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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号万岁-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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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她自己家里的革命工作没有做好,养了这么个逆子,给党和政府添麻烦。
1980年秋,我考进了黑龙江最著名的高中——哈三中,刘二则进了黑龙江最著名的监狱——哈三监。我想起刘二教我的一首监狱歌:“乌云笼罩着哈三监,这里的生活不一般。大碴(cha)子粥啊倭瓜头,吃得我们好胃酸。”我把它改成了:“阳光照耀着哈三中,这里的生活不虚空,数理化啊德智体,乐得我们好用功。”后来我家搬了家,就再没见过刘二。
老刘家的女儿叫树枝,是刘杰、刘波的姐姐,我叫她树枝姐或大姐。矮墩墩,黑乎乎的,挺老实,没什么特别之处。比她爸厉害,比她妈懦弱,比大小子灵,比刘二傻。但老实人也有出名的时候。她长大后当了一个饭店的服务员,竟然贪污了240块钱,受到单位的公开批斗。因此她得了一个外号,叫“二百四”。但她依然活得很踏实,别人骂她“二百四”时,她回答道:“不要脸!”这句回答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是说“贪污240块钱的人不要脸”,还是“骂人家贪污240块钱的人不要脸”。有的坏小子存心戏弄她,喊一句“二百四”,她就答一句“不要脸”,对方喊得快,她也答得快,听上去“二百四,不要脸,二百四,不要脸”,好似运动场上的加油声一般。她从来都没有悟出其中的语言陷阱,所以永不气馁。时间长了,对方反而觉得没趣。我们经常觉得“对牛弹琴”这个成语是讽刺牛的,其实该讽刺的是弹琴者,牛自有牛的精神世界,安知弹琴之际,牛不在心里美美地窃笑呢?
老刘家的第三个特点是不讲卫生。老刘婆子身为组长,经常号召居民“大搞爱国卫生运动”,也会背“讲究卫生,减少疾病,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语录。但他们家的卫生都是表面的。干净的被子底下全是脏衣服,干净的锅盖下面全是没洗的碗筷。米不淘就煮,菜不洗就切,生冷不忌,到处蝇歌蚊舞。我爸虽然粗鲁,但在人民军队里养成了讲究卫生的好习惯,常说他们家这样吃非吃出病来不可。我说“老头皮”他们家不也这么吃吗?我爸说,“老头皮”他们家是干重体力活的,好比老虎和熊瞎子,什么都能消化,老刘家是不干活,又不念书,一窝病秧子,再不讲究点卫生,那不是作死吗?
老刘家还抽烟,两个大人,加上个刘二,抽得烟雾从门窗直往外冒。我爸说:“这家人可真傻,有那个钱,还不如买酒喝呢,抽烟,可真傻!”
我从小就觉得老刘婆子一身都是病,可她总是精神抖擞的,即使猛烈咳嗽时也不显得沮丧。她永远在忙碌着,上班,购物,做饭,开会,发言,宣传,串门,收钱,抽烟,打牌,吵架,道歉……然而有一天,她去参加二单元的一家婚礼,酒席上还谈笑风生的,给新郎新娘讲了不少革命道理,出来走到我们单元门口,一跤摔倒,抬回家就死了。她的生命已经耗尽了,死时还不到50岁。
老刘婆子死后,老刘头表面很沉着,照常下臭棋,干傻活。别人也开导他说,这回没人管你了,你自由自在欢度晚年吧。但他衰老得很快,好像有小鬼勾魂似的。有一天他说:“我就是舍不得大傻子啊。要没大傻子,我早让刘二气死了。”我上北大后的一个暑假,听说大傻子刘杰死了。再一个暑假,听说老刘头死了。树枝出了嫁,刘二在哈三监刑满出来,但不久又进去了。此后我每获得一个学位,就得知刘二又进去一回。我每次去访问老邻居时,都盼望能见到刘二,但他仿佛成心拒绝我走进他的世界,每次都在我回去前夕,被判刑或是加刑。
20世纪90年代中叶,我回哈尔滨参加妹妹的婚礼,听说刘二惹恼了一个流氓,那个流氓来找他说理,只打了他一拳,刘二倒地就死了。才30岁出头,不知为什么身体这么弱,我一直以为早夭的都是知识分子呢。
老刘家已经彻底不存在了。树枝姐不知住在哪里,但她的孩子已不是老刘家的后代了。老刘家的死者不论善恶好坏,都已经远远地飘逝。我想他们死了也未必是悲痛的事,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他们恐怕不喜欢融入今天这个世界。我读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但在今天的世界里,我仍然经常感到迷茫,感到自己很傻。我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想起那句:“唉,我要是不傻,多好啊!”
祝刘大爷、刘娘、刘大哥、刘二哥,安息!
(本文特为白领刊物而作,希望翻身能够不忘本焉。)
指马为鹿篇快开门
喂,是X大吗?我找老K呀……
哎哟老K,我是小D呀。哥们儿有一事相求,老同学可务必得帮忙噢。我们校成立起一个“改革信息托拉斯”,鄙人有幸被任命为外交大臣。
……什么?啊,那可不敢当!我听说贵校的改革硕果累累呀,今儿个就是要向你取点儿经,谈一谈怎么样?……哎——别客气嘛,你怎么也总是之乎者也,老气横秋的……电话上不好谈?先简单提几句吧,改日再拜访……哎呀,别磨磨蹭蹭的啦,比如说,你们最近实行了什么改革新花样之类的……
啊?晚上十一点统一关灯?这也算他娘的改革呀?我们早就卡死了晚上十点半熄灯。啊?就连这还造反哪?哎哟,你们可真新鲜!怎么?示威游行了?……嗯,……嗯……反对什么?“发扬一二·九传统,反对一二·十熄灯”,哈哈,真逗!那天正好是12月10号。准热闹吧?你老兄能袖手旁观?……啊,……啊,可惜我没去,不然我也会把衬衫脱下来烧掉!有五六千人?太壮观了。还有留学生?什么?把家包围了?谁……校长的家!哈,那不成了火烧赵家楼了吗?还有什么?
哎——这可不像话,怎么把人家汽车砸了!你们也太“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我看十一点就不算早了……是呀,你们还有通宵教室,那还折腾什么劲儿啊?……
什么?不是为了熄灯?只是借机闹一下,主要……对食堂有意见哪?你们食堂不也承包了么?大点儿声!越承越不行?越包越糟糕?难以下咽?咳,要改革,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嘛。比如我们系的阿C,认为住四层下楼梯又费时间又费腿,决心要改个样子——人家半夜睡醒了从窗户出去了!当然节省时间啦——比别人提前几十年到达目的地了。哈哈,不过精神可嘉。你刚才说……
馒头像石头?你不会吃包子吗?里边有小动物?咳,真老外!那才有营养哪,人家外国现在就时兴活吞蚯蚓、生吃大……好好好,不说了。教学上有没有来个什么变法呀?
都不爱上课?为什……教室没暖气?那好哇,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手脚麻木一些没关系,俗话说,手脚要老实嘛!冻得大家集体打喷嚏?哈,那准像喷泉似的此伏彼起、五彩缤纷喽!而且有声有色……
考试还是闭卷啊?我们也……嗳,闭就闭吧,要不会都不会,大家闭着眼睛摸瞎呗!也许瞎猫碰死耗子就蒙对了。现在的毕业生、研究生有几只不是瞎猫?一提这事儿我也来气!可咱们小老百姓气出肺气肿不也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所以干脆,“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是啊,你说得对,咱们也吃肉。那都是些什么肉哇?净是猪脖子、猪肚子、猪胸脯、猪苦胆!真正猪屁股上的肉,咱们一块也吃不着呀!咳,又扯到食堂问题上来了。什么?食堂只是一个象征?老兄高见!等会儿!让我记下来,象征……其实咱们一样,都是教授官僚主义的受害者……
对,是要奋发点。老K,下次你们再闹什么学潮劳什子,别忘了来电来函告诉我小D一声。我们托拉斯一定组织队伍前去会师……一般都在晚上?不要紧,就是半夜,也要把他们拖出来、拉出去,撕开被里作大旗……真的,你甭笑。那天中国队踢赢了,我们不就有人去串连吗?当然,违法的事儿咱哥们儿可不主张去做,靠那玩意哗众取宠真有点儿丢人,你老兄可要注意那样的孙子……
……对嘛,天下大学生是一家……没什么,你可别客气。我原来真想从你那儿探听一些真正的“改革信息”,我也好立下点子功名。谁知咱们是半斤八两,一对臭棋篓子。不过我们的制度可比你们严,师傅们到点儿就准时下班,现在这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打……哎呀妈呀,我出不去啦——师傅下班从外面锁上门啦!哎老K,你赶快去查我们值班室的电话,让他们来开门,可别挂断啊,我这儿的号码是三七二十一二一,快点儿,天都黑啦……
什么?你也出不去啦?天哪!……
(本文系为学生刊物约稿而作。)
指马为鹿篇“五四”难追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无论“捍卫五四”,还是“颠覆五四”,在今天这个言说泛滥的时代,恐怕都只具有当下话语的意义,所捍卫和颠覆的,其实都是某种现实,与“五四”本身的关系,虽不能说是“干卿底事”,却也实在构不成一种“映射”。因为我们和“五四”之间,已经隔了一座又一座长长短短的亭子,而我们自己,还在继续建造我们的亭子,所以,“五四”首先从现象学的意义上来说,是“往日不可追”的。
其次,“五四”的风采气象,也是我们只能神往而无法仿效的。“五四”之前和“五四”之后,中国都不乏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或者用貌似学术的说法,叫做“学生干政”。(不明白为什么学生关心政治,就叫做“干”。学者,以舌杀人者也。)但“五四”是惟一取得全面胜利并且左右了此后国家发展趋向的一次。为什么?
“五四”的全面胜利并不是由于北洋政府的民主开明(依照某些时髦学者的说法,北洋政府比国民党政府民主,国民党政府又比×××政府民主),而是由于北洋政府的软弱无力。
而学生们为什么要闹“五四”?恰恰是因为学生们愤恨于北洋政府的软弱无力。
北洋政府软弱得发不出薪水,发不出军饷,丧权辱国,内忧外困。国家一盘散沙,人民怨声载道。明明是“战胜国”(1919,不战而胜),却享受战败国的待遇。而中华民国已然成立八年,学生们所受的教育是现代“文明”教育,他们认为中国在世界上理当有平等的一席之地。罗家伦等“高材生”就十分崇拜威尔逊,相信列强是会跟中国讲平等博爱的,全是中国的政府不好,不爱国,不敬业,不强大,不权威。因此,学生们揭竿而起(他们挑下曹汝霖家屋上的瓦片,号称“揭竿而起”)的目的,是热情呼唤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来强有力地管理这个国家,让这个国家统一、富强,外无寇,内无匪,安定团结,欢乐祥和。那样,21世纪就会是俺们中国的世纪。(那时就不必再跟威尔逊们讲什么平等了。)
于是,“五四”的学生们就闹得令我们今天颇有几分难以接受。他们闯入私人住宅,殴打国家的中央级领导(章宗祥跑入一家油盐店,被学生追上去,打得半死),还放火烧房。(这不就是“打砸抢”吗?主张“文革的根源是五四”的学者又有了“扎实”的论据。)这从法律上来讲,无论如何是要到法庭上去给个说法的。所以警察抓了32个学生和1个店员,应属于正常执行公务。
可是学生大闹特闹,硬说赵家楼的火是老曹家自己放的。政府无奈,第三天就放了人。学生一看政府是纸老虎,就从此天天游行,日日叫骂。政府气急败坏,没心没肺地一下抓了一千多名学生,关在北大的二院三院,用了六七百名军警看守。没想到北大学生全体出动,扛着行李,要求集体坐牢。消息传到各界,全国沸腾,罢工,罢市,罢教,罢演。政府撑不住了,马上到“监狱”给学生道歉,恭请学生迈步出监。学生反倒端起架子,就是不出来。经过再三恭请,学生终于给了面子,出来了,临走顺手把警察给反关在里面。政府什么也没说,连夜批准曹张陆三个卖国贼“辞职”,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文告恭恭敬敬送到各个学校,像小学生给老师送检查一样。最后,政府代表在巴黎和会上拒绝签字,“五四”运动到此大获全胜。
“五四”以知识界对政府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结束,于是,政府就理所当然地服从知识界的指导:强化自己。这强化没有几年,就出现了知识界未曾料到的问题。“三·一八”惨案中,政府用刀枪棍棒对付学生,大开杀戒,连鲁迅这种看透历史的人都连呼“竟不料”。此后的政府就越来越强大,统一了中国,消灭了军阀,赶走了鬼子,废除了不平等条约,蒋委员长也成为世界反法西斯的四大领袖之一。可以说,“五四”的政治目的完全达到了。然而,学生再也不能自由地游行了。也就是说,呼唤强权政府的“五四”是在软弱政府之下出现的,最后却在出现了强权政府之后,丧失了“五四”的气象。这能说是“五四”的错误吗?
目前泛滥着一种学术套路,凡是现实的问题,一律到历史中去挖根源(可以叫做学术上的“揭批查”)。现实为什么不好?是因为“文革”把人心搞坏了。“文革”为什么那么坏?是因为“五四”破坏了传统文化。沿着这个思路,可以一直追到上古,追到混沌初开。现实为什么这么坏?是因为上帝造了人。不是说历史与现实没有联系,而是应该认识到,现实问题的主因还在现实。如果说现实都是由历史决定好了的,那我们还研究什么学术呢?研究历史的目的应该是研究当时的“现实”因素的互动,以启发我们应对我们今天的现实。如果把罪责亭亭座座地向上推,等于是逃避对现实的审视和判断。历史是不可追的,不可更改的。倘若是有了“五四”便有了“文革”,有了“文革”便有了腐败,那实际是义正词严地声讨死者,而宽恕和纵容了所有活着的凶手。
否定“五四”,顺理成章地就会否定革命,否定启蒙,否定“为人生”,否定一切为这个国家的繁荣富强所做的牺牲和努力。否定解放区,抹杀十七年,消解鲁迅,嘲笑雷锋。思路淆乱的不会是历史,它只能淆乱现实。以同样的思维方式,完全可以得出相反的论点。但这样的双方论点,都是没有多少学理价值的。即便它在否定“四人帮”,它的历史观也跟“四人帮”是一致的。“四人帮”的最大错误就是犯了“改写历史狂”,结果在虚幻的改写历史中,既淆乱了别人的也淆乱了自己的现实。
所以,对历史的态度无论是直面,尊重,怀疑,消解,否定,都没有本质上太大的不同。不同的是对现实能不能、敢不敢直面,尊重,怀疑,消解,否定。告别革命也好,告别反革命也好,都如同悼词中的套语废话,反正告不告别它都不存在了。只有对现实生活充满关爱的人,才会写出诚挚的悼词。学术研究也是一样,首先保持了对现实的感悟,才会不执著于对“五四”的或褒或贬。“五四”是难追的,我们能够追上的,是我们眼前的这个随时可能脱缰的时代。
(此文系为纪念“五四”运动研讨会而作)
评头踩足篇平原下有海
读陈平原的著作,想写书评,难写书评。想写是因为有感慨,难写是因为感慨太多,如面对满汉全席,不知从何处下箸。
《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一书(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3月版),是陈平原“七八年间关于文学史与学术史部分文章的结集”(小引)。所收文章一方面基本代表了陈平原目前的学术格局和学术“野心”,另一方面也基本代表了陈平原的学风和文风,因此这本论文集倒似乎比其他专著更“陈平原”一些。或许就是这个内在原因,使作者在后记中写下:“惟一聊以自慰的是,思路还算连贯。”
陈平原素以博闻强记,融会贯通著称于学界。若从这个角度来评价该书,自然也是当之无愧。不过我想这一点既是公论,就无须我再来多吹一竽。我想说说这本书所集中体现出的一点陈平原的“思想矛盾”。
陈平原姓陈,所以他是“陈述大师”。他不抒情,少描绘,又吝于议论,他以“陈述”作为看家本领。然而他的陈述却好像并不“老实”,字缝里总闪烁着一些抒情议论的影子,仿佛是一套陈家洛的“百花错拳”,里面融合了许多门派的东西,令人一当真就会出错。他爱用“坐实”一词,常常在陈述一通之后,又告诉读者“不可坐实”。可如果你真的不去坐实,则可能恰恰中了他的计,他本来是希望读者坐实的。例如书中的力作《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以厚重的“陈述”向读者昭示了鲁迅在文学史研究方面的杰出贡献和才华,但在涉及鲁迅的学术与文学的关系时,则陈述得相当“复杂”。开头借蔡元培和周作人的文字说“鲁迅的学术成就起码不比其文学创作逊色”,之所以学问家的鲁迅不彰,一是因为中国人重文学而轻学术,二是“鲁迅的研究计划没能真正完成”,他不如王国维等人对学术“忠诚”。中间说鲁迅在学术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正是这重考据而又不囿于考据,或者说承清学而又不囿于清学”。结尾从鲁迅的晚年生活环境,对“名人学者”的傲慢不恭,以及更看重“战斗的文章”,得出鲁迅的思路“近杂感而远学术,重现实而轻历史。这种心态,其实不大适合从事文学史著述”。最后又云“君子求仁得仁,后人无权妄加评说;只是少了一部很有特色的《中国文学史》,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回想全文,你说陈平原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可以说,是一种矛盾的态度。然而陈平原似乎棘手于这种矛盾,他竭力企图把矛盾“统一”起来。陈平原文章所特有的那股“涩味”,恐怕相当程度上来自于这种努力。
以这种努力写出的大量文章,使陈平原以“学者形象”面世。然而陈平原一有机会,就要对“学者问题”加以陈述,这提醒人们注意,陈平原是不是真的喜欢做一个“学者”。陈平原提到章太炎把文人分为通人、学者和文士三类,显然,陈平原是企望做一个通人的,即“有专业但不为专业所限,能文辞但不以文辞为高,甚至兼及古今之变家国兴亡”。以这本《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为例,有关文学史、小说史的专业文章是书中的重头戏,但陈平原“不为专业所限”,他要谈考古学,教育学,文化学,处处显露着一种大家气象。实际上那些文章与所谓“专业文章”同样精彩,但陈平原每到此处,便要发挥他的陈述功夫,左一个不敢确定,右一个不能坐实,好像特别害怕谁似的。他怕什么?他怕的就是学术界那股嫉贤妒能,自己做不了通人,也决不相信、决不允许别人去做通人的歪风瘟气。颇有一些在“四人帮”时代人不人鬼不鬼地混过来的学者,会做几只小板凳,就决不容许别人会做组合柜,他们不承认世上有通人,而是说你“没学问”,“不扎实”,人家十年才做了三只小板凳,你一年就做了六套组合柜,这不充分证明人家的刻苦扎实忠诚和你的肤浅马虎浮躁吗?面对这股强大的妖风,博学如陈平原辈,也只好竭力举出两只小板凳,“看,我是学者,不是通人。”读着陈平原这样的陈述:“除非不穷根究源,否则无法不跨越原有的学科边界;可一旦越界追击,并非通人的我辈,往往捉襟见肘。”就可见出陈平原有多么艰难。原来会做组合柜之后,不但意味着比做小板凳低了一个层次,而且还失去了做小板凳的权利,那叫做“越界”。
通人做不成,还包含着被贬为“文士”的危险。文士指“能文辞,且兼及古今兴亡家国之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士成了备受讥讽蔑视的人,文章必须写得枯燥乃至不通,才算是有学问,面对人民疾苦世风国运必须脸不变色心不跳才算是有修养有道德。陈平原的文辞功夫属于上佳,而且经常有“人间情怀”,即他自己所说的:“有历史的感慨,也有现实的忧思”。于是,他就必须时时小心学者们把他由通人的楼头推下文士的地牢。所以,他一直声称自己是“两副笔墨”,一副是“正经规范的学术文章”,这证明他不是通人,是老实的学者;另一副是“学者散文”,他叫做“学者的人间情怀”,这证明他不是文士,但可以做文士的朋友。陈平原如此自定的学者立场显然与那些“学者们”是不同的。人家那些学者,从来不用这么费事地解释自己,只需要不说话,说废话,然后说某某和某某没学问即可。
这本《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若非刻苦读书30年以上而又才学识兼备的开放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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