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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灭长安-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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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一切如他所料,当赵长安才一出现时,他仍吓了一大跳。一时不敢确定,这个头发披散,满身泥浆血污,眼神狂乱,怀中抱了个死人,一步一跌正向自己走来的人是谁。反正,无论怎么看,这个状若疯子,濒于崩溃边缘的人,都不是赵长安!
他以前见过赵长安,即使是在他最沮丧、颓废、绝望的时候,亦是风姿高雅,气度雍容。可……那人怔怔地看着对方呆滞地向自己走来,他根本没看见自己!若不是自己赶快往旁迈开一步,他就要撞上自己了,然后……他就过去了。
他不禁贸然开口,叫了一声,可见赵长安不过犹豫了一下,复又前行。一时间,他倒疑惑了,这是玩的什么名堂?莫非……蓦地一惊: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故意装出这么一副狼狈万状的样子来,好诱自己轻敌上当?可……自己若就这么放他走了,却似乎更加的不妥。他心一横,不管了,今天就算两人同归于尽,但日后江湖中一提起来,能与赵长安浴血死战的,竟是自己,能留下这万世不移的名声,就是死也值了。
一念及此,他不再踌躇,“呼”,一记大力开山掌疾拍赵长安后背,这一掌只用了五成的力。在出掌的瞬间,他心又虚了,怕对手会借力打力,反击自己。
但这一掌顺利极了,“啪”,如击败革,赵长安往前飞跌出两丈远,在半空之时勉强侧身,右肩肘撞地,然后“吧唧”一声,摔在一摊泥水中。
那人一愕之余,大喜。从这一掌中,他已察觉对手绵软虚乏,的确是油尽灯枯了。见对手在泥泞中挣扎,慢慢撑起身子,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凝神一听,竟是:“青儿,你看我多笨,又摔了一跤,还好,没摔到你。”
他大奇,上前两步,试探地问:“殿下,您看不见老夫吗?”却见赵长安侧耳,望着一株在晨风中簌簌轻摇的杏花树,笑:“唉,这山上的风真大,老往我的耳朵里灌!”举起污脏不堪的袍袖,小心去揩子青脸上的一点儿泥迹,“我怎么老是会惹得你哭?好青儿,莫再哭了……”
“嘭!”那人狞笑,一脚踹中跪坐的赵长安。赵长安倾倒之际,一口血喷了出来。他虽倒下了,双手却仍牢牢地抱着子青,且仍十分小心地不让她的头触到泥水。
那人不禁停手,他虽惧怕赵长安,但所惧的是他高超的武功和无双的智计。是以在奉命来截杀赵长安时,已存了必死之心。但未料到,赵长安竟已成了这副模样!他一生中杀人无算,而为了完成主子交付的差事,再狠毒阴险的手段他都使过,妇人、小孩也没少杀。但望着此时脚下侧卧泥浆中,已与白痴毫无分别的赵长安,他却下不去手了:这样左一掌、右一脚地殴辱一个无一丝还手之力又神志昏聩的将死之人,算什么本事?
他颇觉气沮,一踢赵长安:“喂,起来,亮你的缘灭剑,用你的‘月下折梅’剑法,跟老夫像模像样地较量!发癫当不了死。”
赵长安痴望子青,一言不发。
“再不起来,老夫就卸掉你的膀子!”那人挥舞长剑,作势便要斩落。
“哈!好了得的身手呀!原来,当今天下武功第一的,并不是赵长安,而是陆擎天陆大侠!”
那人一惊,身形陡振,长剑疾划一个大圆圈,护住身前五尺处,同时已向后飞掠三丈:“谁?滚出来!鬼鬼祟祟的,算什么好汉?”
“我当然不是好汉了,好汉才不会左一脚、右一脚的,猛踢一个快死的白痴。”
那叫做陆擎天的杀手游目四顾:周遭静寂无声,清冽的晨风中,只有万千花树在簌簌轻摇,一阵风过,离枝而飞的万千花瓣漫天而舞,飘飘洒洒,如当空下了一场花雨,那风致,说有多美就有多美。
陆擎天比刀刃还要锋利的目光,在树间枝头、草中石后一寸一寸地搜索,他暴喝:“滚出来!”
无人应声。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前扑,一剑疾刺赵长安咽喉。夜长梦多,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但就在剑尖刚至赵长安咽喉前三分处时,一团黑影“呼”地直奔他手腕。陆擎天一剑刺出之际,已高度戒备,此时冷哼一声,剑尖反撩,已到了赵长安的额头,剑尖距赵长安的喉咙尚有三分,可距他的前额,却只有一发之隔!
但黑影竟也当即改变方向,突然下沉,“啪”,铁器相击,陆擎天虎口剧痛,再看时,自己的长剑已只剩下剑柄、剑锷,剑身已不翼而飞!
他大喝,掌力疾吐,剑柄、剑锷疾砸赵长安脑门,蕴含了他十分内家真气的剑柄、剑锷,此时力道之狠,已不下一方重逾万钧的巨石。只须砸实了,赵长安的头颅就会粉碎。他抛出剑柄、剑锷的同时,双足猛踹赵长安胸腹。这一连串动作,快似闪电,疾如惊风,今天,一定要杀死赵长安!这是主人的命令,他还没有过完不成命令的时候!
在陆擎天的大喝声中,一道灰影一闪,紧跟着他的双足被什么物事一托,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倾倒。但他反应奇快,身形离地尚有六尺,便一掌击向灰影,同时左手一拍一株花树,凌空转身,飞掠四丈,已稳稳地立在了一块青石上。
这时,他方见一个灰袍中年人站在赵长安头旁,看着自己。他虽然在笑,但一双眼中却满是厌恶轻蔑。他身后,还有三四十人——装扮各异,形容不同,但人人俱英气勃勃,精神抖擞。
陆擎天怒问:“你,你们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这个大魔头?”
“嗯?”中年人一怔,“救你?没有呀!”
陆擎天怒极:“你?”
中年人犀利的目光一闪:“看来,陆大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不太喜欢大魔头这个称呼。可看阁下刚才的所作所为,我倒以为,大魔头这个称呼配陆擎天陆大侠你,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陆擎天咬牙冷笑:“老夫是大魔头?”
“是啊!除了大魔头,又有谁会对一个重伤晕迷的人,左一脚、右一脚地踢个没完?”
陆擎天眼珠一转,自道之所以如此行事,是为了替义兄谢赫清报仇。对赵长安这种大魔头,犯不着讲什么江湖中的道义规矩。中年人冷笑,先不理他,令众弟子速将赵长安送下山去救治。
“是!”七八人抬起赵长安、子青,拔步下山。陆擎天又惊又怒,便要阻拦。
中年人迈前一步,看似随意,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陆大侠,莫急,莫看他们走了,等下,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三衙的数千官兵,还有六部九卿的百官,就都要赶来这里,陪你一道,聊那诛除恶魔的大道理了。”
“你?”陆擎天大惊失色。“哦,对了,我还忘了。”中年人屈中指一敲额头,“皇帝老儿也要来,御驾启跸,本是件很麻烦的事,可他好像特别特别宠爱宸王世子,一得到我递的信,说他的心肝宝贝游春遇险,他马上倾朝出动,领了全京城的禁军,十万火急地往这儿赶……”话未说完,就见陆擎天脚步移动,他忙大呼,“喂!别急着走呀!”身形闪动,挡住对方。
陆擎天咬牙:“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勾结官府势力,助纣为虐?”
“哼!我们堂堂四海会,从来不仰仗何方的势力。”
陆擎天一愕:“你们是四海会的?”
中年人干脆地答:“对!我是四海会东京分会堂主张涵!”
“你一个小小的分会堂主,竟敢擅自……”
“是我家少掌门令我暗中保护赵长安的。”张涵冷冷地截断了对方。
“老夫不信,宁致远竟会事先得知,昨夜赵长安会来这儿?”
张涵鄙夷地看着他:“哼,我奉令保护赵长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几个一早,我得到讯息,说有人把赵长安诳到这儿,就马上赶来了。只是刚才在山脚下,料理你的那二十个人费了点工夫,差点就让你们的诡计得了逞!”
陆擎天脸色阵青阵白:“好!好!好!想不到,四海会居然也会跟朝廷同流合污,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到底谁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张涵怒视神情猥琐的陆擎天。这时,送赵长安、子青下山的七八人空手跑回来,道朝廷大军到了。同时,众人俱听见山脚下金鼓齐鸣,喊声震天,隐隐地还可见万千旌旗在飞舞。
张涵问道:“赵长安呢?”
“属下们已把他跟那位姑娘放在路口,被先到的官兵抬去了。”
陆擎天心一沉,再不走就麻烦了,心念急转,道:“张堂主,现在不是分辨谁对谁错的时候,等下山被围死了,我固然走不了,可张堂主跟手下的兄弟也难脱身,官兵的不讲理是出了名的,到时候眉毛胡子一把抓,大家都没好处。现在,你我也不要再扯皮耽搁了,就快些一起走吧!”
张涵不禁犹豫,就思索的片刻,山下的鼓噪声越发近了。当此紧急时刻,已不容他多作考虑,不管怎样,陆擎天的话至少有一句是对的:官兵不讲理,且皇帝又深恨四海会,这时再见到赵长安那凄惨的模样,雷霆震怒,必会出以狠酷的报复手段,四海会可不能去触这个霉头。
陆擎天见他目光闪动,知自己的一番话已生效用:“张堂主,情势危急,你我就此别过,如何?”张涵冷哼一声,挥手,领着众兄弟匆匆进了花林。陆擎天长出一口气,忙折转身,一溜烟钻进了草深林密的山坡。
春细柳斜斜,烟雨暗千家。那一阵阵自远方白云深处吹送而来的清风中,夹带着一丝丝令人陶醉的木叶的清香。但,东京北郊十里的一块空场上,却是凄风凛冽,笼罩着酷寒的肃杀之气。
空场其实不空。此时在场上,一列列、一队队,整整齐齐地站满了人。近万人将这块平日冷寂荒凉、人迹罕至的空地已拥塞得几无立锥之地。
但那么多人挤在场上,却一点都不乱,更不吵。无论穿了多么暖和轻软的狐裘锦袍,每个人却仍面青唇白,有人甚至牙齿相击,发出“咯咯”的响声,不是冷,而是怕,不是一般的怕,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虽已怕成了这样,却无人敢不来,更无人敢偷偷溜走,以远离此时场中令人窒息的气氛。因为场的四周已被三千禁军围住了。三衙的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都来了。禁军倾巢出动,为的是助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差吏、衙役,看押好场中两千多待决的囚徒,并维持刑场的秩序。其实,秩序是无须维持的,虽要杀这么多的人,且是以酷刑处死,却无一介平民可来观看。来的,是整个朝廷上下、六部九卿的所有大小文武官员。
此时,众官员、王侯公卿分成三路,列队侍立在刑场的东面,死囚则押在西边。南面是一座以明黄绣龙锦缎张搭的巨大帐幕。帐中地铺九龙明黄软毛毯,上面并排放置两案两椅,分别是金丝楠木雕飞龙御案,九龙戏珠金交椅。
皇帝坐在正中的金交椅上,面黑似铁,目光如出鞘的钢刀,冷冷地望着前方。他身侧,形销骨立的一个人被包承恩抱扶着,斜靠在宝座上,这人着雪白的绣六团盘龙的轻纱丝袍,头簪缠龙远游冠。
帐前是五座木柴堆成的高台,高台上设木架,架装辘轳,垂下麻绳。每张台旁均靠着一张长梯,五张台中,以正对皇帐的那座最高,比其余四座足足高出了三十尺。
所有人都望着五座高台及台东侧那个长逾六丈、宽四丈五、深、达三丈的大坑——埋尸的深坑。这个与皇帝并坐的青年,却目光恍惚地望着那两千多将死的囚犯。
死囚被分成五大列,最外面是东宫的四翼侍卫长及侍卫一千一百人;中间是东宫的官员二百余人;距这些人不远处,是东宫的太监、宫女、杂役六百人;再过来,则是赵长平的妃嫔;除奉皇帝特旨,被另行关押的晏荷影外,赵长平所有的妃嫔都被押来了,而距御帐最近的,则是孩子,十六个赵长平的子女!
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过九岁,而最小的两个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此时,两婴被乳娘抱了,亦候在死囚的队列中,等着那可怕一刻的到来。
两千多死囚中,以这十六个孩子的情形最为凄惨可怜。虽然都未上绑,且仍衣绫罗、佩金玉,但尽管年纪幼小,却也大多明白,他们马上将迎来多么可怖的命运。孩子们眼中流露出来的惊悸和恐惧,令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亦会堕泪。是以,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看一眼这群将死的孩子们。
除了赵长安!实际上,从被半抬半抱地撮弄在宝座上后,他的目光就一刻没离开过这群孩子们!可……他真的是在看吗?他的眼神空洞洞的,与一个死人没有分别。他像是在看,可……又不像是在看。
皇帝一瞥如被抽筋断骨、勉强侍立御案一侧的赵长平,嘴角牵动,阴森地笑了:“传旨,把犯人押上来。”一太监出帐,尖声宣示他的口谕。押上来?犯人不都在场中了吗?还要押谁上来?
静寂如坟场的刑场北边传来一阵车轮辗压地面的隆隆声,然后,四辆囚车缓缓进来了。一见车中情形,刑场上顿时传出一阵潮水般的惊恐之声:众人全骇坏了!
车内四囚,竟都用一个生铁钩穿透背肌,悬吊在车栏上!铁钩锈迹斑斑,显然,四囚被这样吊挂着已非一日两日了!虽未衔枚,但四人却连一丝呻吟都没有。他们的嗓子,因日夜嘶喊,辗转哀号,早都哑了。此时,柳随风、杜雄、安同诚、倪太医已无人形,如同四块形状奇异的干肉,偶尔抽缩一下手脚,转动一下畸形的身子。此情此景,令观者无不丧胆。
“启奏皇上,人犯押到!”
皇帝冷酷的声音传出:“行刑!”
“是!”一十六名刽子手冲到囚车前,将四犯拖拽而出,带到四座稍矮的柴堆下,先拔掉他们的头发,是硬生生地扯落!鹄立的万人俱看得清楚,没拔几下,柳随风前额的一块头皮便随着头发撕脱了下来。立时,黏稠乌黑的血糊满了他的半边脸。如此的惨痛,他居然既未惨号,更不挣扎。在那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表情!正是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吓哭了年岁稍大的七八个孩子。稚嫩的童音,在寒风中无力地飘浮着。
瘫靠在包承恩怀中的赵长安目光空洞地望着哭喊的孩子们,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方丝巾,沾满了褐红血渍的丝巾。这是在为子青更换公主服御,要将她大殓入棺时,在她贴身的衣袋中发现的。本来柔滑的丝巾,因了她心口的鲜血而变得有些粗硬,丝巾右下角,是用黄金丝线精心织绣的一条栩栩如生的升龙。
这是赵长安的丝巾!在才识得子青的那个夜晚,是他递给她,让她拭泪的那块丝巾!没想到,就是一方旧丝巾,子青却将它视为生命,将它揣在心口处,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也让它温暖自己……
一见宫女呈上来的这方旧丝巾,被四名太监搀架着立于棺椁旁的赵长安当即瘫软了,死命攀住棺沿,不让封棺:“别让她躺在里面,她没死,只是睡着了!滚!滚开!没用的奴才,别盖这个破盖子,她怕黑!怕黑!你们不晓得吗?……”他疯狂地拳打脚踢,但却被赵长佑、赵长僖和六七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七手八脚地抱牢了,只能眼睁睁地、无助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出殡行列从自己的眼帘中消失……
皇帝口谕:“一定要让他看着大殓!让他看着封棺!让他明白,奉华公主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
攥着丝巾,他深深体会到了那种永远愧对所爱的悲恸和永远无法弥补的歉疚,他的心全碎了:天哪!青儿与自己相识一场,相知一场,又为自己付出了一生,可自己却给过她什么呢?一方旧丝巾!仅仅是一方旧丝巾而已!
柳随风等人的头发已全被扯光,舌头也已拔掉。于是,两名刽子手登上长梯,待到柴堆顶端,将系于辘轳上的绳子抛下柴堆,下面的刽子手将绳子一端系上特制的铁钉,然后穿过四犯下颌,反缚住他们的后背。柴堆上的刽子手开始绞动辘轳,那吱吱扭扭的声音,令闻者无不双股战栗,有的人屎尿齐流,更有人昏晕倒地。
没人说得出,将四犯绞上柴堆费了多长时间,在这种时刻,一切都模糊了,众人眼中,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可自己真的听清、感受到了吗,那残忍、恐怖、令人发狂的感觉?
所有人,都宁愿那直透心底的感觉是一个幻觉,一场噩梦!孩子们的哭声,一发凄惨了。
赵长安耳中灌满了孩子们的哭声;心里没有一点儿知觉:青儿走了,真的走了!可丝巾上的泪痕,那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在寂寞空庭中暗洒闲抛的她的泪痕,却又在哪里呢?是不是已被她的碧血,那曾鲜活了她生命的碧血洇没了?
他曾经跪坐殿中,跪坐在空旷得能使人发疯的大殿中,点燃了上千支巨烛,在明亮得无法睁眼的烛光下,细细翻寻,来来回回地翻寻:怪了!丝巾上怎么就是找不到青儿的泪痕?这可实在是太奇怪了!如癫似狂地翻找了几天后,终于在一天夜里,他恍然大悟:嗨!自己真真昏了头了。丝巾上根本就没有青儿的泪痕嘛!她早就不哭了,她那么乖巧驯顺,又那么体贴心疼自己,自己曾对她说过,自己不喜她哭,怕见她哭,惧听她哭。是以,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好青儿,自己视若生命的青儿,就再也不哭了。当然,在丝巾上,自己亦就找不到她的泪痕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便欣慰地笑了,然后,用丝巾死死地捂住双眼,想这样来阻住泪水。但决堤般的泪水仍从丝巾间、指缝中奔涌而出,打湿了衣襟,浸湿了锦被,还有床帐、鸳枕。
日夜守候在殿外不眠不休的尹梅意和众宫女太监,听到那比野兽临死前的嗥叫还要惨厉万分的嚎哭声,全吓坏了,撞开殿门,冲进来,跪在床前,拥着他的双肩,摇晃哭喊,乞求他不要再哭,不要再喊,不要再死死地攥着那方该死的丝巾,不要再这样往死里作践自己……
青儿!青儿!你看我多没出息,我不让你哭,而自己却莫明所以地在这里痛哭!我哭什么?我有什么可哭的?我有什么值得哭的?
血泪相和流!他将丝巾举近眼前,细细端详:这上面一片片、一块块,湿湿的、润润的是什么?血?泪?青儿!青儿!我这样子哭,你会生气吗?不,你这么温柔,又怎会生气?更不会生我的气。听到我这种哭法,你一定也会很伤心吧?是我不好,我又惹你哭了!这丝巾上,新沾染、新濡湿的,不是我的,而是你的泪吧?
他慌忙收泪,心里在笑:青儿,你看,我没再哭,我已经笑了,你一定很喜欢我现在这样吧?蛮开心、蛮适意、蛮讨人喜欢的样子!我笑了,你定然也笑了吧?这多好哇!可既然咱们都已经笑了,却是谁,还在那儿哭个不休?他皱眉,侧耳,想弄个究竟:是谁,在大家伙都欢欢喜喜的时候,还不合时宜地哭泣?
柴堆上,柳随风四人已被砍断手脚,抠出眼珠,剖开腹部,拽出肠胃……四人的脸上一直毫无表情,此时,却忽然都有了表情,一种放松、欣愉,甚至是带着一丝笑意的表情。呵!终于解脱了!在熬过了无数辗转哀号、求死不得的日日夜夜后,现在终于解脱了!
刽子手从柴堆上下来,然后四面纵火,烈焰腾空。透过火光和烟雾可以清楚地看到,四人先是浑身鲜红,接着红色褪去,变成焦黑,然后化成了深灰色。那是已经烧到骨头了。最后,骨头匍然散落。待噼啪大响的柴堆终于燃尽,漆黑滚烫的焦土上,就只剩下几段焦枯的木炭和一些灰白的粉末。
“把灰烬全铲起来,撒到东京九门的路口,让万人踩踏。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记住,敢冒犯朕的宸王世子,会有个什么样的好下场在等着他们!”阴冷的话声中,皇帝恨毒的目光落在汗出如浆的赵长平身上,“知道最高的那堆柴是留给谁的吗?”
“世子殿下饶命呀!”突然,赵长平跪倒,对赵长安声嘶力竭地哀求,“殿下,奴才已把冯先生送回王宫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救救奴才,饶了奴才吧!奴才错了!以后,奴才再也不敢冒犯殿下您了!”
赵长安嫌恶地把头扭朝一边,就是这个人,既毁了青儿,也毁了自己,他为何要对自己下跪?为何要用那种凄惨已极的眼神和嗓音向自己乞求?真烦哪!快点,快点让他闭嘴,这样,大家就都得安宁了!
赵长平猛力叩头,因用力过大,在厚软的毛毯上竟也磕肿了前额!
“起来!别求他!死得硬气些!”待死的宫女群中,一个高亢嗓音尖利地喊,是毒伤初愈仍虚弱无力的萧绚!
“把这个女人拖出来,待会儿跟东宫的官员一同处死!”殿前司侍卫拽出被牢牢绑缚着的萧绚,将她推搡到东宫官员的队列中。见哀求无用,赵长平放声大哭。
皇帝一眼都不看如丧考妣的他,抬手,御前太监忙躬身上前。
“传朕旨意,”皇帝用保养得极好的小手指指甲尖掸去案上的一只小飞虫,“东宫所有的侍卫车裂;官员腰斩;宫女嫔妃绞决;小东西……”说到这儿,他不禁皱眉,“灌鸩!等处置完他们,最后再来伺候这个不睦不义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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