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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徐皓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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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下车时,我走到售票员的坐台前,想说出实话求得谅解。就要张口,看到售票夹子近在咫尺,忽然有了偷票的想法。
我、售票员、票夹,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两两距离均为三十厘米,在此境况中,我手做出的动作,如果形成线条,必被发觉。
只有用剑法的凌空一点。
售票员疑虑地看着我,我转了下眼睛,一张票已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十七】
五月份美校专业课考试,我在初试被刷了下来,Q进入了三试。
七月中旬,文化课考试,她也考得不错,自信超过了美校录取线。
母亲对我极度失望,转而要求自己,她征得领导同意,以单位、个人各出一半学费的方式,到医科大学攻读大专转本科。她住校而去,父亲再次卧床不起。
我找风湿散心,他好意地问:“要不要叫王总安排洗澡?”我拒绝了,跟风湿上了几次诵经的早课晚课,渐有出家的念想。
七月末,高中同学组织去樱桃沟郊游,以庆祝毕业。我班有四十多人,那天去了十六个人,可想有多少人考得不好。我美校失利后,报考了一所海洋大学,是热带鱼研究专业,如果考上就要去南方。
参加郊游,是想看Q最后一面。
Q穿着她的香港黑背心,脖颈如雪,面红如桃,她肯定会考上美校。
K报考的是北方的一所林业大学,白蚁防治专业。我和他的志愿都很古怪,因为我俩是低分学生,几个阿拉伯数字就将我俩从一个女人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了。
进园后,同学们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摊在一块塑料布上,在草地吃起了午餐。K仍坐在Q身边,两人距离有二十厘米。
他眯着眼睛,盘算着这二十厘米会在日后逐渐增长,再无缩短的可能。看着他,我有兔死狐悲之感。
饭后,去樱桃沟水源,每人都喝了泉水。K带了一个水壶,装满泉水。我知道他的心理,是想把这一天都装进去。
玩到黄昏,转到曹雪芹故居参观。这里两重庭院八九间房,门前有古柏,院后种荷花。我们围坐在古柏下,唱了会唱的所有流行歌曲。
快天黑时,一个同学含泪对K说:“你再给我们打一次八卦掌吧。”过年过节的班中聚会,压轴节目定是K的八卦掌表演,他健步如飞、闪展腾挪,令人情绪鼓舞。
K站到空场,撩了几掌,便垂下手臂,转向我。他:“实在没心练拳,你要想比武,可以跟你玩玩。”同学们登时静了,有女生嘀咕:“他也不会武,还不打坏了?”有人接话茬:“没考好,别拿同学撒气。”K转向说话的人,声音发虚地说:“你问问他,他会不会?”
我知道,他已在调整气息。
我:“我会。”
走到空场中,我的声音也变虚了,说:“非要在同学面前么?要不咱们换个宽敞的地方。”他眼睛眯成刀锋般的一线,说:“打你不用多大地方。”我俩的声音虚得几不可闻,有的同学以为我俩要以比武给大家留下精彩回忆,便叫起好来,随后响起一片掌声。
他一伸手,我立刻伸手。
我俩距离有五十厘米,各靠近了十厘米,就此一动不动。
同学们屏住呼吸,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人不耐烦地说:“怎么回事,这算什么?”抱怨的声音多起来,我俩又各进了十厘米。
同学们静了一会,抱怨声再起,其中一声是Q的,她说:“真没劲。”我俩听到都身子轻晃,然后我俩缓慢靠近,终于碰到了一起。
但没有打,而是抱住了彼此。
抱住后,听见彼此都喘了口长气。
我俩分开,坐回人圈中。
有同学失望地叫一声:“完了?”我和K抱歉地笑笑,相互瞟一眼,目光都有惧意。
刚才我俩一亮架势,双双发现对方的程度超出了原有估计,稍有不慎,必是重伤后果。抱在一起时,均有庆幸之感。
同学们很扫兴,又唱了几首歌,等天色黑下,就回去了。从樱桃沟至城区,大家还要同路。各找了能说话的同学,三两人一排,分出了前后,浩浩荡荡地骑着。
我一人一排。三十分钟后,Q骑到了我身旁,说:“回城就这一条路么?想不想试试别的?”我急忙向身前身后望去,不见K的踪影。
她:“你找什么?”
我:“……好吧。”
我俩拐上另一条路,远远听到有同学议论:“他俩怎么那么走?”这条道的路灯间距很大,人如在海涛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头。路上有载重卡车频繁驶过,十分凶险。
我俩根本顾不上说话,直骑到她家的楼区,仍惊魂未定。她停车,单腿支地,说:“说会儿话吧。”我:“好。”她:“我先说,你准备一辈子研究热带鱼啦?”说完,唇红齿白地冲我一笑。
这种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顿时思维混乱。她又笑了一下:“其实,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俩又是同学。”说完,她仰头看路灯,叫道:“哎呀,这里蚊子这么多,散了散了。”她胡乱冲我摆摆手,径直骑入了楼区。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钟后,我推车又一次到她窗下。
她家居二楼,厨房与厕所的光为黄色,她房间的光为白色,照得浅蓝色窗帘十分明澈。
我拾起块小石子,投在她窗户上,发出轻微一响。
她打开了窗户,声调轻缓,音质纯净:“你怎么了?”我凝望着她,只觉得口鼻里的空气不再流通,震动不了声带,说不出话来。
她在窗口,两手托腮,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长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一楼的窗户里出现一个老头,他隔着窗户嚷嚷:“你什么人!在这干吗?”Q迅速缩回窗内,关上灯。
我眼前一黑,蹬车逃走。老头仍叫:“等等,别走!”我心中骂了句:“恶缘。”十数年前,有过全民皆兵的时代,遗留下一代警惕的老头老太。
我无力更改历史,只好调整自己。十分钟后我骑车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是道砖墙,墙后是Q的楼。
墙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户从墙头升起。
她的灯又亮了,窗帘上有她浅浅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分,草地的喷头开始喷水,我湿了半个身子才跑出草地,回头见天青草绿,水线玲珑。
回到家,我摆出菠萝、鸭梨,大笔挥洒。生活无比美好,明年,我会是Q的低班同学。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开班,我报名参加。我突飞猛进,不依靠蛋青,也能调出明亮色彩。一日课间休息,我在走廊抽烟,见到Q和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楼梯,应该是她的母亲。两人拎着纸袋,见到我后,表情极其不自然。
听脚步,她俩上到了四楼。我想很快要发榜了,她俩可能是去送礼。四楼住的是气体大脑的青年教师。
又一个课间,我在校园里碰见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头上戴着银饰。她说她的成绩排名靠前,应该会录取,她父母认为如有老师照应,会更有保障。她觉得能和气体大脑说上话,她父母就托了他。
气体大脑满口答应,并说他现在搞油画创作,想让Q做模特。Q父母都觉得是好事,整日出现在他眼前,Q录取的事会万无一失。
她穿成这样,是给他画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钟,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个半小时还能坚持,得到气体大脑的高度赞扬。
暑期班到点下班,她做模特则没有钟点,有时气体大脑情绪不佳,画两笔就结束了,有时要直画到夜里九点。
我问:“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灯光是不一样的,能连着画么?”她:“人家是老师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体和神态,光线、色彩这类低层次的东西,根本不是障碍。”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结伴放学的打算泡了汤。
我俩同在一处,却时间岔开,后来我再没碰见她。
暑期班结束时,听到气体大脑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个女考生做模特,画到第五天时,他觉得女考生的姿势生硬,调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开,赞道:“对啦。”女考生傻了,让他又画了几分钟,猛地跑出门去。她跑到美校门口的街心公园,越想越气,没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张,跑到校长室,告发了气体大脑。
虽然教师群体觉得学校设有裸体课程,气体大脑的举动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恶劣性质,但此事在考生中反响剧烈,为平息不良言论,校方对气体大脑进行惩罚,停了他新学期的课,派他去校办颜料工厂中做外联组长。
我急忙赶去Q家,无人。
在楼梯中等了两个小时,我不断透过楼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电线杆子上刷了防御火灾的标语,窗台上有一个灭火器。
我研究灭火器来打发时间,猛然眼前一股白烟,我偏头闪过,整层楼道迅速笼罩在高密度的白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摸爬出楼门,我满头白色,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颗粒黏着发根,把它们洗下后,掉了许多头发。
第二天,我理了短发,再去Q家。
楼道已被打扫,只在墙和台阶的边缝中还有白色残迹。敲门,开门,她穿着墨绿色裤衩、粉色背心,手中拿着一个冰激凌。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里,说:“进来吧。在上面跺跺土。”门口立有一个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规矩。她家地面涂成棕红色,干净得泛着亮光。客厅中一套黑漆家具,摆有一个陶瓷瓶和一个展翅造型的铁质老鹰,均体积庞大。
她单膝跪坐在沙发上,口中的勺柄翘向我。她:“找我什么事?”我:“没事。”她:“算了,还是我说吧。”她告发老师的举动,引起她父母的极度恐慌,觉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会录取。不料昨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庆祝,她父亲分析说:“你现在是考生家长们关注的人,校方只有录取你,才能显出公正。”她母亲说:“幸好闹了这事,否则我还担心你被走后门的人挤掉呢。”她父亲说:“唉,把校方搞得狼狈,总是不好。等上了学,要事事小心,说不定校方会找个理由把你开除。你得挺过头两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学。”她父母忧心忡忡地吃完这顿饭,再也没高兴起来。
她则对未来充满自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讲我昨天碰开了灭火器,她大叫一声:“是你呀!”她说是她清扫的楼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心中一片甜蜜——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这是我俩日后夫唱妇随的明确预兆。
她缩在沙发里,说:“你过来,我喂你一勺冰激凌吧?”我庄重地移到她跟前,张开了嘴,正要享受冰凉,却听到门锁响动,Q的父亲走了进来。
他长有一双老鹰的眼睛,威风凛凛地站立。
Q:“你怎么回来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马上回单位。”
但他没有找材料,而是给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来,三句两句套出我的家庭状况。他皱着眉,严厉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脸色瞬间灰暗。我知道,他必是当年那帮小伙子中的一员。
这帮人生死与共,同时也相互诋毁。
Q一脸喜色,我则担心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他说:“你父亲,比我有主意。”这话没有任何语气,字字发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说:“咦,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抽烟呀。等等,我给你买烟去。”他起身快步出门,二十分钟后,拿了一盒红塔山回来,笨拙地拆开,递一根给我。我抽一口,他展现笑容,拍拍茶几,说:“很好。老歪的儿子。”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叫作“老歪”,他监督印刷一份宣传材料时,因为时局变动,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实在顶不住了,倒在印刷厂走廊的长条椅上睡了过去。
走廊中的穿堂风将他吹得面部痉挛,嘴角歪了两个月,从此被唤作“老歪”。自从他得了这个绰号,就爱给人出歪主意,常让他人惊恐万分。
Q父亲说:“我们这些人是一堆烂名,你父亲和一个叫疤愣的人最好,他俩还定了娃娃亲,说疤愣的女儿嫁你。”我对此早有耳闻,忙转移话题,凑趣地问:“叔叔,你的外号是什么?”他回答:“死不瞑目——因为我睡觉时睁着眼睛。”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让我快走的暗示,我连忙告辞。
Q父亲一直送我到楼区院门,临别时说:“我当年抡大棒子,是你父亲出的歪主意。他动脑筋时,有个习惯动作。”说完,单手比划了一下。
【十八】
我观察到父亲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其实并没有睡觉,而是用拇指指甲弹食指指甲玩——正是Q父亲做的动作。
我说见到了死不瞑目,父亲没有特别反应,好像不记得此人。提到死不瞑目抡大棒子,他的拇指在食指上停顿,哼了声:“笨蛋。”他们的青年时代,男女间有着严密设防,恋爱要向上级申请。而十三个小伙子誓死效忠一个姑娘,为世所不容。姑娘被蒙上双眼,推上一辆吉普车,送到某山区工厂做了钳工。小伙子团体分崩离析,有的作出深刻反省,有的执迷不悟,他们的命运就此差异。
父亲申请和当刻字工的母亲恋爱,是在惩处令到来之前,使得他不在打击范围内。见到父亲幸免,死不瞑目立刻申请和一个医院护士恋爱,但适得其反,被认为耍手段掩饰,成为重点打击对象。
他被开除,勒令一星期内搬出单位住房,即将流落街头。父亲给他出了三个主意:上策自杀,中策回家务农,下策是抡大棒子拼了。
他选择下策,偷了锅炉房的铁锨,卸掉铲头,得到了一根大棒子。
他拿着这根大棒子,在住房门口站了一天,见人过来,就吼一声:“狗急了还跳墙呢!”他的过激举动并没有惹火上级,上级反而觉得他天性质朴,思考原来对他的判断是否有误,进而调查了那个护士。护士咬定看上了他,上级觉得错了,但惩处公告已经发出,不便更改。
上级对他有歉意,不再计较他搬走的期限。他上次弄巧成拙,这次弄拙成巧。他问父亲:“你早料到是这个结局?”父亲回答:“世事不可预料。”他多住了半年,在一家粮食加工厂找到切面条的工作后,才搬出单位。护士是帮他的好心人,两人没有发展感情。他在新单位,毫无工作热情,站在切面条的铡刀前,时常走神。
他又碰到了好心人,一个炸麻花的女工劝他:“以前出过切面条切下手指的事故。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将来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所以,你首先要保住你的手。”
女工告诉他秘诀:每切一刀面条,就用左手握住右手,十指交叉,默念一句:“都在。”女工给他示范,双手在胸前团聚,圣洁美丽。
但他没有和女工发展感情,三年后他找到在某机关当秘书的工作。离开工厂时,女工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是一个烤烧饼男工的。
他成为秘书后,四处托人介绍对象,见了三十多个后,有人劝他:“你当年是在恋爱问题上出的事,难道还想再重复一次?”他吓出一身冷汗,和最近见面的女人迅速结婚了。
他觉得父亲在危难时给他出主意,是可亲近的人,结婚前找父亲长谈。父亲那时正官运亨通,处在智力高涨的特殊阶段,对他的经历,只觉得事事愚蠢,听得很不耐烦。
做官的要诀是不露声色,父亲没有表现出来,他则觉得找到知己,从早晨十点一直说到晚上五点,临走时,激动地说:“我这是找对了人。”父亲未能坚持住,顺口说了句:“我这是舍命陪君子。”他立刻变了脸,从此再不找父亲。父亲常对此事懊悔,不是觉得对不起他,而是觉得自己未能善始善终,做官的火候还有所欠缺。
现今的父亲已倒霉到底,但仍觉得他不如自己,说:“这人脑子不行,没有交往的必要。”平时惶恐怯懦的脸,竟有了一丝骄傲。
每个人都会在身边的同龄人中认定一个一辈子不如自己的人,青春期的自信就是这样建立的——没想到,我父亲和Q父亲是这种关系,我与Q恋爱,必得不到支持。
我试探地问:“你一定觉得他女儿肯定也是傻的?”父亲弹了弹指甲,说:“不。”父亲解释,儿女总是和父母相反,死不瞑目是傻的,她女儿就会是聪明的。父亲声音低沉,说:“我前半生好,后半生不好。你就会是——前半生不好,后半生很好。”他侧过身子,半张脸陷在枕头里,说:“今天,海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从枕头下掏出个信封,我抽出信时,响起了他的鼾声。
我想过完这个暑期再告诉他重考一年美校的决定,而他为我去海洋大学作了准备。
现在家中吃饭,又是我拿父亲工资到他的单位食堂打饭。他自己打饭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厌恶见到当年的同事。他整日卧床,消耗很低,以往我不在家时,他一两顿不吃,并没有关系。但我到外地上学,半年回来一次,他便有饿死的可能。
为排除我的后顾之忧,他试着下床出屋,在附近找到一家煎饼摊,那里的顾客为低工资人群。他成功地买了两次,没有丢钱迷路,判断自己如果每日一个煎饼,应该可以存活半年。
这一切,他是背着我做的。
翻脸无情的原棚户居民,总有一群在楼下打牌。父亲出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父亲身不装钱已有多年,他做官时,每个年底会得到两套合订本的杂志,一为《大众电影》,一为《世界博览》,当听到楼下有收废品的叫嚷,他就捆了一摞卖了,得了五块多,有了买煎饼的钱。
《大众电影》与《世界博览》多以漂亮女人做封面,他拿下楼去,就有打牌人叫嚷:“瞧瞧,领导卖什么啦!”我放学归来时,他们冲我一片哄声:“你爸卖大姑娘了。”我没搭理他们。楼门口蹲着一个满口烟斑的老头,见我走来,站起身说:“领导出门,可不常见。我跟着看,见你爸卖了杂志买煎饼,家里出什么事了?有困难,言语一声啊。”老头语调诚恳,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冲老头一乐,说:“帮忙?轮不到你。”
父亲平躺在床,肚子凸出,如海面上的鲸鱼脊背。他过去的精明和现在的颓废都令我反感,但血缘是一股电波,信号强大。
他做出的每一个行为,好像都同步贮存进我的大脑,我天生知道他所有事的答案。看到他,我便明白了买煎饼的原委。
当我说出再考一年美校的计划,他就用拇指弹起了食指。他一夜未停,指甲所能发出的声音很小,但通过血缘的渠道,传导到我耳中无限放大。凌晨三点,我再无法忍受,起床叫他停手,但他昏沉地睡着,两手在身体两边。
【十九】
经过两星期军训,九月十七号,Q在美校正式上学。我报了新学期的周末考前班,她周一至周六在校,我周日到校,我俩又一次同地不同时。
她送给我一张明信片,印有舢板冲浪的照片,注一行小字:“挑战风浪”。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年的考试。我不再见她,水库蓄水般期待着一年之后的激情。心愿和心理是不同事物,心愿依旧美好时,心理已经失控。
我变得不敢见她,她成了不祥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招来考学落榜的恶果。
美校的高班学生会到考前班做头像模特,一小时六元钱。一日,我走进教室,发现做模特的是Q。她穿红色背心,外套一条肥大的兜胸劳动裤,梳着两条辫子,已有了美校学生的艺术气质。
课间休息时,她走到我的画板前说:“你把人画得太肉了,要找点石膏的硬度感和三角、方块的概括性。”她考入美校后,水平迅速提高,她想用自己提高的水平帮帮我……而我瞪了她一眼,自己都感到目光凶恶。
她走开,推门出去。
她做模特的下午,共有三次课间,我没出过一次门,始终待在人满为患的教室。放学后,我最后一个离开,走廊中没有她的身影。
下楼梯时,一个铅笔头打在我脖子上。她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我:“有什么事么?”她嘴里呲了一声,迅猛地反身,顺着楼梯向上跑去。
听着头顶打鼓般的脚步声,我没有追上去,而是向下走。出了校门,骑到街上,骂了声自己:“你要干什么?”假设我所做的都是对的吧!我从小目睹了父亲的厄运,对兴亡成败尤为敏感。老天吝啬,众生福薄,和Q现在恋爱,将耗掉我仅有的福气。明年大考结束后,我会给予她一切补偿。
我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自己的幸运,和她日渐生疏,度过了秋季冬季。二月份,美校学生放寒假,开设了连续二十天的考前班,我继续参加,作最后冲刺。
寒假班结束时,校方为鼓励考生的考学热情,与去年一样,发了六个黑皮速写本,奖励优秀生。天道酬勤,我这回赢得了。
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我必将考上。拿到速写本的当夜,我骑车到Q的窗下,想看看她淡蓝色的窗帘,看一眼便走。
但她房间黑着灯,我有不好的预感,在草地上坐到天亮。
她窗帘在晨光中显得很脏,不单是土尘,还有大大小小的污垢,像是连汤带饭地撒在了上面。
她家无人,一个买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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