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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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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是个男的,先就窘红了脸。医生问
了几个问题,就让她去小便然后检查。她出了办公室去找厕所,找了几圈没找到,
又不敢问,做贼似的。后来总算找到了,厕所里又有公务员在清扫。等人扫完,她
走过去,关上门,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刺鼻而来,不由地一阵搅胃。她对着马桶呕吐
起来,吐的全是酸水,刚擦过的马桶又叫她弄脏了。她又急又怕,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一流泪却引动了满腹的委屈,她几乎要嚎啕起来,用手绢堵着嘴,便咽得弯下腰
来,只得伏在厕所的后窗台_L。后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有谁家在瓦上铺了
席子晒米。太阳照着屋顶,也照着生了虫的米粒。有鸽群飞起,盘旋在天空,一亮
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瑶止了抽噎,眼泪还在静静地流。鸽群在屋顶上打着转,
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屋顶像海洋,它们像是海鸟。王清摇直起腰,用手帕擦干眼
泪,走出厕所,径直下了楼去。
  直到下午两点,萨沙才回到王琦瑶处,见她正给人打针,还有一个等着的。桌
上点了酒精灯,蓝火苗舔着针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来,堆在窗台上晒太阳。地板
是新拖过的,家具也擦过了。王琦瑶换了身衣服,蓝底白点的罩衣,头发也重新流
过,整齐地流向脑后,用橡皮筋扎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见萨沙进来,便问他
有没有吃过饭,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萨沙也不便发作,只得等着,却不知道
王琦瑶究竟是要做什么。那打针的一走,他就跳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的,问她是
不是不喜欢那医生。只见了一面就跑了,连招呼都没打。王琦瑶说她去了厕所再找
不到那间办公室,所以才走的。萨沙就说都怪他不好,说应当陪在她身边,给她作
向导。王琦瑶则说是怪她太笨,总是不认路。萨沙说不认路倒不要紧,只怕要认错
人。王琦瑶便不说了,只笑笑。停了一会儿,又问萨沙要不要吃饭,萨沙一扭身说
不吃,脖子上的蓝筋鼓出来,一缕一缕的。他这样子使王琦瑶又一次想到,他还是
个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逊要比他年长四五岁,却在欺他。她走过去,站在萨沙身后,
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又看他鸟羽似的发丝,很轻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两人都不说
话,停了一会儿,萨沙脸不看她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这话里是有着钻心的
委屈,还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瑶想她再委屈,其实也没萨沙委屈。可她是没办法,
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颜色是从哪里来。她说:
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萨沙不响。她又说:萨沙你
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下楼了。
  萨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这么一团糟。切莫以为
萨沙这种混血儿没有心肝,他们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瑶欺他,
心里有恨,又有可怜。他有气没地方出,心里憋得难受。他在马路上走着,没有地
方去,街上的人都比他快乐,不像他。眼前老有着王琦瑶的面影,浮肿的,有孕斑,
还有泪痕。萨沙知道这泪痕里全是算计他的坏主意,却还是可怜她。他眼里含了一
包泪,压抑得要命。后来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又饥又渴的。他买了一块蛋糕
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便只能站在柜台前吃。一边吃一边听有人叫他“外国人”,
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微高兴了一点。他喝完汽水退还了瓶,决定到他的苏联
女友处去。他乘了几站电车,听着电车铃响,心情明快了许多。天气格外的好,四
点钟了,阳光还很热烈。他走进女友住的大楼,正是打蜡的日子,楼里充斥了蜡的
气味。女友的公寓里刚打完蜡,家具都推在墙边,椅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鉴人。
女友见萨沙来,高兴得一下子将他抱起,一直抱到房间的中央才放下,然后退后几
步,说要好好看看萨沙。萨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地板上,人显得格外小,有点像玩
偶。女友让他站着别动,自己则围着他跳起舞,哼着她们国家的歌曲。萨沙被她转
得有些头晕,还有些不耐烦,就笑着叫她停下,自己走到沙发上去躺下,忽觉着身
心疲惫,眼都睁不开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是有些疲累的暖
意。还感觉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顾不上回应她,转瞬间沉入了睡乡。等他醒来,
房间里已黑了,走廊里亮着灯,厨房里传来红菜汤的洋葱味,油腻腻的香。女友和
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怕吵了他。房间里的家具都复了原位,地板发着暗
光。萨沙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女
医生,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人就
都笑了,还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轮车,
萨沙坐一辆,王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像已经忘
了王琦瑶,将先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见萨沙跟
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而是站在
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系,他觉着
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心情忧郁。过
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去化验间,再让
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心接受一切的样子。事情很顺利地进
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午,王琦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
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
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再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
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看
她一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是
有些大意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点了
菜,说了会地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说她
也并不知道,想来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瑶笑了,
说怎么好比呢?她体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却不好流
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萨沙说:
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萨沙却很正经,
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
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王琦瑶就说:谁家
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萨沙道:王琦瑶,你这“打家劫
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
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兀自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
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
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屁股,一会儿就站起要走的。
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了一下头,没回答。王琦瑶心里
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理所当然的
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瑶你这不是写我吗?萨沙虽然不发
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句:
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
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
待付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沙
说等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到医
院好了,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笑。萨
沙不依,无论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他虽是
不信王琦瑶会让母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
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他口袋二十元。
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呆,坐在那里,什
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师
母的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声,
大人教训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见对面
人家晒台上栽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也是被月
光的,好像能看见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磅礴,轰然
而下,呼然落地,要为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天空虽然狭窄
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
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
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
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
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
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
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
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
了一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
激起一点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
的,这才觉出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
见梧桐树的枯枝,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
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
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
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
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痴呢!有眼泪
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
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
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
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
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见了一点亮处。
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临深渊的
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都打着伞。
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她头脑
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
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
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沙你说的对,一个
人来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
划一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是
九点十分,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吗?
如不是她任性这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略,想
再晚就真来不及了。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
敲门,来推静脉针的、她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
事好去医院。越是急越找不着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
终于找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间,她的心定了一定,药水一点一点进入静脉,
她的情绪也和缓下来。最后那人按着手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着用脏的药棉和针
头,那一阵急躁过去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和懒惰。她听天由命,抱着凡事无
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是没办法,就没办法到底也罢了。已是烧午饭的时间,她走进
厨房,看见昨晚上就炖好的鸡汤,冷了,积起油膜。她捅开炉子,放上砂锅,然后
就去淘米,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总算赖住萨沙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
他的,萨沙要帮忙就帮到底吧!她嗅到了鸡汤的滋补的香气,这香气给了她些抓挽
着的希冀。这希冀是将眼下度过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是退到底,又是豁出去
的。
  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姨母是他从未见过的,
甚至只在几天前刚听说。连母亲都是个陌生人,更何况是姨母。他所以去见姨母,
是为了同她商量去苏联的事情。他决定去苏联是因为对眼下生活的厌倦,希望有个
新开头。他想混血儿有这点好,就是有逃脱的去处。这逃脱你要说是放逐也可以,
总之是不想见就不见,想走就走。

                           13.还有一个程先生

  与程先生故人重见,是在淮海中路的旧货行。这一年副食品供应逐渐紧张起来,
每月的定粮虽是不减,却显得不够。政府增发了许多票证,什么东西都有了限量的。
黑市悄然而起,价格是翻几倍的。市面上的空气很恐慌,有点朝不保夕的样子。王
琦瑶怀着身孕,喂一张嘴,养两个人,不得不光顾黑市。靠给人打针的收入只够维
持正常开销,黑市里的两只鸡都买不来的。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
里,是有一些金条,这些年都锁得好好的,一点没动过,作不备之需。如今似乎到
了动它们的时候,夜深人静,王琦瑶从五斗橱的抽屉里取出它来,放在桌上。电灯
照着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风的图案流露出追忆繁华的表情,摸上去,是温凉漠
然的触觉,隔了有十万八千年的岁月似的。王琦瑶对了它静静地坐了会儿,还是一
动没动地放回了原处。她觉着依然没到动它的时候,她实在说不准有多少过不去的
时刻在前面等着呢!她不如找几件穿不着的衣服送去旧货行卖了,放着也是喂蟑螂。
于是就去搬衣箱,打开箱盖,满箱的衣服便在了眼前,一时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
神,首先看见的是那一件粉红缎的旗袍。她拿在手里,绸缎如水似地滑爽,一松手
便流走了,积了一堆。王琦瑶不敢多看,她眼睛里的衣服不是衣服,而是时间的蝉
蜕,一层又一层。她胡乱拿了几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盖。后来,翻箱底就有些
例行公事的意思,常开常关的,进出旧货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门熟路起来。这一
日,她接到东西售出的通知,就到旧货行去领钱,正往外走,却听有人叫她,回头
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
程先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都有
些泪光,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正是站
在照相器材的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
那乱麻一团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相间是否依然如故。
程先生说:原来你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
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
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
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
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推来探去的,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
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群更是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
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
已是春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像顶着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
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王琦瑶说,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
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
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么错,何
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阳就到了头顶,
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满,第二轮
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到她那
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鸡
蛋。于是就去乘电车。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
片似地拉过,阳光一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也
暗了。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
栅栏生锈的,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匙
开门,看见了穹顶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程先
生开了门,她走进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世界。这世
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射着棕色的蜡光,灯架
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又古老又稚气
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
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来走去。她慢慢走
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绰约,看不清年纪的。她去
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太阳已经偏午,夹弄里的暗有些过来,
她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妆间,又去推暗房的门,手摸着
开关,一开,红灯亮了,聚着一点,其余都是黑,含着个心事般的,又还是万变不
离其宗的那个“宗”字。王流摇不知道,那大胜界如许多的惊变,都是被这小世界
的不变衬托起的。她立了一会儿,关上灯掩了门再往里走,这一间却是厨房了,煤
气灶边有张小圆桌,桌上已放好两付碗筷。饭还切在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蛋羹。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
有点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
没底似的,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
想十二年才见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
加起来大约也没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瑶见程先生看
她,便说:你别看我,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的一样。说到这话,
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强一笑,说;我知道你早
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
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她这话说得泼辣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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