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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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桨搿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準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麼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著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觉得了什麼,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著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发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乾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黄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床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肉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隻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隻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发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於这样?”
    郁先生再来,又告诉她乡下多一张陌生的脸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担心起来,把他送到另一个小城去,住在他们亲戚家里。
    蕊秋终於离开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於回来,取道马来亚,又住了下来。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运气。
    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狼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辱”,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麼这麼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没耐心。”九莉说著流下泪来。不知道怎麼,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麼,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儘管过得省,什麼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麼。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
    正文 九
     更新时间:2009…4…10 19:13:40 本章字数:1723
    乡下过年唱戏,祠堂里有个很精緻的小戏台,盖在院子里,但是台顶的飞簷就啣接著大厅的屋顶,中间的空隙里射进一道阳光,像舞台照明一样,正照在旦角半边脸上。她坐在台角一张椅子上,在自思自想,唱著。乐师的篤的篤拍子打得山响。日光里一蓬一蓬蓝色的烟尘,一波一波斜灌进来。连古代的太阳部落上了灰尘。她绒兜兜的粉脸太肥厚了些,背也太厚,几乎微驼,身穿柠檬黄綉红花绿叶对襟长袄,白绸裙。台边一对盘金龙黑漆柱上,一边掛著“禁止喧哗”的木牌,一边掛著“肃静”木牌与一隻大自鸣鐘,鐘指著两点半,与那一道古代的阳光衝突。
    观众里不断有人嗤笑,都是女人。“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有个男子在后座用通情达理的口吻说。
    “真是好的班子,我们这里也请不起,是伐?”
    前面几排都是太师椅。郁太太送了九莉来,没坐一会就抱著孩子回去了。她矮小,五六岁的孩子抱在手里几乎有她一人高,在田径上走了不很短的一段路。她打扮得也稚气,前髮齐眉,后髮披肩,红花白绸袍滚大红边,翠蓝布罩袍,自己家里做的绊带布鞋,与郁先生是在县城里跑警报认识的,很罗曼諦克。
    她们刚来的时候,小生辞别父母,到舅母家去静心读书,进去又换了身衣服出来,簇新的白袍綉宝蓝花。扮小生的少女还是十来岁的女孩子的纤瘦身材,睏脂搽得特别红,但是枣核脸,搽不匀。
    有人噗嗤一笑。“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的?”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大概是管事的,站在后面看,指出小生翻行头之勤。
    小生拜见舅母,见过表姐,坐下来的时候,检场的替他拎起后襟,搭在椅背上,可以一直望进去看见袴腰上露出的灰白色汗衫。
    旦角独坐著唱完了,写了个诗笺交给婢女送到表弟书房里。这婢女鞍轿脸,石青缎袄袴,分花拂柳送去,半路上一手插在腰眼里,唱出她的苦衷与立场。
    “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的?”
    小姐坐在烛台边刺綉,小生悄悄的来了,几次三番用指尖摸摸她的髮髻,放在鼻子跟前闻闻。她终於发现了他,大吃一惊,把肥厚的双肩耸得多高,像京戏里的曹操,也是一张大白脸,除了没那麼白。
    又是一阵嗤笑。“怎麼这麼难看的?”
    惊定后,又让坐攀谈,彷彿夜访是常事。但是渐渐的对唱起来,站在当地左一比右一比。她爱端肩膀,又把双肩一耸一耸,代表春心动了。
    一片笑声。“怎麼这麼难看的?”
    两个检场的一边一个,撑著一幅帐子——只有前面的帐簷帐门——不确定什麼时候用得著,早就在旁边蠢动起来,一时涌上前来,又掩旗息鼓退了下去,少顷又摇摇晃晃耸上前来。生旦只顾一唱一和,这床帐是个弗洛依德的象徵,老在他们背后右方徘徊不去。
    最后终於检场的这次扣準了时间,上前两边站定了,让生旦二人手牵手,飞快的一钻钻了进去。
    老旦拿著烛台来察看,呼唤女儿。女儿在帐子里颤声叫“母母母母母——”
    “什么母母母母母,要谋杀我呀?”
    老旦掀开帐子,小生一个觔斗翻了出来,就势跪在地下,后襟倒摺过来盖在头上遮羞。
    老旦叫道:“唬死我也!这是什麼东西?”
    旦角也出来跪在他旁边。
    申飭了一番之后,著他去赶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
    小生赶考途中惊艷,遇见一家人家的小姐。
    “这个好!”“这一个末漂亮的!”台下纷纷赞许。
    这一个显然自己知道,抬轿子一样抬著一张粉扑子脸,四平八稳,纹风不动。薄施脂粉,穿得也雅淡些,湖色长袄綉粉红花。她到庙里烧香,小生跪到她旁边去。
    “这一个末漂亮的。”又有人新发现。
    郁太太来了半天了,抱著老长的一个孩子站在后排。九莉无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来往外挤,十分惋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併迎娶,二美三美团圆。
    一个深目高鼻的黑瘦妇人,活像印度人,鼻架钢丝眼镜,梳著旧式髮髻,穿棉袍,青布罩袍,站在过道里张罗孩子们吃甘蔗。显然她在大家看来不过是某某嫂,别无特点。
    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著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抗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
    正文 十
     更新时间:2009…4…10 19:13:55 本章字数:6754
    过了年大雪堵住了路不能走。好容易路通了,一大早坐著山轿上路,积雪的山坡后的蓝天蓝得那样,仿彿探手到那斜坡背后一掏一定掏得出一块。
    郁先生这次专拣小路“落荒而走”,不知道是不是怕有人认识九莉。一出上海就乘货车,大家坐在行李上,没有车门,门口敞著,一路上朔风呜呜吹进来,把头髮吹成一块灰饼,她用手梳爬著,涩得手都插不进去。但是天气实在好,江南的田野还是美:冬天萧疏的树,也还有些碧绿的菜畦,夹著一湾亮蓝水塘。车声隆隆,在那长方形的缺口里景色迅速变换,像个山水画摺子豁辣豁辣扯开来。
    在小站上上来一个军官,先有人搬上一张籐躺椅让他坐,跟上来一个年青的女人,替他盖上车毯,蹲坐在他脚边,拨脚炉里的灰。她相当高大,穿著翠蓝布窄袖罩袍,白净俏丽,稚气的突出的额,两鬢梳得虚笼笼的,头髮长,烫过,像是他买来的女人。两人倒是一对,军官三十来岁,瘦骨脸,淘虚了的黄眼珠,疲倦的微笑。她偶而说话他从来不答理。
    乘了一截子航船,路过一个小城,在县党部借宿。她不懂,难道党部也像寺院一样,招待过往行人?去探望被通缉的人,住在国民党党部也有点滑稽。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她也不去问他。堂屋上首墙上交叉著纸糊的小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用玫瑰红,娇艷异常。因为当地只有这种包年赏的红纸?
    “未晚先投宿”,她从楼窗口看见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一个豆腐担子挑进来。里面出来了一个年青的职员,穿长袍,手里拿著个小秤,掀开豆腐上盖的布,秤起豆腐来,一副当家过日子的样子。
    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越走越暖和。这次投宿在一家人家,住屋是个大鸟笼,里面一个统间,足有两三层楼高,圆顶,望上去全是竹竿搭的,不知道有没有木材,看著头晕,上面盖著芦蓆。这是中国?还是非洲?至少也是婆罗洲。棕色的半黑暗中,房间大得望不见边,远处靠墙另有副铺板,有人睡在上面微嗽。
    改乘独轮车,她这辆走在前面,旷野里整天只有她与一个铜盆似的太阳,脸对脸。晒塌了皮,尻骨也磨破了。独轮车又上山,狭窄的小径下临青溪,傍山的一面许多淡紫的大石头,像连台本戏的佈景。
    郁先生的姑父住著这小城里数一数二的一幢房子,院子里有假山石,金鱼池,外面却是意大利风的深粉红色墙壁,粉墙又有一段刷白粉黑晕,充大理石。这堵假大理石墙,上缘挖成个座鐘形,两旁一边捲起个浪头,恶俗得可笑。中国就是这样出人意外,有时候又有非常珍异的东西,不当桩事。她和之雍在这城里散步,在人家晾衣竹竿下钻过去,看见一幅印花布旧被面掛在那里,白地青色团花,是耶穌与十二门徒像,笔致古朴的国画,圈在个微方的圆圈里,像康熙磁瓶肚子上的图案。她疑心这还是清初的天主教士的影响,正是出青花磁的时代。
    她差点跑去问这家人家买下来。她跟比比在一起养成了游客心理。
    旅馆里供给的双樑方头细草拖鞋也有古意。房门外楼梯口在墙角钉著个木板搭的小神鑫,供著个神道的牌位,插著两枝香。街上大榕树干上有个洞,洞里也嵌著同样的小神龛。
    这一天出去散步之前,她在涂她的桃色唇膏,之雍在旁边等著,怱道:“不要搽了好不好?”他没说怕引人注意,但是他带她到书店去,两人站著翻书,也还是随口低声谈著,儘管她心里有点戒惧。
    又有一次他在旅馆房间里高谈阔论,隔著板壁忽然听见两个男子好奇的说:
    “隔壁是什麼人?”
    “听口音是外路人……”有点神秘感似的,没说下去。
    九莉突然紧张起来。之雍也寂然了。
    其实别后这些时她一文进账也没有,但是当初如果跟著他跑了会闯祸的,她现在知道。她总是那样若无其事,他又不肯露出惧色来,跟她在一起又免不了要发议论。总之不行,即使没有辛巧玉这个人。
    当然郁先生早就提起过,他父亲从前有个姨太太,父亲故后她很能干,在乡下办过蚕桑学校,大家称她辛先生。她就是这小城的人,所以由她送了之雍来,一男一女,她又是本地人,路上不会引起疑心。
    九莉听了心里一动,想道:“来了。”但是还是不信。
    刚到那天,她跟著郁先生走进他姨父家这间昏暗的大房间,人很多,但是随即看见一个淡白的静静窥伺的脸,很俊秀,依傍著一个女眷坐在一边,中等身材,朴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绒线衫,没烫头髮,大概总有三十几岁,但是看上去年青得多。她一看见就猜著是巧玉,也就明白了。之雍也走来点头招呼,打了个转身又出去了。他算是认识她,一个王太太。
    她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说话的声音,很刺激的笑声。她知道是因为她臃肿的蓝布棉袍,晒塌了皮的红红的鼻子,使他在巧玉面前丢脸。
    其实当然并没有这样想,只是听到那刺耳的笑声的时候震了一震,“心恶之”,随即把这印象压了下去,拋在脑后。
    “你这次来看我我真是感激的。”单独见面的时候他郑重的说。
    随又微笑道:“辛先生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一样的送了我来。天冷,坐黄包车走长路非常冷,她把一隻烤火的篮子放在脚底下,把衣服烧了个洞,我真不过意,她笑著说没关係。”
    九莉笑道:“这样烧出来的洞有时候很好看,像月晕一样。”她在火盆上把深青寧绸袴脚烧了个洞,隐隐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华,中央焦黄,一戳就破,露出丝绵来,正是白色的月亮。
    之雍听了神往,笑道:“噯。其实洞上可以綉朵花。”
    他显然以为她能欣赏这故事的情调,就是接受了。她是写东西的,就该这样,像当了矿工就该得“黑肺”症?
    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是在顺境中也已经这样——也许还更甚——这一念根本不能想,只觉得心往下沉,又有点感到滑稽。
    当地只有一家客栈,要明天才有房间空出来。九莉不想打搅郁先生亲戚家里。郁先生便也说“在辛先生母亲家住一夜吧。”
    巧玉小时候她母亲把她卖给郁家做丫头。她母亲住著一间小瓦屋,虽然是大杂院性质,院子里空屋多,很幽静。之雍送九莉去,曲曲折折穿过许多院落,都没什麼人,又有树木。这间房狭长,屋角一张小木床,掛著蚊帐。旁边一张两屉小桌子,收拾得很乾净。小灰砖砌的地,日久坑洼不平,一隻桌腿底下需要垫砖头,另一端有个白泥灶。
    九莉笑道:“这里好。”到了这里呼吸也自由些。郁先生的姨父很官派,瘦小,细细的两撇八字鬚,虽然客气,有时候露出凌厉的眼神。
    “之雍怎麼能在他们家长住,也没个名目?”她后来问郁先生。
    “没关係的。”郁先生淡淡的说,有点冷然,别过头去不看著她。
    巧玉的母亲是个笑呵呵的短脸小老太婆,煮饭的时候把鸡蛋打在个碟子里,搁在圆底大饭锅里的架子上,邻近木头锅盖。饭煮好了,鸡蛋也已经蒸瘪了,黏在碟子上,蛋白味道像橡皮。
    次日之雍来接她,她告诉他,他也说:“噯,我跟她说了好几次了,她非要这样做,说此地都是这样。”
    中国菜这样出名。这也不是穷乡僻壤,倒已经有人不知道煎蛋炒蛋卧鸡蛋,她觉得骇人听闻。
    不知道为什麼,她以为巧玉与他不过是彼此有心。“其实路上倒有机会。”也这样朦朧的意识到。
    也不想想他们一个是亡命者,一个是不復年青的妇人,都需要抓住好时光。到了这里也可以在她母亲这里相会,九莉自己就睡在那张床上。刚看见那小屋的时候,也心里一动,但是就没往下想。也是下意识的拒绝正视这局面,太“糟哚哚,一锅粥。”
    他现在告诉她,住在那日本人家的主妇也跟他发生关係了。她本来知道日本女人风流,不比中国家庭主妇。而且日本人现在末日感得厉害,他当然处境比他们还更危险。这种露水姻缘她不介意,甚至於有点觉得他替她扩展了地平线。他也许也这样想,儘管她从来不问他,也不鼓励他告诉她。
    他带巧玉到旅馆里来了一趟。九莉对她像对任何人一样,矫枉过正的极力敷衍。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因笑道:“她真好看,我来画她。”找出铅笔与纸来。之雍十分高兴。巧玉始终不开口。
    画了半天,只画了一隻微笑的眼睛,双眼皮,在睫毛的阴影里。之雍接过来看,因为只有一隻眼睛,有点摸不著头脑,只肃然轻声讚好。
    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麼,这眼睛倒有点像你。”他眼睛比她小,但是因为缺少面部轮廓与其他的五官作比例,看不出大小来。
    之雍把脸一沉,搁下不看了。九莉也没画下去。
    她再略坐了坐,便先走了。
    谈到虞克潜,他说他“气质坏。他的文章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所以不大看得出来。”又道:“良心坏,写东西也会变坏的。”
    九莉知道是说她一毛不拔,只当听不出来。指桑骂槐,像乡下女人的诅咒。在他正面的面貌里探头探脑的泼妇终於出现了。
    吓不倒她。自从“失落的一年”以来,早就写得既少又极坏。这两年不过翻译旧著。
    房间里窒息起来的时候,惟有出去走走。她穿著乌梅色窄袖棉袍,袖口开叉处钉著一颗青碧色大核桃钮,他说像舞剑的衣裳。太触目,但是她没为这次旅行特为做衣服,除了那件代替冬大衣的蓝布棉袍,不但难看,也太热不能穿了。
    “别人看著不知道怎麼想。这女人很时髦,这男人呢看看又不像,”他在街上说。又苦笑道:“连走路的样子都要改掉,说话的声气……”
    她知道销声匿跡的困难,在他尤其痛苦,因为他的风度是刻意培养出来的。但是她觉得他外表并没改变,一件老羊皮袍子穿著也很相宜。
    “有一次在路上,我试过挑担子,”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很难哦,不会挑的人真的很麻烦。”
    她也注意到挑夫的小跑步,一颠一颠,必须颠在节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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