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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2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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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家绝不言鬼怪神灵,甚至不相信天,坚信一切皆决于人。然而,秦始皇却一味寻仙求长生,不惜耗费巨资,派遣使者通西域,修长达千余里的驰道直达玉门关,又筑阿房,期待神仙王母能入住。
  喜抬起头看着茅焦,眼中满是不解:“御史大夫,我是乡下鄙人,从入武关开始,就看到无数的宫室,已经这么多屋子了,就算陛下后宫美人充栋,也够住了吧?”
  他想不明白,为何要为这些多则无用的东西,荒废了真正重要的事。
  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这是法家的理想,可现在,怎么全反过来了?
  以上种种,就是帝国中枢,最大的违和!
  “我窃以为,若想要吏治清明,不仅要律令严明,且需君主带头守法,恪守为君之道,为吾等做出表率。否则,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天下人见陛下喜爱纷奢,亦纷纷效仿,视法为无物也。故吏治之败,源于君道不正,若陛下一日不改弦易辙,纵然将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抓了,吏治依旧难清!”
  贪污腐败是每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难题,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喜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会认准一个理后,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你说的没错。”
  茅焦叹气:“但你身为侍御史,又不是谏议大夫、博士,为何要如此刚烈直谏,这是越权了……”
  “因为无人说话啊。”
  喜苦笑起来:“谏议大夫们讷讷其言,儒生博士天天鼓吹天下太平无事,那些敢说话的,如淳于越等,早就被赶走了。”
  至于九卿丞相甚至是御史大夫?他们一直在迎合皇帝,战战兢兢地守在自己的职位上,不敢多说半个字,伴君如伴虎,他们怕啊。
  “御史大夫,我最怕的,不是吏治败坏,而是人人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是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看不到!”
  喜站起身,握着牢狱木栏:“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茅焦静静地听着,目光悲悯,从喜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曾在认为秦始皇帝做错事时,站在沸腾的大鼎前,面不改色地骂醒他,然后欣然就烹。
  而陛下,当时幡然醒悟,劝下他来,对他说:“非先生,寡人几铸大错矣。”
  那时候的陛下,能做到礼贤下士、虚心纳谏,躬行节俭,是理想的君王。
  但是啊,人是会变的,从寡人,变成了朕。
  一统天下后,皇帝不仅不再节俭,开始意得欲从,更严重的是,衿奋自贤,骄溢纵恣,群臣恐谀。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天下刚刚统一的那一年,还能做到“事皆决于法”,到秦始皇三十五年,则变成了“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这一切,都不幸被尉缭子说中了。
  “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茅焦回味着这些话,心中无比酸涩,他敢肯定,自己再像当年那般直言进谏,恐怕真的会被烹了。
  这就是喜要面临的状况。
  “上一个向陛下直言进谏的人,叫优旃。”
  茅焦放缓了语气:“他是一个倡优,说话滑稽顽皮,素来讨陛下喜欢,那次他假装酒醉,当众说,这天下哪有什么西王母,更没有长生,意在进谏。但他没想到,陛下也醉了,大怒之下,割了他的舌头。”
  从几年前开始,秦始皇就最忌讳两种话,一是说长生是假的,二是提议立太子,这两件,都会让皇帝想到一件事:
  死亡!
  “喜,你的奏疏措辞之剧烈,十倍于优旃之言,恐怕要被斩了脑袋啊!”
  这也是茅焦来廷尉监牢见喜的原因,他想拉这个触碰逆鳞的莽撞人。
  “立刻陈书向陛下认错,或能免死!”
  喜默然半晌,却道:“御史大夫,从前没有雕版印刷,也无纸张时,我喜欢将律令抄到竹简上,一抄就是十年。”
  “那些法律答问上,只有两种情形,对、错。我一遍遍告诉来询问律法的黔首。切记要做律令上认为对的事,不做错的事。”
  他抬起头:“在狱掾眼中,这世上的事,唯对错而已,喜认为自己没有错,是陛下错了,故纵然死,亦不悔!”
  “你!你怎么如此固执呢?”
  茅焦气得想将牢狱踢开,将喜揪出来扇几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曾经,公子扶苏也固执得不行,认为全天下就自己敢说真话,一次次顶撞皇帝,遂受冷落。
  但那是他未经世事,被打发去海东吃雪两年,跟黑夫学了点东西后,扶苏也变得圆滑,回咸阳半年了,即便看到许多不顺眼的事,亦未曾发一言。
  可喜是从基层调上来的,为官二十载,他就不明白,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若不加变通,是没法做事的么?
  “因为,我答应过人一件事。”
  喜笑道:“在安陆县,我有一个很看好的晚辈,十多年前,我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过了十多年,他在我入咸阳任官前,又回赠给了我,请我勿要忘记,如今若要违背,岂不是让那后生笑话,说我虚伪。”
  “是什么话?”
  喜的神情变得认真:“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他退到墙边,对茅焦长拜:“为人臣,喜不敢欺君,为法吏,喜更不敢见错而不言!”
  茅焦无言以对,他能怎么说,他能告诉喜,自己也知道皇帝在往歪道走,但劝了也没用,索性闭口。
  机敏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身体渐渐不好,求长生遥遥无望,恐怕没几年了,对茅焦而言,保持现状,拖到山陵崩塌,拖到公子扶苏继位,这就是他的目标!
  到那时,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阿房、边戍、征战,都能停下!就能真正做到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他已经放弃了老主人,期盼新的可能。
  茅焦相信,扶苏,乃至于南边的昌南侯,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乘着这秦始皇换相,李斯为左,冯去疾为右,朝局动荡的机会,茅焦也在借着整顿吏治的机会,打压那些可能反对扶苏继位的人,安插亲近扶苏者。
  可这大好形势,都给喜一封奏疏给破坏了!
  “御史大夫!”
  就在这时,廷尉蒙毅再次来到身后。
  “一刻到了?”
  茅焦有些发怔,哪怕真有读者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也不过半刻吧?
  蒙毅面容严肃,屏退左右后,在茅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茅焦顿时勃然色变,指着喜大骂道:
  “你这安陆荆蛮,真是好大的福气!半年来,长公子未曾发一言,可这次为了你,一个区区六百石侍御史,却毅然入宫,力劝陛下留你性命。若连累他惹怒了陛下,再次失了帝心,喜,不管你本意如何,是对是错,你都将是大秦的罪人!”


第0669章 君道
  秦始皇被喜的奏疏气吐血了。
  过去三十年,他曾接到过无数奏疏,多有谏词,但多是拐弯抹角,譬如李斯的《谏逐客书》,都是摆明事实,跟他慢慢讲道理。
  但从没有一篇奏疏,从头到尾,都在批评他:你做得不对,失了君道!
  “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衡石称量者,所以为平也。”
  这乡下来的老法吏大概是文书抄多了,写东西干巴巴的,不似李斯那样有文采,也不像茅焦那样,每次直点主题,啰嗦得不行。
  但他一开篇,就用每个秦人每天都要做的合符节,称米量来作比喻:法律,就是这符节和衡石,而秦始皇,则是操纵它们的人。
  所以君主,才是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而喜接下来长篇大论地告诉秦始皇帝:你这标杆,已经彻底弯了!
  “一统之前,陛下尚能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万事皆决于法,则吏民亦勤勉苦耕,闻战则喜,戮力同心,致忠信,而谨于臣民之道。”
  可如今,陛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呢?
  喜指出了秦始皇帝这些年做的谬误:“陛下把自己的刚强英明用到错误的地方,以为人真的能够长生不老,而一味的追求不死。先信任方术士,给他们大把钱帛炼制丹丸,还打算不顾风险,乘船前往仙岛。”
  “如果君主喜欢偏斜颠倒,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邪恶不正,官吏投陛下所好,在各地编造神仙祥瑞不知凡几。”
  “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群骗子,一怒之下皆坑之,可陛下还不死心,又醉心于寻找西王母邦。发十万人筑通西域之驰道,少府三分之一的钱,都耗费在上面,其余三分之二,亦入于骊山、阿房。”
  “非但如此,陛下富有四海,却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大兴土木,大修宫殿庙宇,口赋越来越多,租税越来越重,徭役也一年带头没个完。君主热衷于贪图财利,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去多拿少给,以致于没有限度地盘剥百姓。天下黔首,被压得无喘息之机,山东之地,遂有群盗四起,边境之地,逃卒不知凡几,于是吏治国事败坏。”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君者,吏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吏治之所以败坏,源头就出在陛下你身上啊!
  喜最后说道:“君道不正,是天下第一大事,诸卿却都讷讷应诺,一味顺从,小臣职位虽低,却不能知而不言,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故今日冒死竭忠,望陛下能改变心思,正本清源,若能如此,便是大秦宗庙、社稷、国家之福,亦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上一个敢这样痛骂秦始皇的人,叫高渐离。
  皇帝倒是将奏疏看完了,但看过之后,脸红耳热,气得当场吐血半升!
  “这就是黑夫、茅焦举荐入都的人?这安陆荆蛮,竟敢说朕弯了?”
  缓过气来后,暴躁的秦始皇勃然大怒,第一反应是把这老吏抓起来,杀了!
  但等到喜真的被抓进廷尉监牢后,秦始皇却又踌躇了,强忍着愤怒,将奏疏又看了两遍,一会拍案大怒,一会又若有所思……
  直到今日执殿的中郎户令,赵高之弟赵成来报,说长公子扶苏请求谒见。
  “朕知道他会来。”
  秦始皇放下奏疏,不动声色,让谒者宣公子入殿。
  他很清楚,喜、茅焦、蒙毅,甚至还有蒙恬,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近年来一直在做错事,而扶苏,是未来能补救“错误”的人。
  皇帝被喜直指疮痛的震怒,变成了心里阴冷的邪火。
  “坏人朕当,好人你做,是这样么?”
  但事实却是,坏人没那么好当,好人的名声,也没那么便宜就能挣到!
  “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为此人求情!”
  皇帝高坐君榻,而公子扶苏由赵成及谒者引入殿中。
  秦始皇没有让众人退下,宫女侍者们就战战兢兢地侯在门口,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只能乞求待会千万别有一场父子冲突。
  秦始皇性情越发乖戾,半年来,宫中每隔几日,都会几个看到不该看,听到不该听话的寺人宫女,人间蒸发,公子扶苏挑这时候谒见,真是糟糕极了。
  扶苏年青时长得很像他母亲,芈妃,而现在他年近三旬,留了须,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楚式贵族气派,又总让秦始皇想起一个人:昌平君……
  不过算起来,自从开始将行踪神秘化后,秦始皇已经两月没见扶苏了,胡亥倒是常带在身边。
  中规中矩的行礼,近前后,扶苏在五步外下拜:
  “扶苏今日此来,是想恳请父皇,惩处一人!”
  他没有大喊什么“主明臣直,恭喜父皇得一直臣”,倒是出乎了秦始皇的意料。
  “哦?是谁得罪了一向宽厚仁德的长公子,你想惩罚谁?”
  扶苏抬头,看着已数月未见的父皇:“正是御史府的侍御史,喜!”
  ……
  “陛下根据群臣之才,授予职事,依照职事责求功效。功效符合职事,职事符合主张,就赏;功效不符合职事,职事不符合主张,就罚。”
  扶苏说明了他认为,必须惩罚喜的理由:
  “扶苏听闻,韩昭候昼寝,身边两个小吏侍候,一个典冠,负责戴帽;一个典衣,负责穿衣。典冠看着韩昭侯睡觉冷了,就给他盖了件衣裳。后来韩昭侯醒了,问是谁盖的。左右回答:典冠。于是,韩昭侯把典冠与典衣都处罚了。”
  “处罚典衣,是因为他渎职;处罚典冠,是因为他越职。”
  “如今喜身为侍御史,本该纠察官吏,却干了谏议大夫、博士的职事,向陛下进奏疏谏言,且不论他说的有无道理,侵官之害甚于寒,故喜当罚也!”
  秦始皇淡淡地说道:“那当如何罚?”
  扶苏道:“律令自有章程,轻者夺职,重者远谪。”
  “不管如何,喜的罪过,都不至于死,是么?”
  秦始皇看出来了,扶苏这是以退为进啊,与先前强谏的做派,真是大相径庭。
  秦始皇摇头道:“这是《二柄》里的话啊,你开始看《韩非子》了?”
  “是。”
  “你过去不是一向拒绝么?不是一直讨厌韩非之言,觉得那是游说主上学会虚伪,玩弄阴谋权术,不合君子之道,极为不齿么?”
  扶苏道:“那时候扶苏少不更事,后来才知道,韩非子所讲的,不止是术,还有法和势,扶苏还曾在府库里,找到过他与父皇的对话……”
  自己与韩非的对话?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秦始皇闭上了眼睛,回忆那有趣却又吃力的对话,有趣在于韩非所述与秦始皇所欲几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为,韩非是个结巴。
  “朕都快忘了,与他说过什么?”
  扶苏道:“父皇曾经与韩非议论法、术的利弊,最后问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术,而官府实行商鞅的法,可乎?”
  “韩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术不够完善,他曾说:‘办事不超越自己的职权范围,越权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说。’办事不超越职权范围,可以说是守职;知道了不说,这是不告发罪过,与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国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国之吏民的耳朵去听,所以听得最明白。假若众人碍于职权,知道了却都不说,那君主还能假谁之耳目?”
  “现在喜也只是将他听到看到的事,告诉了父皇,岂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这是《定法》里的话。”
  秦始皇笑道:“你读的还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说难》吧,不然怎么忽然就学会了以退为进。”
  “韩非写得好啊,说难也,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扶苏,你也开始琢磨朕的爱憎喜恶,然后加以游说了么?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朕留喜性命。”
  扶苏再拜:“儿臣不敢,只是父皇曾告诉过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国之本。故对父皇而言,术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优可刑,但惟独法吏,尤其是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贸然诛杀!”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过喜,还卓拔他入咸阳为吏,若动辄论罪杀之,恐怕天下人,会说父皇叶公好龙……”
  秦始皇仿佛不认识扶苏般,将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变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议论,不再有白痴的顶撞,说话变得有理有据,这也是半年来,他第一次出面发声吧?
  是因为做了父亲,开始变得稳重成熟?
  扶苏的婚事并不显赫,他与麃公之女孙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爱,现在,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
  亦或是,亲自承担责任,肩负身死后,有所觉悟。
  两年前,秦始皇恼怒扶苏入谏,一脚将他踹到辽东领兵,征讨海东,亲历艰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将军之一,学了不少吧。
  不容易,没毛的小家雀,总算会飞了。
  但在秦始皇眼里,这跟没长出几根毛的雏鹰扑腾着翅膀,想要教老鹰飞翔般,幼稚得可笑!
  “从朕杀韩非时起,便已是叶公了……”
  最让秦始皇不满的是,扶苏彻头彻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义!
  扶苏还要再劝,秦始皇却打断了他。
  “而且你错了,扶苏。”
  秦始皇脸色阴沉下来,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烛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将扶苏整个笼罩!
  “大秦自孝公变法以来,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么墨者、术士。恰恰是这群法家,这群秦吏!”


第0670章 独断
  “你以为,商君变法是为了什么?”
  咸阳宫大殿内,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烛,秦始皇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扶苏。
  每个公子王孙,成年前后,都会有师、傅教授知识,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对他们讲述秦国的往昔,那段筚路蓝缕的历史,扶苏自然是清楚的。
  “禀父皇,昔时我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外患不绝,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继位后,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颁招贤之令,使商君变法,自然是为了富国强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富,国以富强,故百姓乐用,诸侯亲附。”
  秦始皇颔首:“嗯,富国强兵,你只说对了两点,但还有一点漏了。”
  “那便是集权,集举国之权,操持于君王之手!”
  秦始皇说道:“权制独断于君则威,断于公族、庶长、卿大夫,则就会出现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屡屡被弑之事。不说秦之变法,魏、楚之变法,亦都是打击公族,削弱封君,彼辈不除,便是贫国弱兵之道。故商君变法,做的事便是将秦之贵公子绳之以法,并使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只有大权独揽于君,秦才能专心耕战,一意东出!”
  扶苏点了点头,同时忽然发现,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极其耐心,居然会与他说这么说。
  问题又来了:“你以为,先君惠文王杀商鞅而留其法,又是为了什么?”
  扶苏应道:“听闻是惠文王为太子时,与商鞅有隙,继位后,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后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车裂以徇秦国,众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毙……”
  “就这么简单?”
  秦始皇冷笑:“孝公变法时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他信守诺言,将商地十五邑封给商鞅,而此时秦的关中之地,集小乡邑聚为县,不过三十一县……便如同朕将整个楚国故地封给某位大臣,你觉得,君臣能相安么?”
  “商鞅为秦集君权,诛公族,绳宗室,可变法之后,他却成了最大的封君,足与秦君分庭抗礼,独立为诸侯,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弃封邑,退隐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怀璧!”
  商鞅,这个主持了变法的人,实死于他精心为秦国打造的集权之道,法家给君主献上一把杀人的刀,却没有刀鞘,那把刀,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
  他就是第一个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个死掉的“秦吏”,但绝非最后一个。
  集权,这就是历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从秦孝公开始,到秦昭王时臻于鼎盛,但后来两代,却被吕不韦破坏殆尽。
  那位来自卫国的“仲父”热衷分割君权,妄图让相权膨胀,实现共治朝堂,他在《吕氏春秋》里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还用了一字千金的噱头,加以宣扬……
  吕不韦差点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势力,也在不断抬头,眼看秦王们的百年集权,就要毁于一旦。
  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时候,秦始皇读到了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让他拍案叫绝!
  “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
  这话,已经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进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等韩非入秦后,秦始皇与之深谈,对何为“君道”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权之术便是道,君贵独也,道贵一也!”
  统一,独断,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为了统一,他绝不分封子弟,坚持郡县制,为了独断,他不断打击丞相的权势,昌平君之后的隗、王二相,不过是盖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礼器,等到了李斯、冯去疾,亦毫无为相者的尊严,秦始皇说换就换。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与扶苏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后,就显得更高。
  这是十年来,秦始皇第一次对扶苏说这么多话。
  因为皇帝认为,过去的扶苏,连知道这些事的器量都没有……
  至于现在?呵,在所有父亲眼中,儿子永远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们成长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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