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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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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走过来问,阿三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阿三收回目光,冷着脸什么也
不说的,只是朝一边动了动身子,表示允许。那人便坐下了。这时候,一圈沙发都
已坐满,人们脸对脸,却又都躲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有着仇似的。阿三对面是一对
衣着朴素的老夫妇,他们很快被一个珠光宝气的香港女人接走了。香港女人说着吵
架般的广东话,老夫妇的脸上带着疏远而害羞的表情,三个人朝电梯方向去了。他
们的位子立即被新来的两个男人填上了。阿三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人,
派头倒不坏,却全叫那一身灰色西服穿坏了。说是西服,可跨肩和后肩,以及袖口,
全是人民装的样子。膝上放一个人造革的公文包,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他对
面,也就是阿三右侧的单人沙发上那一位则正相反,脖子上了轴似的,转动个不停,
虽是坐着,却给人翘首以望的感觉。好几次,他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手已经挥动
起来,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最后,才发现认错了人。
阿三看见,前边一圈沙发上并没有坐满,一些外国人宁可站着,也不愿挤在一
起。甚至本来坐着的,一旦旁边有人落座,也立即站起走了开去。阿三愤怒地想到,
中国人连汽车上一站路的座位也不愿放过,而要争个不休的恶习,并且发现这么团
团坐成一圈,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滑稽景象,便想站起来也走开去。可是再一想
为什么是她走,而不是别人走?就又坐了下去。这时再一抬头,发现左右对面都换
了新人,连坐在她身边的那位也换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
大堂里开始热闹起来。人的进出频繁了,隔壁咖啡座有了客人,大声说话,带
了些喧哗。自动电梯开启了,将一些人送去二楼的中餐厅。一阵热闹过去,大堂重
新安静下来。不过与先前的安静不同,先前是还未开场,这会儿却已经各就各位。
阿三身边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都空下了,咖啡座又归于寂静,自动电梯兀自运作,
没有一个人。柜台里也清闲下来,一个个背着手站着,清洁工在角角落落里揩拭着,
有外国小孩溜冰似地滑过镜子般的地面,转眼间又没了人影。阿三依然保持着悠闲
沉着的姿态,只有一件事叫她着恼,就是她的肚子竟然叫得那么响,又是在这样安
静的中午,几乎怀疑身后不远处那拉门的男孩都能听见了。一个男人在阿三对面沙
发上坐下,看着阿三,眼光里有一种大胆的挑衅的表情,阿三装作看不见,动都没
动,那人没得到期待的回应,悻悻地站起身,走了。阿三敏感到,大堂里的清洁工
和小姐,本来已经注意到她,但因为那男人的离去,重又对她纠正了看法。
停了一会,她站起身来,向商场走去。她以浏览的目光看了一遍丝绸和玉石,
慢慢地踱着,活动着手脚。人们都在吃饭或者观光,这一刻是很空寂的。虽然饥肠
辘辘,可是阿三的心清没有一点不好。她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窗,
却是两个世界。她觉得,这个建筑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玻璃罩子,凡是被罩进来的
人,彼此间都隐藏着一种关系,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呈现出来。她走到自动电梯口,
忽然回过头,对着后她一步而到的一个外国人微笑着说:你先请。外国人也客气道:
你先请。阿三坚持:你先。外国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到她前面上了电梯。阿三
站在外国人两格梯级之下,缓缓地上了二楼,看着那外国人进了中餐厅。她在二楼
的商场徜徉着,看着那些明清式样的家具和瓷器。
她没有遇上一个人。
当她再回到大堂,她原先的座位已被几个日本人坐去,她也乐得换换位置,便
来到另一圈沙发前,仍然挑了一具双人沙发坐下。这一回,她的神情更加轻松,带
了股勃勃的生气。她一扫方才的冷漠和悠闲,脸上浮起亲切可爱的笑容,使人觉着
她有着一些按捺不住的高兴事,她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这高兴事。大堂里的大
钟已指向一点,用过餐的人从自动电梯上下来。又到了一个外国旅游团,拥满了大
堂,柜台里重新忙碌起来。外国人的合着浓重体味的香水气,顿时充满了空间。阿
三喜欢这样的气氛,乱是乱了点,可却有些波澜起伏的。她已经不再感到肚饥。她
向旅游团里的一个老太说了声“哈啰”,她正摸索过来坐下歇歇脚,她也对阿三说
了声“哈啰”,因为初到这个国家而受到欢迎心感愉快。阿三又问她是从哪里来,
她回答说:美国。正要继续攀谈,却听导游在招呼集合,老太只得归队去。阿三很
怜悯地看着她蹒跚的背影,说:祝你好运。
这时候,她听见耳边有一个男声用英语说:劳驾,小姐。起先她不以为是对她
说,可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逅:劳驾,小姐。她这才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位
亚洲脸形的先生,系在长裤里的T恤衫上印着“纽约”的字样。他面色白净,头发剪
得很整齐,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你是在叫我吗?阿三用英语问。那先生点点
头,阿三就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他微笑着说:我能否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三头一偏,说:你猜。日本,那人猜。阿三摇头。香港,那人又猜。阿三还是摇
头。那么,美国,那人再一次猜道。阿三就说:保密。那位先生笑了,他绕到沙发
前来在阿三旁边坐下,阿三嗅到他嘴里口香糖的薄荷气味,十分清爽。
阿三已经断定他是一个亚裔的外籍人,中国男孩很少有这样清明的脸色,干净
整洁的发型,和文雅的笑容。并且,她注意到他长得十分端正清秀。阿三等着他提
出邀请,邀请她去那边咖啡座坐坐。在她看来,这是起码的礼节,当一个男人主动
搭识一个女人。他却好像忘了有咖啡这回事,而是和她一个劲地攀谈下去。他和她
说上海这城市的美丽,外滩有些像纽约,人也很开放,很国际化。阿三则故意反着
他来,说这城市又脏又挤,人也粗鲁,踩了你的脚还要骂你不长眼。他则很具历史
态度地说:那是因为十年“文化大革命”破坏了文明的缘故。阿三却反问:“文化
大革命”顾名思义不是应当对文明有益,建设新文明吗?那先生耐心地向她解释
“文化大革命”的实质,阿三便想:这一位倒是听了不少中国的政治宣传。她知道
有这么一类外国人,比中国人更理解中国。就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她有意对他
亲切而稔熟,好使柜台那边的小姐认为,她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一个老朋友。
等他终于说完,阿三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听起来,你就像个中国人。他谦虚地
说:我就是个中国人,阿三等着他的下一句,“不过是出生在国外”,好再去讥讽
他的中国心,可那下一句却是:我出生在上海。阿三倒是一怔,再看那人的微笑,
便觉带着些诡诈的意思。她沉下了脸,正过身子,往后一靠,说:我也是中国人,
出生在上海。他站起身,依然以温和礼貌的态度微笑着,说了声“再见”,便不见
了。阿三想着:难为他有这样的仪表,却不会请小姐喝一杯咖啡。而她忽然一转念,
想到他也许正期待阿三提出邀请,请他去喝咖啡呢!阿三实在觉得荒唐,并且愚蠢。
两个人还一句去一句来地说了一大通英语,直到最后一句“再见”,也是用的英语,
真好像两个外籍人似的。阿三这会儿才有些丧气,觉出了这大半天的不顺利。她恼
火地站起身,将放长带子的小皮包一甩,走出了大门。她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有
人叫:劳驾,小姐!这可是真正的美式英语,有些混沌的,她不由站住了脚步。
我爱比尔
08
一个外国人疾步向她走来,是那类面色慈祥的老外国人,你既可以叫他一声
“父亲”,又可以与他谈爱。这就是外国人的好处,他们那种希腊种的长相,就像
是一层浪漫的底色,无论何种身分,都可兼谈爱情。阿三等着他走近前来,准备问
他:我能帮你什么。结果却是,他对阿三说:我能帮你什么?阿三想都没想,脱口
而出道:请我喝杯咖啡。说这话时,她带了股怒气,将方才遇上的倒霉事,全怪罪
到这个老头身上,谁让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呢!老外国人说:很好。然后又问阿三,
去什么地方。阿三沉吟一会儿,想这酒店她是不愿再回去了,还是换一个好。于是
就带他进了邻近的一家老宾馆,上了二楼,在咖啡座就座了。
这宾馆的规模要小得多,客人也少,咖啡座只他们两个。阿三要了一客蛋糕,
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动声色的,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国人笑眯眯
地望着她,说她吃这么多甜食,为什么一点都不胖,简直是魔术。阿三并不回答。
她一直受理不理,方才的气还没有出完。老人又称赞阿三长得美,尤其是她的头发,
真是飘柔如丝啊!说着就伸手去抚摸她披在肩上的散发。阿三却将头一甩,头发滑
向了另一边。老外国人摸了个空,却并不生气,笑得更慈祥了。这时,阿三才觉得
气出得差不多了,心情开始恢复。她将餐巾纸铺开,摸出一支墨水笔,三笔两笔替
老外国人画了幅速写。她几乎没有看他,在她眼睛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彼此相像,
当然,除了比尔,还有马丁。她将画着速写的餐巾纸提起来,对着老外国人的脸。
老外国人很孩子气地叫起好来,说,简直是魔术。阿三说:我有许多这样的魔术,
你要不要,我们可以谈谈价钱。老外国人说:这样出色的魔术,应当由大都会博物
馆来收藏。阿三听出老外国人的滑头,就顺着他话说:那就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大都
会博物馆。说着把餐巾纸叠起来,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两人都笑了。
这时候,老外国人说:我叫乔伊斯,是美国人。阿三说:我叫苏珊,是中国人。
因为这是不必说的,于是两人又笑。这样他们就算是认识了。乔伊斯接着告诉她,
他住在美国的洛杉矶,开了一个加油站;儿女都大了,有的住在东,有的住在西,
妻子去年死了;本来他们约好等将来老了,把加油站卖了,就来中国旅行,可是没
想到,死神比将来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这才明白,将来其实是永远到不了,又
是永远在昨天的;过了一年,他便卖了加油站,到了中国,可是,他的妻子却永远
不会来中国了。阿三听出了神,她开始怜悯这个老乔伊斯,并且开始消除他们这种
邂逅方式里的天生的敌意。乔伊斯将领口里一个鸡心坠子掏出来,揭开盖,让阿三
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将脸凑近去,并没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过去,看见老头
领口里的脖颈上面长着斑点,起着皱,真是一个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
的同情。老人接着说他的妻子,是个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恳地劳动,抚育儿女,
协助丈夫,料理家务,她生前很想来中国,是因为中国熊猫的缘故,她是一个爱护
动物的女人,天性博爱。
阿三听着他的唠叨,心里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然而,
事情立刻结束了。老人忽然把话头打住,招手让小姐来买单,然后笑盈盈地对阿三
说,下午旅游团是去买东西,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看见阿三之后就想,也许
这位小姐会有兴趣听他谈谈,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上海人那么友善,
到处可以看见他们的笑脸,现在,他要赶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后去看杂技,那
里有熊猫。阿三有些发懵,不知该回答什么,乔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苏珊你真能
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没明白“苏珊”指的是谁,就跟着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找评论家,向他讨来彼此都已忘却的一笔拖欠的画
款,从此便两清了。
这一次酒店大堂的经验,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须搞
清楚,她期待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与外国人同饮咖啡?阿三当然回答:不是。可
是,喝咖啡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的,谁又能预料呢?也不排斥会是乔伊斯的
那种。天晓得他是不是叫乔伊斯,就好比天晓得阿三叫不叫苏珊。不管怎么说,和
乔伊斯的事情至少证明了事情的开头是可能的,只要事情开了头,总要往下走,总
会有结果。这样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点才过江到浦西。这一回,她坦然地走
进咖啡座,要了一杯饮料,然后,怀着新鲜的兴致望着四周。此时此刻,正是酒店
大堂活跃的时分。咖啡座里几乎满了一半,三三两两,有的高谈,有的低语。惟有
阿三是独自一人,但她沉着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约。这是幽
暗的一角,从这里望过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戏剧开幕前的喧哗的观众席,而这里是
舞台。大幕还未拉开,灯光还未亮起,演出正在酝酿之中。阿三心里很宁静。有人
从她身边走过,不是她期待的那类人,所以她无动于衷。周围的人与她无关,都在
说着自己的事,喝着自己的饮料,可就是这些人,这些低语,杯子里的饮料,咖啡
的香,还有那一点点光,组成了一种类似家的温馨气氛,排遣了阿三的孤独和寂寞。
这样有多好啊!她忘记了她的画,也忘记了比尔和马丁。因为这里除了有温馨的气
氛之外,还有着一种矜持的礼节性的表情,它将私人性质的记忆隔离了。
有外国人走过来,眼光扫过她,向她微笑。阿三及时做了反应,可是没有抓住。
那人走了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不一会儿,又来了他的中国男朋友。阿三就想:那
是个同性恋。
阿三高兴她对这里感到稔熟,不像那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带着拘谨和瑟缩的神
情,又穿得那么不合适,一件真丝的连衣裙,疲软地裹在她厚实且又下榻的肩背上。
她喝咖啡是用小匙一下一下舀着喝的,也犯了错误。有了她的衬托,阿三更感自信
了。她才是真正适合于此的。又有人来了,看上去像个德国人,严肃,呆板,且又
傲慢,阿三做着判断。他是单身一人,在隔了走廊的邻桌坐下了。小姐走过去,送
上饮料单,他看都不看就说了声“咖啡”,然后从烟盒里取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阿三站起来,向他走过去,问:对不起,先生,能给我一支烟吗?当然,他说,将
烟盒递到她面前。阿三抽出一支,他用他的打火机点上,阿三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两人隔了一条走廊吸着烟,谁也不再看谁。然后,他的咖啡送来了。小姐放下咖啡,
从他们之间的走廊走过。似乎是,事情的一些成因在慢慢地积累着,这体现在他们
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僵。
当阿三抽完一支烟,在烟缸里揿灭烟头的时候,“德国人”又向她递过烟盒:
再来一支?阿三谢绝了。两人相视而笑,神情放松下来。
先生从哪里来,德国吗?阿三问。美国,他回答。阿三就说:我错了。他问:
为什么以为是德国?阿三戏谑他说:因为你看上去很严肃。美国人哈哈大笑起来。
阿三心想:这就对了,一点小事就能逗乐他们美国人。美国人笑罢了说:你认识许
多德国人?不,阿三慢慢地回答道,我有过一个美国朋友,他和你非常不同,所以,
我以为你不是。美国人说:你的朋友到哪里去了?阿三将手指撮起来,然后一张开,
嘴里“嘟”的一声,表示飞了。美国人就表示同情。阿三却说不,她微微扬起眉毛,
表示出另外的见解,她说:中国人有句古话,筳席总有散的时候。美国人便不同意
了,说:假如不是筳席,而是爱情。这回轮到阿三笑了,说:爱情?什么是爱情?
他们这样隔着一条走廊聊天,竟也聊到了爱情。两人都有些兴奋,都有许多话
要说,可想了一会儿,却又都说不出什么来,就停住了。
停了一会儿,阿三问:先生到上海来观光吗?美国人回答说是工作,在某大学
里教语言,趁今天星期日,到银行来兑钱,然后就到了这里,又问阿三是做什么的,
阿三说是画家。问她在哪里学习,回说已经退学了,为什么,他问,不为什么,阿
三回答,又说,知道吗?贵国的明星史泰龙,在他十三年的求学生涯中,被开除过
十四次。美国人就笑了。
阿三很得意这样的对话,有着一些特别的意义,接近于创作的快感。这不是追
求真实的,这和真实无关,倒相反是近似做梦的。这是和比尔在一起时初时获得的。
当她能够熟练灵活地操纵英语,使对话越来越精彩的时候,这感觉越发加强了。这
个异国的,与她隔着一层膜的,必须要留意它的发音和句法的语言,是供她制造梦
境的材料,它使梦境有了实体。她真是饶舌啊,人家说一句,她要说三句。不久,
便是她一个人说,美国人则含笑听着了。他显然没有她有那么多要说的。他看上去
就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因为一个人在外工作,便更感寂寞,有人与他说话,自然
很欢迎。
时间过去了,吧台那边亮了灯,演出将要开场的样子。灯光下调酒师的脸,也
渲染了些戏剧的色彩。那边的形貌土气的女人早已与她的同伴走了,换上两个年轻
小姐,一人对着一杯饮料,相对无言。阿三忽然提议道:一起吃晚饭,如何?美国
人笑了,他正担心这女孩会一下子收住话头,起身告别,这一晚上又不知该怎么打
发,他说:很好,并且说他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餐厅,麻辣豆腐非常好。于是两人
各自结了账,起身走了,阿三感觉到那新到的两个小姐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背
上,吧台里的先生却低着头,摆弄他的家伙,什么都没有看见。
晚餐是各付各的账,按美国人的习惯。虽然阿三手头拮据,但她却因此有了平
等感。吃饭的时候,美国人告诉她,他的妻子儿女还在国内,倘若他再续职,就会
将他们接来。阿三对他的家事并不感兴趣,心想:我又不打算与你结婚,也正是阿
三漠不关心的表情,加强了美国人的信心。一走出餐馆,他就拉住阿三的手,说:
让我们再开始一场筵席吧!阿三想起方才关于筵席的话,险些笑出来,想这些美国
人都是看上去傻,关键时刻比鬼都精。阿三没有挣出她的手,抬头望着他的脸说:
什么筵席?他认真地回答:就是总要散的筵席。他似乎受不了阿三的逼视,转过眼
睛加了一句:我真的很寂寞。停了一会,阿三说:我也很寂寞。
后来,他们就到了他任教的大学专家楼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老套房,新近才修缮过。现代装潢材料使它看上去更陈旧了。那些塑
料的墙纸,单薄木料的窗帘盒,床头的莲花式壁灯,尤其是洗澡间的新式洁具:低
矮的淋浴用的澡缸,独脚的洗脸池,在这穹顶高大,门扇厚重,有着木百叶窗的房
间里,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捉襟见肘的局促感。阿三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新式却廉价
的吊灯,垂挂于昔日的装饰图案的圆心之中,嗅着房间里的气味,混合着男用科隆
水,烤面包和奶油香的气味。这使她想起她任家庭教师的那座侨汇公寓里的气味。
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她想起了比尔。
美国人被阿三所吸引,她在性上的大胆出乎他意外。相比之下,他倒是保守和
慎重的。有一时,他甚至以为阿三是操那种行业的女孩。可是又感到疑惑,阿三并
没有谈钱,连那顿晚饭都是一半对一半。当阿三套着他又长又大的睡袍去洗澡间冲
澡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为难着,要不要给阿三钱。最后决定他不提,等她来提。
可阿三并没有提,她走出洗澡间后,就专心地摆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盘腿坐在床上,
有一些清凉的水珠子溅到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在他的睡袍里显得特别小,因而特别
迷人。美国人忽觉得不公道,生出了怜惜的心情,他抱歉他说他不能留她过夜,因
为门卫会注意到这个,并且他们还是陌生人。阿三打断了他的话,说,她知道,理
完头发就开始穿衣服。等她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他叫住她,红着脸,说:对不
起,我不知道,是否……一边将一张绿色的美钞递了过去。阿三笑了,她沉吟了一
下,好像在考虑应当怎样回答,而美国人的脸越发红了。阿三抬起手,很爽快地接
过那张纸币,转身又要走,美国人又一次把她叫住,问他能否再与她见面。他说他
下个星期日也没有课,还会去他们今天见面的酒店。
阿三走出专家楼,走到马路上,已经十二点了,末班轮渡开走了,她去哪里呢?
这并没有使她发愁,她精神很好地走在没有人的偏离市区的马路上。载重货车哐啷
啷地从她身边过去,脚下的地面都震动起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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