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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_落花逐水流-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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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坐辇上,黄袱盖了老厚,边角垂重地顺下来,辇中半丝风都透不进去。

  皇帝坐着,闭目养神。

  辇子一晃一颠,他整个儿也随之起伏颠晃,倒不觉不适,反而颇适意。

  雪点子越飘越大,初冬的冷风势头来的也大,杨得意裹着大袄,走的极艰难,心下暗暗叫苦,这样的天时,还能赏雪景么?嘿,出这么个馊主意,陛下莫不是要剥了他的皮?

  因鼓足了勇气,向辇中道:“陛下,雪下大啦,风逼的紧,咱们——回吧?”

  皇帝好久都不说话,杨得意缩着手脚,这边可冷的够呛,他又不敢松懈,还得留着劲儿揣皇帝的心思呢!因是雪地里轻轻跺着脚,等皇帝下谕。

  皇帝蓦地睁开眼,隔着帘子,斜乜他:“杨得意,你拿朕耍猴把戏呐?”

  明是开玩笑的话,但从皇帝口中说出来,那便是大大的不同啦!杨得意唬的双腿打弯屈了下去,砸的沉闷的雪地飞起几点子散絮:“奴臣不敢!奴臣知罪!”因向抬辇内侍喊道:“还不快走!陛下摆驾桂宫——快!”

  便像驱着骡马似的驱人,急吼吼的,皇帝只觉好笑。

  轿辇方停了宫门外,雪落的跟鹅毛似的,皇帝说:“来的不巧,雪点子这么落,可要砸伤人……”又说:“不必通传,省得她急忙忙出来,冻坏了身子。”

  杨得意“嗳”了一声,因扶皇帝下辇,早有内侍撑了油盖大伞来,将皇帝头顶一片全遮严实了。

  皇帝抬脚,入了宫门。

  宫里被炭炉子烘的暖洋洋,呵一口气,连雾都散不出来,皇帝脱下描金玄色大氅,往边儿一扔,杨得意便接住了。

  阖宫众人这才缓过神来,认出来人竟是皇帝!因跪地谒礼,皇帝抬了抬手示免,撩袍往摆着黄袱垫的大椅上一靠,宫人慌措地递来暖茶水,皇帝接过,抿了一口,因问:“夫人呢?”

  宫女子抖索着声音回:“夫人……夫人里头暖阁里歇着……”

  皇帝心情仿佛还不错,因笑道:“你抖什么抖?声音颤成这样,合计着朕听你说话还得猜呐?”

  他是玩笑话,小宫女子却已唬的不行,连连磕头:“婢子知罪!陛下请饶恕!婢子知罪!”

  “起来吧,”皇帝只觉无趣,“朕不过是开个玩笑,随口一说,值当你怕成这样?”

  桂宫里老成的嬷嬷们已经挤眉弄眼暗示小宫女子退开,自个儿顶了班,伏礼问道:“陛下,可要请夫人出来?”

  皇帝撂下茶盏:“不必,朕坐坐便是……”

  口里说着“坐坐便好”,总也坐不住,一盏茶还未吃尽,皇帝已经改了主意:“杨得意,你跟着,朕进去瞧瞧她……”又似在自言自语补了一句:“来也来了,下这么大的雪,不能教朕白走一遭儿。”

  杨得意心里“嘿嘿”地笑,心说,您万圣之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呗,还用得着与臣下解释?

  却也不是“解释”了,皇帝怕人“误会”,毕竟万圣至尊,要着面儿呐。

  暖阁里炭火烘的更旺,皇帝才迈进去,便觉燥热难耐,因又解下外袍,只穿平时宣室殿内阁里的行头,轻快是轻快些了,幸宫妃寝宫,这么着,总也显不庄重。

  皇帝暗自笑了笑,老不成样儿呢,但这不成样儿,在她面前也惯了。

  她坐榻上,背下垫着软袱垫,手里捏着一本书,胡乱地翻着。长发却全束了起来,服帖地挽上去,额前连半丝乱发都不沾,这随意轻便的装扮,很适合居自个儿宫里,不乱走动。懒怠怠的模样,叫皇帝瞧着一阵心动。

  因皇帝不欲打搅,也未有通传,她只觉是有人走了进来,未成想会是皇帝,连眉儿都不抬一下,只眼皮子略动了动,便吩咐:“给本宫端盏茶来吧,润润嗓……”

  杨得意正要去沏茶水,被皇帝拦住,皇帝一回头,自个儿半生疏半好玩地拿起桌上茶盏,有模有样地沏茶来……

  端至陈阿娇跟前,那人居然连头也不抬,接过便饮,饮了两口,却又把茶杯塞回他手里。皇帝笑意满满:“看的什么书?魂儿都叫吸进去了!”

  她大惊,挺挺坐了起来,慌措地盯着皇帝:“您、您……”

  “吓着你了?”皇帝轻笑:“朕路过,来瞧瞧……”

  她脸上无波无澜,又是这么一副全然不关己的神情,皇帝陡觉无趣,宫里宫外,她像两个人似的。上元节那晚带她出宫,她活泼可爱的让他错认为许多年前的陈阿娇又回来了……

  然而并不是。

  这皇宫禁闱,与她格格不入。

  陈阿娇变了。

  皇帝背手踱步:“朕要走了……”像吓唬孩子似的,分明又想她挽留:“你若跟朕说说话,朕也许可以留下。”

  “说什么?”陈阿娇淡淡,连嘲讽都不肯给。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刘彻转过身来,觑着她。眼神颇有深意。

  他原以为陈阿娇会拒绝,冷硬硬随口一句话噎他。

  但她没有。

  陈阿娇抬起了头——

  “我还真有个请求……”

  “你说,”皇帝心里莫名的兴奋,“你只管说。”

  “这宫里,有个人碍着了我的眼,我——想她死。”

  皇帝一怔,很认真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想过,陈阿娇竟会这样直剌剌地说出她的痛恨——尽管皇帝知道,娇娇向来率性,从前便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但……她不会杀人。

  她苍凉一笑:“陛下不肯了?君无戏言啊,您叫我‘只管说’,”她的眼里戚戚难堪,闪过盈盈泪泽,瞧着皇帝,“您到底还是骗了我……”

  “朕没骗过你,”他说道,“你想让谁死,我便请阎罗殿君来,收命。”

  皇帝极聪明,料想陈阿娇所指之人,杀之定不会有太大的妨害,毕竟……陈阿娇总不会当真如五岁孩童般,要他一道谕令便诛中宫皇后吧?!

  因说:“你要杀的人——是楚服?”

  问的有些小心翼翼,皇帝躲闪了目光,毕竟这个名字,牵扯了太多的往事,——并不愉快的往事。

  陈阿娇摇头:“是——楚姜,我,要她死!”

  皇帝大讶:“为何?”

  “楚服有人会杀,不必我动手,——她怕是现下早已见了阎罗殿君了!”

  “朕,听不懂。”

  “陛下不必懂,陛下从未信任过长门宫里那个可怜人,——懂又如何?”她戚声一笑:“陛下装愣过头了——我不信您会不知道,楚服其人,必不可留!那是因为,这宫里,有人比我更想让她死,那么,我又何必赶前头去收置呢?脏了我的手!”

  她说狠话的时候,才有几分从前陈阿娇的样子。

  皇帝沉默不语。

  “既陛下问了,我不妨多言一句,——为何不必我动手?难道……陛下从未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四个字么?那楚服,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她笑着:“有人比我急。”

  许久,皇帝才说:“楚姜的事,随你处置。——不过一条人命,不金贵。”

  轻描淡写……不过,一条人命。

  陈阿娇忽然有些想哭。

  雪偏在这时停了,茶也凉了。炉上的炭,却仍烧的很旺。

  皇帝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杨得意点香,安安神,清清火气。

  杨得意自然照做。君用龙涎,那是毋庸置疑的,龙涎香极珍贵,皇帝所在之处,所燃之香,必是龙涎。

  皇帝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

  她却缩后了一步:“陛下不摆驾?”

  “你催我呢,”皇帝忽然睁开眼睛,“朕不急,——你急甚么?”

  许久的沉默,与皇帝独处一室,她只觉,每一刻都是极难捱过。

  皇帝忽然道:“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朕告诉你一个消息,或许对你算作一些弥补,教你心里畅快些。”

  她提了神。

  “朕要收拾一人,——你还记得淮南王刘安么?”

  “发明豆腐的那个?豆腐是挺好吃——”她故意。


  第85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4)


  “吃——尽知道吃!”皇帝笑道:“你心里若装着些旁的,朕会高兴点儿。”皇帝乜她,也不管她愿不愿听,又说回了淮南王之事:“上回朕赐那老匹夫茶几、拐杖,讽他老庸无能,朕早先安插在他身边的线人来报,老匹夫被朕气的直跺脚,差点一命呜呼了!朕当真觉畅快——”

  淮南王刘安。

  陈阿娇不禁想起那一年在白虎殿上,她与平阳助皇帝夺权,与皇外祖母斗智斗勇的景况,往事历历,隔了这许久,却仍如在眼前。

  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刘彻,与淮南王密谋交结,这刘安,暗里拥兵入城,举数万大军长途奔来,唬的一向老成庄重的窦太后都只能举降,原本早已该被梁王揽入怀中的皇位,终于又回到了太子手里。

  当年太子太狠,为谋权保位,不惜祸水东引,将刘安势力引入长安城救火。而如今,十年已过,刘彻皇位坐的甚稳,天下大治。陈阿娇明白,是时候对付淮南王刘安了。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刻来的这样悄无声息,这样快。

  “陛下好狠——”她抬起头,深觑皇帝的眼睛。是由衷赞叹。

  “朕极受用——”他的确十分受用:“美人的夸赞都如此与众不同!”

  “那……这些只与陛下的江山有关,与我,又有甚关系?”

  皇帝微一滞,然后很快笑道:“与你自然有关系,但朕不愿说——”闹的仍跟孩子似的,卖起关子来都这般狡猾:“你只需知道,朕要告诉你的消息。”

  “洗耳恭听。”

  皇帝很温柔地笑:“窦沅没死,——出塞是朕的幌子。”

  她蓦地怔住!

  在那一刻,只觉浑身的血液汹涌贲张,她的皮肉、她的血脉,像是要爆裂一般!她停不下来了,连呼吸里面都带着腥甜的血腥味,极难受,有一股张狂强势的力量在剥她的皮、剜她的心,她捂着心口,居然干呕了起来……

  皇帝先前还是淡漠的神色,这回掩不住了,发急去扶她——“宣太医令……”话还未说完,被她伸手挡下:“不必,缓缓就好,——您、您方才说什么?”

  她眉色婉转,眼波流动,这一副媚眼,使劲儿盯他,真勾人……

  皇帝忽然抬手,温柔拨过她额前发丝:“你这样最好……”

  她本能地退了一步:“……陛下?”

  皇帝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不打算“庄重”,他笑的极耐人玩味:“朕说,窦沅没死。——朕不是说过么,使劲儿讨你开心呢。”

  “骗我?”她含泪,眉一动,连眼底的涟涟泪光都泛了起来,皇帝却瞧的不忍了,皱眉道:“朕没骗你,朕才说过,放的长线,勾上了大鱼,赶急收线呢,骗你做甚么?”

  “那阿沅也陪您钓鱼?”

  皇帝道:“她答应过朕,要为朕去做一桩‘极危险’的事,朕信她。”

  陈阿娇心里敲着千万鼓点……

  “你怎样?”皇帝见她仍站不直身子,关切问道。

  ——他眼底的担忧是显而易见的,他是真关心她。

  陈阿娇只觉心跳加速,浑身上下烧的滚烫,……这样子,怎么像是病了呢?她被满腹心事困扰,忧烦已极,只觉烦躁闷热,捂着胸口又干呕起来……

  皇帝此刻却忽然不正经了,将手递了去,却不扶人,蹭了她脸上:“好烫……你好像烧着?”因说:“你这个样子,又呕又吐的,还不肯宣太医令来瞧瞧,朕前儿脚刚抬出宫门,后儿便已有人去长乐宫禀了:桂宫主位正着喜脉,贺喜太后!——是不?”

  她脸烧的更烫!年岁长了,这皇帝愈发不像个皇帝样了!陈阿娇瞪他。

  “别瞪朕,朕能给你瞪怀孕了么?”他愈说愈没个样子,真像长安街头的小痞子:“朕一向疑心重,你这样子,朕倒真得怀疑怀疑了——”

  呵,怀疑什么?怀疑桂宫后院凿了个荷塘口子——凿塘子的总大人长的似曾相识?

  陈阿娇知他说玩笑话,但这玩笑未免开的太过分——明是自她以“远瑾夫人”的身份重新出现在皇帝面前时,明面上她受尽恩宠,享皇帝厚赐,但暗地里,几番心酸还是独人吞,……皇帝从未幸过桂宫。

  这有孕一说又从何而来?

  活生生地膈应着人呐!

  她因想顶他两句,却发现皇帝似吃醉了酒似的,脖根子也发了红,那双眼睛里,裹藏着一种喷薄欲出的莫名力量……

  她颓颓,但在那一刻,她竟起了报复的念想……

  她曾经失去的,已再求不回来,但……总得有一个人,午夜梦回时,每每想极,总会跟她一样伤痛,一样地,为曾经失去的……悲伤、难过。哪怕帝君的心太大,失去骨肉的伤痛只占据一隅,那也足够!

  她只要看到他悲伤失魂的样子,为了他们的孩子。哪怕仅仅只有一瞬。

  往后,他在逗哄他其他的孩子时,掖庭保母抚育的皇子公主们每每在他膝下承欢时,他都会想起曾经陈阿娇腹中失掉的骨肉,是他期盼渴求那么多年的,嫡长子。

  她曾经是皇后,她的孩子是君王嫡子,又为长,本该尊贵无双。但皇帝却让他含冤离去,汉室未来的储君胎死腹中,君王却不知。

  陈阿娇扬起头,发红的眼睛觑的人心里发慌,她缓声——

  “臣妾不可能怀孕,怀孕的征状并非如此——臣妾又不是没怀过。”

  似笑非笑。

  很低声地……

  却足够蹿入皇帝耳中,嗡嗡虫蝇似的回转,皇帝直如撞了晴天霹雳,狠一震!

  他猛将陈阿娇手臂拽起:“你说什么?”皇帝此刻似一头发狂愤怒的野兽,勉强压着声音,不使自己太过失态,音色却已沙哑到极点:“朕再问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她看着皇帝,极冷静:“我说,我没怀孕呢,怀孕不是这个样子的……”

  皇帝拧她更疼,似在警告。

  她面上毫无惧色,直视皇帝道:“我说,怀那个孩子的时候,没吐成这么个样子……”

  “朕的?”

  她目色一滞,狠狠甩开了皇帝的手!

  瞧皇帝的眼神,夹着一丝陌生。

  “还是——姓刘的?”皇帝喘着粗气,极烦躁。一时没反应过来,同室同宗,他自然也姓刘!因追问:“是刘荣?”

  她狠狠扬手,连风都擦的生热,却在劈至半空时,蓦地滞住,——缓缓地,极无力地垂了下来……

  皇帝一顿:“是我错——”

  她鼻子发酸,眼泪决堤而下。

  龙涎香的味道浓郁不散,熏炉里轻烟袅袅而上。因夹薄两层的窗户里外都关着,为避窗外雪天里的寒气,这暖阁密不透风,一层一层裹的极严实。

  这熏香的味儿反开始呛人了。

  陈阿娇的面色愈来愈不对劲。

  皇帝勉力支着,此刻倒还能硬撑。但只觉体内火热,那股子盛旺的火撩了起来,直要将心肺都卷燃……

  他有点恼悔自己教杨得意做这等腌臜事,点的龙涎竟过了剂量,……这会子,还怎么撑得住?

  但此刻又是心伤非常的时候,好不容易能跟她掏心窝子说说话,……能做旁的事么?

  一个皇帝,临幸自己的后宫,都得用这种“腌臜”手段……

  他真是疯了。

  他心里也疼。疼的连带扯着心肺,连气儿也喘不过来。

  自西周创宗法制,沿袭千年,历朝皇室皆崇“嫡长子继承”制,哪个皇帝不把自己的嫡子看的极重?他刘彻也不能例外!从前惠帝羸弱,加之宅心仁厚,高祖皇帝思虑极周,忧心他难承大任,便有废太子另立之算,满朝文武抵死相阻,绝不肯允!高祖三思之,终罢废太子意。此因种种,不外乎惠帝刘盈一为长,二为吕后所出嫡子……

  宗法崇嫡,古来袭之。那个孩子是陈阿娇的孩子,当然也是他刘彻的嫡长子!他当年若知道,必痛心疾首,当年……那孩子若还在,他必亲爱有加。

  他不敢相信,手哆嗦着去抚她的脸:“你……你曾有过一个孩子?”他的嘴角略略勾起一抹笑,藏的极浅,淡淡地舒散开来……是初为人父的喜悦,那样的笑,不曾出现在他怀抱着任何一位皇子、公主时他的嘴角上。

  “不是,”她也笑,笑意舒张开来,使她的脸看起来更美艳,“我不曾有过孩子。——怀过陛下骨肉的人,是长门陈氏。”

  皇帝的笑顿住。

  “……并非臣妾。”

  “朕很难过……”他起身,玄色的袍子拖在地上,满胀的情/欲在胸膛里撑开。心里莫名的烦躁,一甩袖,撂翻了桌上熏炉。扯出了好大的动静。

  陈阿娇一凛,吓了一跳。

  “别怕……”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着实像生着气在乱发火,不由看向她,抚慰似的笑了笑。然后说道:“朕去洗个澡。”


  第86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5)


  他出来时,浴水蒸腾的雾气蒙了两颊,使他看起来汗津津的,但过了个澡,明显觉清爽不少。几名宫女子立后面伺候着,托手恭敬将毛帕子呈上,他随手一抓,盖了脸上,又扔了回去,险些丢在宫女儿脸上。

  桂宫从未迎过皇帝过夜,远瑾夫人这边儿贴身伺候的又多是年纪轻轻的宫女子,服侍皇帝未免不太尽道。

  皇帝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必是留宿了。

  他抬手轻轻捻着帐上垂下的流苏,半眯着眼睛瞧她。陈阿娇此刻正撑额坐宫灯下,眼神涣散,似在想着心事。脸色稍好看了些,没有方才胀的通红的模样。那盏点龙涎的熏炉已被皇帝不小心打翻,那种“东西”再也发散不出来,因是暖阁里才没了方才靡靡之觉。

  皇帝轻咳了声。

  她猛地,像被从睡梦里震醒,一抬头便看见了皇帝。

  他爱极这样的眼神,很怔忡,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却并不惧怕,微闪的时候,还藏着一丝稍纵即逝的俏皮。可爱的很。

  皇帝走了过去——

  她却问:“陛下还不回去?”

  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坐下:“回哪儿?”抬眉觑她,眼底波澜万转。

  她仿佛深吸一口气,眼底的色泽都变了——

  “摆驾回宫呀,回您的宣室殿,您的椒房殿、昭阳殿……自有属于您的去处,非我这冷清清的桂宫……”

  “桂宫、桂宫……”皇帝轻轻抬着指,仿佛在掂量这两字儿的分量,因淡淡笑说:“你也知道这是桂宫,——桂宫何等尊贵你会不知?三大宫之一!朕有时想,你会否太自轻自贱了?”皇帝促狭一笑:“朕——朕该怎么称呼你,你觉得?”

  “莺子,”她连想都没想,“臣妾原来便叫这个名儿。……后来显贵获封,那是臣妾的造化,陛下说喜欢,喊臣妾的封号也可……”

  “远瑾……”皇帝侧过头去,口中咀嚼:“远、瑾!你道朕当初赐你这个封号意在何?你与朕之间,总觉隔着什么,美玉无瑕——饶是美玉无瑕,朕却碰不得。”他笑的极美,问她:“你说呢?”

  她不答理。

  “撕——拉——”一声,皇帝手痒的很,原本抚着床帏流苏,这一刻,将床幔绕了手上,猛一用力,竟将幔子都给扯了下来!

  他索性一扔,大幔便在室内青琉地上铺摊开来,皇帝一屁股坐下,极闲散随意,抬眉向她道:“朕想与你说说话——”

  她极不耐,道:“臣妾乏了,——天色已不早,想来陛下也劳乏,妾请陛下摆驾回宫!”

  他脸皮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朕不劳乏,你瞧朕面色,瞧出劳乏了么?”因躺下:“朕精力旺盛的很!打你这儿歇歇怎么了?桂宫是你的?——对了,桂宫的确是你的,但你是朕的,……这约莫桂宫便也是朕的了吧?”

  她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的皇帝,一时被堵的呛也呛不出来,因说:“脸皮恁厚!”

  皇帝却忽然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散乱的发遮了半额,一双眼睛却炯然有神,嘴角微微撇笑,连眼神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向她伸出了手:“来,让朕看看你。”

  她一动,傲着,不肯理他。肩膀微微侧向,像要逃开似的,这便是厌恶了他。

  皇帝托着手不收,好似极有耐心。

  她好拂人面子,素来是这么冷硬的性子,——谁犟的过谁呢?

  皇帝道:“你别这样,——莺子没这个胆子拒绝朕,事实上,掖庭诸宫妃,哪个会拒绝朕的殷勤?她们都没这个胆子。”他狡猾一笑:“除了……她。”

  她仍欲故作镇静,却还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莺子,你过来,”皇帝笑着,他好能顺藤而下,“朕知这数月来冷落了你,但上回一见,朕喜欢你的心思,可是真的。若不然,朕也不会抬举你——你身低位卑,朕是怕你在宫里受了委屈,这才破例拔擢,赐桂宫。”

  皇帝眯着眼睛,声音拖的缓而长——

  “陛下想说什么?”她闭了眼,大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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