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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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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式在折磨他,而他哪里知道在狱中的双亲又是如何督促我劳动不许惜力的。无意间和江老师这位班主任翻脸,等于和全班同学也翻了脸,我从上东交民巷小学一年级就戴上了“骄娇”帽子,背后的一切议论如同我的影子,早已习惯。只是塞外的春天那么哀艳,短暂得如一片杨树叶子:昨日才如芽尖,今日已如卷耳了,我埋头打夯竟忘了记下春日拂面的轻风是如何来又是如何去了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个人若丢失了春的感觉,便永远丢失了,那时,我只是计较春天怎么能够变成荆柯韩信这号杀人不眨眼的英雄,说去便去了,说把春天宰了就把春天宰了。
  喜城中学全体师生打道回府的那天,我的高烧已经起来了。我竭尽全力掩饰着咽喉壅塞,痰呈铁锈色,四肢尖痛,胸如火烤等等病状,坚持到大白登河边的岔口,我谎称方便,躲在五角枫和复叶槭杂陈的河堤背处,等滚滚人流与滚滚尘烟都不见了,我才上路,只走到张官屯,便一头晕倒在客栈里了。
  客栈老板认识我,是因为去年春天半腚腚送我下喜城时,曾在这里歇息,聊天,煮稠粥吃,等我谵妄昏睡三天后,他记起我是晓井村的知青,便给我们村摇了电话,接电话的刚好又是在大队房放懒的半腚腚,半腚腚忙着报告了支书,支书便派赤脚医生叶雨和半腚腚搬我回村。
  半腚腚接上我,一路高唱《大救驾》、《急毛猴》和《弄不清》,他还唱:一碟碟红麒麟,一碟碟白麒麟,一碟碟羊肉调细粉,一碟碟羊肝调眼明,四样碟碟一齐端,亲疙瘩选我做男人,嘞呀嗨,妹妹哎!他若不唱,我还不会昏迷,他的二百五嗓子难听得让你情愿昏迷。所以,我昏迷之后他“得哎,得哎”急煎煎地吆喝着马车,往下深井公社医院送我。
  我在公社医院吊了五天的针,把我治服的药是普鲁卡因青霉素。第六天,公社的龚大夫说我烧退了,湿罗音也消失了,可以回村疗养。我一听,眼睛一转,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病病歪歪的模样,央济龚大夫给多开几天病假。龚大夫说:“肺部阴影一般要在3—4周后方可完全吸收,若延迟不吸收会变成未消散肺炎,你也不是头羊,离了你,群羊上不了山岗,你说休多久,我就给你开多久。”我伸出两个指头,龚大夫便给我开了两个月的病假,并对叶雨和半腚腚说:“娃来时,病得连痰都无力咳了,等她有力咳痰时再做营生哇。”
  龚大夫不但给我开了假条,还给我开了麻杏石甘汤及金钱吊蛤蟆、瓜子金,十大功劳叶各一两的养肺疗气汤,再等我回到村,进了窑,已经有一伙儿老乡们在窑中等候。他们也像得了肺炎似的呼吸急促,鼻翼扇动,面色潮红,不知是哪个混蛋庄严地宣布:“小侉子死了,搬回来埋了”,所以,他们觉得应该最后我一眼。我骂道:“哪个放的呆鹅笨鸡罗圈腿对眼撞墙不拐弯的骡子屁!”他们笑呵呵说:“屁骡子说的。”我忍不住笑了:“学校就是屁骡子,爷不去了。”支书来了,刚进门,就听到我骂学校,又扬言不去读书,马上黑下脸来唬我:“操心爷用大鞋底子拍你!”一见支书,我便捣腾出一腔辛酸,泪刷刷地流,衣袖噌噌地捋,露出满是针眼儿和瘀血青紫的胳膊弯儿给支书看。
  再等支书把一伙扬言要瞻仰我遗容的臭小子疯丫头们轰走,先是闷闷地抽烟锅,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给我。支书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啥事都别往心里窝,临出门,他告诉我喜城中学摇上来有一把电话,向我们要人。开始那两天,你倒在张官屯,我就回话说:俺村的娃交给你学校是齐整整个好人,如今,你们把俺村的娃给丢啦,还反倒找我们要人,咱到长安街天安门讲理去。再后来,知道了你的音讯,等他们再摇来电话,我就说你们把浑身上下烧得火龙一般的小侉子扔在半道上不管了,爷要到大同府告你们!我估计学校这两日不会来电话了,你歇歇乏吧,娃瘦得脱形了。”
  支书头脚走,粉粉婶、白马牙后脚就来了。一个用纸浆捣就的笸箩装了六颗鸡蛋,一个用瓦罐拎来了石鸡汤,她们俩眼睛红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一会儿也没红。她们俩揪着袖筒抹眼泪,一口一个娃真的死了该咋办呀。她们当着我的面祈我死,并为我身后的丧事着想,我就说你们俩这么惦记我,可积下阴德了。福儿奶奶老蜥蜴一只,从炕尾爬到炕头,摸摸我的头说:“娃正噌噌噌地出虚汗泥,让她睡哇。”
  粉粉婶、白马牙走后,福儿奶奶说白马牙非常恨绝心旦,说也要换个新艺名,叫“旦绝心”。旦绝心这名真好,给我用算了。福儿奶奶嗔怒时比老猩猩还丑,她扬手,欲要打我:“娃灰说,人家起个白马牙、绝心旦的名字都是要卖炕,你,能行?”我心里说这有啥行不行的,嘴上却说爷想睡了。
  睡到半夜,春雨斜扫,打得麻纸窗嘭嘭地响,大颗大颗的水珠子刮进窑洞,我忙起身,关了顶窗。再躺下,猛然想起支书交给我的信,顿时困意了无,我蹑手蹑脚到灶头取了煤油灯,点燃,又从枕头下面取出支书交给我的信,信没封口,写信给我的是阿琪。
  我万没料到阿琪会留信给我。
  小侉子:
  当温柔又疯狂的我长眠在夜晚的微风中时,你可曾听到我在低吟着他——程星辰,多么古老的名字。
  ……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在了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展散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感觉不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这可怜的人儿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  我怎能是奥菲利娅(奥菲利娅,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中的人物)怎能够!
  来看看我吧。
  阿琪绝笔
  看完信,我靠在后炕墙发愣: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哈姆莱特,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奥菲利娅。这话曾听石磊磊说过。此时,在这一孔破败的土窑,在这沉黯的春夜里,陡然想起,后脊背扎满了冰碴子,我摇醒福儿奶奶,急切地具有表演色彩地问阿琪怎么走的?阿琪走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阿琪去了哪里?
  五月的桑干河是最清澈的。
  如梦初醒的我来到了它的岸边。放眼望去,河水如冻得发青的天空,又似泼了高温的银蜡油。那柔软如羊毛的阳光,正舒适地抚弄着河的涟漪。
  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它一动不动地悬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我看着它,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仰望天空,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倏忽间,我发现河面上,苍白的阿琪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她枕着长长的纱巾,缓缓地漂着。远处的疙瘩山传来开矿放炮的哨声,似乎是为她送行,水草枝颤抖着在她的肩头,芦苇在她多梦的额上轻轻弯曲,鱼虾叼着睡莲拥在她的四周叹息,一只水鸟赶到,召唤我护送一程苍白甜美的阿琪,甚至阿琪也睁开眼睛,审视地看着我,包括她枕着长长的纱巾,都变成高高摇摆的手臂,挥动过来挥动过去……
  河水没膝的那一瞬,我脑袋清醒了!掐指细算,阿琪失踪已近半年。能够把她忘记的人都把她忘记了。小程老师曾对我说过:只有战死疆场才能看到战争的结束。当河水齐胸时,我多少明白了点这句话的涵意。于是,我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往河底扎,我希望能捞到阿琪的尸体。这其间,我还上岸,撇了一根长长的硬硬的刺槐枝,再下河时拿那刺槐枝乱拍水面,乱扎水底,企望能把阿琪给找出来。  当河水拖蓝,紫云反照时,我上了岸,再等瘫软地坐到麦糠般松软的河滩上,我脑子里闪过陶醉的念头:阿琪款款从河心中冉冉出现,踏波踩浪朝我走来……我登地站起,朝河面刺去目光……身子湿的,一冷再一热,便会感到一种甜滋滋的慵困,感到福儿奶奶的声音隔着河水传来,感到被河水浸泡过的眼睛发烧发涩,却不敢阖上眼睛,生怕自己也像阿琪——伫立岸边时被一股大浪卷到河底……
  回到村里,天已黑彻,瞅见福儿奶奶家暗弱的火光时,才感到全身酸痛,精疲力竭。福儿奶奶见我头顶着缕缕水草,湿成个落汤鸡,说我的模样比枪崩了的猴子还吓人。等我说去捞阿琪了,福儿奶奶开始叹气:“你说她跟我有多大的仇啊,去死都不打个招呼。还有你,放着自在找不自在,麻雀死了没人发现,女人死了更没人发现……”我懒得听她唠叨,换过衣服,喝完谷米糊糊,便出街到粉粉婶家玩去了。
  我回到村一个多月后,收到了江远澜从学校(离开大泉山第二天)寄来的包裹,他在“包裹物件”一栏中填的是“三双大皮鞋,三双大皮靴”。县城距公社八十里地,就是请乌龟当邮差也送来了。公社的乡邮员先给我一封魏丰燕的来信,然后将包裹领取单交给我,让我盖上村里的公章到公社去取。爷又不是神行太保日行千里,要那么多鞋干嘛,我心里说着,把名字签了。乡邮员双手扶着车把,歪头问我:“你是不是要和美国的勃列日涅夫一起步行到月球去?”我说:“嘁,勃列日涅夫是苏联的。”乡邮员说:“我说是美国的就是美国的。”我说:“美国的总统叫卡特,苏联的总统才叫勃列日涅夫。”乡邮员说:“我天天送报,哪里错得了。”我说:“打赌!”“打赌!”乡邮员比我还犟:“打赌好了,你赢了,我明日把包裹给你送上山来,你输了,要么把你的收音机匣子给我,要么给我一百斤黍子行不行。”“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小收音机?”我奇怪地问道。“是知青的不但有小收音机,还有军用水壶,扁饭盒、胶鞋、大草帽,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乡邮员脸窄得像绿灯笼香瓜,绿得也像绿灯笼香瓜,我把包裹单拍在乡邮员手中,“一言为定!”我说,我还说:“如果我错了,我连包裹都白白送给你。”
  魏丰燕来信说:
  小侉子同志你好,祝你思想进步身体健康和学习钻研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现在天天还吃药打针吗,你天天吃药打针不烦吗?都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你病得对,病得好,病得能偷奸取巧不上学校……咱们的班主任倒没病,只有神经出毛病。他黑着脸上课也没啥,男人都是黑家伙。关键是他说你的病给他敲响警钟,他说他决定从今以后只吃罐头食品,他说密封的罐装食品让人放心。你病了没能看上好笑的:江老师每天三顿拿着个脏碗跑到锅炉房去洗。我问他:跑这么大老远的洗一个碗,干嘛?江老师说:这个锅炉天天烧,热水是连续流动的,只有在碗上保持严格的清洁标准,包括使用足够的肥皂,你才有可能健康。昨天,他上课时给了全班男生一人一个洗碗布刷,作为对个人卫生工作的改进。杨美人问江老师为什么重男轻女,不给女生?江老师说你们能够纳鞋垫,难道还不能做个洗碗布刷……算啦,对江老师这号狗熊掰棒子、拿起一半漏一半的笨蛋不提他啦,你继续病哇,病得长长的,这学期就甭来啦。
  此致:
  革命敬礼!
  魏丰燕顿上
  1974年6月3日于晚自习
  看完魏丰燕的来信,居然“顿上”,我决定从今以后管她叫“老魏”不叫“魏丰燕”啦。事实上,我的病的确没好,只要天气一好,我就跑到桑干河去捞阿琪,已经捞了八九次了,我甚至想一俟我的健康状态允许,捞它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要让阿琪入土为安。
  乡邮员翌日上山,将包裹给我取来了,他说他请教了公社书记。他还说一山让过一山拦,毁在你个外乡侉子手里。我笑着接过包裹,问他看不看包裹里有什么秘密,他跟我进了窑,我用锥子将包裹挑开,里面竟是各种各样的罐头,从罐装蜂蜜、罐装酱菜到罐装午餐肉、罐装黄杏。在罐头中间,我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这是同学和老师的心意。我把罐头分给乡邮员一半,再等把乡邮员送走,就回到窑中全心全意听福儿奶奶训斥。她先说慈禧当年逃难途经喜城也没见过这些稀罕物件,然后说我是全国评比得第一的败家子,无缘无故的,女儿家,送给生男人一怀抱的罐头,你是不是想男人啦?我劝你想想你的岁数再想男人,实在想飞媚眼就飞一个,给钱给物坚决不行。
  “看今日之中国,何处无说教,”我边说边用手表演着,福儿奶奶盯着我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好你个小侉子有男人了。”  “您老得破箩筐一个,一说话就漏风。”福儿奶奶听我回嘴,精神立刻矍铄,审问我是不是跑到一队的羊圈里,趴在羊粪蛋上看了一天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哭得调门过高,吓得牧归的羊群不敢进圈,是不是?福儿奶奶见我噎着了似的不说话,继续说:“你这次回来回得家神不宁,灶神不安,自己浑身发瘫,一痴一呆就一整天,整个人就像鬼见了判子,魔症连连,奶奶问你:你去桑干河是不是在捞你自己?你爱上的男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穿靴的,还是戴帽的?给你捎罐头的是不是他?”
  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糟了,糟了,娃这傻烙铁和火好上了。”福儿奶奶捶胸顿足道。


入党申请表


  秋季开学,我回到了喜城中学。
  这天下午,我上街买文具,半道上和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碰上了,他们向我打听喜城中学怎么走,我说:“跟我走吧。”其中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肉鼻头、厚嘴唇的男人问我:“你认识江远澜吗?”我一怔,胸部像在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那样空喘着。“是外调吗?”我问。“哪里,是特地向他来祝贺的。呶,这是省里来的陶处长和地区高教办的柴主任。”我转身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其中只有两个人朝我点头打招呼,那个叫柴主任的表情僵硬。我问黑框眼镜,“哎,”我用眼睛朝后一挤一甩,“他怎么脖子像石膏做的。”黑框眼镜猛朝我挤眼睛不做回答,却对我说:“喜城中学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大同城地下防空洞如何全面贯穿的问题悬而未决两年多,没想到江远澜拿根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划,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我们此前请来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人能拍胸脯说确定无误,这个江远澜不愧是省里的一号奇人。”
  江老师做的“折叠浴缸”和“一分钱绿荫”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吗?他们摇头。我说:“江老师一直在研究便携式折叠浴缸的设计和材料,捣鼓一年多了,全校都当笑料谈。”长着石膏脖子的柴主任插话道:“小同学,看来你对江远澜同志蛮了解的嘛!”“谁能了解他呀,他生下来就不是让人了解的那种人。”我没好气地说,谁料,柴主任却用激赏的口吻对他身边左右的人说:“一把锹之于一个园丁,看来喜城中学我们是来对了。”
  且说且行,身上的汗还没走热,我们便来到了校长办公室。贾校长、张主任以为柴主任一行坐汽车来,便守候在迎暄门迎候,谁知柴主任一行坐火车来,两下里人走差了,故没接到。
  原来在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下放到我们县当了教育局局长,故也前来接驾,柴主任又是从省里下放到地区的,一见面,大家握手寒暄,都说幸会,幸会,我们相逢在这里。接着,哈哈笑着,你请我让地进了校办公室。
  我正要走,被郭局长叫住了:“哎,小侉子,去叫一下江老师,让他到这儿来,另外,你去打点水来,帮助接待接待。”
  我先去打了开水,安顿好客人后,再来到江远澜家时,门虚掩着,江老师夜不闭户日不锁门,非但没让人奇怪,反而让人们觉得那屋子就应该没有一件神秘的东西和一件诱人的彩衣。只有我知道那是敞开绝望的房子:窗纸黑如榆树皮,窗台上摆着一排排空酒瓶子,门上贴着一个纸板,一个黑色的骷髅下面有一行红字:乙肝病区,谢绝入内。上前一步,我似乎听到江远澜在同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谈话,声音时轻时重,他甚至边踱步边思考地和那个朋友在探讨一个重要的、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声音进入了入迷思考的状态,时断时续,嘟嘟哝哝……我觉得奇怪,会有什么人造访?他会和谁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我推开了门。
  屋中只有江远澜一人。
  这是我和江远澜自大泉山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
  霎间,他把我箍在他的怀里了。他紧紧地箍着我,憋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开始,我没敢挣,实在是被他箍得太紧了,我才挣的,没想,我越挣,他箍得越紧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我嗷地叫了起来,就在他闪电般后退的同时,我一屁墩坐在了地上!
  我不仅觉得面颊烫得烤人,而且还炸猪皮似的发起来,我双手狠狠地捏了捏脸蛋,呆怔片刻,双手捂住了脸。我的泪水从来没有流得这么酸楚和帅气,从来没有流得这么畏惧和漂亮,那些泪水从前生就憋攒下了,萧条至今,这次就是来毁灭一切的。
  ……我的面前送来微丝般秋的寒气,送来这小屋一景一物对我的熟悉,送来盖遍窗台的尘土气和煤烟气,送来赅博详备,全面切时的他的一音一语,送来热了剩菜剩饭后的一屋香气,送来煤火妖艳轻狂焚烧时的毕剥毕剥声,包括送来他对我明确的爱抚。我看到江老师双手抱着一个木棉枕头,面对面地蹲在我面前,他一边把枕头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顶,一边泪流满面地说:“垫一垫,垫一垫,当心凉了屁股!”
  江远澜说话的时候,白炽灯跳了两下,灯丝还微微晃动起来,江远澜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并把我的手按在枕头上——江远澜的手冰凉!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说:“给,给你个枕头垫……垫屁股。”那笨蛋说的话,让我噗嗤笑后索性从他手上拽过枕头,垫在了屁股底下,说道还不赶快把我拉起来。我噘着嘴等着,但江远澜丝毫没有拽起我的意思,他喜悦得一头大汗,他的目光揭开了一层——蒙在过于崇高、人类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的帷幔,他说:“哭吧。”
  我伸出手,不知是要抹去还是要抚摸他的泪水,我的手在他瘦削的脸上和他的泪水一道逗留,我甚至想把我的手隐匿在他的脸中,不再和他的泪水重逢,我用自己满是泪水的目光告诉他时,他像邮筒一样被动。我双手捧住了他的脑袋,他的眼皮犹如被微风吹着的山茱萸,急切、可怜又轻快地摇摆,他像闹觉的孩子一样啼哭,他说:“噢,噢。你……你……你怎么……”江远澜的胸腔被一股不由自主的情绪折磨得发出了嘶鸣,他一直克制的唏嘘,强烈的抽噎几乎都成了无法按捺的愿望,惟一的愿望。事实上,我的双手捂住的只是湿漉漉的脸,却无法挡住扑簌簌又流出来的泪水,我甚至急了,他的鼻沟嘴角让泪走成了线,好像连他自己也弄蒙了:这泪水流向何处,这泪水又是从何处流来。
  ……江远澜几乎像一筹莫展的欠债鬼一样和我对坐在地上,我的神情倒像是在和他促膝谈心或切磋弈技。我发现他屁股下面坐着一块煤,我弓起脚尖想去铲走那块煤,谁料,煤块太大,没铲走,却给了江远澜屁股一脚。“哎呦,”江远澜惊讶地看着我,他那又粗又密的睫毛上泪水还都在呢。“你……你,”我嗫嚅地说道:“你不觉得硌屁股吗?”说罢,我又用脚尖勾了勾那块煤。
  江远澜闭上了眼睛,惟恐一旦睁开眼睛,他的屁股下面能生出鹅卵石或砖瓦。我站起来,把他的手勾到一起,拉起他来,我奇怪地问他:“你什么时候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江远澜惊醒般睁开眼睛,茫然而又困惑地注视着我,我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一霎,一切都恢复到了常态。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怎么能没怎么呢?
  ——没怎么就是没怎么!
  ——你总算来了。
  ……
  ——郭局长叫你,他在校长办公室等你呢,我突然想到了。
  ——你是……你是为郭局长来的?江远澜的神情一下子冷了。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走吧,你告诉郭局长,就说我死了,拜托!”江远澜的话冷若冰霜。他负气地抱着枕头,一边拍打着枕头上的尘土一边指着枕头上一圈又一圈的口水印子说:“你怎么偷偷在别人家睡觉,还流出口水?难道我晚上开多长时间的会,你就可以睡多长时间吗?你睡得够甜的啊!”江远澜情绪喜怒无常,说冷就冷,那一刻,我的心被刺了一下。可是,当我又看到江远澜沉郁憔悴的脸时,和蔼甚至乞求地对江远澜说:“你去嘛,求求你了,要不我怎么交差呀!”边说,边双手推着他的背向门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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