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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归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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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姜听着梦呓般的这番话,想着颐非的生平,觉得世事真是讽刺。
  颐非虽然幼时吃了很多苦,但毕竟是天潢贵胄,他的前半生各种算计,养晦韬光,玩世不恭,都是为了一件事——争夺皇位。
  夺位失败,流落异国,投靠姜皇后,隐忍不发,也是为了能够东山再起。
  此后与她相遇,结伴同行,看他跟云笛绸缪,步步为营,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
  然而此刻的他,却说下辈子要当个平凡人?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还是最大的遗憾?又或者,只是一种自我慰藉的假象?似乎有了那样岁月静好放马南山的幻想,便有力量在这血腥世界中继续杀戮前行?
  秋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你在这村子长大,酷吏常来盘剥,程王动不动就加税,你们一家三口连饭都吃不饱。你母亲虽不再遭受丈夫虐待,但会生病,病后无钱医治,只能躺在榻上等死。大海无情,每次出海都会死人。你父会死。你也会死。就算你不死,隔壁阿花也一心想嫁有钱人,逃离这个破旧贫穷的渔村。你会跟老孙头和田老头一样,一辈子光棍,根本娶不到老婆。”
  颐非定定地看着她,轻笑变成了苦笑:“都快死了,就不能让我做个好梦么?”
  “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没有来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想认命,就得把这一辈子改了!”秋姜说着一个翻身,奋力朝一旁的灶台爬过去。
  现在放弃,就真的完了。
  只要还有力气,就还有一线生机。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一幕幕画面从她脑中闪过,全是加入如意门后的,那些残忍严苛的训练,那些九死一生的考验,那些必须放弃尊严放弃自我放弃一切才能完成的任务,那些只要有一丝软弱就会被痛苦吞噬的抉择……她经历过了那么那么多。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死在这里?
  秋姜用胳膊一点点地挪动着,努力朝灶台爬去。
  颐非触目惊心地看着她,看着她被血污染的脖子长发和衣服,看着她眼中强大的求生欲,自己内心深处跟着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力量促使他也翻过身去,朝同一个目标爬了过去。
  一寸、两寸……
  一尺、两尺……
  他和她终于并肩齐行。
  事实上,这一路上,他们一直这样并肩齐行。
  “怎么做?”
  “算好时机,把手串烧了,可致人昏迷。”佛珠里的毒药虽然没了,但珠子本身燃烧后即是迷烟。只是如此一来,镔丝的机关也会失效,但生死关头,根本没得选择。
  颐非表示会意,手使劲一伸,拿到了灶台上的火折子,递给秋姜。
  秋姜将佛珠手串取下,塞进灶洞中,然后握着火折子,终于抓住了最后一丝生机,手都在抖。
  两人爬了不过半丈距离,却似经历了一场生平最激烈的战争,此刻再躺着等待,就有种庆余生的感觉,不再想死了。
  颐非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微薄的光,那一丝光,却令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明亮。
  无论小屋多么破旧,人心多么黑暗,可天上的太阳依旧灿烂如昔,照着万物。
  “七儿。”他轻轻地说,“我并不想当皇帝。只是,我想做的一切,只有当上皇帝后,才能实现。所以……”
  颐非用最后一点力气转过头,看着一臂之隔的秋姜,她看上去又苍白又荏弱满是血污写充满秘密和不详,可落在他眼中,却似头顶的那一丝光。
  “七儿,跟我联手吧。”
  一年前,他曾对另一个姑娘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胜率很大,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
  带着轻佻、带着试探、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最终的结果是——那姑娘拒绝了他。
  一年后,他对秋姜说了这句话。
  他的希望非常渺茫,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整个过程充满变数,甚至他自己都已奄奄一息。
  却含着一颗不值钱的真心。
  秋姜会答应吗?
  颐非心中充满了忐忑。
  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后,他看见秋姜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弧度。
  “好啊。”秋姜道。
  这两个字,跟颐非记忆中母亲的歌声交汇在了一起,那是迦陵频伽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转机
  脚步声终于由远而近。
  秋姜和颐非对视一眼,强打起精神。秋姜再次捏紧手中的火折子,就在她准备点燃柴火时,却意识到不太对劲。
  来人会武功!
  颐非挪了一下位置,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
  就在这时,门被重重踹开:“有人吗?给我点吃的……”一句话没说完,跟屋中的两人打了个照面,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身高不足三尺,衣衫褴褛头发污秽,显得十分狼狈,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有种夺人的美貌,不是别人,正是红玉。
  颐非心中一沉:完了。之前他们沉了玖仙号,红玉也一起掉进了海中。不知为何没被云笛的船捞捕到,反而独自来了这里。她虽然狼狈但步履轻快,可见并未受伤。而他和秋姜却是强弩之末……
  最最糟糕的是,丁三三的伪装在水中泡了太久都没了,如今的他,是自己的脸。
  红玉打量了他一眼,目光没有停留,掠向他身后。
  颐非一把将秋姜的头压入怀中,厉声道:“你是谁?为何私闯我家?”
  “你家?”红玉乌溜溜的大眼睛扫了一圈,冷笑起来,“住这种破屋的人能穿得起你的鞋子?”
  颐非身上穿的衣衫虽又破又脏,但一双鞋子却是完好的。顶级小牛皮制成的鞋子,出水自干,确实与这破旧茅屋格格不入。
  “你们两个……私奔呢?”红玉随口一猜,心思却不在二人身上,径自去了里屋翻找。叮铃哐啷一通乱想后,她很不悦地走了出来:“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
  “那儿。”颐非看向窗外挂着的一串咸鱼。
  红玉皱了皱眉,实在太饿,还是趴到窗口摘了一条下来,放入口中咀嚼,然后呸呸吐了出来:“又臭又咸,难吃死了!”
  颐非答道:“没有别的了,我们也饿着呢。”
  红玉只好坐下来,硬着头皮啃着,一边吃一边瞪着颐非和他怀中虚弱的秋姜:“你女人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我们坐船私奔,船沉了,漂到此地。本以为能找人求救,没想到他们反将我们打成这样,还外出找人去了,说是要卖了我们……”
  “潋滟城这边,也就周先和红婆子了。你们这把年纪,周先可不会要。让我看看你女人的脸,没准红婆子肯收。”
  颐非立刻紧张地将秋姜抱得更紧了。
  红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们这种小白脸,看似情深义重,其实半点本事没有,最后还不是让她跟着你一起吃苦?”
  颐非心想这是在影射那个死了的五儿么?
  红玉用脚踢了踢他的腿:“小白脸,想活么?”
  “想!”
  “好,给你两选择:要不,你自杀,我带她离开,给她点钱,让她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要不,杀了她,我带你离开这里,给你荣华富贵。”红玉一笑起来,巴掌大的小脸显得越发可爱,可说出的话,却是如此恶毒。
  不愧是如意门的人啊。颐非想,换了真私奔的情侣,遇到这种考验,简直生不如死。
  “我们不选!”颐非故意生硬地回答。
  红玉道:“那就两个一块死吧!”说着起身走到二人面前,抬起了手。
  “等等!让我再想想!”颐非开始犹豫。
  红玉本就在等他的这种反应,当即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越害怕越挣扎,她就越快活。这些年来,她已经用这种办法折磨过许多恋人了。
  大部分人都经受不了考验,选择牺牲女人。当他们杀了女人后,她就会毫不留情地先阉了他,再慢慢地凌迟,让他们在绝望和悔恨中死去。
  偶尔有经受考验愿意跟女人一起死的,她就找一群人当着他的面奸污女人,再放他们离开。经历过的人全都崩溃,疯了的疯了,自杀的自杀,没有一个例外。
  而眼前的这对恋人,又会如何选择呢?
  红玉一边遐想一边期待,整个人都很兴奋。
  颐非沮丧地纠结了半天,眼看红玉就要不耐烦了,这才做出选择,痛苦地说道:“好吧,杀了她吧!”
  又是一个贱男人!红玉心中冷哼了一声,还没等她动手,颐非怀中的秋姜已发出一声尖叫,双手去掐颐非的脖子。
  红玉顿时兴奋地睁大眼睛等着看好戏。
  颐非怒道:“你不是说爱我爱到肯为我死么?这就去证明吧!”说着狠狠推了秋姜一把。秋姜的脑袋一下子砸在灶台上,呻吟着不动了。
  红玉啧啧:“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你选的男人。”
  “她眼光是不太好,但你也不怎么样呀。”前一刻还在痛苦的颐非,这一刻却笑了。
  “什么意思?”
  “听说五儿生前风流成性,除了你还有十七八个情人呢。”
  红玉大怒,当即上前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你再说一遍!”
  “他跟我说,最受不了你这种矮子,所以他他另外的十七八个情人,个个高挑丰满性感成熟……”
  红玉形似稚女无法长大,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痛,如今被颐非以此取笑,当即气红了眼,左右开弓扇了颐非十几个耳光。
  身后,似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她也没在意,只是逼问颐非道:“你怎么认识五儿?你是谁?!”
  颐非咧嘴一笑:“你猜?我不但认识五儿,我还认识你。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当玛瑙,却怎么也比不过七儿……”
  红玉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过来,转头看向倒在灶旁的女人:“七儿?!”
  那人抬起头,满是血污的乱发中,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红玉顿时如坠冰窖,这才认出地上这个又虚弱又肮脏的女人竟是秋姜。而一旦她是七儿,所有的东西都开始不对劲了。
  她立刻意识到灶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烧了起来,火苗舔食者稻草,噼噼啪啪像是催命的魔音。
  “七儿!”红玉立刻拔出腰间匕首,朝她扑过去。可刚扑到跟前,眼前视线骤然一黑。她连忙咬了舌头一口,才清醒过来。
  七儿诡计多端,身上机关毒药又层出不穷,必定是在火里加了什么东西,可恶,自己刚才被那贱男人吸引,粗心大意之下没能察觉她就是七儿……
  红玉又重重咬了自己一口,含着满口血腥地抓着匕首朝秋姜心口扎过去。
  颐非试图阻止,被她一脚踢飞,狠狠撞上柴堆,干柴四下滚落。颐非趁机将柴火向红玉丢去。
  红玉的匕首顿时失了准头,贴着秋姜的腰扎在了地上。红玉咬牙拔出,再次朝秋姜刺去。
  眼看秋姜就要被匕首扎中心口,外面突然飞来一道白光,击中红玉的手腕,红玉的手顿时松开,匕首被秋姜夺走。
  颐非惊喜地喊出声:“朱爷!”
  一个魁梧的大汉从门外快步进来,左眉上的红色小龙此刻看在颐非眼中,实在是比世界上的任何花纹都要美丽。不是别人,正是薛采的贴身侍从朱龙。
  而他肩上扛着老孙头,手上提拎着田老头,两人全都昏迷不醒。
  朱龙将这二人扔在地上,伸手一抄,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抓住了红玉。红玉刚要挣扎,手脚一紧,被他绑了起来,红玉当即破口大骂,刚骂了一个字,嘴上被他塞了布团。
  朱龙做完这一切后,上前查看颐非的脉象,颐非忙道:“先救秋姜!”
  朱龙微一沉吟,转身检查秋姜,皱眉道:“他的毒好解,你的伤难治。”
  秋姜注视着朱龙,眼睛里再次流出了血,含着血的眼泪,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颐非道:“先离开这里。”
  朱龙点头。
  朱龙是赶着马车来的,他将颐非抱上车,回来接秋姜时,秋姜指向红玉道:“把她也带上。”
  红玉愤怒地呜呜呜呜。
  朱龙看着地上的两个老头:“他们呢?”
  秋姜淡淡道:“我不杀贱民。由他们去吧。”
  朱龙不知想到什么,翘了翘唇角,先将红玉丢上车,再把秋姜放到了颐非身边。马车缓缓离开了渔村。
  车轱辘转动,马车颠簸,秋姜从帘缝里看到茅屋越来越远,眼神复杂。
  颐非挑了挑眉:“想报仇?”
  秋姜低声道:“看这地方,不过是普通渔村,这些人,只是打渔为生的普通乡民。在遇到落难的陌生人时,第一反应不是救,而是杀和卖……这样的风气,是多少年熏化而成的?而你将来,又要用多少年,才能驱散?”
  颐非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你说的……我好像肯定是位明君似地。”
  “不是肯定是,而是必须是。”秋姜的神色极为严肃,带了克制和凝重,“为何千百年来律法要求文士推崇百姓呼吁都要明君?因为不是明君,国必死!”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但颐非却在心里接上了——“而程国,已经在死的路上了。”
  唯方大地,四国分立。燕王雷厉风行,宜王风雅有趣,便是璧国,都有个政见不足但仁爱公正的皇后。唯独程国,像条盘踞岛上庞大而贪婪的巨蛇,无情地吞噬一切可吃之物,吃到后来,将自己的尾巴也吞了进去,变成了一个蛇环。若不及时解开,必死无疑。
  两人各怀心事,神色全很凝重。
  一旁的红玉看看她又看看颐非,突然吱吱呜呜表示有话要说。颐非便将她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说吧。”
  红玉道:“她是不是骗你说能帮你干掉颐殊,扶你当皇帝?她都快死了,你杀了她,我帮你!我……”
  话还没说完,颐非又将布团给她塞了回去。
  红玉急得直瞪眼,秋姜不禁莞尔。原本心事重重的气氛,便因这一笑而烟消云散了。
  无论如何,事在人为。
  就像朱龙的出现一般。
  虽然一路诸多波折,但关键时刻,总能绝境逢生。
  因为,他们彼此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同行者,风雨共济,生死默契。
  ***
  马车驰入一家卖香粉的“朱家铺子”,在后院停下了。
  颐非对秋姜解释道:“我跟小狐狸约好,派朱爷来此随时接应。本还担心朱爷比我们晚到,幸好赶上了。”
  秋姜注视着这家铺子,眉头却微微地皱了起来。
  一旁的红玉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冷笑。
  颐非瞥了她一眼:“这般呱噪,为何不杀了她?”
  红玉立刻安静了。
  秋姜淡淡道:“螽斯山倒,夫人的下落还要从她入手。”
  红玉沉下脸,阴戾地盯着她。
  秋姜便又道:“不过看着确实讨厌,先打晕吧。”
  红玉刚要反抗,脖后挨了一记手刀,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龙将她拎下车,锁进柴房,再抱颐非和秋姜直接上二楼。“说来运气不错,刚得知东璧侯就在二十里外的凤县,已派人去请。”
  颐非大喜,对秋姜道:“太好了,那你的伤就能治好了!”
  “东璧侯?”
  颐非刚想解释,就见朱龙道:“就是江淮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秋姜露出想起来了的表情:“玉倌啊。”
  颐非咦了一声:“你认得他?”
  “嗯,知道一些。不过不知他封侯了。”秋姜说着咳嗽起来,又咳出一堆血沫。
  朱龙连忙扶她躺下:“你睡一会儿吧。”
  “此地恐不安全。”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放心。”
  颐非不满道:“你们在说什么?”
  朱龙道:“此地本是如意门的据点,香粉铺的老板朱小招是颇梨门的弟子。”
  颐非惊讶:“那你怎么选这?”
  “他去宜国跟制香大师阿鸠婆修习,已近一年没回来了。此地目前被我们占着,伙计都是白泽的人,非常安全。”
  颐非靠坐在窗边的榻上,见楼下就是大街,街上行人如织,十分热闹,满眼都是不输芦湾的繁华,不禁感慨道:“柳腰款款风月地,樱唇漫漫美人乡。如此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潋滟城。”
  天还没黑,路上已亮起了街灯,点点红光交映,可以清楚看见一家家赌坊青楼,生意络绎不绝。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街道的另一面,没有灯光,茅屋鸽笼般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狭窄的小路上污水横流,许多孩子光着脚跑来跑去,更有裸着上身的粗狂大汉三五成群的行走其中,看见孩子和狗就踢一脚,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朱家铺子就像一道门,分开了两个世界。
  倚在窗边的颐非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世界,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如置身炉上,裹着冰雪一起炖。
  偶尔回头看一眼榻上的秋姜,秋姜已睡着了。
  她的话却再次回响在耳边:“这样的风气,是多少年熏化而成的?而你将来,又要用多少年,才能驱散?”
  他不知道。
  甚至在此次回程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这一路上,所见所感,令他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很少的一点想法,做起来很难很难。但是,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仿佛无论耗上多少年,都可以忍受。
  ——只要有你同行。
  颐非想到这里时,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母亲在海上,依旧不肯回到陆地上来。于是他站在岸旁,对她道:“我用雪填平这肮脏之地,待春归之际,草木复生,以碧树红花为道,再接您归来。”
  然后,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大雪遮住万物,天地一片酷寒。他行走其中,只觉又冷又累,放眼望去,满目苍茫,找不到路,也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秋姜。
  秋姜穿着白衣,本应该跟雪景融为一体,可她的头发和眼睛是那么黑,那么鲜明地出现了他眼中。
  于是他大喜,挥手叫她:“秋姜——秋姜——”
  秋姜没有反应,行色匆匆,走的很快。
  他想起来,对了,她不叫秋姜。
  于是他又喊:“七儿——七儿——”
  可她还是没有反应。眼看她的黑发越走越远,他由欢喜变成了慌乱,连忙追上去:“玛瑙?玛瑙?谢柳?谢柳?阿秋?阿秋?江江?江江——”
  可是,无论他怎么喊,秋姜全都没有反应,再然后,她就彻底消失在了风雪中。
  雪水从鞋底一直渗进来,濡湿他的脚,寒气一个劲地往上爬,像藤蔓般将他裹了一层又一层。
  他忽然意识到——他不知道她是谁。
  颐非一下子睁开眼睛,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醒了?”一个声音在身侧悠悠响起,颐非扭头,就看见桔黄色的烛火上,一双手正在烤针。
  银针细长,那双手白净灵巧骨节分明。
  颐非不由得笑了,熟稔地招呼道:“又见面啦。”
  这个正在秋姜榻旁为她针灸的人,正是东璧侯江晚衣。去年他曾作为璧国的使臣来为父王贺寿,结果颐殊贪他秀雅,半夜找他私会,被他断然拒绝。颐殊大怒,反诬陷他跟父王的宠妃罗紫有染,闹出一场不小的动静。不知是不是那次程国之行让他非常抵触,他回璧国不久就辞官致仕远离朝堂,继续游走四方看病救人。
  颐非去年见他,便觉此人像棉花,温吞柔软,洁白无瑕。看似可以随意捏搓,但不改其质。
  此刻再见,他虽憔悴了许多,面含风霜,但神色坚定,就像棉花被揉成小球,有了密实的轮廓。
  他平生见过妙人无数,其他人包括他自己都是凡尘俗物,唯独此人超凡脱俗,像个谪仙。
  颐非将目光转向榻上的秋姜,梦境中那种焦虑紧迫的感觉似还残留在心间,烛影摇曳,令得秋姜的脸看上去很不真实。
  她……到底是谁?
  “她的伤如何?”
  “还好。”
  “还好是多好?”
  “伤势虽重,但她底子好,又意志坚定。静心休养半年便能康复。”江晚衣说着收起银针,起身净手。
  一旁的朱龙看着颐非:“我们没有半年可以耽误。”距离九月初九只剩下半个月。
  颐非注视着烛光下的秋姜,沉吟片刻道:“那就让她在此养病,我们自己去芦湾。”
  “能放心?”朱龙有些怀疑,“之前她失去记忆,也就罢了。而今,你说她已恢复了记忆,就不该让她离开视线……”
  “你在担心什么?”
  朱龙看着昏迷不醒的秋姜,严肃道:“她毕竟是如意门的人,毫无节操,狡诈多变。”
  颐非便轻笑起来:“我知道小狐狸一向多疑,从不轻易信任别人。但他信我,便如我此刻信她。你若真要防着她,不如也防备防备我。”
  朱龙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颐非微笑地回视着他,须臾不让。
  两人间的气氛有点绷,江晚衣揉了揉眉心道:“我先去抓药了。”说完转身就走,半点不肯多待。
  朱龙低叹道:“临行前相爷曾有交代,秋姜若一直失忆,便算了。一旦恢复记忆……”
  “如何?”颐非心中微沉。
  “看紧她,等他亲自前来。”
  颐非很惊讶,没想到薛采竟如此重视秋姜。为什么?就算秋姜就是七儿,是曾经的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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