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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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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病的前一天的早晨,脸盆里趴着十几只铁灰色和豆青色的蜗牛,我猜蜗牛是来洗脸的,就把一暖壶热水全倒了进去,蜗牛先沉后浮,脸盆底有星星点点蚕籽大的蜗牛粪便,而蜗牛的尸体却在水面上荡漾……想到这儿,我罪疚地把头转向窗外:一棵节节疤疤的树枝上开着玄紫色的花朵,我不敢断定那是否是丁香,在同一枝杈上站着两只麻雀,它们交颈,互相搔挠,迅疾飞走时有花瓣飘落……我能去南坳么?江老师提出的“入党问题”,贾校长的意见,和小程老师送来的那张羊油葱油饼显然都是教益,“我……”,我刚要说我要去,被一个喷嚏挡住了,我蹙眉闭眼缩鼻嘬嘴,一瞬,小程老师也在克制一个喷嚏,他双手捏着鼻子,大张着嘴吸冷气……之后,我们两人对笑着,我感到了浅浅笑中的陌生,感到笑中浅浅的被动,我紧张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手指碰到了盖在伤口上的纱布,纱布摸上去又湿又冷。
  “我要去南坳。”说完这话,那截盲肠一如门前的风铃在我眼前无休止地摇晃,伤口烧灼地疼起来,伤口还像酸,不断地侵蚀着我去南坳的决心。我抓起羊油葱花饼吃起来,吃相凶猛,我边吃边说:“我死都要死在南坳。”
  “你放屁了没有?”小程老师抓住我的手腕子说,没放屁前什么都不能吃。
  “什么放不放,屁不屁的,”我满嘴都是饼,含混不清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挣开了被小程老师捏白了的手腕子,边抖着手腕子边朝小程老师做怪相,我说:“能把江老师打发走,我当然要吃饼庆贺庆贺。谁也甭管我。”
  小程老师不由分说从我的饼上扯下一大块递给了魏丰燕,“小心噎死!”他分明是警告我,却伸出食指直戳魏丰燕。小程老师说:“学校的书架书柜全都一锯两半,变成了围羊的栅栏,学校不但要养羊,还要在操场种苜蓿,解决羊饲料问题。现在有的师生在募捐,为绵羊和山羊买青霉素和长效磺胺、砷流药膏、艾灸用的艾柱和生石灰,有的师生正动员各家各户献出锅底灰,听说用锅底灰和盐卤调匀后给羊擦在身上也顶用。有的师生在探讨羊猝狙这种最可怕的传染病哪儿来的,绵羊的发病率为什么比山羊高,病羊突然停止采食后都在六小时之内死亡等等问题的同时筹备“开门办学”现场誓师大会。美术设计请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柴、老肖和老李……”
  小程老师不动声色的讲叙完全是他追求的军事家研究战略构想和战术方案时的角色体验,他既不是元帅督师,也不是武弁客兵,搞得成天到晚枕戈待旦,成天把剑佩弓刀搂搂抱抱,一门心思想的全是铁马突塞、犀军惊潮,真难为他生不逢时,不能千里奔骑,攻城拔寨。当从遥远的桑干河方向传来那里彻夜焚烧羊尸体消息的同时,一股类似磨损了的皮革气味与1605农药那刺鼻的葱味也悠长舒缓地拥抱了整个县城。在人们被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弄得愁肠百结,茶饭不思时,小程老师却心向往之地对我说:“你去南坳吧,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去的。设想一下,如果苏格拉底的敌人容许他在自己的床上平静地死去,那么对这位伟人的称赞,便不可能获得眼花缭乱的光彩。”我说:“苏格拉底又不是你舅舅,你这外甥打得哪门的灯笼?”小程老师耐心道,“你只要把南坳想成山本五十六的老巢,你只要……”“我只要一吸气就能闻到薰死人的臭球鞋的味道!你的脚丫熏死人啦!”我没好气地说,小程老师拍拍我的被子,“嘿,球鞋没有不臭的。”“就是就是,”魏丰燕拔出正吮个没完的油指头,马上帮腔。“再说了,不臭的能是球鞋么?韩信的脚臭、斯巴达克斯的脚臭、巴顿的脚和斯大林的脚一齐臭,哪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脚是不臭的?脚不臭的男人没一个是好汉英雄。”
  我翻转身,一只脚斜跨着被子,被子团成个包袱被我抱在怀里,半个脊背露在外面,头埋低,伤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疼痛攻势,我的忍耐力早已溃不成军。
  “你能去还是最好去。”小程老师满腹心事地劝我,“旷世空前的死羊场面哎,再说,再说了,为了怕你伤口崩开,我连缝合针和羊肠线都准备好了。”
  车走一辙。
  我翻过身,平躺,脸对着天花板说:“再帮我准备点消炎软膏和纱布、绷带、酒精棉球好么。”
  ……小程老师和魏丰燕前脚刚走,那位被备了皮的病友杀猪般嚎哭起来,说她下身的毛毛不见了。
  “哭啥,她会比韭菜长得快!”那个矮矬子护士闻声而来,站在门口喝斥道。


我做检讨


  白马牙在西门外汽车站干起了皮肉生意且买卖兴隆。她比春风送来的甜蜜的黄色花粉还要甜蜜,她的到来使男人们嘴唇发干,情不自禁地想用舌头去舔。消息灵通的方向明副校长溜溜达达就找到了白马牙。白马牙蝉鬓高髻,斜插一枝红珊瑚串缀的簪子,给人动荡、飘曳的美妙感觉,她的两排洁白的牙齿就是老虎钳子,非常洁白的老虎钳子一下子就把方向明的魂给夹走啦。去的次数多了,方向明就囊中羞涩,请求赊账。白马牙问方向明叫甚?方向明说他叫江远澜,白马牙于是就把江远澜的名字写在了她的羊皮褥子光板的一面,还写上江远澜共欠花账十二元(一次二元)。
  白马牙从一张被嫖客丢弃的《铁路时刻表》获得了灵感,给老嫖客规定了到站的时间和离站的时间,老嫖客与老嫖客之间没矛盾,都觉得物美价廉,经济实惠。新嫖客觉得人民铁路爱人民,不应该有新老之分、前后之别,更不该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白马牙事后在公安局交代时检讨悔不该腾不出时间给新嫖客都是后话,当新老嫖客打成一团时,白马牙一身的环钗跳跳蹦蹦,一脸的脂粉僵僵硬硬,她身着猩红的肚兜,绿色的提花绸裤紧裹着大腚,裸露的双肩和前胸如包浆的羊脂玉,随着呼吸,她胸前那道暖融融的,埋在……之间的乳沟也随之起伏……还有那一口白得耀眼几乎怀有恶意的牙齿……始终,她的脸上都漾着微笑,觉得为她打架的新嫖客比老嫖客更冒失感人,她斜倚在炕窗边,斜睨着整个场面,心花怒放地哈哈大笑,接着,她哼歌唱起了:“疼我的人儿别退后,打打杀杀都往死揍……”接着,她和新老嫖客入了班房……接着,江远澜被公安局请到了看守所。
  江远澜在去公安局的路上,脖子比平时涨得粗了一圈,变成一条鼓足气的小毒蛇了。街道两侧开着店铺的人们都停下生意,尤其是压面条、卖豆浆、卖羊杂碎汤的小店主带着他们身上特有的香味来瞧热闹,更激起江远澜对刚刚煮好的大米饭的无比垂涎。
  如果不让江远澜无辜,谁还能对得起无辜这个名词呢?韦荷马感慨地说无辜是所有痛苦中最华彩的体验。代表校方去公安局把江远澜接回来的韦荷马见到狱中的江远澜时一下呆了:江整个身子趴在铁栏杆上,两只精细瘦长的胳膊伸到栏杆外,双手抱着一部比砖头还厚的《韦氏大词典》在咕咕噜噜念着……江远澜一见到韦荷马,马上表达出让韦荷马想方设法把他关到“小号”的殷切希望:“我见到一只孤雁远比见到两个地球更亢奋!”再说了,江远澜把上衣撩起,露出腰带上悬挂的一把计算尺,一把圆规和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火柴盒大的橡皮,他用手指着,示意他有急题要急着做:“我正在反推黎曼的广义函数论与魏尔斯特拉斯的不同,黎曼把他的每一个概念都变成一幅图像,人们一旦明白了它的意义,便会永志不忘。而魏尔斯特拉斯用级数和解析变换……”“你想怎样?”毫不客气打断江远澜兴致的韦荷马生气了,站在江远澜身后的一个独眼青头皮的后生正朝韦荷马做十分下流的动作,他的舌头比狗的舌头还灵活。“我觉得大天才都是直觉主义者,读其著述,顿生疑团,经其道破,便涣然冰释。问题是在理论上评价数学的伟大,远比产生伟大的数学更难!是告诉学生去投靠解析,在‘空间中想象’中悔悟,还是诱导学生埋头几何学冗长的计算,在晕头转向的过程中获得体验?有没有第三条道路?我不想谁想?”江远澜用手背拍打着《韦氏大词典》的封皮,不胜烦躁地说:“我在虚度光阴!”
  韦荷马从江远澜假装恼火的表面读出江远澜饿得快不行的实质。事实上,韦荷马是在江远澜被抓走后的第二天黄昏来到看守所的。警察说江远澜既不吃秫黍糕山药蛋,也不吃糠糊糊腌酸菜,瞧他软得像麻袋片吧,警察还纳闷地与韦荷马探讨:虽然林子大了,但这也叫人?他放的屁都像庄严的汽笛。韦荷马相信警察不知道阿基米德死于一位罗马士兵之手的意义。韦荷马不相信毋吃大米宁死的江远澜算不出留着青山在这笔账,江远澜跟警察叫板,跟大米以外的所有粮食叫板是否有更诡谲的阴谋,韦荷马甚至和警察商量:“要不,就让他再在这儿呆着?晚几天再放他?”
  警察问:“他就是那个刚到县城,就被赶驴车的拉着在城门外兜了一圈,被骗去二十元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最会走棋却从不和他人走棋的家伙?”韦荷马点点头。“他就是半夜三更用凉水洗澡,一年洗澡三百六十五次以上的家伙?”韦荷马点完头以为警察的好奇可以告一段落,谁知,那位警察手成个“八”,支着不大的下巴颏儿:“哎,他怎么能记住全校一半男生的名字,却叫不来一个女生的名字?”“这要问你们,”韦荷马接过话茬儿:“就他,也能伤了风化?真是风化还是疯话?”
  警察也骂白马牙嗑瓜子总粘吐沫,红口白牙瞎说。韦荷马又问陷害江远澜的是谁?警察擤了一下鼻涕:“你们学校真正在培育人才,谁能赶上方向明的温柔典雅,谁能赶上方向明的花哨能耐,他不但把学校的彩旗给白马牙做了彩裙,还把学校的手风琴、月琴、扬琴搬了去,给白马牙献殷勤呢。”
  ……从看守所出来,江远澜不讲话,一句话也不讲。韦荷马告诉江远澜:“管你案子的警察叫毕家锁。”江远澜斜睨了韦荷马一眼,把夹在腋窝下的词典往紧里夹时,尖瘦尖瘦的肩膀几乎从衣服中刺出。韦荷马又问:“你回去是先洗澡还是先找方向明算账?”说这话时,正经过县副食品公司,尽管已经打烊,油腻肥厚的门板缝中还是散发出卤肉露骨的浓香,趴在石条台阶上的两条柴狗发着呜呜呜呜的声音,江远澜别过脸去,蹲在副食店对面街口的几个小贩卖着炒瓜子、干杏肉、沙棘枝、黑枣,一律愚蠢地半张着嘴,目送二人离去后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好一阵才响起。
  经过理发店、小五金店,经过皮货收购店、籽种店,经过杂货铺、修鞋铺,经过邮电局、粮食局时,夜风停了,江远澜不走了,他双臂合抱住《韦氏大词典》,问韦荷马:“稀里糊涂地把我关进去,稀里糊涂地又把我放出来,难道我有浏览公检法机关的兴趣?至少该问问话吧?”
  “瘦得像个西葫芦的人是谁?”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白马牙隔着窗玻璃指认嫖客时,反问警察江远澜是谁,她的脸上又何尝不是好奇?韦荷马做为知情者,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羡慕江远澜在爱情,乃至扩大到更宽泛的男女之情之事的刀枪不入。他拍拍江远澜的肩膀,拍得相当感慨。
  ……都走到羊巷,校门隐幻出现时,江远澜才深思熟虑道:“如果方向明赔我三十六斤大米,我可以既往不咎。”
  “明天一早就要去南坳了,要赔,也得从南坳回来吧?”韦荷马双手插在裤兜里,尽管兜是漏底的,他快速地捻着指肚,下意识地捻着。
  “可抓我的时候连让我吃一口饭的时间都没给!”江远澜说完,猛地掉转身,“去哪儿?”韦荷马急问。“买烟!”江远澜回话时,影子已经丈余长了。数盏灯影摇曳不定,有着微弱光芒的路灯突然同时灭了。
  ……江远澜费力地挪动着脚步,隐没在黑沉沉的小巷的深处,能听到马车颠簸向前,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是隐没在梦中的一场幻影吗?韦荷马伫立在原地,陪伴他的只有猛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叹息,他老婆说好了一过晚上八点不准回家,现在正是新闻连播时间,只是已经播报到了老挝民主解放阵线如何如何,韦荷马觉得校园里脏兮兮的湖水仿佛是熔化了的铅块,灰白色的光芒沉落在湖光之后变成了一条湿漉漉的毯子披在他的身上,又湿又凉。
  江远澜并不是去买烟,他去了西门外的3号兵站。不日前,就在小侉子和小程老师初次见面的那一刻,不是有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显眼地出现在校园吗,坐在那辆车上的是个参谋,他是请江远澜帮忙的。
  纯数学家通常是瞧不起应用数学家的,江远澜的脑子之所以出拐,是那位参谋答应在江帮助完成任务后,可以赠送给他五十斤大米。有关数学的学术著作可能有线性顺序,而数学家的头脑可能没有,更何况银灿灿五十斤大米的诱惑,只有机器人不受诱惑,江远澜边走边为自己开脱。
  在这风月无边的晚上,江远澜要解决炸弹投掷问题。限于军事机密,江要为3号兵站销毁一个废弃的军用仓库,这个军用仓库离万里长城——罗文皂段只有一百米的距离,稍有不慎,炸掉的很可能是长城及罗文皂村近千村民。
  江远澜坐在军营椅子上的刹那,觉得自己比方向明还混蛋,他的脸腾地红了;刚才经过的一排排灰色的营房变成了威风凛凛戴着面罩的仪仗,审视他不算,还把冷春的寒意全倾泄给了他。我让方向明气蒙了,要不我不会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江远澜如是告诫自己时,还想到尊贵的老虎像螃蟹吐沫一样吹着单簧管时的德性就是自己现在的德性。
  战士端来了热茶和蛋炒饭,扑鼻的香气激怒了他,他“腾”地站了起来,随手把椅子掼倒,“我不是来面对比黎曼曲面更可怕的挑战的!”他自说自话,怒气冲冲欲走时,竟没能找见门。幸好,这时几个参谋闻讯赶来,热情地把他围在了中央。“我是一个傻瓜!我糊涂透顶”,江远澜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让参谋们赶快把问题摆出来。
  让江远澜对付炸弹何时从飞机上投下来,确定炸弹在什么地方击中地面,对江远澜来说轻而易举。他得知了有关时间和高度的某些数据,又扫了一眼军用地图上引爆点的经纬度,马上用毕达哥拉斯定理找到了解答。江远澜在求助公式,写出计算程序时,一边用一种断然的手势禁止任何提问和议论,一边自己时不时地嘟囔着……江远澜极不习惯在他演算时他人屏息无声的注视,他显得极其紧张和活跃,他随手在一页便条纸上写出Q=(c×2…b×2,然后在一张正式的纸上写出:1列自乘,2列自乘,相减,求平方根。他让参谋打出他的指令,又让另一个参谋把10来个数据填入1列和2列,江远澜凝神专注、神采焕发地又命令一参谋按照他的指令去计算,之后,他贯注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在3列中写出了答案。
  一位参谋在他的答案上盖上了“机密”字样,蓝色的“机密”章让江远澜又紧张起来,用刺人的凝视盯着时,还张大了嘴。
  ……参谋们把江远澜送出门,一辆上海牌轿车停在一棵粗大的榆树下,玉青色的榆钱儿正热情、繁重地把枝条压得不胜疲惫,摆晃个不停。一只有着优雅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神情的老鼠姥姥领着一群小老鼠直奔军营伙房去了。一位参谋握着江远澜的手说:“万分感谢您的支持,”并示意江上车。江远澜心里说浅尝辄止,嘴上也说:“浅尝辄止。”江的声音不大,再加上轿车的发动机正在发动,两位参谋分神地仰望猎户星座的三颗横向星,兵站对面的电影院高音喇叭又再播告南坳疫区的最新疫情,江远澜则坐着小轿车回到了学校。
  不知道是谁放倒了消息树,江远澜坐着警车离开校园,又坐着轿车回到校园的消息不胫而走。事情发生在黑咕隆咚的半夜,声称目击者的有一对猫头鹰和一双狐狸夫妻,包括近十位老师,其中包括被老婆关在门外,冻得唧唧缩缩的韦荷马。在去南坳的路上,师生们都说莫名其妙越来越邪乎了;江远澜拎着两个猪腰子形状的墨绿色的大饭盒,手臂摆动的幅度大得夸张滑稽,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地一路上用肢体语言炫耀:我带的全是大米,东北大米。
  南坳距县城八十公里,学校队伍行进到一半时,便闻到了焚烧死羊的强烈味道,这味道如一股回暖的气流,悄悄弥漫天空的同时传达出死羊达到高潮的信息。再等来到南坳,当地兽医们站在坍了垣墙、台角的戏台子上声嘶力竭地讲叙疫区各村的情况时,张菊花主任正带着我和几个同学筹备誓师大会。来自全省各地的兽医也正在搭帐篷、安锅灶。
  我注意到同学们的脸,尤其是杨美人、魏丰燕的脸如山丹丹,青春灿烂。我的脸青灰,一如友仁医学院大厅赭石色的墙面,苦菜花的晚辈。满打满算也才是术后的第四天,一路上,我像羊一样弓着腰行进,我的右手一直捂着右下腹的刀口,刀口不时有红如浆果,黄如杏汁的液体渗出,似有无数的蚊蚋在伤口正反两面若有所求地哼哼着穿行。
  一路上没见贾校长的身影,但此刻他却像“神行太保”出现在我们面前。站在他身后的还有戴着前进帽的刘主任和满脸慵倦,眼袋下垂的方向明。“好了吗?”他神态高深地问我。“好了吗?”贾校长又问一遍。
  贾校长从倾圮的后台走到前台时,光注意看稿子,被一个板凳大的土坑给绊倒了,身子狗吃屎一般准确地倒在戏台上,引起台下一片哄乱。他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后,没掸拂前身包括鼻尖、额头上的土,而是很威严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老师们,同学们,校党委,校团委,校红卫兵大队部一致决定:
  一、由各班班主任、兼课老师及红卫兵中队长带队,深入南坳公社下属十一个生产大队,在消灭疫情、防止疫情进一步蔓延的同时,富有创意、因地制宜地上好文化知识课。
  二、由各班抽调十名男同学,参加埋尸队,主要负责集中深埋羊尸。不但要防范觉悟不高的老乡偷死羊、剥死羊皮,把死羊肉卖到大同市、口外的非法行为,还要高度警觉地富反坏右趁机煽动和破坏行为,必要时可押送公安司法部门严惩不贷。
  三、对活着或尚活着的所有羊只,不分绵羊山羊,一律进行羊瘟血清和疫苗的注射工作,并用3%—5%的六六六粉稀释之后给所有没断气的羊、特别是羊羔、母羊沐浴三分钟到五分钟,有条件,有经验的师生顺便给羊羔做一下断尾手术。生物老师可借死羊解剖讲解羊的有关知识,扩大自己的临床实践。
  四、在目前劳力和物资较为匮乏的前提下,可以焚烧一部分病情严重、生还无望的羊只,但必须是在废砖窑或闲置的炭窑中焚烧,不得暴尸于野。
  五、对羊圈、羊院、羊棚栏及羊食槽、水槽,羊鞭子、羊铲、羊饲料口袋及与羊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东西用5%高锰酸钾溶液喷射消毒,对羊倌、羊伴子进行培训指导,教育他们不得偷吃偷拿专门拨济给病羊,尤其是种羊的黑豆、胡萝卜和萄萄糖。
  六、针对疫情地区人心惶惶、悲观失望的情况,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地排演一些文艺节目,比如三句半,二人台,男女生小合唱等。毛主席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的语录要大力宣传,力求党群密切团结,师生密切团结,同仇敌忾、干净彻底全部地夺取这场消灭羊猝狙瘟疫的伟大胜利。
  几簇一抱粗的芨芨草不知怎么上了戏台的屋顶,它们在瓦缝中生长,在这春光融融,阳光酥酥的时刻,摇头晃脑地被风颠倒得不能自主,点缀其间的还有一种茎红红的、叶碎如枸杞、精美的花苞有鸽蛋大的无名花朵,也在风中摇曳着妩媚。
  台下师生们的热烈掌声让贾校长很受用,他在扫视台下时发现江远澜非但没鼓掌还背抄手,侧身跟韦荷马说着什么,韦荷马象征性地鼓了掌,贾校长把站在戏台一侧的小程老师招手叫过来,手捂着嘴,在小程老师耳朵根说了几句。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朝台下的江远澜扫了一眼,走下废弃的戏台,朝江远澜走去。
  同时朝江老师走去的还有我。我让腰弯的幅度再大一点,步子再碎,再慢一点,小程老师边走边侧目看我,我用右手死死顶住刀口,尽量让小臂和胳膊肘呈垂直状态,右手腕竭力朝外翻,让病态可掬。
  我和小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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