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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cus)-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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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为父当然知道。”王韶不知是看到甘谷城的公文抄件后第几次叹气。

从韩冈能让自己一向心高气傲的次子如此敬佩,其才不问可知。不过,王韶对韩冈真正的了解,还是回到秦州城后。当日韩冈北去甘谷,而王韶先发了马递加急传信秦州,第二天又跟甘谷城的捷报信使一起返回。

裴峡谷中的一战,究竟是突发事件,还是不妙的征兆,这一点谁也不能确认,李师中和王韶都不会冒半点风险。而等王韶加急赶回秦州城,与李师中一起安排下人手调查裴峡谷后,再去收集关于韩冈的信息,如此一来,军器库一案便浮出水面。

以王韶的眼力和老道,当然不会被表面的文章所蒙蔽。穿过书写在文牍上的迷雾,韩冈自从离家入城后的一番作为,王韶已是了若指掌。身处绝境之中,竟然能在一夜之间,连杀三人,以至于翻盘获胜,逼死仇家。除此之外,两个原本是陈举一方的库兵,也不知韩冈是如何向他们称述利害,加以说服,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抛弃陈举,在案发之后,毫不动摇的站在韩冈这一边。

“杀伐果断,临阵勇决,又有苏张之辩。这韩三,论性子论勇武论才智,当不输旧年治蜀的张乖崖!”这是当日,王韶了解到了军器库一案的内情后,对王厚所说的一番话。

张乖崖,是太宗、真宗朝的名臣,乖崖是自号,本名是张咏。张乖崖以剑术闻名于世,据传言他少年游学时曾误入黑店。当店家要谋害他的时候,他拔剑斩尽店主一家老小,又放火烧屋,弄出了个无头的灭门公案来。

而他为崇阳令,崇阳县看管钱库的库吏偷了库中一枚钱币,张乖崖意欲杖责,而为库吏所诟骂。张乖崖不说二话,直接批了判词‘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便亲手一剑将其斩杀,那是绝对是豪侠的性子,即便放在侠客遍地的两汉,也不输人多少。而韩冈杀人不眨眼的脾气,与张乖崖比起来,也相差仿佛。

“如果此子能考个进士出身,说不定日后又是一位名臣。”这是王韶现在说的,只看韩冈病愈后,短短两个月间的一番作为,他的确有这份能耐。

韩冈如此人才,王韶当然想收归门下。但儿子王厚不争气,被韩冈诳得五体投地。如果这种情况下把韩冈招来,那就不是门客就能安抚得下,少说也要个官身才够。驴子还没开始拉磨,就给他吃饱草料,如此蠢事,王韶不愿去做。

只在伏羌北门匆匆一会,韩冈过于锋锐的眉眼,已经给王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由心生,韩冈装出再多的谦恭平和,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傲。所以王韶打算先磨一磨韩秀才的脾气和傲气,让他不敢奢求太高,再清理掉害过他的仇家,让他别无后顾之忧。这一打一拉,想来韩冈也该俯首帖耳。如果日后他办事得力,便荐举他为官,如果是言过其实的废物的话,也可以赶走了事。

王韶的盘算很精巧,剧本写得也很好,但他忘了韩冈虽算不上大牌,却也没有照着剧本演出的义务。王韶更没料到,韩冈还有着自己编写剧本的能力。

谁能想得到呢?韩冈到甘谷城不过数日,就能作出张守约可以名正言顺荐举他的功绩?!

“置锥于囊,如何不脱颖而出?”王韶叹着自家的天真,对王厚道,“二哥儿,明日你随我去甘谷!”

注1:王韶正八品的品级看似很低,但北宋官制中,高品官员其实数量很少,低品官员也能任高官,许多时候,正六品就能担任宰相。再举个例子,比如县令俗称的七品芝麻官,但在北宋,知县一职基本上都是从八品的京官,到了正七品,知州都能担任了。关于北宋官制,俺会在后文中慢慢解说。

ps:韩冈得张守约推荐为官,王韶这下坐不住了。你争我夺,石头都能卖出宝石的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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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仕宦岂为稻粱谋(上)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辛苦了半日,韩冈终于可以休息下来。温煦的阳光驱走了冬日的寒意,没有了呼啸而来的北风,坐在室外也不会太过难耐。韩冈便靠坐在一条木质的长椅上,高声诵读着《论语》中的篇章。他半闭着眼,手抚在书页上,其实并没有去看书本,但烂熟于胸的文字,从口中放声而出,并没有一丝滞怠。

韩冈诵读经书,来来去去忙碌着的人们走过他身边时,皆放轻了脚步,不敢打扰到他。甚至其中还有许多,都要冲韩冈躬身行个礼,方才走开。

“什么时候都不忘读书,真不愧是秀才公。”

“听说秀才公每天忙着营里的事不说,夜里都要读书读到近三更。”

“秀才公可是有大学问,连京里来的大夫,还有有名的仇老大夫,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想想,孙真人都出来为秀才公治病,不是天上的星宿能请得动吗?”

“别老是秀才公,秀才公。很快就该叫官人了。老都监不是已经把荐章递了上去吗?等过几天,那就是真正的官人了。”

“听说是请秀……韩官人管着秦凤路所有城寨的伤病营。以后好了,得了伤病也不至于再枉死。”

许多人小声议论着韩冈的勤学苦读,还有韩冈即将担任的官职。有羡慕的,却没有嫉妒的,在甘谷城中,但凡见识过伤病新营的人们,都有同样的共识。

他人的议论没有影响到韩冈的诵读。好学,勤学,手不释卷,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韩冈的前身留给他一肚皮的经史,但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渐渐消退,必须时常温习。才学是根本,与士大夫们一起闲谈,总不能对经史典籍一窍不通,一个与论语、诗经有关的笑话说出来,别人哈哈大笑,自己却懵然不知,那自家就成笑话了。

韩冈身下的长椅刚刚打造好,还带着新木器特有的味道。椅身正对着南方,可以晒到冬日难得的阳光。这样的长椅,现在在伤病营中有十一条——半月光景,被改作伤病营的甘谷城东南的空营地,已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自从前日张守约将这间空军营让给韩冈打理。韩冈并没有客气,将成纪县来的民伕全数转为护工,指派着城内的工匠和民伕,将伤病新营从内到外改头换面。

营地大门外,还挂着一个甘谷疗养院的牌子。疗养院这个名字是韩冈所起,而题字则是韩冈请张守约亲笔题写,字虽不周正,但此举却体现了韩冈对张守约这位都监兼知城的尊敬。

军营的宿舍,一例都是从一头通到另一头的通铺,只有军官才能例外睡个单人间。虽然时间不多,无法为伤病员打造单独的床榻,但韩冈还是在重新粉刷界地之后,设法用木板竖在通铺上,隔出了单间。十四间大小营房,除去护工的住所外外,总计可以容纳两百三十张床位。伤病员们按照疾病伤患的轻重和类别,被安排在不同的营房中。每一间营房都有数量不等的专职护工,其中重伤重症,甚至会有护工一对一来照料。

营房之外,还有一间濯洗房。濯洗房没有墙壁,只是个棚子,里面的几口大锅不停的冒着热汽,这是用来蒸煮伤病员换下来的床单和衣物,进行消毒。那些床单和衣物,先通过流水清洗掉上面的污物,再经过高温蒸煮,晒干后再发回使用。

所有在营中负责打扫洗濯的,都是伤病员们亲友,还有伤病员本人。韩冈通过教育和辅导——也可以说成是宣传和洗脑——让他们明白互助互利的好处。不用花一文钱,就连能走动的伤兵,都主动出来打扫,保持环境的整洁。

朝南的一面空地,就是韩冈让城内的工匠打造的一溜有靠背的长条椅,等日头好的时候,伤病员们可以坐着晒晒太阳。这之外,他还在营内留下了花坛的位置,准备到春天的时候,再移植些草木过来。同时在计划中,韩冈还打算将营地内的道路改成石子路,而不是一下雨就烂汤的黄土路,反正是伤病营,也不用担心石子路会崴伤战马的四蹄。还有要开挖下水道,用暗沟来排出污物,而不是现在的明沟。

还要做的事情很多,现在仅仅是开了个头。但这座伤病营,或者叫疗养院,已经博来了无数惊叹的目光,也为韩冈博来了一个从九品的武官官职。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读到这里,韩冈合上了书册。不经意间,他已把二十卷论语背了四分之一。

‘经书就是短啊!’

韩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经典本章传承自上古,字数通常很少,只占需要背诵领悟的很小一部分。但历代以来的注释却千百倍于此。经不通有传,传不通有注、注不通有疏,疏不通还有补注、补疏。要想将古往今来浩如烟海的文章都背下来,再多一条命都不够。连他身体的原主,都只背下来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

当然,利用已经背下的文字和自己别出机杼的阐发,在学术水平普遍不高的西北边境,韩冈说不定还能混个贡生,去开封走一走。但如今的进士科举,又与这些经典关系不大,考得是诗词歌赋。没有半点诗才的韩冈,不可能有指望中个大奖。

读书读得累了,韩冈正要回营房巡视一圈,以作休息。一名护工脚步匆匆的小跑着过来,“韩官人,门外有个王大官要入营!”

“王大官?”韩冈愣了一下,心中计较,多半是王韶来了,他认识到王姓官员也就王韶一人。连忙道,“我这就过去。”

韩冈向营地大门走去,暗自冷笑。不管怎么想,王韶都不可能无事跑来甘谷,若是会有什么事,想必就是应该落在自家的身上。真得多谢张守约,他这一举荐,王韶就坐不住了,这买涨不买跌的股民心态,千年前倒也一样有!

不过这对韩冈他也是好事。两家相争,自己待价而沽,总能卖出个好价钱。原本还担心向宝暗中做些手脚,耽误了自家的前程,现在多了经略司管勾机宜文字——相当于后世军区参谋长的高官来举荐,韩冈也不必担心再会有什么波折了。

……………………

“这是伤病营?!”

站在营门门口,王韶有点楞。眼前的这座改名叫疗养院的伤病营,完全颠覆了他过往的认识。没有了普通伤病营中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也没了普通伤病营遍地的污秽。伤病们在营中四处走着坐着,互相谈笑。他们的伤口上都绑着干净的绷带,眼神中也不是如过去那般空洞无物,而是多了名为希望的神采。而一些臂上扎着蓝色布条的役夫,则略显匆忙的打扫庭院,搬运衣物。但看他们的神情,却也没有役夫脸上惯常见的麻木,而是日常生活中才有的平和笑容。

自从担任秦凤路机宜之后,王韶走过军营很多,见识不可谓不广。根据不同的时间,或是不同的将领,军营可以是喧闹的,可以是寂静的,也可以是悲伤的,还可以是愤怒的。但一座干净清爽,甚至带着一点家庭温馨的军营,他却从来没有见识过……

这还是一座聚集了所有伤病的军营吗?这个奇迹韩冈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韩冈……韩玉昆……’王韶默念着奇迹之手的名字,‘玉出昆冈。这块璞玉还真是不简单。’

王厚却没有自己的父亲想得那么深,看着脱胎换骨一般的伤病营,只是啧啧的赞了两下,便急急入内,连声的要找韩冈说话。

“不要急!”王韶唤住毛毛躁躁的儿子,眼望前方,“人已经来了!”

远远望着营地大门处王韶、王厚父子俩,以及围在左右的一队护卫,韩冈仍是不徐不急的走着。一派宠辱不惊的气象,将名门弟子的风范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

大概是来回奔忙的缘故,比前次见时,王韶貌似又黑瘦了一分。走到近前,韩冈行礼如仪:“学生韩冈见过机宜。”起身后,又和王厚行了平礼,打了个招呼。一套礼仪做的滴水不漏。

儒家尚礼,此时儿童开蒙入学,第一件事不是认字,而是学礼。吉礼、凶礼、宾礼、家礼,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其中的礼仪都是要仔细学习。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物,所适用的礼节也都不尽相同,错上一点,便是惹人议论。‘有礼仪之大谓之夏’,这一句不是乱说的。而张载是儒学大家,对于礼法的认识和见解,自然无不精通。韩冈作为他的门生,当然浸淫甚深。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气度,也是来自于此。

领着王韶父子入营,韩冈一边介绍着周围,一边漫不经意的问道:“机宜和处道兄此来,不知为得何事?”

ps:韩三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现在轮到王韶反过来求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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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仕宦岂为稻粱谋(中)

王韶四面顾盼,恍若未闻。却是王厚性急,直截了当道:“玉昆,你也别装佯了。愚兄和大人来此,为得甚事难道你还不清楚?”

韩冈笑而不答,反是王厚称呼王韶所用的‘大人’二字,让他听着感慨。

‘大人’这个词。韩冈穿越后只在王厚这里听过,因为此时尊称官吏,从来不会用到。大人一词可以用来称呼贤者,西汉的司马相如就曾经著有《大人先生传》。但最为常用的地方,还是用来尊称自己的父、祖。至于对官吏的称谓,高傲的汉人士大夫绝不会使用‘大人’,他们不愿也不会自贬为长官的儿孙。

就算到了后世的明代,甚至满清早期,对官员也不会有‘大人’之称——韩冈前世读过《西游记》和《儒林外史》,两部一个出自明代,一个出自前清的作品,都是证明了这一点——直到满清中期之后,汉人气节沦丧殆尽,大人一词才开始在官场上通用起来。

见韩冈若无其事的在前领路,并不回应自己。王厚心中焦躁起来,怎么一个个都是绕来绕去的脾气,他的老子是这样,连最为佩服的朋友也是这样。

王韶感觉着自己的儿子快要爆发了,抢先一步话出口:“韩贤侄,你这座伤病营看着就与他地不同。伤兵居于此处,当是不用多久就能痊愈。”

“机宜谬赞了,此事无他,不过是用心尔。”韩冈谦虚地说着,并不居功自傲。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功劳是丢不掉的,他越是谦逊,越是会为世人所尊重,“许多伤病,如果是在家里养着,有人悉心照料,根本不会恶化乃至丧命。院中如今的情况,并不是学生有什么功劳,而是这些护工们用心照料的结果。”

“贤侄太过自谦。”王韶笑说了一句,他看着几名护工就着流水,辛苦的清洗病号换下来的衣服,神色皆是认真专注的模样。又点了点头,道:“不过贤侄说得也对,不论做何事都要用心。若路中各城各寨的伤病营皆如此处,日后征战,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机宜说得正是。”韩冈道:“学生如今正在整理一份有关军中伤病疗养的章程,在甘谷城已经做的,还有准备做的,都会包括进去。届时各地伤病营若能依着章程办,营中的病殁人数当可大大降低。”

王韶有些惊异的看了韩冈一眼:“这算是在立言了?”

儒门弟子行事,讲究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韩冈在甘谷城做得这一切,立德、立功都有了,只差个立言。但只要他把所谓章程给整理出来,立言这一条也算圆满完成。

所以他点头:“如此才不枉学生一番辛苦。”又笑了笑,“张都监荐学生管勾路中伤病事务,不论成与不成,现在将章程定下,日后各处伤病营也可以参考一二,不至再沦入旧有的境况。”

“玉昆!”王厚猛的叫起,王韶和韩冈两人围着正题绕来绕去,让他实在烦透了,“你当真以为张守约荐举于你,是因为看着你伤病营打理得好的缘故?他是为了向宝啊!”

韩冈看着王厚,先是愣了一下,后又摇头轻叹,似是感慨万千,“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厚要说什么,韩冈都知道,王韶的用心,张守约的用意,他怎么会不清楚?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他并没有生在相州韩家,不然凭着一个相三帝立二主的韩琦韩太师,莫说十八岁,就是八岁,也能身披官袍,领着俸禄。他也不是生在灵寿韩家,否则借助自仁宗朝的执政韩亿以下,八子皆为显官的荣耀,横行乡里也不在话下。他只不过是菜园韩家的幺子,想在秦州混出个名堂,先得找个好后台。

韩冈很清楚这一点,但后台他绝不会溜须拍马的去找,得让人自己送上门来。要想受人荐举,最重要的是名望,以及才能。韩冈把握住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大部分机会,表现得足够出色,所以才引来了王韶和张守约的目光。

荐举本质上是一种利益的交换,必须要给荐举人带来足够多的利益——这个利益可以是名声,可以是权位,也可以是财富——否则谁会浪费自己的笔墨和信用,还要为他人担上责任。任何荐章的最后,都有类似于‘甘当同罪’的一段话,这是荐举人在向朝廷表示对被荐举人的信心,也意味着荐举人将和被荐举人休戚与共。

王韶想用他韩冈,目的不外是开拓河湟的助力。不同职位的官员,能荐举的人数都是有数量限制的,即便是统御万邦的天子,即便是执掌中枢的宰执,都不可能能想用谁,就用谁。以王韶担任的经略司管勾机宜文字这个差遣,他能荐举的人数,最多也就两三人。分给韩冈一个名额,王韶所想要交换回来的,绝对不会少。

至于张守约突然荐举他为官,明面上是因为他在伤病营的表现。可韩冈还不至于那般幼稚,张守约前日还特意问过伏羌城的事,韩冈人精一个,就算王厚不说,张老都监跟都钤辖向宝之间的微妙关系,他照样能看出来。

王厚爆发之后,三人陷入一阵沉默,在院中静静的走着。沿途的护工和伤病,见到韩冈陪着人走,都是立刻避开道路,站在路边鞠躬行礼。他们不是为了王韶和王厚,而是为了韩冈。王韶不禁惊叹,韩冈在甘谷的这段时间,当真是把人心都收服了。

病房前,雷简和仇一闻已经得到了消息,领着一众护工和能行动的伤病在门口候着。仇一闻穿了身易于做事的短衣,老脸上都是嫌麻烦的表情,而雷简则不愧是从东京来的,衣裳干净整齐,一脸的殷勤小心,腰背也躬得恰到好处。

韩冈上前一步,欲为王韶向介绍着两名疗养院中的主治医师。王韶笑着打断道:“不用介绍了,都是熟人。”

雷简是秦凤路四位军医之一,而仇一闻虽为民间郎中,但在秦凤军中比雷简名气大上百倍。王韶在秦凤路已经待了一年,当然不会不认识。

王韶被恭恭敬敬的请入病房内。新近打理好的病房干干净净,地面上无一丝杂物。被木板分割开的床位看起来整整齐齐,床单都是常洗常换。躺在病房中的重伤员也得到了精心的治疗,虽然无法起身,但也不是颓然待死的模样。放眼一望,偌大的营房整洁清爽,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顺眼。

王韶看了直点头,对两位大夫赞许有加。回过头来,又对韩冈赞道:“贤侄做了件善事。如甘谷疗养院般的伤病营,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如今仅是刚开个头,有许多还要改进的地方。”韩冈谦虚了一句,指了指地面,“就如这黄土地,完全遇不得水。但要在营房内铺设砖石也太耗费。所以等道明年开春,有了闲暇,还要改用石灰合了沙子来界平地面。”

王厚惊奇道:“玉昆真是博识。连江南豪民修墓墙的手段都知道。”

韩冈也是吃了一惊,他说的可是土制水泥,难道这个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他问王厚:“江南修墓不用墓砖?”

王厚解释道:“旧时江南王公墓中多用砖石砌墙,但往往被奸民所盗取。如今都学乖了,改用石灰合了筛土砌墙,干后便坚硬如石,不比砖石稍差。【注1】”

筛土就是沙子,从河边挖出的河沙都是含着石子石块,都要过筛才能使用,所以称为筛土。用石灰拌合筛土,便是最简单的水泥。韩冈真没想到,土制水泥在这个时代便出现了,亏他还想等把水泥造出来后,拿来炫耀显摆,如果能顺便赚点身家那就更好。

参观过两间病房出来,王韶让雷简和仇一闻继续做他们的事,不必再作陪。仇一闻掉头回病房,雷简腆着脸还想凑个趣,却被王厚不耐烦的斥了回去。

三人随意的在挂满衣物和床单的晒衣场边走着,王韶突然问道:“贤侄还记得裴峡中袭击你所率车队那些蕃人吗?”

“当然记得。他们听了西贼内奸陈举的撺掇,妄图截断粮道,学生也是深受其害。多亏了机宜当机立断,揪出幕后罪魁陈举、刘显。这个消息学生已经听说了,想必不数日,当日出兵裴峡谷的蕃部当水落石出。”韩冈顺着王韶的口气说话,他既然想市恩,自己捧个场又如何。

“当日在裴峡中偷袭你的是洛门山【今洛门镇】的末星部!自陈举的祖父辈开始,就跟陈家有几十年的往来。经略司已经从伏羌城和夕阳镇调出四个指挥的人马,又征发了附近的九个蕃部两千兵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在这几天,末星部便要族灭。”王韶说得轻巧,漫不经意间,一个拥有近千帐幕的大部族便要灰飞烟灭。

注1:北宋江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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