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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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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招呼,跟在她们后面一路挤过去。 

  她们绕过共和厅,上了楼,他在楼梯脚下稍些顿一顿,也上楼去。 

  共和厅的上面,有一个亭子,在这亭子中可以望见大世界的全景,在夏间,这亭子一带摆满了茶台,许多游客挤在这里乘凉,现在一到冬天,那些台子椅子都堆在一只角落里,光剩着一张散着香烟头橘子皮的空地,只让西北风在这里过往,人是不大来的了。 

  他们上了楼,正来到这个地方,就不期然地都立定了,三个人立成了一个三角形,一闪间大家的眼睛都触了一触,她望望娘姨,娘姨望望他,他又望望她……但是他要想把这种滋味延长一下,还不十分睬她们,故意走到那亭子里去,坐在那里装做看别处,只在眼稍头打探她们来也不来。 

  这于她们怎么办呢,自然是走过去了,不过将到那一条长廊转角之处,她们又极留恋地转过头来望……来不来啦?…… 

大庆里之一夜
大庆里之一夜(2)

  他在这时候,立起来做着整一整大衣的领子……来的……走下亭子去。 
  敏锐的她们,当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扶着栏杆望着楼底下的人物似的,这是取了一个守候的势头,只等他来攻袭。他也就在相当的距离和她们一样去扶着栏杆望着底下,但是为谨慎起见,又故意放刁,还是不开口。 

  这样的三个人在沉默中又停了一会,更上了一层楼,三层楼的风格外冷,除开他们三个外,没有四个人上来。 

  她们首先开口了: 

  “盯来盯去做什么啦?去不去啦?不去莫让我们去吊膀子。” 

  “膀子么大家吊吊呀,你吊你的,我吊我的。” 

  他的回答顽皮极了。 

  “真的,去不去啦?不要担搁我们,苦来些个!” 

  她们碰到这个刁钻古怪流氓般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的哀求他。 

  “要什么紧,时光还早呢,且坐下来谈谈呢。” 

  “这样大的风,你吃饱了老酒倒不冷,不替别人想想。” 

  他不容分说,一手拉住一个,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娘姨…这滑腻的手…… 

  “几点钟了?” 

  “十点多钟了……” 

  “讲讲价钱看。” 

  “打茶围是打茶围的价钱,过夜是过夜的价钱,天冷哩,快些走吧……” 

  他们走出大世界喊两辆车子——她们两个坐一辆,他坐一辆——娘姨对那车夫咕噜了一声,车夫就把两杆子抬起来,车夫是明白的,接到了这样的客,格外跑得飞快。他以为她们的巢窟在云南路二马路一带,但是车子却向西藏路、南京路一带斜过去。他坐在后面车上,望见前面车上两个女子的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只觉得新奇,也无所谓快乐,也无所谓悲哀,只是头脑昏沉沉,看见道路上的人一个一个人抹过去自己在心里说:“书籍横陈的房子啊,今天要和你暂时分别一晚了。” 

  车子从一条门口摆着极体面的水果摊子的弄堂里穿进去,不久就到了她们的门口。 

  那种地方是没有什么厅堂客堂的,上楼就房里请坐,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就见了一张铜床。几面大镜子,几张大理石面子的木器,洁白的帐子和被单,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梳妆台,化妆品,月份牌,痰盂,茶具……都在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灿然发光,还有一阵消魂摄魄的香气。 

  他在床上坐下之后,面前就来了一杯热茶。她像一只小雀儿一样,扑在他的身上,“不要回去了……啊,……啊……”发疯似的撒起娇来。“好。”他被她一推倒在床上,底下的钢丝把他弹上几弹,他像一跤跌落在云雾里。 

  “我要吃橘子哩。” 

  她又撒娇起来说。 

  “天冷哩,吃别样吧!” 

  “啊,啊,我要吃哩……” 

  “好,”他就摸出来钱来,不多久,面前又来了一大盆大蜜橘,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跳下来抢着剥,剥得很精致的,自己吃几瓢,几瓢塞到他嘴里去。 

  “你姓什么?”她问。 

  “我姓别。”他不说姓易。 

  “不是的,骗人……”她听这个别字不像姓,并且上海话里面这个字常常用在坏处的,所以不相信。 

  “是卞呀,天晓得的。” 

  “噢噢,姓卞,姓卞……” 

  “你姓什么?”他问。 

  “我姓金。” 

  他知道她姓金,叫老五,是苏州人,但是苏州话说得不大像。这也怪不得,她们无论哪里人总自称苏州人的。 

  “为什么吃酒呀?吃得这样多,”她好像劝告的样子。 

  他听了这种话,这种声音,这种慈爱的声音,除开他的母亲以外,他毕生没有听见过,他的心里惨然起来。 

  “唉!唉!我难过………我吃了酒好过一点……” 

  “什么难过啦?不要难过,我欢喜你。”她又爬到他身上,把个细腻的面孔贴过去,把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去……鲜花才放似的嘴唇,鸡心般的嫩舌……他四肢已经乏力,只听她把自己当作一只小猫一样去安排,他知道自己反而占了她的地位,而她却正立在自己的地位上。当时他明明知道这种感情是两面做出来的,暂时的,是钱买得来的,但是竟好像熟识已久,正是亲爱到说不出来的时候,他竟把她当做一个最知心最体贴,能够解除他的忧患的朋友,心里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告诉她……然而他说不出,说出来了她又怎样知道这些苦处呢,她也能陪着你伤心吗?他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在那里转,眼眶里竟滚出眼泪来了,但是这眼泪他不愿意被她看见,趁她不用心,赶紧抹去了。 

  这时候后面房间里又来了几个客人,从说话上可以辨出其中几个是北方人,一个却是广东人,并且从声音上又可以推想他们的身材都是高大的,听得他们在那里问老七哪里去了,又听得娘姨回答说,“大世界去了。”又听得他们叫人到大世界去找老七回来,本来很清静的房间里,顿时嘈杂起来。 

  同时老五就丢了他,到后房里去招呼他们,前房来了三个女小孩,算是来服侍他的,她们的面颊上都起了一层鼻涕被风吹干而变成的壳,但是也都会倒茶剥橘子的,并且也竟会扑到他身上来,他没有事做,就要她们每人叫他一声。 

  “姨夫!”第一个叫,他摇摇头。 

  “爹爹!”第二个叫,他骂道:“岂有此理”。 

  “妈妈!”第三个叫,他笑了起来。 

  老五去了半天半天不来,忘记了他似的,他只听见她的细声音混在几种大声音里面,他又像受了一种轻侮,要想发怒,而一面又想这样发怒太不体贴她了,只好把怒气遏住,仍然和三个小孩子打混。 

  过了一会,听得老七回来了,后面房间里,又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几个人要打牌了,在那里议论后面的房子太小,要和前的客人换一下房间,在这时候老五就走过来了。 

  这件事又使他知道了一点规矩,原来那地方的客人互相换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先由老五叫他仍然安安静静坐在床沿上,而后拿一幅围屏来遮了他。在那彼此不相见的一屏之隔中,后面的客人到了前房,前房的客人就到了后房,但是竖在他旁边正有一面大镜子,他从那镜子里也看见了那几个客人的状貌,果然是三个身材高大,相貌魁梧的军官一类的人物。 

  他到后房时,前房就一片声音把麻雀牌撒在台上,洋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的光景,老五来了,她已脱了裙子,外面的皮袄也脱了。上身穿着一件水红的棉紧身,底下一条黑湖绉大裤脚管裤子,这样的颜色与打扮他虽然不喜欢,而穿在老五身上却又似乎相称的,于是他们横身在床上,很甜蜜地各人想些话来谈着,并且一粒蜜枣从老五的嘴里到了他的嘴里。 

  “睡觉吧,”老五说。 

  “好”。那高高叠起的湖绉被头打了开来,他的身体便被吞了进去,……雪一般白的皮肤!蛇一般滑的肉体!芝兰一般香的气息!…… 

  这也很奇怪的,这里面的情形竟超过他幻想之外,无论老五怎样竭力安排他,他心里头毫不会起一点特别的作用,所感觉到的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也不气喘,也不心跳。犹如做着一件极普通的事,如他每天到学校里去上课时一样,结果只把一只手臂做了老五的枕头,他的身体被她的四肢包围着,浑身热得要出汗。 

  床面前一架时钟敲着两点钟的时候,他的酒意也渐渐地减退下去,抬着眼睛望望帐顶,似乎这件于他很新奇的事也曾经已经做过了的,帐子外面一盏雪亮的电灯,仍然在发着它热烈的光,忽然有一缕呜咽声隐隐约约被他听见。他以为是老五在那里哭,而这哭声却分明在帐子外面,他掀起帐子看,外面另外一个女子伏在茶几上,她的背皮一上一落地动着,非常哀切似的,前房的打牌声音仍然在响着,不过没有老七的声音……妈呀!妈呀!……这哭声吵醒了身边的老五。 

  “老七,半夜三更有客人在这里,哭什么?”老五抬开眼睛来说。 

  “小娼妇!你当心你的骨头!”前房忽然多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她像咬牙切齿下死劲地骂。 

  “规矩也不懂,老子来受你的气,操娘!”前房的客人发脾气,接着一块洋钱拍的一声着在台上。 

  “你的脾气发给哪个看,明天不把你撕破十七八片我不信!”前房的中年妇人继续着骂。 

  “尿眼泪这样多,去呀!去呀!”老五骂。 

  “我的场面没有你好,吃这行饭的人都是要场面好看的,哦哦……”老七还是呜咽着。 

  “……” 

  “……” 

  他越发睡不着了,他很同情于老七,但是没有他可以说的话,他只能劝劝身边的老五:“看我面上,不要骂她,苦来些个!”其实这种极平常的吵口并不用他担着心,等她们吵得疲乏了,也就自然而然的静了下去,都不做声了,老七也过去了,并且大家吃起粥来了。 

  “为什么睡不着啦!不怕吃力的。”老五钻在他的怀里很体恤他似的说。 

  “啊!我睡不着,我听了她的哭声很难过,可怜的老七,你还要骂她哩,罪过的!” 

  “我不骂她了喂,睡着吧,我抱着你好好地睡过去啊!”其实她自己贪睡,她的眼皮一眨一眨的,声音也低了。 

  “啊!我欢喜你,你很像我的妹妹!你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哩!” 

  “妹妹!” 

  “阿哥!”她差不多已经睡着了。 

  他始终合不上眼,只觉得老五身上发出来的热气一阵一阵熨着他的胸膛,看看她两眼低垂的面孔,此时已变成了苍白,梦中时时转侧,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寂寞地替她伤心不过,又替自己伤心,他觉得世界上最伤心的就是她们和他自己这两种人,虽然表面上,生活上看起来绝然不同,而被世人凌辱,轻侮而偷安苟活则同是一样,……他的眼泪止不住断断续续往下面流,一面轻轻的在她披在额上的几绺发上吻了几吻,又用手轻轻的替她捶着背……感伤了半天,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好像不多久,他又惊醒过来,帐子外面的电灯光已经变成了白天的日光,看看身边的老五,犹在昏迷不醒,他轻轻掀开帐子去看钟,已经有九点多了,他不忍惊动她,独自一个悄悄地爬了起来。 

  他朝着那面镜子穿衣服的时候,看看自己的面孔并没有清减一些,只有一种惭愧、感慨、留恋混合着的感情使他如醉如痴地不安,看见横在枕头上的沉沉睡着的老五,他很想叫醒她,对她告一告别,然而他又不忍,只好小小心心偷偷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心里极诚挚地说道: 

  “老五!老五!我深感你给我的一夜之恩!我永远把你的影子嵌在我的心上,我如今和你告别了,只希望能够在别的地方再碰见你,即使碰不见,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忘记的,祝你的身体常康,祝你的容颜不要衰退,祝你永把昨晚待我的样子去待别人,别人待你也和我一样!” 

  他又和昨天日里一样孤孤凄凄地走楼下来,在她们的门口找一点纪念,只见墙上钉着一条铅皮,写着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加上他昨天问到的地址,就是“大庆里二百零六号后门”几个字,他就郑重其事的把这些字写上了他的日记簿子。 

姐夫
姐夫(1)

  一 
  “礼拜六那天到香云那里去睡一晚吧?” 

  今天是礼拜一。李梦仙躺在床上转着这个念头,他的久已受了酒伤的头脑里如有了一个新鲜的希望,微微地跳跃起来。 

  “一定去!” 

  他的意思决定了。就在那里细细地猜摹到了礼拜六那天自己和香云两个人的情形,他的快要化成灰似的心里,又暂时如来了一滴清水,略略滋润了一些。但是他又有点怕:害怕自己的身体不及香云强健,敌不过她,不能充分去享受肉体的快乐。 

  十二点钟以后的电灯,人家都熄灭了,他床面前那盏的电力格外充足,格外显得明亮。他的头脑发涨,牙齿发浮,舌头发毛,两只眼睛干卡卡地睁在那里,一点也睡不着觉,这是神经衰弱,虚火上攻。 

  明天第一点钟就有课,但是他不怕:因为明天是月考期,考试是瘦了学生肥了教员的事情,用不着预备功课,一点责任也没有的。 

  李梦仙来F城有两个月了。初来的时候还整天整天下着雪,现在树木才渐渐地发出叶来,天气渐渐地和暖了。但是他的心情是和天气不一样的,初来的时候很悲郁,现在还是很悲郁,并且更厉害了。 

  F城地方很少他这副模样的人,本地人看起他来很觉得奇异;他是本来不大喜欢睬人的,他就越发不去睬他们。和他同来的有三个同乡——不能算同乡,只能说同是南边人——他看得三个同乡分外的和睦,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出去一同去,有钱大家用。 

  但是他最感激的却是一个当差的。这当差的不知道他的姓和名,只晓得他叫做老九。他也赶着老九叫老九。老九在他起来的时候替他折被头,睡觉的时候替他铺床,替他做饭,又替他洗手巾。他看了很觉得对不起他,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但又恐怕这样说了之后,老九会疑心他怪他做得不好,所以他不能说。 

  李梦仙住的这间房子的上面和左右前后五面都糊着纸,只有地皮一面是砖头,一阵风刮进来,糊得不伏贴的纸,就扇动起来哗啦哗啦叫。他把这房子看得像他家乡用来烧化给死人用的纸屋一般,而他自己也就像一个苦鬼住在里头。 

  和他同来的三个同乡全住在这纸屋里。一个叫做陆海山,一个叫做方小痴,一个叫做许卧云,都和李梦仙一样是近视眼,都戴了眼镜。方小痴是一个长条子,长得仿佛像一根甘蔗,说起话来先要扭一扭头,面部上突出一个高鼻子,被冷风吹着时就发了红,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欲倒的样子,很要叫人替他当心的。许卧云的胸背之间很宽阔,面孔却瘦白得很。走路时他的双肩成一线从左边向右边倾斜,头上的帽子的倾斜线却和双肩反对而成交切。他的性格又有些反常的地方:别人静的时候他很忙,别人忙的时候却伏了进来,精神是很铄的。陆海山的身体很高大,面孔上苍然作黑色,他最爱把自己做得很伟大,常把身高体壮来夸耀别人。又常喜欢装得很正经的样子去看书。见了客气的人他就先叉手不离方寸地招呼一会,然后再端然正坐下去,眨着眼睛想些话出来谈谈。假使这时候有人去挖苦他,他决计忍受下去不和他们计较,因为他想若和他们计较时,他的态度难保不浮躁起来,就失去庄重了。但是他的心地却是很厚道的,有些时候很能够吃亏。陆海山和李梦仙比较起来,以体格而论刚成相反。陆海山看了都德的《小物件》很动情,因为自己爱做杰克母亲,便硬说李梦仙是小物件。李梦仙的身体本来不怎样大,听了他这话也不能反对。以此李梦仙睡熟了的时候,陆海山总来替他闭灯,吃饭的时候又去替他拿碗。但是陆海山的饭量到底比李梦仙大,却不能饿了杰克而让小物件饱,小物件若和他争论时,杰克就说:“我的人也比你大呀!” 

  和他们这房子一板之隔的外面,也有同样一个纸屋子。那里面住着一个总理一切事务的吴先生,还有一个姓叶的小书记。小书记肠肥脑满,年纪很轻,有许多事情做得不称李梦仙的心,他总原谅他,吴先生常用手摸着脖子——他的脖子上不知道生了些什么疮,用白绷带缚成X形,他常当着人喊“脖子痛!”“脖子痛!”——眼睛插到额头上来望人,又常说到外面去吃馆子,吃馅儿饼,吃坛子肉来表示他阔绰。李梦仙一方面同情他的脖了,而一想起他的架子,又如一个眼中钉。 

  以上说的是和李梦仙住在一起的同事,现在都在那里打呼了。 

  李梦仙想起了“到香云那里去睡觉”的念头,因而又想起了其他的念头,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过了一会,坐起来抽了一斗烟——匣子上标明功敌鸦片的烟,他的脑筋渐渐地麻醉了,才静静地睡了下去。 

  他被陆海山叫醒之后,第一个心里起的作用还是“到香云那里去”。他的头里重得很,眼睛睁不开,计算自昨晚到今晨,犹没有睡满四个钟头。 

  李梦仙转了这个念头之后,他的生活像有了目的,这一个礼拜中的光阴,不至于在无聊中去郁闷了。 

姐夫
姐夫(2)

  二 
  李梦仙来F城的第一天是正月月底。那时候满城都是朔风和冰块,树木死一般地挺着,地皮铁一般地硬着,F城的房舍上是不加粉刷的,人的衣服是老不讲究色彩的,看出去时,远远近近高高矮矮大的小的,死的活的都沉没在一个灰色调子里面。他刚从南边来,看了这情形觉得异常不痛快,心里时时发酸,时时想哭。 

  学校里还在那里收拾房子,他们的行李堆在木屑斧片的旁边,人就在一间刚糊了纸浆汁未干而发出一种又酸又臭的气味的房子里。房子中间搁着一只大火炉。煤火把四面的松木板壁烘得必必八八响。人若靠近火炉时,皮肤上灼然发烫,离得太远了,腿里面又冷得彻骨。李梦仙过到这种日子也觉得异常不痛快,心里时时发酸,时时想哭。 

  黄昏时,因为还没有装电灯,暂时点着两支指头粗细的洋蜡烛,叫了四碗面条儿——宽有半寸,长可一尺,加上几片青菜叶子浮在和开水差不多的汤里的面条儿来吃了之后,许卧云和方小痴有事可先出去了。李梦仙和陆海山坐在板铺——用一个木头长框子钉上四只脚上面搁起三片长短不齐的松木板皮的板铺上纳闷。 

  “怎么办呢?”李梦仙狠命的叹了一口气,才逼出这句话来,他几乎要哭了。 

  “到那个地方去吧。”陆海山笑着说。 

  “唔?”李梦仙不明白海山的意思。但他看见海山面孔上的表情已猜透了一半。 

  陆海山郑重其事的走过来,怕被外面的学生听见了似的,凑着梦仙的耳朵说: 

  “逛窑子去。”说着笑一笑,随后又装得正经起来。 

  两个人一起披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出去。 

  循着一座煤山似的大城墙走了一会,到了城门口。抬起头来一看,晚上的沙灰更比白天浓厚了,街道两边的灯火隐隐约约地发着黄光,许多车子很恐慌而乱轰轰地叫,夹着一种令人起栗的破竹之声,是骡夫的鞭子抽在冰结实的地皮上。 

  钻过一个深而且暗的大城门,向左转,再钻过一个较小点的城门,才算到了城外。城外的路比城里阔,沙灰分外浓厚,灯火分外模糊了。梦仙和海山顶着朔风没头没脑地走了一阵,到了一处较为明亮的地方,一路上歇着无数明灯照耀的包车。陆海山说: 

  “到了!” 

  梦仙看这里的房舍并不较为精致也不见得高大,而且正在开冻的地皮踏成了一片污浊的泞泥,心里有些不敢相信海山的话。皱直眉头看了一看,才望见前面胡同里果然伸着几盏门灯在那里。 

  于是海山走前面,梦仙跟在后面,一连走了十家。 

  无论哪一家,门口都装得有一盏明亮的门灯,照见“某某班”或“某某书馆”几个大字,旁边又挂着两块牌子,一块上写着“姑苏”或是“京津”;一块上写着“头等”或是“二等”。走进门去,迎面就是一架大屏风,上面贴着一个大福字。福字后面画着的是天官赐福,福禄寿三星,双狮图等五彩焕耀的画。绕过那屏风后,就有人来招呼道: 

  “你老有熟人吗?” 

  你若有相熟的人,他就领你到你那熟人的屋子里去;你若没有相熟的人,就请你先到一间空屋里去坐着,然后一个人在外面把门帘打起来,直着嗓子叫道: 

  “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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