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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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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最后,他说到了他家的画廊,两人不由都静默了一下。
我爱比尔
06
停了一会,马丁说: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乡下人,我们喜欢一些本来的东西。本
来的东西?阿三反问道,她觉出了这话的意思。马丁朝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说:
就是我的手摸得着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的。阿三也伸出手,却摸在她侧面的墙上:
假如摸着的是那隔着的东西,算不算呢?马丁说:那就要运用我们的心了,心比手
更有力量。阿三又问:那么头脑呢?还需不需要想象呢?马丁说:我们必须想象本
来的东西。阿三便困惑了,说:那么手摸得着的,和想象的,是不是一种本来的东
西呢?马丁笑了,他的晒红的脸忽然焕发出纯洁的光彩:手摸得着的是我们人的本
来,想象的是上帝的本来。
现在,阿三觉得和马丁又隔远了,中间隔了一个庞然大物,就是上帝。这使得
他们有了根本的不同。一切在马丁是简单明了的,在阿三却混淆不清。阿三不由地
羡慕起马丁,可她知道她做不了那样,于是便觉着了悲哀。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轮渡到了浦西,然后在一条曲折的弄堂里找到一家面店。
面店设在老式石库门房屋的客堂间里,天井里也摆了桌子,大门口亮着一盏铁罩灯。
楼上和隔壁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已吃过晚饭,开着电视机,频道不同,声音就
有些杂沓,又掺着电风扇的嗡嗡声。弄堂里有人摆了睡榻乘凉,聊天或者下棋。他
们各人吃一碗雪菜肉丝面,要的破是老板嘱邻居小孩临时到弄堂口买来的。他们
碰了碰杯,忽然会心地笑了。这一天,虽然没有任何结果,可是,两人却都过得很
满意。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在外滩分手的时候,阿三照往常伸手握别,马丁却说:不,我们应当按法国式
的。说着,上前在阿三两颊上亲了亲。阿三看着他弓下瘦长的身子,钻进一辆夏利
小车。然后,车开走了,融进不夜的灯火之中。阿三没有回浦东,而是转身跳上一
辆公共汽车,向市区去了。
女作家的家里开着空调机,阿三一进去便感到沁骨的凉爽,心也安静了。女作
家一个人在,穿着睡衣看电视,问阿三怎么多日不来,是不是有了奇遇?阿三不说
话,只一杯杯地喝水,方才面条里大量的味精.这时候显出效果来了。喝了半天水,
阿三放下杯子,问了女作家一个关于宗教的问题:上帝在什么地方。女作家戏谑道: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阿三就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己造作了。这也就是女作家可
爱的地方,她不虚假。女作家又紧逼着阿三问有没有奇遇。阿三很想和她谈些马丁
的事,可是一张嘴,说的竟是比尔。她说:比尔,你知道吗?美领馆的那个文化官
员。女作家说:怎么不知道,他早已调任韩国了。阿三说:我和他有一段呢,你看
我英语说得这样,从哪里来的?就从他那里来的。
女作家认真起来,注意地听着。阿三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她说着比尔和她
的恋情,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隔一会儿就须重复一句:怎么说呢?她真的找不
到合适的词汇,可以把这段传奇描述得更为真实,好叫人信服。一切都像是叙述一
部戏剧,只有结尾那一句是肯定无疑,有现实感的,那就是,比尔说:我们国家的
外交官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这是千真万确,也因为它,女作家相
信了阿三的故事。
阿三说完了比尔,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空虚感。她怀着恐惧想道:她现在什么都
没有了,倘若没有新的事情发生,而且,难道她真的能够忘记比尔吗?她沮丧起来,
在沙发上蜷起身子,一言不发了。她感到了这几天受热和奔波的疲乏,喉咙剧痛起
来。她怕她要生病,就向女作家讨几片银翘解毒片。女作家递给她药时,她抬起可
怜巴巴的眼睛,说:你看我能有一天出去吗?
女作家把药片重重地往她手心里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出去,出去有
什么好?停了一会,她缓和下口气,说:阿三,我送给你两句话,有意插花花不发,
无心栽柳柳成荫。
第二天,阿三到马丁住的酒店去。马丁已经站在大堂里等她,看见她到,便很
高兴地迎上前。阿三感觉到这一天过后,马丁对她产生的亲切心情,心里有些感动。
马丁拉着阿三的手问,今天去什么地方。他觉得阿三有权利安排他的一切。原先,
阿三是不打算让马丁和其他画家见面的,可是昨天过来之后,她的计划变了。她晓
得马丁不是欣赏他们这些画家的人,他和以往的画商不同,所以也没必要垄断他了。
并且,她想到马丁花了这么多法郎来到中国,应当看得再多一些,也不致显得自己
太小气。于是她就向马丁宣布今天去看另外一些画家的画。然后,他们出发了。
马丁与比尔相比如何呢?阿三问自己。在这矗立着孤零零的柏树的丘陵地带,
马丁和比尔一样显得朦胧,含糊不清。好像只是两个概念,而没有形象。阿三动了
动身子,长久的坐车使她感到疲乏,风景又是那样单调。这时她注意到隔一条走廊
的邻座上,那两个女劳教的脸上有奇怪的笑容。她不解地顺着她们低斜的目光看去,
见其中一个正暗暗地做着一个下流的性交的手势。阿三感到了作呕,收回目光,扭
过脸去。其实,在拘留所的日子里,她对将要面临的生活,已经有所了解,做好了
准备。
穿过茫然,马丁的眼睛还是浮现起来了。同样是蓝色的眼睛,却也不尽相同。
比尔是碧蓝的,是那类典型的蓝眼睛,像诗里写的那样;马丁却是极浅淡的蓝色,
几近透明。两人都是高大健壮的,但比尔匀称,似乎身体的各部位都经过了严格的
训练,而使其发育完美,比例合格;马丁则像是一棵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树,歪歪
扭扭,却很有力量。比尔自然更为英俊漂亮,像个好莱坞的明星;马丁却更接近天
籁,更为本质。似乎,比尔是个从试管里培育出来的胚胎长成的,马丁却是一千代
一万代延续下来的生命果实。而正因为马丁是这么一种自然的生物,阿三便觉着更
加隔膜了。连他的吸引也是隔膜的。比尔的世界是大的,喧腾的,开放的;马丁的
则是宁静,偏僻,孤立,接近它的道路更为曲折。
他们的爱发生在最后的三天之内。这确是称得上爱的关系。这三天里,他们一
天比一天亲密。尤其是马丁,因为知道他们一定是要分离,流露出的情感更为强烈。
阿三却要比他乐观,因她抱着事在人为的希望。她留宿在马丁的房间,“请勿打扰”
的牌子从傍晚直挂到次日中午。马丁人在旅途,知道这爱情的宿命,不会有任何结
果。他对阿三难以释手,他连连地说“我爱你”,好像要以爱来拯救一切。阿三想
到,她等比尔说出这句话,结果是在马丁这里听到,人事皆不同了。可她心里也是
欢喜的。她是相信爱的,和比尔不成,是因为比尔对她不是爱,可是,“马丁爱我”。
他们百般缱绻,然后累了,便一同睡去。有时马丁先睁开眼睛,看着阿三的中国人
的脸在窗帘透进的薄光里,小而脆弱,纤巧的鼻翼看不出地翕动着,使那轮廓平淡
的脸忽显得生气勃勃。他想起在他遥远的家乡,那一家中国餐馆里,有一幅象牙的
仕女图。中国人的脸特别适合于浮雕,在那隐约的凹凸间,有一股单纯而奥妙的情
调。他真是爱她,他忍不住要去吻她,把她吻醒,再缱绻个不够。
管是有这留宿的三晚,阿三仍然感觉与马丁是一倡神上的恋爱,保持着特
别纯洁的气息。他们像姐弟一般搂抱着睡觉,又像姐弟一般手牵手地逛街。马丁的
那双大手啊,流露出多少虔诚。它是笨拙的,因知道自己笨拙,便小心翼翼。光凭
这双手,阿三也知道:“马丁爱我。”看见马丁过于瘦长的四肢,阿三忍不淄要
去胳肢他,于是他便像落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手脚,将近旁的东西都打落在地。
阿三笑着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说男人怕胳肢,就怕老婆。马丁笑着说:我
不怕老婆,我怕阿三。听到这话,阿三的心就沉了沉。趁阿三走神,马丁也去胳肢
她,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马丁有点扫兴,可是接触阿三的身体使他温存。他把
阿三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这像浮雕似的细致的眼睛里,有一些模糊的神情是
为他不能了解,这触动了马丁,于是他又伤感起来。
他抱着阿三,阿三也抱着他,两人都十分动情,所为的理由却不同。马丁是抱
着他的一瞬间,阿三却是抱着她的一生。马丁想,这个中国女孩给了他如此巨大的
感动,虽然她画得一点也不对头。阿三想这个法国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尽管他摧
毁了她对绘画的看法,她可以不再画画。一个是知道一切终于要结束,一个是不知
道一切是不是能开始,心中的凄惶是同等的。马洞阿三,觉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如同幻觉一样,捉也捉不住了。阿三看马丁,却将他越看越近,看进她的生活,没
有他真的不行。马丁说:阿三,你是我的梦。阿三说:马丁,你是我的最真实。他
们彼此都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被自己的心情苦恼着。
太阳一点一点下去,又一点一点起来。它在房间的固定的一点上慢慢地收住它
的光,又在另一点上伸延着它的光。即使隔着窗户上的纱帘,它也能穿透进来。这
真是催人落泪的。
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了,马丁终于要收拾他的行李了。房间里东一摊西一摊的,
他的东西,渐渐地收拢起来,渐渐的就好像没有住过马丁的样子。马丁的剃须刀,
香水,马丁的旅游鞋,马丁的衬衫,全都装进了房门边的两个大包里。那两个大包
却还是空空的,有许多空余。阿三忽然说:把我装进这里,带我一起走吧!马丁说:
我要把你揣在我的口袋里带走。他把阿三的话当做了离别前恋恋不舍的情话,可阿
三却一不做二不休,她抓住马丁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马丁,带我走,我也要去你
的家乡,因为我爱它,因为我爱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马丁听懂了。他的眼睛
变得冷静了,却依然十分的诚实。他握住阿三的小手,送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透
明皮肤底下的蓝色脉络,然后说:阿三,我爱你。听了这话,阿三的身于向他近了
一步,昂起头,焦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淡得几近无色,那里有着什么呢?
马丁接着说:可是,阿三,我从来没想过和一个中国女人在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
为什么?阿三脱口而出。她知道这问题无聊,不会有结果,可她却急于听到马丁的
回答。马丁沉思了一下,说:因为,这对于我不可能。这就是马丁的魅力,他的回
答,总是简朴到了极点,简朴到了真理的程度。
阿三垂下了手,马丁也松开了她的手。此时,两人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一
个美好的记忆还没有形成就已经破碎了。彼此都猜错了心思,本来的相互理解,现
在变成了不理解。都有些委屈,又不便诉说。于是就沉默着。最后的时间在沉默中
度过。马丁的中国之行在这最后的时刻变得不堪回首,带着毁于一旦的痛切之感。
于阿三来说,却几乎是痛及她的整个人生。她想:比尔不和她好,是因为不是爱她,
马丁爱她,却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
最后,就要走出门了,两人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可是,都体会到这动作里的
虚假。似乎,在这一刻里,两人都认识到自己的义务:要将这场恋爱画上一个句号,
使之善始善终。两人都极力不流露自己的失望,热烈地亲吻着,心里却感到了疲惫。
因此,一旦分手,就都感到如释重负。阿三甚至没有送马丁到机场,只在酒店门口
看他坐进出租车,与他挥手告别。她几乎是急着要与他离开。但这只是当时,仅仅
过了一分钟,阿三就后悔了。她差一点就要跑回酒店门口,再要一辆出租车,赶往
机场。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来得及。然而,她努力克制住了。
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和马丁在一起的情景便涌上心头,历历在目。这二十天
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天气依然那样炎热,看不见转凉的希望,可是马丁已经走了。
阿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了马了温存的大手,是这样搀着她的小手,走在这人
车熙攘的马路上。这时候,马丁从出租车的窗口望着烈日下赶路的人们,也在想着
阿三。他知道这一生中再也不会遇见这姑娘了,不由心如刀绞。
马丁走后给阿三来过两封信,阿三一封也没有回。信封上的那个陌生的法国地
名,于她是海角天涯。她知道那是欧洲的腹地,有着几百年不变的纯真的血统,它
忠实地驻守在法国,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她没什么要对马丁说的,说什么都无济于
事。谈爱吗?算了吧,这是近乎奢侈的消遣,拿自己的感情做游戏。马丁的热情和
忧伤,都扇不起阿三的心了。她甚至不懂他到底要什么。看他将他们的关系比作永
恒中只能相遇一次的行星,是永远的瞬间,阿三便笑了,心里说:什么叫“永远的
瞬间”?话是分开来说的,他,马丁,还有比尔,都是永远,而阿三就是瞬间。阿
三把马丁的信都撕了。
∩是,有一件事却激怒了阿三,使她平静不下来。那就是,阿三再不能画画了。
马丁的全盘否定,在一个重要的节骨眼上,打中了她。她想:马丁,你不负责任!
马丁把她苦心建造的房子拆毁了,他应当还她一座,可是没有,他就这样拍拍屁股
走了,留下阿三自己,对着一堆废墟。比尔走的时候,阿三能画画,马丁走了,她
却连画画也不能了。阿三虽然没有像爱比尔那样爱马丁——这是她经过比较得出的
结论——但是马丁却比比尔更加破坏阿三的生活。
我爱比尔
07
天气终于有了凉意。阿三挂在窗前的一只叫哥哥,渐渐声气微弱。阳光变得稀
薄透明。房子前后的新楼也平地而起了。远处,有一只塔吊,在有雾的夜晚,那升
降臂上的一盏灯,穿过雾障看着阿三,像一只夜的眼。这景色有一种纯洁的,但也
是虚空的意味。午后时分,天空积攒着雨云,蜻蜓飞进房间,在突然变暗的黄昏样
的光线里飞翔,翅翼闪着幽光。阿三想起马丁说的“本来”的概念。她静静地向昏
昧的暗中伸手出去,似乎有蜻蜓飞行搅起的气流掠过手心。这就是“本来”吗?天
已经暗到了这样的地步,如同黑夜一样,雨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气压变得很低,呼
吸都有些困难。雨马上就要下来了,甚至隐隐地听见有雷声,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滚
动。可是忽然间,雨云露出了边缘,阳光从那边缘里射了出来,天又亮了。这时候,
才看见雨云原来是在飞速地奔跑,由于面积实在太大,要跑许久才可从头顶跑开。
雷电终于没有来临,大雨也过到别的区域,蜻蜓飞走了。那接近于“本来”的幻觉
也消逝了。
阿三躺在她的床上,看着窗口的景象。房间里堆着她的没卖出的画,几乎可代
表这几年的美术史。没有人上门,人们都知道阿三和一个法国画商打得火热,眼看
就要传开阿三去法国的流言。
现在,阿三已经划进专门为外国人准备的那类女孩子,本国的男孩子放弃了打
她们的主意。这就是阿三至今没有遇上一个中国求爱者的缘故。她生活在一个神秘
的圈子里,外人不可企及。谁也无法知道她们日常起居的真实内容,那就是有时候
在最豪华的酒店,吃着空运来灼新鲜蚝肉,有时候在偏远的郊区房子,泡方便面吃,
只是因为停电而点着蜡烛。她们的时装就挂在石灰水粉白的墙上,罩着一方纱巾。
还有她们摩登的鞋子,东一双,西一双的。
无所事事,阿三很想去找女作家。可是她似乎很感惭愧,她的新故事结束得太
快,不值得一提。她想起那晚在女作家的客厅里,她的表现是让人有所期待的。她
就没有去找她。
这样懒散地度过两个月之后,阿三终于囊中如洗。她这才强打精神去寻找挣钱
的途径。上海宾馆对面有一家旅游品商店,老板是她的朋友,曾经向她收购过水彩
画和油画,以风景和静物为主。她当时因卖画正走红,自然嫌那收购价低了。但是,
现在,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找他。她梳洗了一番,吃了最后一包方便面作早饭,就
出门去搭轮渡。十月的高朗的天空,使阿三振作了精神。风是爽利的,将她一身的
隔宿气扫尽。阿三气色看上去还不坏,心事已经沉淀下去,要有新开头的样子。她
甚至已经在考虑将要创作的题材。她想她离开学校之后再也没有去写生过,出外写
生的情景来到眼前,便有些兴奋。这样,她又看见了浦西的建筑。江边的绿化地带
有老人在做操,还有孩子。经历了这样的骚动的时期,她几乎怀疑还有没有和平的
生活。现在,这情景给了她肯定的回答。阿三愉快地想到,去过旅游品店之后,就
到女作家那里去蹭一顿午饭,对,要敲她一次竹杠,逼她去红房子。
阿三乘上电车,街景都是令人愉快的。商店刚刚开门,第一批顾客拥进店堂。
地面上洒过了水,湿漉漉的,转眼间便干了。阿三的心情这样开朗,以致到了旅游
品店,发现这店早已几经转手,竞也没感到太多的沮丧。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并不
认识阿三的朋友,阿三就又举出四面八方好几位熟人的名字,以期与女老板搭上关
系。只有一个得到她模棱两可的回应,她所说的那名字与女老板知道的有一字之差,
阿三承认也许是她记错了。这样一来,就好说话些。可是,此时阿三却发现店堂里
已不再出售油画和水彩画,多是些磁砖画,还有俗丽的玻璃画。她就问女老板为什
么不再卖油画和水彩画,女老板说那些东西卖不出好价钱,画家要的价又很高,索
性算了。阿三就说:我给你画怎么样?女老板很厉害地说:我又没看见过你的画,
怎么好说呢?阿三说:我给你画一幅,但你要先给我些定金。女老板就笑了:我没
看见过你的画,怎么好给你钱?阿三就说:某某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连
这点信任也没有吗?阿三开着玩笑,然后转身出了店门,心里说:你要我画我还未
必卖呢。
阿三站在林荫道上,秋天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落在她身上,她感到身心都是轻
盈的。新洗的头发直垂到腰下,合起来不过一指头粗细,披开来却千丝万缕。头发
的凉滑感觉传到了全身。她穿一条旧的齐膝剪去、露着毛边的牛仔裤,黑色高领线
衫的袖口则是从颈下开始,两个肩膀完全袒露着,脚上是一双细跟羊皮镂空凉鞋。
她的样子显得很新颖,过路人都要驻足回望。
现在,我要去什么地方呢?阿三想。这个思索一点没有使她茫然,她心里是清
晰和坚定的。是的,她谈不上有一点茫然,只不过是没有地方去。
她在树荫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并不盘算什么。她感到身心那么舒畅,脸上浮起
了微笑。身后旅游品店的女老板透过玻璃门看她,似乎也在等待着,看她将去什么
地方。她将这女孩子划为某一类人中间。在这里开店的日日夜夜,她见多识广,人
们大多逃不出她的判断。
阿三细长的发梢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她用一个小玻璃珠子坠住它们,使它们不
致太过扬起。她的细带细跟镂空鞋有一只伸下了街沿,好像一个准备涉水的人在试
着水的流速和凉热。她的身姿从后看来,像是一个舞蹈里的静止场面,忽然间她的
身体跃然一动,她跨下了人行道,向马路对面的宾馆走去。女老板的脸上浮起了微
笑,似乎是,果然不出她所料。
阿三走进大堂,左右环顾一下,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早上的酒店,正处在一种
善后和准备的忙碌之中。清洁工忙着打扫,柜台忙着为一批即将离去的客人结账,
行李箱笼放了一地。咖啡座都空着,商店刚开门,也空着。在玻璃门外的阳光映照
下,酒店里的光线显得黯然失色,打不起精神。阿三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架在另一
条腿上,悠闲且有事的样子。她的眼睛淡漠而礼貌地扫着大堂里忙碌着的人和事,
是有所期待却不着急。她的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座,她和比尔来过这里,是在
晚上,那弹钢琴的音乐学院的男生心不在焉,从这支曲子跳到那一支。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阿三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阿三收回目光,冷着脸什么也
不说的,只是朝一边动了动身子,表示允许。那人便坐下了。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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