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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修正版)-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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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
矩矩的人物,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
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
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
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
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
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
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
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这才或请名医,或觅
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有的还不
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
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
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
么来?”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
般拉进棚来。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
人道:“公子说放,就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
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
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
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
来,见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
没甚么用。”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
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
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
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
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
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
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
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生死
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不须再劳心神了。”
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到酒菜,供群
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
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
根手指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
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
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
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
“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
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
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
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
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
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令狐冲
“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公子服食了数
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
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
所误了,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
原是一番好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
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
“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
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
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
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
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
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
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
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
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骂
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
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
平一指道:“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
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
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
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
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
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
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
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
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
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药方,蓝凤
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
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
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
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
道:“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
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
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
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
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
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
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
有办法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
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
不想再活?到底受了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
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
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
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
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
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
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
语无味,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
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
唉,可不知如何说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
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
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
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
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
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
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
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
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
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
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
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
病,岂不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
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
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
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
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
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
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
人,倘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
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
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
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
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
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
他时,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
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
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
起身来,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
觉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
声渐低,心下一片凄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
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
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
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
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
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
在下有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
五霸冈上聚会,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
是为何?”司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
“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
大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
求你别提来到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
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
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
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
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
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
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
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
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
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我结交,他
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对
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
这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
“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
走进棚来,说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
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
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
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
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
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
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神色极是尴尬,说道:
“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说甚么也只
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恶不赦的
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心。
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
得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
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
说他们旁门左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
儿,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
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
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
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
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
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
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
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
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
渐渐远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
一惊,冈上静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
他去,却也不会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
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
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
拾。他更加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
走不可。这些汉子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
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
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
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
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
起,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
爬起身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
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
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
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
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
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
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
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
意,听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
忽听得远处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
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
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
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
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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