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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惊华-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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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爱,这般令人窒息,他愿意长久,她岂会愿意长久?
她凄涩一笑,却道:“在这世上,男子大多薄情寡性,陛下这般情深,已是难得,若那位女子在世,必然会为陛下所感动。”
宇文临推开殿中巨大的漏窗槅扇,妤枝凭栏远眺,只见八面来风,四山来朝,各处林苑栉比鳞次,假山障子交相掩映,景致非凡,不由得暗自一惊。宇文临淡淡笑开,唇角染了无限落寞,“薄情寡性?夷安,你也身为男子,怎可这样总结世间的男子?说的好像你不是男子似的。”
妤枝抿唇浅笑,道:“陛下明鉴,夷安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宇文临颔首,便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手。
铃声哕哕,自轻漾幽寒的风中飘了下来,珠落玉盘般,一声声坠到妤枝心里,袅袅宛如青鸾轻鸣一般,破碎成音。妤枝抬头,只见大殿上的十二扇漏窗,每扇漏窗蓦然飘满了铁马铜铃,颜色暗淡,古拙苍老,每只铜铃上都生了铜锈,淡淡的绿意,像是远古时候的山水,不落痕迹。然而这铜铃的声音却十分清澈,随风而鸣,哕哕作响,便当真如凤鸣鸾啼一般,细细引入耳中,袅袅不绝。
宇文临道:“这便是凤藻宫最大的妙处。”
妤枝忍不住惊叹,欢喜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天下之好,斯为和睦。凤凰鸣矣,喈喈其声,于彼朝阳,苍生为一。凤藻宫韵意深刻,以铜铃来模仿凤鸣声,鸾腾凤翥,翔舞九天,鸣唱吉音。可见前朝皇帝是个极其风雅高洁的人,这般情趣,这般韵致雅兴,世间倒无几人可比。”说着说着,妤枝却突然垂首,敛住笑容,叹息道:“就是不知前朝懿慈皇后是怎样的奇女子?”
宇文临闻言,笑道:“夷安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想来懿慈皇后也必定是个矜雅高贵之人,否则也不会出现如此雅致的寝宫。”
妤枝拿眼斜睨着他,狐疑道:“你当真不知懿慈皇后的身世平生?”
宇文临笑而不语,只是携着她的手,转过几扇泥金山水人物云屏,缓缓步入内殿。内殿大而雅,陈设简单,风格素淡,却有无数散发着瑞脑香气的古籍卷轴映入眼帘。像极了文人墨客的书房,木橱数间,储书千万卷,经学传记,典籍野史,卜筮医药,乐府诗余……各类古籍,灵素满目,应有尽有,分上中下三品放置在橱架上,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偌大的一个内室,除了这些卷轴古籍,到处还摆满了竹雕的签筒,里面装着镂花嵌玉的象牙签字。
妤枝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随手掣出一支。签上画着奇花异卉,提着字。
柳线莺梭,织成江南三月锦。
云笺雁字,传来漠北九秋书。
妤枝喃声念完,疑惑地望向宇文临,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又掣出一支来,拿到眼前,这次的是一副紫墨色泥金簪花笺,上面写着:
与女行兮掖庭,庭中芳兮杜若。与子别兮东宫,宫中深兮渊薮。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风飒飒兮忘归,思公子兮离忧。
宇文临便伸出修长玉手来,一一触碰那些竹签,他幽幽道:“朕幼时,曾听父皇说过:懿慈皇后是前晋公主,自出生之日起,便被许诺食邑万户、门客三千,十五岁,便以公主的身份封地属国,十八岁时,便嫁与魏帝拓跋逸为后。懿慈皇后是世间少有的贤良女子,嫁与拓跋逸之后,她甘愿收敛所有的锋芒羽翼,退身其后,尽心尽力辅佐魏帝。后来,懿慈皇后统辖六宫,因伐决分明、德贤天下,而被举世称颂,也因此得到了魏帝拓跋逸至高无上的宠爱。懿慈皇后生性慵懒随意,却又极其喜欢读书,拓跋逸便耗费大量物资财资为她修筑了一座只属于她的宫殿——凤藻宫。犹如汉时陈皇后的椒房殿一般,凤藻宫不同于其它的所有宫殿。从外面看来,宏伟瑰丽,美轮美奂,与其他宫殿无异,内里却大有乾坤,藏书千万卷,仿佛将魏宫藏经阁的所有卷轴古籍都搬到凤藻宫似的。而且,殿内满地都设有签筒,以供懿慈皇后灵感兴致来时,随时有竹签记载。”
话毕,他目光如炬,灼灼地望着妤枝。妤枝心神一凝,别开眼去,道:“想不到,竟是这样一番夙世姻缘。魏帝与晋公主的爱情,情深缘长,可歌可泣,这一世,到底是没有辜负彼此,成就了眷属良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不相离。”更想不到的是,宇文临居然想让她住进这座宫殿。
铜雀春深,锁得住二乔,可是凤藻宫,锁得住她萧妤枝么?
可惜她再也不是萧妤枝,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齐国夷安公主了。所以,这个答案,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亦没人愿意知晓。
宇文临眸色如墨,深沉幽邃,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殿外传来魏千振低低的禀告声,他道:“陛下,琅琊王求见。”宇文临闻言,淡淡地看了妤枝一眼,妤枝立刻会意,敛眉走进内室,以乌檀描金云屏遮掩。只闻得云屏外靴声橐橐,便有一位身长似鹤的绝代男子踏足进来,那男子翩然而来,姿貌逸绝,孤绝出尘,见了宇文临,他规规矩矩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临连忙将他扶起来,笑道:“快快请起,夏侯这样多礼,太见外了。”
夏侯仪进来时,分明听见一阵衣衫窸窣声,这时却不见了人影,不由得抬眸四扫,只见左手边的乌檀描金云屏上,一幅栩栩如生的《洛神赋图》出现在眼前。洛水上烟波浩渺,素澜微漾,飞天仙子翩然而来,凌波微步,顾盼生情。曹植站在渡河楼船中,痴然相望。仙子却坐在异兽驾驭的七宝香辇上,乘风离去。就在那仙子乘坐的香辇一角,却扑满了阴影,在淡淡的日光底下,渐渐化作人形。
他还想看清点什么的时候,宇文临阔步而来,将他拦住,眉眼含笑道:“夏侯,你既然是第一次来这凤藻宫,朕便带你好好瞧瞧。殿中七景,一波碧水,二湖烟柳,三秋桂色,四桥菡萏,五涵雁字,六堤映月,七里鸾鸣。每一处都极尽人工之力,你可要好好欣赏一番,才不枉此行。”
夏侯仪却不为所动,卓然挺立于原地,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他淡淡地瞟了宇文临一眼,视线一转,敛住眸中蓦然腾起的层层深意,道:“陛下,微臣所来,是为玉清围场刺客一事。”
宇文临拂袖转身,坐于雕花刻兽的沉檀木椅上,端着魏千振持来的茶盏呷了一口,才慢悠悠道:“说来听听。”
夏侯仪道:“乌桓自被先帝击破后,势渐衰落,只余万许人迁徙中原,亦有不少部分人徙居吾朝。这些年来,他们在中原规规矩矩生活,与汉人通婚生子,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本以为他们早已被汉化,再无所作为,却不料在天嘉五年,乌桓异军突起,与独居幽、荆、颐三州的突厥一族联盟。突厥王呼延顼将乌桓的精壮之士组成三群乌桓军,此三军被称作‘修罗鬼军’,由乌桓仅剩下的帝胄血脉赫连煜统领。‘修罗鬼军’威武勇猛,如虎如豹,势若雷霆,自追随乌桓皇子赫连煜以来,麾旌洒刃,纵兵四掠,挑戈溅血,所向披靡,铁蹄踏破之处无不惊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贺拔臻将军曾经与赫连煜交过手,他道此人行踪缥缈,来去不定,领军作战之威,与当年有‘天下战神’之称的高文毓不相上下……”
宇文临喃道:“高文毓……”
夏侯仪眸光一转,视线落到左手边的那扇云屏上,影影绰绰中,他似乎感觉到那人纤弱瘦削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薄削的唇淡淡扬起,眸中墨色深沉,宛如千丈渊薮处,蓦然绽放了一株墨莲,他道:“令人奇怪的是,那乌桓皇子赫连煜身上却没有一丝蛮夷的气息,他喜好白衣青衫,举止优雅高贵,擅长音律,诗画双绝,平时接人待物,更是温文尔雅,毫不暴戾。虽然他常年带着一面形制古朴的青铜面具,那面具却没遮挡住他半分的矜贵清华气息。世人皆道:北人深芜,穷其枝叶;南人约简,得其英华。这样看来,赫连煜倒真像那南朝的名流雅士,而不是朔北的粗犷之流。”
闻言,宇文临颔首道:“在玉清围场,朕见过那人。他身着素衣,戴着青铜面具,骑着白玉骢独立于晚风薄暮中,风貌瑰奇,清辉映世。虽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朕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原来是乌桓皇子。”
妤枝心弦一颤,她用力掩住唇,眸中却蓦然泛起一缕薄冰,琥珀色的潋滟光泽隐隐透亮,在波光水色中一朵朵盛放。
赫连煜……乌桓皇子?那天她见着的那个男子,居然是乌桓的皇子么?
不是他么?
可是,在这个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有那样的气度风华?凤鸣秀出,丽于情性,兰芷松筠,茂于衿抱。
妤枝透过眼前的云屏,目光落到不远处帘拢上悬挂的玉龙身上,玉龙翔舞九天,闪着遥远冰河的光芒,在淡淡的日光底下,竟散发出青玉薄釉一般的温润光泽,剔透晶莹。而玉龙底下的那个男人,颜如璧玉,气度高华,却有了薄如孔雀羽的蓝影,起了纤微的裂痕,一点点自他眼角洇开,扩散到整张容颜上。
许久不见,他,到底是瘦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突然忆起那个充满潮湿的雨夜。
窗外的雨打着疏枝繁花,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在她耳中,像风铃一般哕哕而鸣。头顶上云雾一般缭绕的帘幕突然被风鼓得足足的,在她视线里织成一张繁复冗杂的网,将她整个罩在里面。帘幕上金线成绣的折枝花纹,早已黯淡,却有一种惊心的清晰,倒映在她眸子里,斑驳成影。心底有一抹悲伤,蓦然绽放开来,朵朵蔓延至眸底,像是寄生在她灵魂深处般,刻骨而铭心。
他们相拥而眠。
她却一直没有睡着,睁大眸子怔怔地盯着他,目光灼热,好像要把他的一张绝世容颜刻入骨髓般。她轻轻抬起纤纤素手,从他洁白饱满的额头,英挺的剑眉,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一直抚摸到他薄削如花瓣的唇。指腹停在他好看的唇瓣上,柔软温润的触感,微微有些酥麻,她不禁红了脸,想到昨夜他是如何吻遍她全身,辗转来回,不休不止。身下的巨痛也在时刻提醒着她,那并不是梦。
也许,他心底对她尚有几分情意呢?
与穆灵素无关的情意。
或许是她的抚摸惊动了他,他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清醒过来,幽深的眸底渐渐透出无限恐惧来。他震惊万分地看着怀中赤。裸的她,沉默须臾,便避如毒蝎般飞快地推开她,他瞥着她惨白的一张脸,连声音都颤抖了,“你……妤枝……你何苦如此?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垂下头,看着自己微微生了汗意的莹白掌心,便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这天底下,最无情的人,便是琅琊王夏侯仪。可是……谁叫我爱上你呢?爱上你,就是飞蛾扑火,就是粉身碎骨,就是挫骨扬灰,我亦不悔……可是夏侯仪,你或许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一生一世,再不会有人像你那样,是刻骨铭心一般的存在,总能教我孤注一掷,奋不顾身……”
他有气无力地开口,“别说了,妤枝,别说了……”
她嗤笑一声,灼灼地盯着他,悲声道:“夏侯仪,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她仰起头,望着头顶上绣满折枝花纹的帘幕,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月光纷纷扬扬,远远地照着,四壁的物什,也渐渐在月光底下融化成一片苍凉而凄艳的暗红,变得模糊不清。
望着周遭的一切,她心底却徒然一空。
再没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这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心底堆满了回忆的尘埃纸屑,被突如其来的凌厉寒风一吹,便尽将她心底的回忆吹上了天,连带着尘埃纸屑,皆被吹得七零八落,无处可寻。
他赤红这一双眼,幽幽道:“妤枝,这是你的第一次犯忌,也是你的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他拈出挑金丝嵌翡翠玉石的匕首,狠狠地刺向自己的胸膛,刹那间,鲜血四溅,鸾纹乌金砖上,旁边雪壁粉垣上,数枝红梅触目惊心。他惨白着一张俊脸,颤声道:“若有下次,我必定亲手杀了你,绝不手软。”话罢,他化身为一朵萧瑟的苍青色莲花,消失于这被月光泻了一地落寞清辉的阁楼,欣长清瘦的背影渐行渐成衰骨,卓然金玉之姿亦变得颓丧不堪,铅华尽现,悲楚丛生。
而她,在他背后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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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夏侯仪带有磁性的慵懒声音缓缓传来,打断了妤枝的回忆,他道:“陛下,乌桓此番行刺,恐怕不是为了挑起争端……”他轻飘飘的瞟了宇文临一眼,见宇文临表情无异,便从绣满蟒纹的宽大袖摆中取出一张武都紫封泥完好的信函,呈上前去,“陛下请看,这是贺将军在玉清围场截住的信函。乌桓皇子赫连煜亲笔血书而成,意在与陛下为盟,囊括四海,逐鹿八荒,迎奉大统,威灵命世,造福天下苍生。”
宇文临接了信函,匆匆一览毕,嗤笑一声,道:“与朕为盟?先行刺朕,继而与朕为盟?”他有些好笑地望着夏侯仪,道:“那乌桓皇子说得倒有理。若不行刺朕,便得不到朕的重视。纵然得到朕的重视又如何?他们行刺朕,就是犯了逆谋罪,竟然还敢说是有求于朕,与朕为盟,还敢这般理直气壮……叫朕如何能容忍他们?这群蛮夷,胆大包天,跟着鲜卑人生活久了,便愈发无法无天了。夏侯,你还直夸那赫连煜深得南人英华,气度不凡,对南人文化登堂入室,造诣极高。如此看来,他还不如回归到他骨子里的粗犷厚实去,多多少少,朕到底是理解点,也不用觉得这般好笑。”
第六章:一生一世一双人(二)
更新时间:2013…11…14 1:31:21 本章字数:3401
夏侯仪翩然振袖,声音徒转高亢,他拱手道:“乌桓族人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好。爱睍莼璩虽得到突厥首领的认可,却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北有吾朝相隘,南有陈国相逼,四周还有其他异族相争。陈国国君黩武好战,征败了齐国,接着又先后击破了周边异族,这两年来,西臣昆仑,东逼夷洲,陆陆续续将国土扩张了几千里。如今盛极一时,乌桓早就是它的囊中之物,覆灭只在一瞬间。”
宇文临眸光一转,寒光四射,道:“这么说来,朕非救他不可?”
夏侯仪颔首,道:“陛下,隔岸观火并非一个好法子,稍有不适,也会引火烧身,而且,这火还会越烧越大。如今陈国愈发鼎盛,吞并了周边国家,日渐北移,若是再让他击破了守在天然屏障的突厥乌桓等族,接下来,便会将虎牙伸向吾朝了……”
宇文临敛去眸中深意,抬起修长白皙的玉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戴在他食指上的绛纹样翡翠扳指,淡然道:“说下去——”
他望向宇文临,眸光熠熠闪烁,唇角笑容却浅淡如墨,“陛下,当年恒温举兵攻打燕国,燕主慕容玮向秦国求助,以八座城池为条件。秦王苻坚毅然出兵救燕国于水深火热之中,燕国遭受兵灾,便食言不予秦国虎牢关以西的那八座城池。苻坚大怒,举兵又攻打燕国,燕国虽大败恒温之师,势力却大削,秦国一来,燕国便犹如砧板鱼肉,任秦国随意宰割。这一战,苻坚赢得漂亮,既师出有名,又得名得利。所以,微臣窃以为,渺小微弱如乌桓,并不能威胁到吾朝,能威胁到吾朝的,便只有如今盛极一时的南朝陈国了。陛下……陛下,又何尝不试试这个法子呢?假道伐虢——先与乌桓为盟灭了陈国,再灭了积弱积贫的乌桓,届时,这天下,岂不是轻易便收入囊中,为陛下一人所有?辂”
假道伐虢?
妤枝心神一凛,黛眉微颦,水秀的额间笼上一道阴霾。她暗自冷笑一声,假道伐虢……夏侯仪,在国与国的争端上,他惯会此招,在人与人的纷争上,他亦惯会此招。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到底,他终究还是出手了,终究还是走上了与嬉太后独孤意一样的路子。
也许,乌桓皇子赫连煜,亦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妃。
那么宇文临呢?
等到她抬眸去观察宇文临的时候,夏侯仪已告退离去,只剩下宇文临独身一人站在偌大明亮的内殿中,形单影只。
日光淡淡,洋洋洒洒倾泻下来,将周遭的一切物什照得大亮。妤枝走到宇文临身边,轻轻唤了他一声:“陛下……”
宇文临闭上眼,神色倦怠。
沉默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琥珀一般色泽的瞳孔在日光底下显得愈发深沉幽邃,令人一眼望去,好似落入千丈渊薮,却甘愿沉沦不醒,弥足深陷。他幽幽叹了一声,忽然道:“夷安,这世上,会有真心待朕之人么?”
妤枝无言以对,认真想了想,她道:“有的,一定有的。”她突然背过身去,抬手抚着自帘拢上垂挂下来的冰冷玉龙,想着那夜夏侯仪转身离去的决绝模样,低声喃道:“真心?怎么会没有真心呢?这世上的人都说,帝王无真心,可是陛下呈现给夷安的一面,便是一位帝王对一名已逝女子的真心。曾经,你散尽三千姬妾,拱手予以齐国九座城池,专门重整凤藻宫,只为求娶她为你的妻。她虽然已经逝去整整两年了,你却依然思念着她,对她的感情,好似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走消失,而是日渐笃深……所以,陛下都如此真心,周围又怎会没有真心待陛下的人呢?”
闻言,宇文临自嘲一笑,道:“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夷安,朕活的这二十二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一一尝了个遍。所以,朕很清楚身边的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可是,总有人在不断试探朕的底线……”他蓦然一转话锋,斜眼睨着背对着他的妤枝,突然问:“夷安,倘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最信任的人,其实是你最大的敌人,你该怎么办?”
最信任的人,是最大的敌人么?
妤枝苍白一笑,皓齿微露,折射雪光。眸中水汽上涌成堆,潋滟生光,无垠的悲伤沉沉浮浮,却愈发衬得眸子清明澄澈一片,连浓密的长睫毛上,都似沾染了濛濛湿意,氤氲着轻薄的幽蓝之光。
她最信任的人是夏侯仪,若有一日,夏侯仪成为她最大的敌人,她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呢?
夏侯仪让她重生,赐予她新生命,新面貌,新人生,并且许诺还原给她一个新齐国,这么多这么多的恩情,纵然是让她以生命来回报,她亦是奋不顾身的。所以,她能怎么办呢?倘若是,终有一日他与她会恩断义绝,转眼成仇雠……不!她是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绝不会!
她与夏侯仪,从来便是同盟,绝不会为仇敌!
妤枝抬首,便见眼前云屏上的三千里锦绣山河,玲珑社稷。只是在她现在看来,三千里锦绣河山是奢华与俗不可耐的社稷的附庸,而画上的美人注定要沦为曹植王图霸业的牺牲品,便一世功名,便一世绩德,拱手送他权倾天下,称王称霸。于是她转过身来,目光坚定地望着宇文临,问:“夷安最信任的人,便是陛下啊……陛下在某一日,会成为夷安最大的敌人么?夷安不信!”
宇文临蓦然失笑,他别过眼,涩然道:“不会。”
妤枝盈盈一笑,唇红齿白,“那不就对了么?陛下既然不会成为夷安最大的敌人,所以……这个问题,夷安答不了。”
宇文临神色不动,突然道:“身居高位者,步步如履薄冰,时时如临深渊,稍有不适,便失足成恨。汉献帝身居高位,却为董卓戏弄,被曹操挟持,成了末世之主。所以夷安,朕到底是想明白了,周围的人,真心诚意也好,虚与委蛇也罢,朕要成就大统霸业,注定孤家寡人,忍无人能忍,受无人能受。高处虽不胜寒,但朕若是治世清明有道,世上的贤明之士自然拥朕为主。倘若朕左右并无真心之人,朕只有以德服人,让他们心生敬畏,敬畏方能让他们真心诚意臣服于朕,而不是背叛朕,为朕为敌!”
妤枝没想到宇文临居然会这样说,她着实吃了一惊。吃惊之余,忽然第一次怀疑,面对这样一个有襟怀抱负的贤明君王,自己的所作所为,十二秘楼的所作所为,夏侯仪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宇文临眉眼含笑,慢慢勾勒他心中的王图霸业,他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所以,朕会在短暂的时间里,竭尽全力带给周王朝繁华昌荣,盛世太平。届时,四夷宾服,同归王化,天下一统,歌舞升平。在朕盛大恢弘的国度里,神灵降福,谷物生长,百姓过着物阜民安的生活,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安居乐业。人们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并且,没有纷争,没有战乱,没有颠沛流离,没有山河破碎,家国沦亡……”
妤枝望着宇文临,但见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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