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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_落花逐水流-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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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那半句话,声音极轻,像是自语,却是说给皇帝听的。楚姜这样敏慧,自然极力为自家主子挣些恩宠来。

  果然,皇帝觑她一眼:“那尽是可怜,你们伺候便是。药吃不下怎么行?灌也得给她灌下去!”

  陈阿娇挪了挪,仍是没回头。心里只发恨,心道刘彻你可真狠,你打小不肯吃药,本宫哪回不跟你站一处的?这回倒好,长成了皇帝,生硬了翅膀,心子也愈发狠,本宫不吃药,还撂你这儿强灌呢!

  忽然便觉得颈窝下一凉,再接着,便有一双手直触了她脸来,是生冷的凉气,阖盖了她满脸,怪舒服。

  “还烫呢,待他们煎了药来,朕喂你。”

  要换作平时,陈阿娇早厚皮厚脸地忘了皇帝待她的诸番不好,只这一时,她内有心事,因长乐宫唁信这一出,被刘彻给瞒了下来,害她连皇慈最后一面儿都没见到,她恨刘彻恨的紧,因此连他刻意讨好也不理。

  刘彻到底是皇帝,自小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十六岁践祚始,登临大宝,宫里的女人个个赶着讨好他,他何曾受过妇人之气?这会陈阿娇在他面前使性子,他也不受用了,扳过她的头:“瞧着朕,”他负了气,只说,“瞧朕。”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写的有些长了,我怕大家忘了…提醒一下,皇帝现在是在宣室殿批改奏折,去探陈阿娇的病是昨晚离开卫子夫宫中的事情,他在回忆。也就是说,以上写的,都是皇帝下朝之后回到宣室殿,没事想起来的~

  第34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4)


  陈阿娇脾气拧的很,和刘彻两人,针尖顶针尖儿的刺人,她哪肯任他摆弄?因撇过头去,看也不看皇帝。

  皇帝生了气,亦是拧道:“陈阿娇,你好大的胆性儿!我知你不怕死,倒是个硬骨头,只不知……”皇帝冷笑:“你陈氏满门,个个皆是不怕死的?!”

  她一窒,转过头,又死撑着要坐起,皇帝倒是虚扶了她一下,被她挡开。她眼色极冰冷,就这么瞅着皇帝,把个刘彻盯的毛骨悚然,皇帝哂笑:“你别这样看朕。”

  她吸了一口气,拼着不怕死的劲头,因忤皇帝:“陛下乃明君,古来明君,哪个不是刽子手?秦始皇如是,我看陛下,亦是不遑多让!”

  皇帝虽则生气,亦是没摆面儿上,算抬举了她几分薄面。因冷笑道:“你把朕与秦始皇作比,那是好词儿,朕犯不来跟你生气。陈午作逆,朕本就是要收拾的,将来,免不了对陈氏用重典,亦算朕负欠你,——所以,此番你再说大不敬之话,朕都忍。”

  她算被一泼冷水浇透,可算实打实地惊醒了来,乌漆的瞳仁只死盯皇帝,指甲揿着软锦,真要抠了进去,生生的疼。

  “陛下是打实了心子要收拾陈氏的?本宫不信是父亲做事不明,才惹恼了皇帝,大约……陛下打八百年前,便实心要拿我堂邑陈氏开刀以慑朝廷,是么?”她的眼睛很漂亮,恍如一片平静的湖面,有高鸟的影儿掠过,直把皇帝吃了透。

  刘彻道:“好好养你的病。这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天家不计骨肉情分,这本宫知道,但……”她含了手指在嘴里,像小孩子一样,那眼神,出了窍似的飘远了去:“但臣妾不是天家人!臣妾有父有母,承堂邑侯府养育,恩情深重!如今父亲有难,怎样不关我的事?”

  “这话说的,倒好像朕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乜她:“怎样说话的,陈阿娇?”

  “皇帝已说过,免我大不敬之罪,阿娇生来这样说话。”

  皇帝笑笑:“好,好……你尽说。”

  得亏是陈阿娇,他自幼一块儿长大的青梅,脾性摸的顶透,陈阿娇说一是一,有甚么不敢做的?要换作宫里任何一个女人,敢这样忤他,十个脑袋也摘下来了!

  “皇帝陛下不念天家骨血之情……阿娇早觉奇怪,从来孝谨的彻儿,居然连皇外祖母唁信都瞒着,陛下安的是甚么心?皇外祖母是得病猝死,亦或……只怕还有待斟酌!”陈阿娇伏低了头,只顾把玩手下攒丝流穗,也不看皇帝,或者说……是她不敢看。恁是再大的胆子,亦知怎样的话是可说,怎样的话忍死不能说,她这些胡嚼道的,可真要气坏了圣躬!

  她话中暗指皇帝夺权弑祖,刘彻能咽下这口气?不掐死她已算皇帝仁德!她不傻,又是宫闱之中走绊这么多年的,能数算不清何为轻、何为重么?

  可她偏要赌上一把,激一激刘彻。

  皇帝大怒,当下立身,一扬手,甩开低一伏高一伏挂着的吊幔,“撕拉”一声,半幅攒金丝吊幔竟被他扯了下来,杨得意吓怔,连伏地,身旁宫女子旋即呼啦啦跪了满地,殿内寝,只剩极细小的呼吸声,端无旁的人再敢说话。

  皇帝恨毒了她。气不能出,连话也说不来。半晌,才端看她,严威伏于内心,似笑非笑:“陈阿娇,你的意思是,长乐宫皇慈病故,实乃朕之大罪,是朕……端无半分忠良之心,害了皇祖母?”

  “焉知不是?”

  好个陈阿娇!

  “你这话何意?”皇帝气得满头面雾煞煞,直龇她。她仍是好汉一条:“陛下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

  “你意思是,朕弑祖杀亲?长乐宫老太后薨,朕还得负全责,背上这样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她不饶人:“不忠且不算,皇帝陛下乃我大汉一等一的明君,忠陛下、忠朝廷,且才能算一个‘忠’。”她语带讽刺,又道:“满朝文武,只有忠陛下,才算‘忠’,堂邑侯吾父,触忤陛下,那便只有‘死’字一个。因此忠君之说,全无旁述。但这‘孝’一字,皇帝陛下自己掂量,您配?”

  杨得意未等武帝发怒,便抢了前,磕头如捣杵:“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娘娘烧糊涂啦!全不知自个儿在说些什么,待会儿醒转过来,娘娘定然是第一个后悔!陛下、陛下万万息怒!”

  绡纱外是轻转的风,蹭抚满庭院树叶沙沙作响,薄透的夜,早已被天边一道曙色撕拉开,天将晓,清凉的气息散了满院。春色渐渐爬上树梢。

  皇帝踱步,忽地杵道:“娇娇,我们能不能好好说会儿话?”

  是轻缓的口气。

  他仍温柔。

  凭陈阿娇这几句忤逆之言,皇帝杀她万次也不够,都道君心难测,这帝王的心,果然是万万的深不可测,他竟不太着恼了。

  “陛下,你好久没有叫过我‘娇娇’啦。”

  像是梦话。柔的好似从天光之外延伸来,她在做梦。

  窗外是满树落红。

  “娇娇,你总不肯说软话。宫闱门庭深,吃亏的是你。”他微微叹息:“朕讳彻,你也好几番不曾这样喊过朕了,总不是朕亏你,朕也被你亏待。”

  “陛下,”她忽然扯他袖子,“几时发丧?娇娇是糟践命,搁长门永世不得翻身啦!但好歹皇外祖母疼我一世,娇娇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总要……总要送她最后一程……”

  皇帝微一怔,淡淡道:“时候不早,朕要上朝了。”

  他到底还是心狠。

  “陛下起驾——”

  杨得意熟稔的“唱起”,撕开长门冷宫破晓的天幕。清晨,气息凉嗖,满地落瓣似蝴蝶一般,旋转在涡风里……

  斜倚熏笼,坐到明。

  皇帝一早上心不在焉,伏在宣室殿御案前,想事儿出了神。自陈阿娇那边出来,便伏宣室殿批阅奏折,连上朝都懒怠。杨得意催请再三,才懒懒应付朝上去了。

  这一回来,又想心事。杨得意立一边伺候着,只琢磨皇帝心事,因寻思着,九成九出塞战事不力,再加一根搅屎棍陈午,有的君上烦扰呢!

  故不敢言。

  谁料皇帝反是先开口了:“她怎样了?”

  杨得意只挠头,想了半天,才回上来:“好的很呢,陛下宽心,娘娘刚吃下汤药,又炖了燕窝,手脚伶俐的宫女子正伺候着,半丝儿怠慢也是没有的,过不几时,就该来宣室殿请早安了。”

  皇帝愈听愈不对劲:“杨得意,你别给朕打马虎眼——”

  杨得意略一伏身,只叫屈:“奴臣不敢、奴臣不敢!奴臣所禀,皆属实。娘娘凤体大安,腹中小皇子亦是……”

  皇帝皱皱眉:“你说谁呢?”面上已有不悦。

  杨得意恍悟,只恨自己脑袋长的不够刚硬,万一圣上龙颜大怒,自己项上这颗脑袋,顶得上几轮刀斧砍哟?!

  因虚掌自个嘴巴:“奴臣蠢、奴臣蠢!猪油蒙了心子的蠢货!陛下问话都回不上来,蠢材!”

  皇帝笑道:“你是蠢,何苦这样自陈来?!好啦,不抵事儿的,朕平白砍你脑袋玩呢?没眼色,朕问你的话,你到底是答呢,还是不答?”

  杨得意御前侍候多年,早已摸透了皇帝脾性,知皇帝并无为难自己的意思,因笑回说:“奴臣这一转念,才明白过来,原来陛下问皇后娘娘呢。长门那边,向来通讯不畅的,至今仍无人来禀——但,奴臣暗思忖,陛下昨夜已去探病,想来他们是不敢怠慢的,太医令也宣的勤快,这便好了,有那么些个伶俐宫女子看着娘娘,想来是无大碍。若不然,陛下今夜摆驾长门别苑?”

  “省叨扰,”皇帝一乜,“路挺远,朕懒怠去,等手头事消停了,把她接回椒房殿吧。朕走动也方便。”

  “诺。”杨得意应着,心中暗忖,这汉宫,只怕又将迎来一场天翻地覆啊!

  未几,门庭传报,宫女子楚服求谒。皇帝乏的一晃手,下意识道:“不见。”杨得意便转身,正要宣上谕挡人,武帝兀自领会来,几乎从龙榻上蹭起:“谁?谁求谒?”

  杨得意因回:“宫女子楚服。”

  “阿娇有事?”他果然站起来:“宣,快宣!”

  楚服正领一名宫女子居中殿,盈盈而下,正要依礼参谒,皇帝连道:“免,免!有何事你快说!皇后寻朕?”

  不免是太着急了,皇帝自知失态,端端又坐稳,杨得意回禀:“禀陛下,那名唤楚服的宫女子,乃天哑,说不来话……”

  皇帝“哦”了一声,似有所悟,想起昨晚在长门宫初见楚服的光景,她端端立着,极秀丽,看着应是个聪慧无比的女子,饶是可惜了。

  与楚服同来的宫女子妆容素淡,看起来是个新鸟,可能打进掖庭起,这回是初次入宣室殿面圣,半点不端肃,只在那儿筛糠。杨得意琢磨着,那宫女子想来是替了楚服开口回事儿的,便向她道:“既面了圣,有事便回,——楚服姑娘嘴上不利落,你说也是一样的。”

  楚服牵她手一同跪下,两人眉间皆是浓忧,再一动,滚水珠似的莹透眼泪便落了下来——

  皇帝慌忙站起:“怎样?阿娇不好?”


  第35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5)


  满殿生静。

  楚服是一脸生生淡淡的模样,谒见天颜,倒并不怯。那小宫女子便不行啦,到底年纪小,说话带着鲠,吞两下,又咽咽的,含糊的没成样儿,皇帝听不清,平色道:“慢说,朕听着。”

  小宫女子稳了稳,仍是咽道:“夫人……夫人在承明殿。”

  只闻“承明殿”三字,皇帝犹是一恍神,生怕阿娇那边生出什么事儿来,但又忖,没这个理儿呀,阿娇烧着,病恹恹的,哪能去承明殿寻衅呢?再者,这掖庭内外,从来是称阿娇“皇后”、“翁主”的,断不能叫错了称谓,呼“夫人”,皇帝因皱眉道:“哪位夫人?”

  楚服端的低下了头,只瞅自己裙下绡缎编的交花穗,目光窒的仿佛拧了一股绳。

  皇帝轻轻咳了声。

  那小宫女子糯糯蠕了下唇:“禀陛下……是咱们……咱们昭阳殿阮夫人……”

  “哦?”皇帝轻声,目光里那一簇紧张似乎在那一瞬间挥散开,旋即,语气里含着半丝玩味儿:“美人阮氏?”

  小丫头怯怯点头。

  “她怎么了?去承明殿走动走动,亦不算违矩,朕是宠她,也没将她作雀儿似的挂笼里,”皇帝笑了笑,“她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他掌中虚握一层密汗,悬起的心陡地松泛,吃了一记虚惊,心里暗叹自己未免太不沉稳,一见楚服入谒,便心慌着疑是阿娇有事,却忘了,那晚虽在陈后宫中见过楚服,但那宫女子儿,可是妥帖阮美人宫中的人。

  此番代主子前来谒天子,必是美人阮氏那边撂了甚么篓子,与阿娇何干?

  因此皇帝抻了抻眉,缓笑:“她未见得是闹性子?子夫向来宽厚的,入承明殿,她万万不能吃了亏去。”

  谁料,原先怯生生的小宫女儿,竟拔高了音量,一个响头磕下去,直连带呛出了哭腔:“陛下!这遭可真是……真是要了命去呀!美人……美人她……”

  皇帝向后抻了抻,微微闭眼,疲惫稍现,声色沉沉似入了山陌那边去:“阮美人怎样?”

  杨得意已窥得三分帝心,入得前一步来,向那宫女子微拂袖示意:“且慢说,御前……莫失仪。”

  楚服一声微咽。

  小宫女子看了眼楚服,好似得了胆色,因向皇帝回禀:“陛下容禀,今朝……婢子正伺候娘娘小点,……承明殿……承明殿来了人,将娘娘约了去。……因入殿,原不想是有一番遭际,素来温婉的卫夫人……却……”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杨得意一瞥,因说:“响着点!料不准陛下劳累?”因使了个眼色,那小宫女也算伶俐,生怕皇帝不耐烦,便一鼓作气说了来:“卫夫人贴身侍婢婉心姐姐……她……她与阮美人生了口角,不知怎地,竟是扭打开来……”

  皇帝声音很冷:“哦?那是承明殿没规矩,怪不得你家主子。宫里再做大,也由不得奴才掀了天冲撞主子,撂那里,回头传朕旨意,还你家主子一个公道便是。这点事,值当谒宣室殿叨扰朕?”

  杨得意亦是拂袖退“客”:“请吧……”

  楚服一向内忍,这回却也有些着慌,她说不得话,只顾磕头,皇帝原对她印象颇好,那日在长门宫一见,总觉她有点子陈阿娇那小性儿的意思,此次见她这样作践自己,倒不忍了,忽一笑:“瞧这样子,想是有‘冤情’?”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皇帝不疾不徐。

  这一派梳落下来,皇帝听得云里雾里,脑中却也描摹了个囫囵大概来。卫子夫身子不适,这当时,揪了昭阳殿来发派,阮美人平素恃宠乖张,许是给承明殿下了绊子,卫子夫有这样的怀疑,亦不为怪。

  皇帝揉了揉额角,并不说话。杨得意一瞅,便壮胆代皇帝问道:“这会儿,卫夫人情况何如?”

  小宫女儿怯怯答:“只怕不好。婢子听得婉心姐姐‘偶然’说到……卫夫人这几日……龙胎不稳,太医令日日入宫问脉,已是三推四阻地漏了些口风……”

  “太医令怎样说?”杨得意追问。

  “说是……说是卫夫人宫中不洁,有腌臜之物要祸害龙脉呢。”

  “哦?”皇帝忽然转了过来:“那腌臜东西,是个甚么‘东西’?”

  “太医令问脉,已是有了确信儿,想是承明殿食膳中入了麝味,日日这么炖着,坏了女体……卫夫人这遭儿正冲美人发着火气呢……陛下,阮美人含冤,正待陛下一去主持公道呢……”

  小宫女子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儿,话才完,又是一顿痛哭。皇帝略皱眉:“食膳?食膳自有掌食膳的官儿管着,不走你们昭阳殿的门路,干阮美人甚么?”

  “正是这个理儿,”小宫女子抬袖轻轻拭泪,“昭阳殿蒙冤,望陛下主持公道!”

  “子夫从来温顺,宫里争风吃醋的伎俩,她并不爱搭理,这里边,料有计量。”

  皇帝有些劳累,只顾闭眼,半晌,才挥了挥袖:“杨得意,你去弄清楚,子夫身子怎样?朕的皇儿……可有碍?”

  楚服心中一凉,皇帝处事竟无方可量,这又算是个怎么事儿呢?皇帝已知承明殿那位腹中胎儿恐有失,卫子夫又向来不是爱搬弄是非的,如今性子大异,竟与昭阳殿硬碰硬挑白了话讲,想是忍蓄已久,实在无法儿了。皇帝却仍不冷不热,前遭还深宠卫子夫,这几月来,已偏泽昭阳殿,阮美人正当势呢,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这宫里,到底是“新人”受用。虽则皇帝态度于昭阳殿有益,但这冷心冷肺的帝王架势,未免太教人心寒。他如今可这样待卫子夫,那日后,便可这样待阮美人。世事因循,谁也逃不开。只是“早晚”的命数,罢了。

  果然宫里的女人,最是可怜。

  杨得意正要领命而去,只听皇帝道:“杵这儿做什么?”是很疲累的声音,仿佛从成堆的奏章里忽地拨拉开这么一句话,一宿未睡,精干的帝王眼里、心里,只剩了“疲累”二字,他微一动唇,又吐了一声含糊:“摆驾。”

  再蠢也知道是摆驾何处,杨得意撕拉开尖细的嗓音:“摆驾——

  ——承明殿!”

  是深深春色。陌上新柳正招摇。几片脆嫩的叶子蓄着晶莹的水珠子,迎风曳曳摇动。新雨过后,空气都是稀薄的,清清脆脆,扑来满面香甜的暖风……

  皇帝停銮,从侍已一层一层报进去:“陛下——驾到!”

  众皆迎驾。阮美人迎出众人,泪凝于睫,卫子夫在婉心的搀扶下,虚虚行出,面色白的竟似枝头团簇的梨花,眉带忧色,却仍是好看。

  她撑腰,轻轻谒下:“妾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美人阮氏亦是盈盈下拜:“陛下长乐无极。”

  “免。”皇帝看了一眼阮美人,目光绕过她,滞在卫子夫身上头:“子夫,朕听说,你身子不大好?”

  皇帝这一声问询,直教卫子夫悲伤难忍,眼泪簌簌滚落,蹭着苍白的面颊,烫的人难受:“求陛下做主。”

  皇帝皱了皱眉,因向婉心怒声:“还不把卫夫人扶进去?!”婉心一骇,不敢直觑君王:“诺。”

  微一寸的目光移动,是天子之姿,已冷得人只敢战栗。

  阮美人“扑通”一声跪倒在阶下:“臣妾惶恐。”

  春色旧好。

  再没有比这更迷人的春朝,暖风袭人,陌上朵朵花开,几要压弯了枝头。是美景,美人,亦良辰。

  皇帝下辇,近了身,将手递给她:“你这样,朕才惶恐。”声音暖的就像迎面扑来的春风。

  阮美人一抬头,正觑见君王一双眼睛疏淡似柳叶,虽无喜,但亦不怒,她心底兀自塌了一块,像是合天的春光都灌了进去,满满的,照亮了眼前整片的世界。

  帝王终是仍宠她。

  殿内,皇帝居上座。承明殿未熏任何香,此时正是清晨,日头清减徐缓,很适人,长明烛撤了过半,只留下一盏盏黄铜烛台,还凝着昨夜的蜡块。桌上摆了清果,果香淡淡,随风徐徐送入鼻翼,很合宜的味儿,叫人舒泰。

  皇帝道:“子夫,你这儿最好,……这是什么果子?”

  “陛下馋啦?”卫子夫道:“这果子倒并不是给人吃的。妾有孕在身,为保万全,实在闻不得香来,殿内若无风无香,未免太乏陈,没人味儿。倒是婉心想了这么个主意呢,新鲜瓜果,润了水色,淡淡透香,又好闻,又清爽。”

  “那极好,极好。”皇帝笑着,面上有几分尴尬。

  卫子夫既已这么说了,显是“兴师问罪”来的,昭阳殿那位心中不免一惊,料来卫氏宽宏有度、温静淑仪,后宫之中,恁是不争不抢,凭他荣与辱,凡皇帝给的,一任兜着。这会子一反常态,拼着在皇帝面前坏了一贯的“温静”印象,也急着给她昭阳殿添堵。

  为母则强,为母则强啊。

  看来那女人,是为了自己腹中一半可能“功成名就”的血脉,要赌上半世荣华了。


  第36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6)


  “子夫,你有话与朕说?”皇帝放下香茗,微侧身,将手托出,卫子夫虚虚立在那里,见皇帝这般,一时又不明君上的心思,想将手递与皇帝,却又不敢,正犹豫间,皇帝已笑着拉过她的手,她力不支,竟一头撞进君王怀里。皇帝笑的谨慎却温柔:“子夫,太医令怎么说?朕的皇儿,应无大碍吧?”

  卫子夫手脚有些僵硬,被皇帝掣着,已动弹不开来,她这么偏低着头,羽睫凝泪,楚楚可怜:“陛下……”将将开口,那眼泪已是哗哗淌下,沾湿绣襟,皇帝不忍:“你说,朕为你做主。”

  卫子夫默默抹泪。

  皇帝将目光移向婉心,婉心领会,一屈膝,伏了个大谒:“陛下,娘娘近来,腹中绞痛频频,起先只作休憩少寡想,然绞痛一日更甚一日,婢子这边儿发急,娘娘又不许禀陛下,生怕宣室殿为后宫事误了政常,如此,娘娘亏心失德,便是不好了。今朝又疼的厉害,宣太医令问脉,这才知……几是出了大事!”

  “宣太医令回事。”皇帝眉色很冷。

  杨得意已宣下,少顷,太医令出。皇帝见那老头擞的腿肚子直跟筛糠似的,便道:“回个话,竟这样憷么?朕升座,为北边匈奴兵犯上谷一事,日日龙颜大怒,亦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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