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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她有点怂-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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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道或嘲讽或讥笑的视线落在身上,罗云瑾视若无睹,站在路旁,脊背挺得笔直。
  马车从他眼前驰过。
  车帘被风吹下,阻隔了剪春的窥视。
  她浑身力气被抽尽,软趴趴瘫在车壁上,春衫底下一身冰凉冷汗。
  有身份的贵人责罚下人绝不会亲自动手,那太粗鲁太没规矩了。
  连祝氏那样长年住在乡下、没读过书的主家婆娘也懂得自矜身份,不会自己动手责打犯错的仆人。
  太子爷是一国储君,何等高贵,他当众打罗云瑾,可见他怒气之盛!
  剪春看一眼对马车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暗暗庆幸没被太监掳走而一脸喜气洋洋的金兰,嘴巴张了张,不忍心告诉金兰自己的猜测。
  今天她这颗小心脏忽上忽下就跟在云头栽跟斗似的,九条命足足吓死了八条,剩下那条也是半死不活,本以为平安无事了,看到太子爷刚才打罗云瑾的那一巴掌后,她忽然很想真的去死一死。
  太子爷竟然也看上金兰了!
  小姐怎么这么倒霉?
  她性子软绵绵的,又天真又傻气,进了宫根本活不过三个月!
  不,一个月也活不到。
  而且祝氏和贺枝玉会恨死小姐的!
  自以为劫后余生的金兰根本不知道剪春在忧愁什么,拉起她的手,真心感叹道:“太子爷真是个好人!”
  剪春嘴角抽了抽,心头苦涩。
  小姐,等你知道太子爷的心思,就不会这么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嘀,太子爷收到的第一张好人卡~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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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家
  皇太子亲自出面,回城的手续比出城的更便捷。朱瑄似乎急着回宫,一路上马不停蹄,沿途禁卫行完礼刚想奉承几句,抬头时只能看见他骑马离去的背影。
  金兰的马车远远落在后面,队伍在入城前一分为二,杜岩和其他内侍说是按朱瑄的吩咐送她回家。
  “千岁爷若是和您一道回城,明早必定满城风雨,爷吩咐小的送您回去。小娘子放心,今天的事不会传出去的。”
  金兰万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居然如此心细,连她这个小老百姓的名声都考虑到了,心里十分感动,并为刚才一度怀疑太子是不是想找自己讨债而感到些许内疚,道:“劳烦您了。”
  杜岩忙笑称不敢。
  很快入了城,皇城方向遥遥传来沉缓的钟声,已近黄昏,街市人烟渐渐散去,深巷浮起点点灯光,金兰坐在马车里,看到不远处熟悉的高大坊门,忍不住激动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归心似箭。
  到了家门前,只见门口灯火辉煌,檐前挑着数盏彩绘油纸竹丝灯笼,几匹高壮肥马系在大槐树下吃草料。
  金兰吃了一惊,家中来客了?
  家中仆人听见马车响动,早迎了出来。看到金兰独自回家,管家并没露出诧异神色,指指守在那几匹马旁的小内官,道:“家里来人了,大官人在见客。”
  金兰没有多问,请杜岩进屋吃茶,也好让贺老爷当面道谢。管家不明就里,跟着一起挽留。
  杜岩忙摆手,笑眯眯推辞道:“小的还要回宫回话,小娘子今天受惊了,早些歇息,小的就不打扰了。”
  说完,眼神闪烁了两下,叮嘱了一句,“今天的事小娘子先不必告诉令尊,明天宫中自会有人登门向令尊说明一切。”
  事情传出去不止自己名节受损,也会影响到皇太子,东宫今晚会准备好一套完美的说辞,这点金兰还是懂的,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她估摸着贺老爷今天肯定要等祝氏回来,夫妻俩顾着枝玉,可能也想不起她来,她决定等明天东宫的人来了以后再把今天的事情说给贺老爷听,免得坏了太子的名声。
  杜岩笑着告辞。
  金兰目送杜岩一行人离开,心道:民间传言皇太子为人清正,果然不虚。他们家入京几个月,时常和宫中内侍打交道,那些内侍个个趾高气扬,一个跑腿内侍说话也阴阳怪气的,家里每回都要准备好孝敬的银两,还得提心吊胆小心伺候,祝氏回回急得浑身冒火,一遍遍嘱咐丫鬟焚最贵的香,上最好的茶,生怕哪点不如内官们的意。太子的近侍身为东宫仆从,地位不是寻常内侍能比的,却未语先笑,一团和气,没有一点骄纵气派,举止有礼有节。东宫规矩严明,可见一斑。
  尤其和公然抢人的罗云瑾一对比,皇太子简直是圣人。
  剪春今天受惊过度,心头万马奔腾,还没平静下来,问家仆:“太太没回来?”
  家仆摇摇头,朝她挤眉弄眼:“太太没回来,不过宫里来人了,正和老爷在里头说话,少爷在一旁作陪。”
  金兰和剪春往里走,发现家中仆从个个笑容满面,脚步轻快。
  剪春神经紧张,抓住一个养娘,“家里有什么喜事不成?”
  养娘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皱纹挤成一朵千瓣菊花:“来的是礼仪房的内官。”
  像是有炮仗在耳边炸开,剪春脑中嗡嗡直响。
  为了枝玉选秀的事,贺家上下把宫中十二监各自的职司记了个滚瓜烂熟。礼仪房隶属司礼监,掌皇子皇女选婚吉礼。
  金兰却没联想到自己身上,一听礼仪房的内官登门,顿时笑逐颜开,“是不是枝玉的好消息?”
  养娘嘿嘿笑道:“打那几个内官登门,大官人的笑声就没断过!”
  剪春直觉那几个内官不是为贺枝玉而来,抿着嘴不说话。
  堂屋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天还没全黑,屋里屋外挂满了竹丝灯笼,仆从们束手站在廊外,竖着耳朵听里面的人说话。
  要回内院就必须经过前廊,堂屋里外到处都是人,养娘皱了皱眉,拿帕子遮住金兰的脸,这才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
  今天金兰穿的是赴宴的新衣裳,罗衫是大袖,褶裙长及脚踝,走起路来叮铃响。怕惊扰到里边客人,走到窗下时,她小心翼翼捂着裙边的金莲花禁步,蹑手蹑脚往里走。
  屋子里传出一阵一阵的说笑声,贺老爷的嗓门越来越大,似乎和客人聊得很投契。
  金兰扭头朝剪春笑:“一定在说枝玉的事。”
  剪春没敢吭声。
  这可不一定啊,我的小姐。
  金兰回房换衣。
  剪春让人送热水进屋,伺候金兰梳洗,等金兰出浴趴在窗前晾干头发的空儿,走到院门前,叫来外院伺候茶水的小僮,塞了把甜面果子给他吃。
  “老爷和宫里的贵人说什么呢?”
  小僮年纪小,挠挠发痒的头皮,一边吃面果子,一边说:“宫里的贵人问老爷三小姐的生辰八字,问三小姐多大了,平时在家做什么。对了,他还问三小姐许配人家没有,老爷说许给陈家了,贵人又问是哪个陈家。老爷说是太太的表亲陈家,就住在明智坊,和贡院一条胡同,贵人就没继续问了,又问三小姐亲娘的事,问三小姐读了什么书,小的时候生没生过大病,平日吃的什么药……”
  剪春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金兰在贺家排行第三。
  礼仪房果然是冲着金兰来的。
  剪春战战兢兢。
  他们在城门前和皇太子分开,皇太子回宫,他们回贺家。而贺家租赁的院子在外城,从皇城到贺家的路途绝对比从城外到贺家远。他们才刚刚到家,太子的人已经先一步到了贺府,说明太子一刻都没耽搁,一入城就立刻吩咐礼仪房的内官来贺家打听情况。内官们快马加鞭,自然比他们乘马车的先到贺家。
  这样的用心,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贺老爷没什么城府,和礼仪房的内官攀谈间几句话就把家中事务透了个光,内官目的达到,告辞离去。贺老爷和儿子贺枝堂亲自送到门外。
  回想刚才的谈话,贺老爷挠挠脑袋:刚才都说啥了?好像什么都说到了,连七弯八拐的亲戚都提了两句,就是没说枝玉啊……
  正疑惑着,巷口又是一片马蹄踏响,快马在贺府门前停下,几名青衣小内官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下马,递上名帖。
  贺老爷认得字,看来人拿的是太医院太医的名帖,一头雾水,但见对方衣着不凡,又有小内官殷勤服侍,不敢随便得罪人,还是恭恭敬敬请对方进门,“不知贵客登门……”
  太医连称不敢,道是来看三小姐的。
  贺老爷不知道金兰已经回来了,闻言一愣。
  里头金兰昏昏欲睡,但祝氏没回来她还是不敢真睡下,只能靠着椅背打瞌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养娘推开门飞跑进屋,“阿妹,快起来,来客了!”
  金兰吓得一个激灵,被养娘一把揪了起来。另几个养娘端着铜盆、手拿巾帕、揣着篦子、脂粉盒一窝蜂冲进屋,要给她梳洗打扮,小丫鬟搬来几盏油灯放在桌上照明,屋子里挤满了人。
  剪春紧跟在后面进屋,见金兰明明又累又困却只能乖乖坐在镜台前让养娘捯饬,想到金兰今天差点被人掳走,一身狼狈回了家,没人问一句,眼圈不由一红,道:“小姐眼睛都睁不开了……”
  养娘们呵斥道:“来的可是贵客,指名要见阿妹!得罪了宫里的贵客,太太回来怎么说?”
  剪春没有回嘴,她刚刚去找正院仆妇讨药丸,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客人。
  金兰浑身酸疼,被养娘按着肩膀倒腾了一会儿,让人搀着胳膊晕晕乎乎出了门。
  刚踏出房门,迎面在贺老爷和贺枝堂的引领下走来的贵客唬了一跳,皱眉道:“怎么让病人起来了?”
  众人一呆。
  太医眉头紧皱。
  养娘们面面相觑。
  太医道:“我受贵人所托为府上三小姐诊脉,三小姐既有恙在身,还是别起身走动的好。”
  众人还在疑惑,剪春头一个反应过来,忙走过去搀扶金兰回房。
  贺老爷给儿子贺枝堂使眼色,贺枝堂跟进屋,指挥养娘挪动椅凳,放下床帐,点起全部灯烛。
  等里头收拾好了,太医这才进屋看诊。
  金兰几乎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强撑着没睡沉,隔一会儿就摇摇脑袋保持清醒,也不知道太医有没有诊出什么毛病。半晌后老太医离开,众人跟着散去,屋子安静下来,她精神松懈,睡了一会儿,朦胧中感觉有人掀开床帐,顿时惊醒。剪春坐在床边,按住她的手,小声说:“小姐,这是宫里的女医。”
  原来老太医还带了一名女医来。
  女医手里握了盏灯,示意剪春解开金兰的衣衫,仔仔细细检查金兰身上有没有伤口。
  等女医检查完,剪春给金兰盖好被子,放下床帐,小声说:“刚才小姐换衣的时候我看过了,腿上青了几块,肩膀也红了,其他的没什么。”
  女医点点头,取出两只玲珑小青玉瓶递给剪春,道:“瓶子上贴了签子,梅花那瓶是消肿化瘀用的,用的时候挖一星儿在掌心里化开,然后涂在伤口上,早晚各一次,竹子那瓶内服,一日一丸。小姐今天受惊,还得服几剂镇静安神、疏通调理的汤药,药方子已经送去药房,待会儿药就会送来,药是一包包分好的,直接煎煮,睡前服用,那药甜丝丝的,没什么忌口。”
  剪春感激不尽。
  她刚才去正院就是为给金兰讨药丸。小姐娇生惯养,今天摔摔打打还被罗云瑾丢上马背,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内伤。小姐大大咧咧的,看腿上肿了一大块也没当回事,她正愁着呢,皇太子就请了太医到家里来给金兰看诊。这份周到,倒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也许这就是戏文里说的孽缘?
  ……
  东宫,端本殿前。
  皇太子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宫,宫中侍候的内官提着灯笼迎下石阶,宽阔的广场上回荡着咆哮的风声,内官的衣袍里鼓满了风,灯笼摇摇摆摆,一星灯火昏黄如豆。
  夜风中,马蹄声疾如奔雷,内官刚上前两步,数声马嘶传来,皇太子已经下了马背,在护卫的簇拥中登上石阶,衣袍猎猎。
  朱瑄为人勤俭,不重物欲,殿中只点了几盏擎灯,晃动的烛影中隐约可以看见方桌、大案、书案、靠壁书架上堆满了累累藏书的轮廓。
  回城的路上朱瑄连续发出数道命令,分别派不同的人去往礼仪房、太医院、慈宁宫、东华门、詹事府、文渊阁等地。陆续有人回来复命,他听完各人的汇报,立刻对自己刚才的布置作出更改和补充,所有人直接向他禀报,由他本人亲自指挥,每一道指令都出自他的授意。他一个人同时指挥几十人去十几个地方办十几桩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事,一心多用,有条不紊。
  周围近侍和护卫从未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心中暗暗纳罕。
  待最后一个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确定金兰安全返回家中,朱瑄才稍稍松口气。这一松懈,方觉胸口绞痛,喉间一股腥甜之意,踉跄了一下,几欲栽倒。
  近侍大惊道:“爷!”赶着上前搀扶。
  朱瑄以帕掩唇,咳嗽几声,帕上一团猩红血丝。
  几名近侍同时色变。
  一人赶紧翻出一只药囊,飞快倒出两枚丸药,喂朱瑄服下。
  朱瑄体弱多病,今天本是去西苑赏花,却跑了一天的马,还情绪激动打了罗云瑾一巴掌,既伤身又伤神,近侍路上就惴惴不安怕他发作,一直紧紧揣着药丸。
  没想到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太子居然咳血了!
  屋中几名心腹惊惧交加,心痛不已。
  昏暗灯光下,朱瑄靠坐在榻上,面如金纸,满头冷汗,双眸却如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亮得惊人,撒开血帕,挥手示意众人离去,虽然病弱,气势依旧。
  众人欲言又止,暗叹口气,应喏退下。
  朱瑄唇色隐隐发青,喘了几口气,又站起来往外走。
  门口内侍差点昏倒在地,哭着拦阻:“爷,您的身子……”
  朱瑄双眉微皱,示意内侍不必多说。
  “去乾清宫。”
  嘉平帝应该从西苑回来了。
  夜长梦多,他得赶在周太后和郑贵妃插手之前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为娶媳妇辛辛苦苦、心力交瘁
  金兰:对不起不关我的事,呼呼大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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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退亲
  乾清宫。
  殿前宫人见皇太子深夜求见,有些诧异,小心翼翼道:“爷爷从西苑回来就去了昭德宫。”
  昭德宫是郑贵妃的寝殿。
  内侍忙劝朱瑄:“深更露重,千岁爷先回宫歇着吧,明早再来求见不迟。”
  朱瑄轻拢鹤氅裘,转身出了前廊。
  天已全黑,如银月色渐渐漫上来,朱红宫墙、廊厦殿宇此起彼伏,笼罩在一片粼粼皎洁清辉之中,回廊曲折连环,花枝疏影重重叠叠,暗香袭人。
  内侍不知道朱瑄要去哪里,紧跟在他身后,手中提灯一颠一颠的,灯影幢幢。
  转过一道道回廊,穿过一重重宫门,路上遇见几个更鼓房的打更内官,内侍抬头四顾,觉得皇太子可能想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不料太子忽然站着不走了。正疑惑,身边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内侍反应过来,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内侍拿眼瞧他。
  那内侍暗悔自己不该出声,捂着嘴后退了两步,藏进廊下树影里。
  朱瑄显然认得眼前这座空置荒芜的大殿,停下脚步,站在一面高耸的砖墙下,背对着灯光负手而立,身影似融入融融月华中,周身一股凄凉之意。
  内侍没来由觉得鼻酸。
  同伴扯扯他衣袖,和他耳语:“你可别露了行迹,这里是瑞仙堂!”
  内侍面露惊讶之色,太子怎么会深夜来瑞仙堂?
  不多时,风声渐消,远处飘来一阵明晃晃的灯光,内官高声示意宫人退避,嘉平帝在十数个华服亲卫的簇拥中慢慢走来。
  禁卫和内官看见这边有人,小跑过来查问,见是朱瑄,忙赔笑说:“陛下正要去仁寿宫。”
  朱瑄嗯了声,站着没动。
  几名东宫内侍悄悄交换一个眼神:太子果然擅于洞察人心,居然猜到嘉平帝今夜不会留宿昭德宫,而且还猜中嘉平帝一定会经过瑞仙堂!
  嘉平帝经过,朱瑄应该前去请安,但他站着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上前迎奉的意思,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悄悄地退开了些。
  贵人之间的事,轮不着他们当奴婢的多嘴。
  远处,摇曳的灯火映出嘉平帝蜡黄的脸,他身上还穿着白天去西苑赴宴时穿的常服,双眉紧皱,神色疲惫,缓步下了长廊。
  看到一袭氅衣静静立在月光中的朱瑄,嘉平帝蓦地一怔,神情恍惚。
  此景此景,好像有几分熟悉。
  朱瑄转过身,看着嘉平帝,双眸又清又亮,儒雅温润,轻声道:“爹爹。”
  嘉平帝浑身一震。
  宫中皇子皇女平时都唤他爹爹,唯有朱瑄和他关系疏远,而且性格古板阴沉,每回拜见,不是叫“陛下”就是称“父皇”,口气疏冷,规规矩矩,敬畏是有了,却一点不见亲孝之意。
  这一声久违了的爹爹,让嘉平帝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怪道他觉得眼前场景莫名熟悉……十二年前,也是在这里,嘉平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朱瑄。
  不过那时是白天,朱瑄大概有七八岁了,身子却像五六岁的孩子,骨瘦如柴,形销骨立,穿了身破旧的内侍青袍,不知为什么摔伤了腿,从砖墙下一点一点爬到嘉平帝脚下,拽住他的衣袍,唤他:“爹爹。”
  他披头散发,双腿血肉模糊,身上一股难闻的骚臭味,瘦小的脸庞浸满血污,像一条狗一样爬到自己父亲脚下,举动是那么卑微,但那双清冽的瞳孔却又是那么骄傲那么孤高,粗布烂衫,难掩骨子里生于俱来的矜贵。
  只一眼,嘉平帝就可以确定,脚下这个奄奄一息、眸底流淌着阴鸷的男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时候嘉平帝其他儿子接连夭折,以为自己会绝后,没想到无意间临幸的一名宫女竟然平安生下皇子还秘密养活了,他喜出望外,册封这个在幽室中长大的儿子为太子,然后将儿子送入郑贵妃宫中养育。而就在朱瑄成为太子的当天,他的生母在喝下郑贵妃所赐的一碗甜酒后暴毙于安乐堂。
  自此,朱瑄和郑贵妃势不两立。
  嘉平帝想起朱瑄的凄苦身世,长叹一声,他这会儿满心烦闷,正是为了朱瑄立妃的事。
  周太后和郑贵妃为太子妃的人选明争暗斗,他夹在当中两头受气。今天西苑大宴,郑贵妃瞧中诗书满腹的宋家小娘子,周太后喜欢稳重端庄的胡家小娘子,而嘉平帝为了平息母亲和宠妃之间的矛盾,再一次使出自己的绝技——拖着再说,结果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肯罢休,太子朱瑄又推病中途离席,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嘉平帝忍不住责怪朱瑄:“你皇祖母精心挑选秀外慧中、淑逸闲华的良家女子,任你挑选,怕你不中意,还特意安排了春宴让你相看,宫中妃嫔都在,贵妃也热心帮着张罗,皆是一片苦心,你不知道感念长辈辛劳也就罢了,怎么无缘无故中途退席?”
  朱瑄咳嗽了一声,“父皇,儿臣开春以来身子就不大好,今天宴席上酒菜生冷,一时受不住,这才离席。”
  嘉平帝皱眉不语。
  当他以为自己彻底绝后的时候,朱瑄横空出世,他欣喜若狂,对朱瑄十分疼爱。后来儿子、女儿多了,他又总觉得朱瑄身上有种病态的挥之不去的阴鸷,叫人心底隐隐发寒,对朱瑄明显不如以前看重。等朱瑄年长了些,幼时那种桀骜阴郁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厚随和,宫中上下和满朝文武都对朱瑄赞誉有加,夸朱瑄高雅温文,嘉平帝半信半疑,觉得朱瑄有意隐藏了真实性情。
  直到如今他还记得儿子那双嵌在血污里的清冽双眸,那样一个眉间倔强刻骨的孩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间突然大彻大悟,变成一个恪守清规、谨言慎行的君子?
  怀疑再深,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而且他幼时吃了那么多苦……嘉平帝自己是吃过苦头的,想及朱瑄的遭遇,再看他此刻面色苍白,确实像是大病的样子,叹口气,道:“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出来吹冷风了。朕要去见你皇祖母,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说也得把正妃定下来。”
  嘉平帝语气罕见的柔和,东宫内侍忍不住窃喜。
  朱瑄却一脸平静,心中嘲讽:他早就到了娶亲的年纪,嘉平帝如果真心疼爱他,怎么会一拖拖到如今?好在他之前也不想娶亲,倒是正合他的意。
  现在就不同了。
  朱瑄肩披月光,走到嘉平帝身前,道:“因儿臣娶亲之事累父皇和太后操劳,儿臣心中有愧,儿臣正想告诉父皇,儿臣已经有了可心的人选,还望父皇成全。”
  他绝口不提郑贵妃,嘉平帝无可奈何,只当不知道,听他说有了人选,脸上笑意浮动,想到昭德宫郑贵妃暴怒的样子,笑容又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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