明,我当然不点穿,你还不知道我的大智若愚吧?“小江啊,你是不准备来我这里干吧?像你这样的人才,我可是求之不得。”他慈和地微笑着。
“我实在来不了,要搞学问。”江岩松说道,调是低的,话是缓的,表情是敦厚的。
“我就很遗憾了。”更慈和的微笑。
“那天他们几个人起哄,建议我到万昌股份公司来当顾问……”
“谁建议的呀?”愈加显得慈和。
“几个朋友。我说我挺忙,真要当顾问,顶多也就是在国际金融方面提供点咨询,另外也就能帮着疏通疏通政界的关系,利用我父亲的影响……”
“那很好,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就来给我顾问顾问,我很需要。”
“可真要提供有价值的咨询,就一定得深入公司的经营活动,了解它的实际处境,要经常列席你们的各种决策会议。你们这样的会议是不是很多?我不知能否承担得了?”
下卷:第二部分每一种恶都能造成一种动力
啊哈,年轻人,好一副为难的样子,也来搞欲取而先纵了?我和什么人都敢来往,对什么人都敢利用,哪怕是魔鬼,只要能控制、能节制住他。“这样吧,小江,我不勉强你了,你名义上不用挂顾问头衔了,那些马拉松会议,你陪不起。你有何高见,就直接给我来个电话,写封信也可以,好不好?我会十分感谢的。至于公司,照例会付你信息费的。”
“啊,啊……”
年轻人,想和我打交道,可以。你提供什么效劳,我出什么报酬。可我不能让你插进来,否则我楚某要提防的事就太多了。
江啸躺在藤躺椅上,闭着眼听儿子讲述。“把楚同和这样的大资本家也请出来了?”他慢悠悠地略含讽刺地插话道,“他们走得够远了。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楚同和家里很热闹,人很多。”江岩松说道。他并不愿意详述他的见闻,尤其不讲他的谋虑与行动。
“你去那儿有什么目的吗?”江啸依然闭着眼。
江岩松却看到了父亲的眼珠在眼皮下慢慢蠕动了:“我是随便走走,因为和他女儿认识。”
“噢……没有和楚同和接触接触?”
“没有。”江岩松垂下目光答道,他感觉到父亲微启的眼缝中隐隐露出一丝锥子般的目光,转瞬即逝了。
“还有什么情况?”
“没什么了,噢,爸爸,列宁不是讲过要搞国家资本主义吗?”
“那是什么时期?现在是什么历史阶段?马列主义能离开历史条件谈问题吗?……好,你去吧。”
他听见儿子的脚步声规规矩矩地走了,到门口了,便略略抬头眯缝开眼,一丝鹰一样阴冷的目光越过高隆的颧骨射了过去,盯在了儿子的脊背上。儿子在要关门的一瞬间回头看了一下,和他的目光相遇了。江岩松那窥探的目光一下变得恭敬:“爸爸,您休息吧。”他的目光也收了回来,变成近在眼前的一团模糊光晕,把自己干瘦的身体上所有的棱角都笼罩了起来:“噢……”
门关上了。听见儿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离开了。他一下坐起来,眼里又露出锐利的目光。他看了看墙上的地图,走了过去,双手扠腰,他真想拿过一支大毛笔在上面任意书画。这难道不应由他调度安排吗?他的身子干瘦,站在这儿物质重量并不大,但作为政治家的分量该是很重很重的吧? 他眯起眼目光变得尖细,锐利地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切都被重新分割,重新组合。世界上几十亿人,可最终是听命于为数不多的几个、几十个、最多几百个人的指挥。真怪,凭什么成千万的人或成亿的人会被一个人指挥呢?那些首脑人物一样一个脑袋加四肢,论智力也并不一定比其他人强。为什么?全世界形成一个什么契约,把决定权交给他?很简单:因为组织。社会是组织起来的,有人处在一个特别的组织的中心点上,他的位置比别人更优越而已。这位置并不完全由能力决定,很大程度决定于历史、机遇。多少人嫉羡这个位置,可这位置不是能轻易夺取的。你现在跳出来对全社会说:你是最伟大的天才,应该把那位置给予你,谁听你的?第一,你就没有这样宣布的权力,第二,人们不听,第三,组织起来的力量先把你消灭掉。他感到了自己心中充满的仇恨。政治家大概都是恶的感情很发达的人物吧?每一种恶都能造成一种动力。
他突然竖起耳朵,隔壁妻子华茵的房间里似乎有电话铃声。他看了看自己桌上的电话,这部电话和妻子房间那部电话是联通的,不过平时他怕吵,下午总是关掉线路开关的。他想了想,走过去按了一下开关,拿起话筒,听到了妻子与一个男人的对话。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很熟悉。两人居然在电话中就放肆起来。男人:你肯赏光吗?我还是开车去接你,在你们学院大门口东五十米处,老地方。华茵:我要不肯赏光呢?男人:我就再打电话,再求嘛。华茵:别随便打电话。男人:他不是每天下午睡觉吗?华茵:我找个什么理由出去呢?这会儿他午睡快起来了。男人:还用我教你吗?哈哈哈……
他轻轻放下电话,没忘记关掉开关,又在藤躺椅上躺下,合上眼。妻子轻轻推门进来了:“你睡醒了?”他倦淡地半睁开眼:“啊。”
华茵看了看桌上的电话和线路开关,他也看了一下。两人的目光相遇了。“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她察看着他。
“哪儿来的?”他打了个哈欠侧转过身,懒懒地、不在意地。
“是单位来的。”华茵放心了,“让我去一趟,要开个临时会议。”
“噢,去吧,我打电话告诉司机一下,送送你?”
“不用了,影响不好,我坐公共汽车去吧。”
他站在窗前,看着妻子扭着臀部在宿舍楼间的道路上走着,白太阳晒着,恶心。他眯起眼,目光变得越来越阴冷。目送着妻子走远,消失。半天,转过身,慢慢拿起一把剪刀,咔嚓一下把花盆里一株人状的仙人掌剪掉了“头”。
楚同和去香港谈生意,机场临别,公司副经理告诉:祖部长的儿子想来万昌公司。
他亲自打的电话?
秘书打的,说的很含蓄。
楚同和蹙眉了。祖部长是万昌公司的支持者,可祖部长的儿子,他是知道的,有名的“花花太岁”,到了万昌,大搞走私,你受得了吗?
等我从香港回来再说。总有办法。
下卷:第三部分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要永远含蓄
顾恒又一次回京到中央开会。他对景立贞提出:决定把家搬到省里去。
为什么?景立贞有些不解。
不带家属去,总给人临时干干的印象,好像随时准备走。家一搬去,会使下面干部更安定。顾恒答道。
你以后打算一辈子在省里,退休也在那儿?
以后再说以后嘛。现在先全力以赴把省里工作做好,架式也要摆出来嘛。你去了那儿,我事事也有个参谋嘛。
我去省里干什么工作?
有几个方案,征求你的意见再定吧。
他们呢?景立贞指的是儿女。
小莉关系就在省里;晓鹰,他愿意留在北京,就还留在北京吧。
……让我再想想……对了,还有件事告诉你,赵宽定是武斗中炸楼的主谋,已经被判处死刑了。
啊?……什么时候判的?
已经执行了。
看着妻子走出书房的背影,顾恒陷入恍惚。赵宽定……赵宽定……赵宽定……他的形象浮现出来了,穿着军大衣,在冲突纷乱中指东划西,很英勇……这个赵宽定……已经死了……才四十岁吧?……
过了不长不短的时间,他不再想赵宽定了。他是个政治家,善于把握自己。实践、思想、感情都是如此:干最重要的,想最重要的,动情也要在要点上。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成猛上次讲,让他准备两年后到中央工作,这事他至今未告诉景立贞,他宁愿独自思索。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要永远含蓄,含得越深越有实力。“浅水才能没马蹄”,他突然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诗,——不对,应该是“浅草才能没马蹄”,不管怎么样,浅水一眼见底,是没有力量的,一蹚就不成潭了。他现在要迁家到省,专心致志地把省里工作做好,少在北京出头露面,这都是必要的。
他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东周列国》,第一○七回,《献地图荆轲闹秦庭,论兵法王翦代李信》。王翦,这个秦朝老将很聪明,你看,当秦王拜他为大将,以六十万大军授之,前去攻打楚王之际,他作了什么姿态:
临行,秦王亲至坝上设饯。王翦引扈,为秦王寿曰:“大王饮此,臣有所请。”秦王一饮而尽,问曰:“将军何言?”王翦出一简于袖中,所开写咸阳美田宅数处,求秦王:“批给臣家。”秦王曰:“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于贫?”王翦曰:“臣老矣,大王虽以封侯劳臣,譬如风中之烛,光耀几时?不如及臣目中,多给美田宅,为子孙业,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许之。既至函谷关,复遣使者求园池数处。蒙武(其副将)曰:“老将军之请乞,不太多乎?”王翦密告曰:“秦王性强厉而多疑,今以精甲六十万畀我,是空国而托我也。我多请田宅园池,为子孙业,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将军高见,吾所不及。”
王翦还不够含蓄嘛,对蒙武都不讲透才对。他笑了笑,把书推置一边,这与自己无关。没人授六十万大军于他。没有秦王,他也并非王翦。可含而不露,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站起,背双手,走到窗前伫立,一幅幅画面浮现出来,厮杀的古战场,肌肉隆起的肩膀、手臂,勒缰立起的战马,在马上挥剑砍杀的武将,一泊泊殷红的血,还是蓝黑的夜空,阑珊的灯光,灯光横横竖竖描绘出京城……
赵宽定一回到东北便被逮捕关押,便被审判,便被许多准备好的、确凿的人证物证定成死刑,便被戴上手铐脚镣,投入死囚牢。他对判决不服,提出上诉。这一夜,他照常戴着手铐脚镣靠在死囚牢中的炕上,面前放着晚饭,左右陪着两个轻罪犯人,一个是贼眉鼠眼的盗窃犯,一个是破坏军婚犯。和他关在一起,说是照料他戴着镣铐不方便,其实他知道,主要是防止他自杀。死刑,也要在刑场上执行,牢里撞墙自杀了,可就没有一声枪响来注释法律的威严了。不是你要死就能死,而是法律判你死就得死。
“吃点儿吧,今儿伙食改善了。”两个陪伴劝说道。他看了看面前的几个粗瓷碗,浇肉面,炒鸡蛋,红烧肘子,哼了一声:看来明天要送老子上西天了。“你别胡思乱想,你不是上诉了吗?放宽心吃你的,睡你的。”他呆呆地坐了半晌,提起精神:来,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在他们服侍下他吃了几口:你们吃了吧。俩陪伴早已把各自的那份吃了,听见这话,便风卷残云般把他的饭菜也扫了个空。他双手戴铐放在膝上靠墙坐着,他们也一左一右陪着不敢睡。睡你们的吧,我不会撞墙。他说。“我们不困,陪你聊聊。”两人说。有虱子咬,在胳肢窝下,你们帮我抓抓。“好,你抬抬手。”都抓了?几个?才两个?这么少?“少才咬得厉害呢,虱多不咬。”是吗? “你想什么呢,一直发呆?”我想死呢。“别说不吉利的话,是不是想老婆孩子呢?”是,人到死,最想的大概还是老婆孩子。“老婆对你挺好吧?”好。“模样俊吗?”模样也还过得去。你们还都没结婚吧?“没有。”两个陪伴也都不知道想开什么不说话了。号儿里的灯通宵不熄,他便呆呆地坐着。
这一夜很长。
下卷:第三部分历史总是要有人当牺牲品的
天亮了。早饭开罢,看守所内突然响动起来。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号儿门一个接一个哐啷啷打开着,听见看守们威严地叫着一个个犯人的编号:十七号出来。二十五号出来。六十八号出来。一百十三号出来。一百五十二号出来……到处是大锁哗啦啦打开又锁上的声音,看守所内一片紧张。犯人们都知道:要开宣判大会了,人人提心吊胆。唿踏踏的脚步声、骚乱声好一会儿过去了,看守所静下来,静得死一般。两个“陪伴”相互疑惑地看了看,好像也松了口气,然后对他说:“放心了吧,这次没有你,最高法院没判下来呢。看来,你这回改判有指望。”正在这时,号儿门开了,是看守所所长,很和蔼地招呼道:“赵宽定,你出来一下。”
他拖着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走了出来,又哗啦哗啦走过一个个号儿门。看见有犯人扒在铁窗上往外看。一张张白惨惨的脸。看守所所长左右扫视了一下,手威严地一指,那些脑袋又都沉落下去不见了。黑洞洞的铁窗变成了眼睛俯视着他,目送着他。前面是所长,后面还跟着两个看守,穿过一个个圆形门洞,最后是森严壁立的高墙,是紧闭的黑大门。旁边有一间屋,他被引了进去。很简单的办公室,有桌有椅。所长做了个手势,一个看守上来很熟练地给他开了手铐脚镣,卸下。他顿觉轻松,而且顿时朦朦胧胧又豁然开朗地想到:这是要无罪释放他了?眼前一片阳光,好亮的天地。但接着,就有法院的人对他宣读了最高法院核准死刑的判决,这是最后的判决了。立即有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上来,唰地抖开一条细麻绳将他五花大绑了。听见所长温和地说了一句:捆得稍微松一点。又像家长一样轻轻拍了拍他被捆住的胳膊,好似是说:你去吧。
他被押出了大门,背上插上牌子,又被押上卡车,卡车上好几个被捆的犯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车开起来了,才发现是一支庞大的车队,前面一辆公安指挥车呜呜地响着警笛开道,接着是几辆押着犯人的卡车,后面又有几辆满载军人、架着机枪的军用卡车,还有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街道如风一般在两边刮过,拥满了好奇观望的人,一个商店里走出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牵着几个红红绿绿的气球,他看着车队小嘴张得老大,好像还问了母亲一句什么话,都一掠而过了,红红绿绿的气球还恍惚留在眼前。这个他生活多年的城市现在看着既新鲜又熟悉,在阳光下亮晃晃地摆开着,都是人间快乐,然而,他永远看不到了。不是做梦吧?自己这一生都干什么了?上学,工作,“文化大革命”,当造反派头目,武斗,然后来回受审查,然后就枪毙?来不及细想就死了。直到今天早饭时还怀着生的希望,太像做梦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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