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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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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约的轰鸣声传
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
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
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
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只要有事干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
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
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的忧郁。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
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
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暴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但老也
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间尽够了。要
的是那刚开始的少数人的繁华,黑漆漆的夜空里,那一小丛灿烂,平整的蛋路路上,
一座欧式洋房,还有那万籁俱寂中的一点境蜒曲折的音响。说起来,其实就是那老
爵士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腊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们与老克腊处在事物的两极,
他们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这城市有网球场了,他们是第一批顾客;某宾馆进得保
龄球了,他们也是第一批顾客。他们是老克腊速体育系时的同学,以体育的精神独
领风骚,也体现了当今世界的潮流特征。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马,几乎都来自
于运动服装,而西装的老牌子“皮尔·卡丹”,却是在衰落下去。他们这一列人出
现在马路上的形象,多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有个姑娘,年发从头盔下飘起来,一
阵风地过去。迪斯科舞厅中最疯狂的一伙也是他们。他们以各种方式,总能结识一
个或两个外国人,参加在其中,使他们这一群人有了国际的面目,并可自由出入一
些国际场所。老克腊在其中是默默无闻的一个,没有建树的一个。别人热闹的时候,
他大多是靠边站,有他没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这寂寞,为这
个快乐新潮的群体增添了底蕴。所以,有他和没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呢,也
是需要有一个摩登背景衬底,真将他抛入茫茫人海,无依无托的,他的那个老调子,
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
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
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
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
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交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
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
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
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
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
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
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
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
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
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
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
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
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
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
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
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树
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
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
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
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
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
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
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
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
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
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
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
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
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
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
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
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
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乐
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十,
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就会有
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淘金地出
现精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乐团的首席
提琴手,记者,某共产党或国民党将领的子孙。他的派推就像一个小政协似的,许
多旧闻和新闻在客厅上空交相流传,可真是热闹。
  在这新区,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如林的高楼,窗户有亮有暗,天空显得很辽阔,
星月反而远了。低头看去,宽阔笔直的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车,成串的亮珠子。不
远处永远有一个工地,彻夜的灯光,电力打夯机的声音充满在夜空底下,有节律地
涌动着。空气里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风又很浩荡,在楼之间行军。那宾馆区的灯光
却因为天地楼群的大和高,显得有些寂寥,却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乐似
的。这真是新区,是坦荡荡的胸襟,不像市区,怀着曲折衷肠,叫人猜不透。到新
区来,总有点出城的感觉,那种马路和楼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横平竖直是讲道
理讲出来的,不像市区,全是掏心窝掏出来的。
  在新区的夜空底下,这幢侨汇房十三楼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消散了,音乐
声也消散了。这点快乐在新区算得上什么?在那高楼的蜂窝般的窗洞里,全是新鲜
的快乐。还没加上四星或五星级的酒店里的,那里每晚都举行着冷餐会,舞会,招
待会。还储留着一些艳情,那也是响当当的,名正言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
牌子。那里的快乐因有着各色人种的参加,带着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圣诞节,
圣诞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国还是外国。这地方一上来就显得有些没心肺,无忧
虑,是因为它没来得及积蓄起什么回忆,它的头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还用不着使用
记忆力。这就是一整个新区的精神状态。十三楼里那点笑闹,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只有开电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烦,这一群群,一伙伙,手里拿着酒或捧着花,涌进
和涌出电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腊来到时,已不知是第十几批了。门半开着,里面满是人影晃动。他们走
进去,谁也不注意他们,音响开着,有很暴烈的乐声放出。通往阳台的一间屋里,
掩着门坐了一些人在看电视里的连续剧。阳台门开着,风把窗漫卷进卷出,很鼓荡
的样子。屋角里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穿一件丝麻的藕荷色套裙。
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去,也没叫她
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才显出了年纪。
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手脚走过来的岁月,
唯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嘲,于是,王
琦瑶的名字便跃然而出。也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追根溯源来找王琦瑶,写一些报
屁股文章,却并没有引起反响,于是便销声匿迹了。到底是年经月久,再大的辉煌,
一旦坠入时间的黑洞,能有些个光的渣就算不错了。四十年前的这道光环,也像王
琦瑶的人一样,不尽人意地衰老了。这道光环,甚至还给王琦瑶添了年纪,给她标
上了纪年。它就像箱底的旧衣服一样,好是好,可是错过了年头,披挂上身,一看
就是个陈年累月的人,所以它还是给王琦瑶添旧的。唯有张永红受了感动,她起先
不相信,后来相信了,便涌出无数个问题。王琦瑶开始矜持着,渐渐就打开了话匣
子,更是有无数个回答等着她来问的。许多事情她本以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
连同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点点滴滴的,全都汇流成河。这是一个女人的风头,淮
海路上的争奇斗艳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澜的,
不就是抢一个风头?张永红据得出那光荣的分量,她说: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
她每一任男友介绍王琦瑶,将王琦瑶邀请到各类聚会上。这些大都是年轻人的聚会
上,王琦瑶总是很识时务地坐在一边,却让她的光辉为聚会添一笔奇色异彩。人们
常常是看不见她,也无余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场。有时
候,人们会从始至终地等她莅临,岂不知她就坐在墙角,直到曲终人散。她穿着那
么得体,态度且优雅,一点不扫人兴的,一点不碍人事情的。她就像一个摆设,一
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的,是真正的华丽,
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腊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见到王琦瑶的,他想:这就是人们说的“上海小姐”
吗?他要走开时,见王琦瑶抬起了眼睛,扫了一下又低下了。这一眼带了些惊恐失
措,并没有对谁的一种茫茫然的哀恳,要求原谅的表情。老克腊这才意识到他的不
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瑶,眼前便有些发虚,
焦点没对准似的,恍炮间,他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影。然后,那影又一点一点
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但这些细节终不那么真实,浮在面上的,它们刺痛了老
克腊的心。他觉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时间的腐蚀力。在他二十六岁的年纪
里,本是不该知道时间的深浅,时间还没把道理教给他,所以他才敢怀旧呢,他才
敢说时间好呢!老爵士乐里头的时间,确是个好东西,它将东西打磨得又结实又细
腻,把东西浮浅的表面光泽磨去,呈现出细密的纹路,烈火见真金的意思。可他今
天看见的,不是老爵士乐那样的旧物,而是个人,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事情竟是
有些惨烈,他这才真触及到旧时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旧时光的皮肉里穿行。老
克腊没走开,有什么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就端着一杯酒,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电
视。后来,王琦瑶从屋角走出来想是要去洗手间。走过他身边时.他微笑了一下。
她立即将这微笑接了过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来,他便对她说,
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饮料?她指了屋角,说那里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请她跳
舞,她略迟疑一下,接受了。
 ⊥厅里在放着迪斯科的音乐,他们跳的却是四步,把节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
激烈摇动之中,唯有他们不动,狂潮中的孤岛似的。她抱歉道,他还是跳迪斯科去
吧,别陪她磨洋工了。他则说他就喜欢这个。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觉出她身体微妙
的律动,以不变应万变,什么样的节奏里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种律动,穿越了时光。
他有些感动,沉默着,忽听她在说话,夸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风。接下来的舞
曲,也有别人来邀请王琦瑶了。他们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时目光相遇,便会心
地一笑,带着些邂逅的喜悦。这一晚是国庆夜,有哪幢楼的平台上,放起礼花,孤
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缓缓地舒开叶瓣,又缓缓凋零成细细的流星,渐渐消
失,空中还留有一团浅白的影。许久,才融入黑夜。
  自这次派推以后,王琦瑶还在几次派推上见过老克腊,他们渐渐相熟起来。有
一次,老克腊对王琦瑶说,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约是死于非命,再
转世投胎,前线未尽,便旧景难忘。王琦瑶问他有什么根据。他说根据是他总是无
端地怀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说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有时他走在马路上,恍惚间就
好像回到了过去,女人都穿洋装旗袍,男人则西装礼帽,电车“当当当”地响,
“白兰花买哦”的叫声鸟啼燕啦,还有沿街绸布行里有伙计剪布料的“嚷嚷”声,
又清脆又凛冽的,他自己也成了个旧人,那种梳分头、夹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职
的家有贤妻的规矩男人。王琦瑶听到这里便笑了,说家有贤妻是怎样的贤妻?他不
理王琦瑶,兀自说下去。说有一日自己照常乘电车去上班,不料电车上发生一场枪
战,汪伪特务追杀重庆分子,在车厢里打开了,从这头追到那头,不幸叫他吃了记
冷枪,饮弹身亡。王琦瑶就说:你这是从电视剧里看来的。他还是不理她,说,他
实是一个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却是那时的心。他说:
你看。我就是喜欢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候,舞曲响了
起来,两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瑶忽然笑了一下:要说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
却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说去就去了。听了这话,他倒有些触动,不知回答什么。
王琦瑶又接着说:就算那是一场梦,也是我的梦,轮不到你来做,倒像是真的一样!
说罢,两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腊说下一日清王琦瑶吃饭。王琦瑶见他是在扮演
绅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动,说:还是我请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请,自己
家的便饭,愿来就来,不来拉倒。
  到这天,老克腊早早地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王琦瑶择豆苗。王琦瑶还请了张
永红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长脚,他们是临吃饭才到的。这时,饭菜已上了桌,
老克腊已像半个主人一样,摆碗布筷的。因是请这样的晚辈,王琦瑶便不甚讲究,
冷菜热菜一起上来,只让个汤在煤气灶上炖着。张永红他们倒和老克腊不熟,见是
见过,名字和人却对不上号。彼此难免有些生疏,话也说不大起来,全凭王琦瑶从
中周旋。因是吃饭所以谈的无非是菜肴,王琦瑶说了几种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
尼的椰汁鸡,就因如今买不到挪酱,就不能做这样的鸡。还有广东叉烧,如今也没
得叉烧粉卖,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鹅肝肠,越南的鱼露……她对他们说,这就
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联合国开会似的,点哪一国的菜都有,那时候的上海,可是个
小世界,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看到,不过,话说回来,风景总归是风景,是窗户
外面的东西,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这根本其实
是不张扬的,不张贴也不做广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
么的变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里糊涂的,有些像食堂里的大锅菜;要知道,四十年
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来的。老克腊听出王琦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意思是告
诉他四十年前的内心,而他所以为的只不过是些皮毛。他晓得王琦瑶是在嘲笑他,
但也不觉得难堪,相反,内心还很欢迎这样的批评,这是带领他入门的。他还体会
到她的聪颖,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聪颖,没争得什么地位,像委屈似地隐忍着,没有
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并且多是为别人着想,少是为自己打算,其中怀着一股体贴。
是四十年后的聪颖所没有的。
  过后,他就经常来了。有一回来,是见张永红在请教王琦瑶做大衣,就在边上
听着。虽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细节,但其中却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于许多事
物的。想他原来是什么也不懂的,那唱片里的老爵士乐其实只是伴奏曲,或者画外
音,主旋律和内容情节却是在这里,别看那萨克斯管的装饰音千变万化,花哨得可
以,到底只是为引人注意,抢镜头的。而那真正为主的却不动声色,也很简单,甚
至相当朴素,是一颗平常心。他的眼睛从窗户望出去,是对面人家的窗口,关着窗,
不知藏着些什么,他想,那大约是罗曼蒂克的底蕴一般的东西。他在房间里慢慢地
走动,听见脚下地板松动的嘎嘎声,也是底蕴。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实
四十年前的罗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个角落。老克腊实在是个极有俗性的
青年,对那年头的风情世故,一点就通。是真的就逃不过他眼睛,是假的也骗不了
他。他几乎能嗅得到那样的空气,掺着梦巴黎的香水味和白兰花的气息。前者是高
贵,后者是小户人家的平实,带点俗气,也是罗曼蒂克之一种,都是精心种植再收
获的。前者虽是有着些超凡脱俗的想头,行起来还是脚踏实地。这是人间烟火的罗
曼蒂克,所以挺经久耐磨,壳剥落了,还剩个芯子。
  他和王琦瑶说:到你这里,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王琦瑶就嘲笑:你又有多少
时间可供得起倒流的?难道倒回娘肚子里不成?他说: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瑶听
他的转世轮回说又来了,赶紧摇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个家有贤妻洋行供
职的绅士。他也笑,笑过了则说:我在上一世怕是见过你的,女中的学生,穿旗袍,
拎一个荷叶边的花书包。她接过去说:于是你就跟在后头,说一声:小姐,看不看
电影,费雯丽主演的。两人笑弯了腰。这样就开了个头。以后的话题往往从此开始,
大体按着好莱坞的模式,一路演绎下去,难免是与爱情有关的,因是虚拟的前提,
彼此也无顾忌。一个是回忆,一个是憧憬,都有身临其境之感。有时会忘了现实,
还以为梦想是真,所编织的情节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说着说着竞伤感起来。王琦瑶
便说:行了行了,别当是真的了。他则说:我倒情愿是真。这一句话说出后.有一
刻静默无声。两人都有些尴尬,这才发现扯得远了。他到底年轻,不很善辞令,解
释了一句:我很爱那时节的气氛。王琦瑶先没说话,停了停才说:是啊,气氛是好
的,人却已经老掉牙了。他这便发现方才的话有了漏洞,再要解释也找不到词,不
由涨红了脸。王琦瑶伸手抚了下他的头发,说:你真是个孩子!他的喉头有点便,
不敢抬头,总觉着有什么事情是被误解了,又说不清,还有什么事情确实是他错了,
也是说不清。当王琦瑶的手抚上他头发时。他感觉到这女人的委屈和体谅,于是,
就有一股同情从心里滋长出来,使得他与王琦瑶亲近了。
  这样,他们上再坐在一起时,便不提这个话题,捡些闲事说说,也不错。话虽
少了些,但也不觉冷场,静着的时间,总有些什么垫底的。是那些新编的旧故事的
细节,不思量自难忘的。这一日,老克腊又要请王琦瑶吃饭,王琦瑶却是想答应也
没法答应,她心里说:这算什么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着说:这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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