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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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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定期来打蜡的,上足的蜡上又滴上了水,东一塌西一塌,也是没干透的样子。家
里的房门都是大敞着,且又房房相符,楼梯正在门口,人来人往,脚步纷沓,使她
家就像一条弄堂。尽管是这么南北通风,还是有一股无法散去的葱蒜味。已是十月
的天气,可几张床上都还挂着蚊帐,家具又简单,所以她家还像集体宿舍。家里用
了一个奶妈一个姐姨,两人站在后门口,面和心不利的表情,见有客人来,就随后
跟进房间,各站一隅,打量王琦瑶。两个大孩子七八岁的年纪,见了王琦瑶也是一
副莫测的神情,交头接耳,窃笑不已,然后煞有介事地进进出出。蒋丽莉的丈夫老
张不在家,墙上连张相片都没有,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的人。蒋丽莉家也没报皮尺,
让佣人去邻居家借,两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致说邻居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只能找了团线,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瑶心里记牢哪根线是裤长,哪根线是腰围或臀
围,小心地夹进布料,就说要走。蒋丽莉送她到门口,两个佣人也跟着。王琦瑶从
始至终都蒙头蒙脑的,不晓得天南地北,刚走出横弄,忽然身后冒出一声小孩子的
尖叫:阿飞!她一回头,便看见蒋丽莉那两个孩子逃跑的背影,心中更是惆然。
过了两天,蒋丽莉按约好的时间来拿裤子了。王琦瑶让她穿上试试,前后左右
都很合适,蒋丽莉很满意。王琦瑶却是不懂天都凉了,为什么还要做人造棉的裤子。
蒋丽莉说她喜欢人造棉的裤子,即便天凉了,也可以套棉毛裤来穿的。王琦瑶就更
不懂了,棉毛裤外面怎么能罩人造棉裤子。收好裤子,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闲篇。
是晚饭以后,孩子自己在床上玩着布娃娃。王琦瑶给蒋丽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
蒋丽莉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王琦瑶这才知道她手指上发黄的斑迹原来是香烟熏的。
问她怎么学会抽烟了,蒋丽莉反问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说不要,蒋丽莉非让她抽,
两人推来让去,笑作一团,好像又回到做女学生的时光。王琦瑶最后还是不抽,蒋
丽莉只得自己点上一支。王琦瑶看她抽烟的姿势,不由想起她的母亲,便问她母亲
怎么样了。蒋丽莉说老样子,死抱咨社会的一套不丢掉,自己苦恼自己。王琦瑶
又问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的少年。她从来没看清过他
的面目。蒋丽莉说也是老样子,不过总算自食其力,在中学教书,上班却是骑摩托
车来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惯。她那个家庭呀,真是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是这个时代
的旧箱底。王琦瑶觉着蒋丽莉的话也是将她捎带进去的,便有些不自在,话里有话
地问道,申请入党,让她王琦瑶这样的做证明人,能作数吗?蒋丽莉听了哈哈一笑,
然后向她解释了一通共产党的章法。王琦瑶听起来全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的,
听她说完,便又问了一句,如今有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呢?这话问出,蒋丽莉的神情
便暗淡了一下。然后她宽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瑶的无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说道,这
申请是在一个漫长时期内进行的,需要不懈的坚持和无条件的信任,是带有脱胎换
骨重新做人的含义,这不是由谁来允诺你的,共产党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
己,凭你的忠诚和努力。听她说着这些,王琦瑶恍您看见了那个对月吟诗的蒋丽莉,
不过那时吟的是风月,如今却是铁骨热血,有点献祭的味道。两种都带有夸张的戏
剧的风格,听起来总叫人不敢全信。但别人再是怀疑,蒋丽莉自己却是全心投入。
听她说完,王琦瑶便再无话可说了。
如今,蒋丽莉每过十天半月就会来王琦瑶处坐一坐,她对自己说是为了受人之
托。其实那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为对旧时光的怀恋,这个怀恋甚至使她忽略了王
琦瑶是她的“情敌”这一事实。但这是她不能正视的情感。她是要与!日时光一刀
两断的新人。因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瑶处总是带着生气的表情,好像是她
不情愿来,而不得不来。有时候她一言不发,王琦瑶问她什么,回答起来也是嫌恶
的样子。还有她比较和缓的时候,王琦瑶正与她闲聊,她却忽然间凛然起来,使人
陷入惶惑不安。她来总是使王琦瑶紧张,满心搜索着话与她说,一边准备着受她的
抢白,还要看她的冷脸。可是她内心里却并不讨厌蒋丽莉的来访,甚至还有几分欢
迎。于她来说,蒋丽莉也是旧时光的标记,王琦瑶是不排斥怀恋旧时光的。最要紧
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蒋丽莉面前,能持有一些胜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瑶可说
是输到底了,可比起蒋丽莉,却终有一极不输,那就是程先生。仗着这个不输,对
蒋丽莉再忍让,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瑶曲意奉承,内里却全是蒋丽
莉的退让,你说她能不气吗?论起来,王琦瑶是有些占了便宜卖乖,但也是可怜,
一无所有中的那么点便宜,能不让她炫耀炫耀?再说也不全是卖乖,蒋丽莉已经认
了输,让她气势上占个先,又有何妨?她们如此一进一退中,倒是有着至深的谅解,
甚至体贴,均是彼此不觉察的。
蒋丽莉的冷若冰箱里,却有一点和颜悦色,那是冲着王琦瑶的孩子来的。蒋丽
莉自己那三个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张的缩版,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身上永远散
发出葱蒜和脚臭的气味。他们举止莽撞,言语粗鲁,肮脏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
看见他们就生厌,除了对他们叫嚷,再没什么话说。他们既不怕她也不喜欢她,只
和父亲亲热。傍晚时分,三个人大牵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着天一
点点黑下来,然后父亲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现,于是雀跃着迎上前去。最终是肩上骑
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再址一个地回家。而这时,蒋丽莉已经一个人吃完饭,躺
在床上看报纸,这边闹翻天也与她无关的。老张的母亲每半年就从山东老家来住一
段,帮着照看孩子,料理家务。这时候,蒋丽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别好客,
家里永远坐满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亲戚,有的是隔壁的邻居。蒋丽莉昂然从他们
面前走过,彼此熟视无睹,那夹在人群里的三个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当她看
见王琦瑶的女婴,穿一身鹅黄色羊毛连衣裤,帽子下露出一缕柔软的额发,心里就
生出了喜欢。她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婴儿圆润的下巴,小脸上便绽开一个笑容,
真是如花盛开一般。婴儿总是能唤起温柔和纯净的心情,而人世是那么纷乱,蒋丽
莉又是乱麻中的一个结,多少的解不开理还乱。人其实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烦死的。
婴儿的世界却是简单的世界,当他们对我们笑的时候,那世界便打开了窗口。蒋丽
莉看着那婴儿时,心里确实有一刻平静。但她的烦乱心情使她脸上总带有紧张与暴
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时会哭。她去哄她,又总是越哄越哭,
她简直束手无措,心里是无比的沮丧。
王琦瑶直要等她实在没办法了才去解围,孩子在她手里三下两下就弄服帖了。
王琦瑶好笑地说:你这三个孩子都是白生了。蒋丽莉说:我虽然生了三个,却是头
一遭抱孩子。王琦瑶便有些感动,说:送给你做女儿吧!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亵渎
了蒋丽莉似的,赶紧添一句:就怕她没这个福气。蒋丽莉却不在意,反而说:要是
照耶稣教的规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瑶又脱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
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王琦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脸上
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亲的。这一回
轮到王琦瑶脸红了,红过了才说: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
孩子。孩子刚吃饱奶,眼睛一闭一开,十分安宁的样子,许多尴尬事便在这安宁的
眼光中变得自然和温和了。在春天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星期天里,蒋丽莉甚至硬拉来
程先生给她们和孩子照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有这孩子是多出
来的,打破了幻觉。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走在公园里,出于好心情而赞叹着花草
树木。这些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支撑不起似的,软弱和稀疏,虽
然处处流露出精心养育的迹象,却反而透出一股无奈挣扎的表情。只有看着孩子在
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学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娇嫩的小脚步,掩盖了草地的贫瘠枯萎。
各色各样的玩具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游戏。王琦瑶把孩子也放
下地来,三个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腾。
〉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
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一
起,不再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们
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王琦瑶
听说康明逊在与人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句,康明
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开,而是从
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明确
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如火如荼
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孩子在中间梗着,
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许多回忆都因她而起,打搅了
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
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又有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
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堂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
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为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
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
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
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她看他的
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便绕开这两种
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
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
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
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
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
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
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
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
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
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
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
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
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
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
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
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
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
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
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
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
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
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
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
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
往前去。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
空,才会发现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
源,为械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
气流,它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
色彩,滋养着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
夜晚的灯光,虽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
情有景,有物有人,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
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
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
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
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
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
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
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
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
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处见魅力。程先生不
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拿出手的,全都
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黑暗之中,
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一般的,
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协调
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
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
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
之后,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
烟消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
是漏进来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
城市的旧来,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沙
稠过一流,积淀着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
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
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
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
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
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
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
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
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
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
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
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
更是一个谜。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
么样的软体生物。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
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
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
来拍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
些怪腐,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
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
瑶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
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
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
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
它“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
可从来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
吓破胆的。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
暗的肤色,挑肥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降状况的退步,
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
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
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
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
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
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
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
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
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
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
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倏忽而去,荡
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是陌生人的身
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谩骂全被
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一个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
母亲出来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
心肠的老太太,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
完。王琦瑶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
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
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
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
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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