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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_落花逐水流-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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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朕口谕:备马,朕马上回长安!”

  话音刚落,不止身边近臣内侍,就是阮婉,亦吓的不能!阮婉一抬头,却见内侍在向她递眼色,她立时便懂了——皇帝伤未愈,此刻骑马回长安,一路堪险,若出点事,那当真是有伤国祚!他们这一行御前陪同的人,这命……可都不能要了!

  她此刻便是唬的浑身都颤,也得硬着头皮劝皇帝:“陛下,此刻回长安,此举极是不妥!咱们如今正被匈奴围困,若……”

  皇帝皱了皱眉,却不与阮婉周旋这些,好没头脑地……道:“你既知道她是谁,却为何要偏信他人胡言呢?她——是陈阿娇!陈阿娇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母后不知道?她何等心高气傲,怎会与一般男子私通?”皇帝冷冷笑了笑,自嘲道:“她连朕都瞧不上,没奈能那么容易瞧上旁人!”

  “陛下相信远瑾夫人乃受人冤枉?”

  皇帝默了默,许久才自言自语道:“朕不能不信她,她……要伤心的。”

  皇帝执意回撤,因后宫之事,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居然将他的军队抛之脑后,欲轻车简从孤身返长安!

  君王的执意,连阮婉都吓到了。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希望皇帝知道陈阿娇之“死”另有内情,不欲让宫中那些张狂的人将真相掩盖过去。但按照她原本的计划,皇帝是绝不会丢下仪驾,轻易折身返长安的!她太了解皇帝,皇帝心怀天下,在皇帝的眼里,美人永远不可能与他的天下相提并论!

  但这次,她大概是猜错了。

  内臣随侍因着皇帝健康考虑,自然是极力反对皇帝的孤行。但没想到的是,王帐内身经百战的老将们在商议之后,意外地决定奉旨从命,教小股部队引开敌军,用障眼法麻痹匈奴骑兵,护送皇帝从另一路离开,直奔长安。

  细思之后,不难明白老将们的赤胆忠心。因这一役,汉军没捡着半点便宜,反被匈奴军死咬不放,长久拖延下去,对汉军是有大弊!

  如此,宫中既有事,皇帝心念不下,执意折回长安,为武将者,自当保卫皇帝,以全忠节之名。若陛下能脱困,他们即便粉骨碎身、战死沙场,亦无愧大汉天祚、无愧百姓父母!

  有汉军数百死士引路,皇帝御辇简从,一路驰道,很快便奔出困境,前路尘土飞扬,亦为君者“王土”。

  他站在他治下的土地上,八马踏蹄,疾驰而过,总算得个安生。

  车上帷帐轻动,帝旌早已收了起来,皇帝此刻坐马车里,车一动,他的身子也随之轻轻地晃,他闭目安养,心中怀着事。

  随身侍候的,都是内侍,只一个阮婉,女子温柔。好难得的,一路对皇帝关怀备至,有个女人照应,这一路上的生活起居,总方便、好过些。

  她软软糯糯,温柔似水,总逮着机会要与皇帝亲近,后宫女子,哪个不是如此?平时永巷待着,日日盘算着怎样招引皇帝,后宫是个大醋缸,见天儿地翻醋,闻着都是一股酸馊味儿,为争宠,撕破了面皮儿亦不害臊的,甚么姊妹?平时说着好听呢,姐姐来妹妹去的,但凡有碍利益,有碍恩宠的,这帮女人,能扯着头发胡撕呢,谁管谁的恩呐?

  这会儿便是如此,只她一人霸着皇帝,不用与后宫那帮子海醋翻天的女人“分享”,她磨着来磨着去,自然是希望皇帝多看她一眼。

  谁料皇帝半分没有那个意思,阮婉不懂,这天底下的女人不都一个样儿?若说不一样,那也就是两处不一样儿:貌美的、丑八怪似的!

  那她阮婉天仙算不上,比天仙差那么一点儿,总能当得吧?

  这一路来,许多个夜晚相对,皇帝却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

  阮婉是真不懂。她以为天底下女人都是一样的,她并不知陈阿娇有甚不一样,皇帝早厌恶了她!那么,陈阿娇即便貌赛天仙,在皇帝眼里,也就是个“丑八怪似的”……

  但她却发现,皇帝几乎每晚都在失神地望着天上星子,有时还会伸出手,轻轻这么一拂,像在抓他永远也抓不着的什么东西似的。

  她看在眼里,嘴上却不敢问。

  有一回,皇帝却主动与她说了话:“婉婉,你见过长安街头的夜色么?”

  阮婉永记得皇帝说这句话时的眼神,有那么一丝丝落寞,仿佛孤单的星芒在一瞬间消陨,坠下去的那个尾尖儿,突地便熄灭。再也没有光彩……

  他是皇帝,他不该有那样的眼神。

  因答:“街头么?婉婉没见过,婉婉出身虽不好,但未进宫时,家里头亦是管极严的,不许满街乱跑。”

  皇帝却说:“朕见过。上元节的灯色,映在朕的长安城下,好漂亮。”他轻吸一口气:“好漂亮……”

  那么久远的记忆,他藏的那样仔细。

  “朕这一次……谢谢你。”

  他是由衷的,但这份“由衷”,能把人吓个半死,阮婉果真一愣,体悟过来皇帝在说什么时,更觉惊讶。

  皇帝从未在她面前,有过那样落寞出神的表情。

  她也从不知道,皇帝对陈阿娇的感情……竟这样深。

  “回去之后,朕会赏你。”

  这样的月色,这样清凉柔顺的夜风,烘托的气氛,太适合谈心。

  皇帝显然不轻易与人交心,他也并未想对阮婉说太多,只是随性地,他忽然有了那么一点说话的欲望:“朕不想让她死。朕是天子,朕要她活着,她就绝不能够死!”

  阮婉软声接道:“远瑾夫人必会平安无事!”

  但那也不过是一句安慰罢了。谁信……谁信她会平安无事?!

  皇帝落寞的眼神收了回来:“你一定在想,朕既不想让她死,她深陷如此危急之境,朕一时援救无法儿,却为何此时仍不算太焦灼……”

  她眼神一沉,心说,陛下啊陛下,您这样还不叫“焦灼”?谁敢这样说,那才是怪没良心的,堂堂君王,闻听宫中妃子出事,便撂下三军,孤身独帐直赶长安来!看来还是她想的太简单了,宫中那些惹出今朝之事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明!陛下对长门宫那位废后的感情,她们早先她几万步看的那么透,趁陛下远外,该办的事儿、该除的人,立马便狠动了手脚!

  当真是高明!

  阮婉因叹了一口气。

  谁料皇帝会错了意,稍事难过,道:“朕知连你都觉朕是个狠心的人。朕还算能稳住,是因,宫中毕竟有朕的心腹,娇娇的命,暂且是能保住的,一切,待朕回宫再说……”他闭上眼睛,又说:“又听你说,你走时,只闻太后下令要勒死她,尚未动手,朕这才觉……她许是无事。朕很快便赶回去,宫中的风波,就会平息了。”

  他今夜极温柔,同她说话时,也是温声温气的。

  皇帝不再说话了,闭目养神。

  她便偷偷觑皇帝,溶溶月光下,皇帝面庞极显柔和,连线条都是缓暖的,此时他更像是个清俊书生,而非朝上不苟言笑的皇帝。

  他的睫毛很长,微微地翘起,沾惹了极碎的月光,淡色的,金灿灿的,贴着他的睫轻轻地颤,像流萤,像轻薄的蝉翼……

  她看的又痴又迷,想拂手去摸,又不敢,便只是坐近了些。然后,情不自禁地靠在皇帝肩头……

  一股力道,缓缓将她圈起来。

  她听见皇帝在说:

  “娇娇,你不要走。朕舍不得。”

  阮婉忽然便想哭。

  这是万圣至尊的君王,这是大汉的雄主明君!可他却那样温声地,几是带着恳求地,细碎说着:“你不要走……朕……舍不得……”


  第109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8)


  再行过一个驿站,便入了郡,郡守亲来谒见,此时皇帝已十分疲累了,去郡守住邸歇脚,才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挨不过几个时辰,皇帝惊醒过来,阮婉正当边儿上伺候,见皇帝猛地睁眼,像被梦魇住似的,便惊问:“陛下这是怎么了?还早呢,天还没亮,再歇会儿,您伤还未痊愈呢。早起臣妾喊您。”

  “不歇了,”皇帝起了身,“马上走,这便赶路!”

  皇帝仍有些晕乎,分明是还未休息足的模样,却勉挣着身子要起来。阮婉看不过眼,将他又按回了龙榻,温声软语劝道:“陛下,您若不说劳累,臣下们无一人敢抱怨一路舟车乏困,但……马儿也经不起这般急赶呀!您好生歇着,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啊……陛下歇着罢!”

  皇帝神思恍惚:“朕梦见她在叫朕,朕得走,朕得回宫……”

  “嗳,您白日里忧心,晚上自然便做梦了……陛下,”她轻声唤,“陛下,好好儿睡一觉,此去长安,千里路遥,不差这一时。您说过,宫中处处都是您心腹,若真有事,他们能不挡着?不多想啦,好陛下,睡一觉吧,天亮便都好啦……”

  皇帝果真像个孩子,哄一哄,便似信非信地将睡过去。

  她松了口气。也正欲歇去时,却听皇帝吩咐:“不要忘记放信鸽回去,或让驿站差役跑马回长安传讯,说朕马上就到。”

  夜极静,星子芒钉似的打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的,好似千万只眼睛,昊天下的一切,都收于眼底。

  皇帝喃喃:

  “朕马上就到……”

  中宵时分,她披衣起身,顺着月路径直走下去,四周都被水似的月色烘的暖洋洋,她咳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冷,便拢紧了角衣,廊下拐角处,闪过一个人影儿,她半点不觉吓,只顿下脚步,道:“没想本宫出来走走,还能碰见您。”

  是客气的语气。

  阮婉趾高气扬、嚣张跋扈虽不及陈阿娇,但也非“善类”,她鲜少与人这么客气的。

  那人谒了谒:“奴臣见过娘娘。”

  “免,”她笑道,“夜已很深,内侍大人竟也出来走动么?”

  原来那个人影儿是皇帝跟前贴身内侍,便是那个引她来见皇帝的。阮婉对他自然有几分感激,故此言行举止皆算客气。

  阮婉瞧了瞧漫天星子,轻吸一口气,仿佛在自言自语:“嗳,这星星可晃眼。”一面却缓缓摘下玉镯子,塞了内侍手里去,缓笑道:“一路来,多谢您照应。这点小意思,您先收着,待回宫后,本宫有重谢。”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眸子里晶亮晶亮的,流眄的光彩,仿佛都要溢了出来,极漂亮。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舍不得移开目光的。这么个美人儿,只瞧着,都是赏心悦目。

  内侍道:“能为娘娘做事,是奴臣的福分。”

  阮婉知他是可信任的,当下便发了牢骚,冷笑道:“你道本宫原该在长安城过安生日子,好好儿的福不会享,千苦万苦跑这个鬼地方来做什么?她们狠是狠,但本宫也不笨呀!陈阿娇蠢的很!折伤她一个人不算难!皇帝远在天边,她们想背着皇帝弄死陈阿娇,待陛下荣返回宫时,便可推说陈阿娇乃自尽身亡,身上推的干干净净、杀人连血滴子都不溅一点儿!哼,盘的一局好棋!想的真好呀,反正陛下出外这许久,庄稼都长了几茬啦,谁料事情会变成怎么个样儿呢?到时,便是说陈阿娇是病死、摔死的,也无人会多嚼说些什么!只不要让陛下知道是她们害死的,她们便仍可过富贵荣华的日子!谁管本宫这不复恩宠的可怜人呐?本宫有那么傻么,本宫偏要教陛下知道她们在背后盘磨甚么心思!本宫这一路来,苦是吃了些,但只要让陛下知道,陈阿娇的死,那些人绝脱不开关系,让陛下处处针对她们、怀疑她们,本宫这罪,便没白受!”

  这寂夜,与长安夜晚的凉薄寂寞,竟如出一辙。

  瞳仁里,跳跃着星子的光芒。

  她忽然便想起许多年前与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府上同习歌舞的场景,那时她们年轻貌美,那时她们还不知前路如何,而眼下,尚未走完的余生,已摆的清清明明。

  她自然是比不过卫子夫。卫子夫有儿子,她没有。

  在寂寞的汉宫,有了儿子,便是有了一切。

  卫姐姐,莫要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是为自己,我……也是。

  阮婉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三日之后,帝旌终于出现在王城。

  那是他的长安,他终于回来了。

  迎接皇帝的,自然也是皇帝的百姓。

  御车行过辇道,倏然间,多长久的光阴便从眼前飘过了。他记得长安街头的一景一物,他曾经在上元灯节,以皇帝之尊,两次闲逛在长安城里。

  拂过一砖一瓦,踩过每一寸附着尘泥的地。

  牵起他手的,是他的娇娇。

  他想,那对于皇帝而言,是太美不过的时光。这一生有一人,曾是他心上的肉,曾为帝王写过最平凡的故事。

  娇娇很美,像馆陶姑姑,像皇阿祖窦太后,但眉眼间的韵致,唯她风流独一。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阿娇在他心里,那么重要。得知他也许此生可能都再见不到她的消息时,他心痛如绞。那痛是切肤至苦的,是真真切切的。失去,对帝王而言,绝不可忍受,而一旦可能“失去”,给帝王带来的悲伤,亦是成倍的。

  因这普天之下的帝王,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曾“失去”。

  后宫的反应极诡异,或者说是,应接不暇。

  皇帝回程本就是个仓促的决定,虽之前每到一处驿站,皆让驿站快马回报,但皇帝这一路下死命紧赶,驿站快马也没比他们先到长安几步。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儿。

  后宫极仓促迎驾,太后那边尚无动静,打头阵的是皇后领众宫妃。皇帝一见卫子夫,便有意问道:“皇后,朕听说,宫里出了事?”

  卫子夫吞吞吐吐。一抬头,却对上阮婉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霎时心便凉了半截。知大事不妙!

  因说:“陛下才回宫,不若……先休息休息,臣妾去通知太后,报个平安,一会儿再与陛下一同去拜谒太后,可好?”

  她莺语婉转,仍是那样的温婉柔媚,皇帝却不曾仔细打量,挡开她道:“不必,朕自己去长乐宫便是。”

  再一回身,却冷冷盯着卫子夫:“皇后,你们一样来接驾,朕心里很欢喜。——却怎么独不见桂宫那位?”看似不经意,实则分明在意的很:“应该来的,她应该来的!她……发脾气了?”

  卫子夫一低头,吞吞吐吐道:“她……她……”

  “抬起头说话,子夫,你是继皇后,与朕……也算是夫妻,不必这般伏低做小,朕不吃人。”皇帝因说:“有什么话,当直说!朕不过走了有一阵儿,有点想她罢了。”

  “禀陛下,”卫子夫稳了稳道,“桂宫远瑾夫人……犯了点错儿……故……”

  “故怎么?”皇帝眉一挑,脸色已然不对劲。

  “故……太后赐死……”

  皇帝一凛!阮婉所言……还是真的不成?因仓促瞥了一眼阮婉,阮婉接过皇帝目光,心中惴惴,只微微有点犹豫,然后,确信地狠一点头。

  “人呢?!朕只要知道,她此时人在哪里?”皇帝暴怒地拨开人群,几欲摆驾移宫,但这一路太过劳累,久未得好好休息,皇帝体力不支,竟觉眼前一阵眩晕,黑沉一片,差点跌倒。

  从侍赶忙去扶,皇帝勉力撑着,只道:“摆驾桂宫,朕去看看她——”

  皇后牵头,一众宫妃,竟直剌剌跪在皇帝面前,挡去了去路。

  “陛下当保重圣躬,为大汉江山、黎民百姓想,——愿陛下保重圣躬!”

  皇帝在两名从侍搀扶下,站众宫妃跟前,不禁冷嘲道:“皇后,你可是愈来愈像皇后了!朕甚为佩服!满心满眼皆是天下江山、黎民百姓!朕这皇帝,还做的没你尽道!”

  卫子夫惴惴不敢言。多许久了,他只称她为“皇后”,再不肯叫她“子夫”,她原本以为,拥有一身凤仪,再得龙子,这一生便全备了,可此时……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皇帝不喜欢她了。她便只能做个“贤惠”的皇后。

  突然觉得,她竟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皇帝因欲再摆驾桂宫,卫子夫膝行跪皇帝面前,宁死不让过。皇帝恼了,抬脚差点便要踹过去——

  眼前却一片眩晕,呕吐感涌上来,皇帝打了个跌,竟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玄色帐子,清冷的烛光,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是宣室殿。

  皇帝缓缓睁开了眼,他便看见了他的母后,像许多年前那样,在病床前憔悴守着,浑浊的老泪爬满了眼眶……

  “母后,”他喊了一声,然后低声问道,“娇娇呢?”

  王太后一怔,见皇帝这般模样,眼中有心疼。旋即,缓声道:“冤孽呀……”

  背过身去,污浊的眼泪攀满两颊。


  第110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19)


  “朕去瞧瞧她。”

  他何等聪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要旁人一个躲闪的眼神,他便捏了七八分准,全部了然。

  刘彻拖着病体,掀了玄龙绞丝锦被,艰难起身,他缓慢打量四周,阖宫众妃嫔皆在,但依例是不准靠近龙榻的,仪态万千的美艳宫妃,似一件件玲珑有致的陈品,远远摆着……在他榻前守着的,除皇太后外,还有几位品阶高的宫妃。

  他的宣室殿,仍然如往昔一般,奢华富丽。

  一丝儿,也尽未变。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朕……好挂念她。”

  此时皇帝已半坐起,里衣衬下,他显得极憔悴。皇帝朝上日理万机,他向来是强势的作态,竟是从未流露过如今天这般的疲惫。

  他挣扎着,不欲要人服侍,竟自个儿想要穿鞋……

  太后自然看不过眼:“陛下,不急于这一时。您歇着吧……叫人瞧笑话呢,陛下千尊万贵,为个寻常女人,不值当这样。”

  “她不是寻常女人……”皇帝忽地盯住太后看,那一束光渐渐地收去,眼睛半眯起来,瞳仁里似笼着一团的雾气,他仿佛不认识太后似的:“母后,您知道朕在说些什么……她不寻常,她是谁——母后您知道。”

  太后背转过身,连瞧都不欲再瞧皇帝了。大抵有气儿,气皇帝不争,她雄才大略的儿子,仿佛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副让人瞧着便气的病恹恹模样。

  “哀家再说一遍,皇帝当知道,——为个女人这般,不值当。”

  皇帝忽觉不对劲儿,亦不再顾周身冷冰冰的气氛,猛地起身,执意要走,他身子差的很,站还没站起来,眼前一昏,便又颓顿下去,跌在榻上……

  一夕之间,她的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为个女人,要死不死,穷折腾。皇太后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因拂袖道:“刘彻!你做的是皇帝当做的事?莫要成第二个周幽王!这一路走来,多么的艰难,多么的坎坷,眼瞧着皇位将将要坐稳,你折腾呐!一个女人,抵甚么?!你是皇帝,——要多少女人没有?!凭你挥挥袖,普天之下的美人儿,还不都是召之即来!”

  阖宫皆寂静,众人大气儿都不敢喘,燥热的宣室殿,在那一瞬间,仿佛跌入冰窖,整个儿都被冻起来了。

  皇帝愈觉事情不大对头儿,但仍撑着身子缓笑,向太后道:“母后,天下美人之多,目不能睱,但……少年夫妻,只有这么一个。”皇帝隐了笑意,愈发的悲伤:“……只有她这么一个。”

  几欲流下眼泪来。那样的悲伤,不该属于只手遮天的帝王。

  太后道:“你既这么说了,母后便也不客气,自家人,哀家不应与你生疏,只拘于礼,——哀家此刻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要母后,还是要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你今儿若踏出宣室殿一步,便算是你选了她,你心中觉,她比母后更重要。”

  他一顿,眼神也随之沉了下去,旋即,故作不解地松松一笑:“母后,这是毫无关联的两桩事。”因提起被角,扔了远去,正下床——

  “朕只想去瞧瞧她,母后,这么些年来,她受尽了委屈。朕想来,愈发的难过——朕对她的感情,与后宫众妃嫔是不一样的,我们一路患难过来,朕知她在朕心里,有多重要。朕不是周幽王,娇娇也不会是祸国妖姬,朕尚能自持,江山与美人,朕知当选什么,祖宗的基业,也绝不会在朕手里断送。母后,朕很累,有她在,朕有时便会想起小时候与她一同闯祸的日子,偶尔也会开心。母后——朕就拿她当个开心果子摆宫里,您也这样想,好么?她只是个开心果子,不是红颜祸水。”

  “我瞧你是魔怔了!”皇太后手一指,脸色愈加的不快,震怒道:“从前多好的儿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为个女人这般,还敢说自己不是周幽王?刘彻啊刘彻,哀家若再不正其位,你所做所行,早晚丢了文皇帝、景皇帝的脸面!你还敢说自己是刘氏子孙?”

  太后拦着,怎么也不准皇帝起榻,皇帝向来是个孝顺儿子,若在平时,亦不会与太后顶撞,但今儿真是“魔怔”了,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指引他,偏要去!今儿偏要叛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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