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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盛开的春天-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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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远在靶场待了半天,身上还带着硝烟味儿,高鼻梁上一道浅印子,戴护目镜留下的,更显得浓眉深目,真是一表人才。老姜与方远面对面,还没说话就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脸上的笑容就益发大了。
“小方啊,我这是给你报喜来了。”老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印着红字的通知书来。
方远立正接过:“谢谢姜处。”
老姜和蔼可亲地摇头:“谢我干什么?你一来就立了大功,庆功是应该的。”
方远答得简单:“是全队配合得好。”
老姜很满意他的回答,不过他也无意在此话题上多展开,另起了话头道:“怎么样?到新地方还习惯吗?”
方远听他这意思是要开始说家常了,略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回答:“挺好。”
老姜微笑:“听说你还是单身啊?你这年龄,两杠一花里头是太年轻了,可在这单身汉里头就不算小了啊,怎么?忙着事业顾不上自己了?”
方远一愣,再看老姜那一脸的和煦就琢磨出味道来了。
老主任这是来跟他谈对象问题了。
老姜知道他是个话少的,也不等他回答,乘胜追击:“我说小方,你看我们组织上吧,虽然一直鼓励大家舍小家为大家,可这小家也是不能没有的啊。你过去的老领导跟我熟,你来之前就电话里三番五次跟我说你的情况了,让我一定给你留意着。我们过来人都知道,这事儿急不来,缘分到了就到了,这不,我有个老朋友的侄女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政法大学当老师,跟你倒是挺合适的,不如我安排你们见个面,先聊着看看。”
老姜苏州人,虽然在上海多年,但讲话仍脱不了吴侬软语的味道,开口句子连着句子,吐字如同水磨汤团那样软滑,这一番长篇大论,方远听得是抓得住开头找不到结尾,更别说插嘴了。
老姜见他一径沉默,心里也有点急。他这些日子可是受了方远老领导的重托,那头隔天一个电话来催,老姜一开头还在电话里奇怪,说他见着方远了,人才啊,年纪轻轻两杠一花,前途无量,至于外形,都够得上警队形象代表了,怎么会拖到三十五六都没对象?说到这里老姜还难过上了,跟着说:难道……
那头一声咆哮,把他的“难道”给打了回来。
“你别胡想!他过去有女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多年,十多年你听到没有!后来没了,这才拖到现在。”
这老朋友就是嗓门大,老姜被吼得肝颤,喘了两口气才开口:“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是谈几轮才敲定的啊?没了就没了,至于这么拖吗?”
那头一声长叹:“你没明白,不是谈没了,是人没了。”
一句话把老姜说得都难过起来,最后认认真真在电话里接了这艰巨任务。不过老姜是个办事有计划的,从不莽撞,所以方远到任这段日子全都按兵不动,一路物色人选,到今天万事俱备了才找到他。
老姜咳嗽一声:“小方,怎么样?周六,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方远抬头。
老姜张了张嘴,其实他还有好些长篇大论没出场呢,诸如换了新地方了,不正好一切重新开始?又或者对老师不中意也没关系,我还准备了医生护士和女警,总有一款适合你,他这一趟可是势在必得而来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没想到被方远这么一看,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冷场,门口小警卫却跑过来说话了,开口就道:
“方队,有人找,在门口等着呢,要不要让她进来?”
老姜与方远一同回头,他们站的地方离大门不远,看过去是一目了然。大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丝衬衫小西装外套,盘一个清爽发髻,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
闻乐也看到方远了,她吸口气,觉得脸颊很有些发烫。
不过她还是举起手来,对他挥了一下。
方远记得她,他眼利,侦察兵水准,简直是过目不忘,不过他想不出这女孩子为什么来找他。
但她来的时间倒是恰好,他在回应之前转头看了一眼老姜,略有些为难地:“姜处……”
老姜呵呵笑:“有人找你你就先去吧,那事儿我们改天再谈。”
方远点点头,往大门那儿走了,老姜看着他的背影,怄得只想立刻操起电话把远方的老朋友痛骂一顿。
还要他无论如何全力解决,人家女朋友都找上门了,这都提供的什么过时情报啊!
4
闻乐再次看清方远的脸。
她仍不能百分百确定,但世上哪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她一定要问清楚。
闻乐一直知道自己好运,从小父母疼爱,还有一个那么好的姐姐。闻家并没有一路一帆风顺,甚至差一点彻底破产,可最艰难的时候,她竟然恰好得了交换生名额去了国外。
但她知道闻喜吃苦了。
最坏的时候,闻喜失踪了足足半年,找到时人在医院里,差点死了。
闻乐用打工的钱从国外飞回来,抱着失而复得的姐姐大哭,又吵着要报警,一定要抓住凶手。
可是闻喜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出院以后的闻喜回到学校,顺利毕业,进芭蕾舞团,然后遇到袁振东。
袁振东狂热追求闻喜,闻家也随之时来运转,一改颓势,最后连失去的老屋都买回来了。
谁在晴好的时候反复提起暴风雨的可怕,父母如有默契地对那段黑暗的日子保持沉默,至于闻喜,没人敢向闻喜提问。
那半年成了永远的空白。
只有闻乐放不下,她甚至可以断定闻喜结婚十年不孕,绝对与当时所受的伤害脱不了干系。
闻乐姐妹同心,姐姐受苦,她身上仿佛也留了一块疤,不因为被衣服掩盖就消失不见。
可闻乐没有线索,她只有一张照片,当年闻喜出院时父母因为晦气,一定要丢掉她的所有衣物,闻乐惦记着追查真凶,偷偷翻了那些东西,最后只找到这张照片,也只藏起了这张照片。
照片很模糊,像是在夜里的大排档上拍的,上面人头小小的,她只认得闻喜。
闻乐也不问姐姐为什么半年的时间只留下这张照片,问了也没结果。闻乐为此曾经走遍市里的夜排档,但怎么都找不到类似的街景。再加上家里其他人都显而易见地抱着忘记过去才会有美好将来的生活态度,闻乐孤掌难鸣,最后只好放弃。
可是闻乐相信天网恢恢,总有人要为闻喜所受到的伤害付出代价,虽然连她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直到她看到方远。
她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反复回忆,终于在半夜突然惊醒。
她在照片里见过他!
闻乐看过那张照片不下万遍,照片上坐在闻喜身边的年轻男人只有一个侧脸,但那刀削一样的线条,分明是方远。
这十多年后出现的线索令她迟疑,但闻乐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方远立在闻乐面前,微微低头,闻乐虽然长得高挑,但与他仍差了半个头的距离,他这样一低头,刚好与她视线相对。
他问她:“有事吗?”
闻乐吸气,要自己拿出职业女性的镇定来。
“方远队长。”
方远点头:“是我。”
闻乐从包里拿出名片:“我叫闻乐,那天在商场多谢你。”
方远没有接那张名片,言简意赅地:“警队任务。”
这严肃的表情,差点没让她当场后退一步。
不过闻乐今天来不止是为了感谢方远,她已经辗转反侧数个晚上,早已下定决心。
闻乐正色:“除了感谢,我还有一件事。”
方远看她一眼:“你说。”
闻乐在他眼里看到了不耐,她知道自己不请自来,也知道方远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
闻乐不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收起名片,从包里拿出照片来。
“请问,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5
方远没说话。
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巨浪打中,汹涌而来的回忆令他呼吸困难。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超过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但反映到他脸上,却只是益发的面无表情。
闻乐被吓住了。
她原本就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现在看方远毫无反应,胆子立刻怯了,说话都打了结。
“对,对不起,也许是我认错人。”
方远伸手:“给我照片。”
闻乐已经慌了,只知道服从命令,立刻就把照片给了他。
方远低头,手指摸过照片。真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胶卷冲印出来的,表面还是毛毛的,他的手指碰在那些遥远又熟悉的面孔上,情不自禁放轻了力道,仿佛再用力就会弄伤他们。
可他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再也不会痛的了。
他的手指最后停顿在那张最小的脸上,她在笑,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略低着头,眉眼弯弯的,总像是带一点羞色。
小交警说那位女士说你认错人了,他宁愿自己是认错了,那个苍白失意的女人怎么会是小喜?她就该永远是照片里的样子,坐在他身边,微微低头笑,他仍旧记得她头发碰在他皮肤上的感觉,还有她的声音,味道,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叫他名字时的表情。他在她最凄惨的时候遇见她,可她最终留给他最多的却是笑脸。
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除了这一张小小的照片。
生活像一台搅拌机,将所有人吞进去又吐出来,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有那么多遗憾想要弥补,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默默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它们,而这场持续多年的独角戏早已磨光了他的情感,让他只剩下那层坚硬的外壳,他用这个外壳面对任何人,渐渐它就成了他唯一的表情。
闻乐又开口:“方队长?”
方远抬头,仍旧是面无表情。
闻乐吸口气:“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想问你是否认识照片上坐在你身边的这个女孩子。”
方远看着她:“你是她的家人?”
“我是她妹妹。”
方远再看闻乐,她看上去与她姐姐没有一点联系。
但他只是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闻乐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紧手指:“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说话吗?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
方远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记得那张苍白的面孔。他这几天隐隐的不安突然变作恐惧,他把手放到背后,他这双手在面对枪口的时候尚且纹丝不动,现在却在微微发抖。
他问:“她现在好吗?”
闻乐没有迟疑:“挺好,昨天我们还一起吃饭。”
方远动了一下,他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四肢僵硬。
冷静与自制力一样样回到他身上,他把照片还给闻乐:“对不起,我不能离开。”
闻乐不放弃:“那么改天?”
“你姐姐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
闻乐在方远面前没有撒谎的勇气,她低声:“不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她从来不说起,她说她不记得了。”
他听她轻轻说出“不记得了”这几个字,突然间胸口憋闷,而这憋闷又令他无法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在这口不能言的煎熬中只觉痛苦,就连眉心都感到刺痛,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闻乐愣住了,方远一直是面无表情的,她本以为就算他认识闻喜,也不过泛泛之交,或者他们根本就只在饭桌上见过几面而已,但他突然紧锁眉头,那眼里分明是痛苦。
她脱口道:“方队长,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我想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方远移开目光,他们在哪里认识?那真是最不堪的回忆。所以她选择不记得了,但他却没有。
十几年前方远第二次遇见闻喜,是在N市的拘留所里。
他是去提取犯人口供取证的,走过走廊时看到她,坐在一群衣衫不整的夜店女当中,脸上瘦得只看到颧骨。
方远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早该料到是这个结果。
他见过那么多自暴自弃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出来出卖身体,到处辗转,后来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也有人想要帮她们,但总不见成功的例子。
他还以为她是不一样的,他信过她,认为她会回家。
但她没有。
闻喜坐在角落里,一脸空洞,脸对着墙壁。她没有看到他,方远原本已经决定不管了,但在离开前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看守所的警员认识他,听他问起立刻翻开记录给他看。
“都是昨晚上扫黄送进来的,这些,还有那些,有些是老面孔。她啊?她是新人,头回看见。对了,她说自己是被骗的,又拿不出身份证明,再问她又不做声了。可送进来的谁不说自己是被骗的啊?你说是不是?当场抓住的还说自己是喝多了被拉进来的呢。”
方远想,知道这些就够了,他该走了。
可他听到自己说:“我见过她,让我跟她谈谈。”
第五章 川唐街
她的爱情像一幕独舞,她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1
板凳冷硬,闻喜坐得久了,觉得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互相摩擦,疼痛不堪。
她现在是真的瘦了,自己看着都可怜,手伸出去只看到皮包着骨头,还有十根手指,握在一起都能戳痛自己的手掌心。
身上的疼痛提醒她动一动,她就动了一下,然后听到旁边人的声音。
“过去点,冰块似的,别碰着我。”
闻喜转头,看到身边人带着残妆的脸,她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也只在清晨看到过她们卸了妆的样子,其实应该都是很年轻的,但卸了妆以后皮肤里已经有了黄气,还有些是灰色的,像是脏的粉,可又不是,因为已经洗过了。那些黄和灰是渗进皮肤里的颜色,再也洗不掉了。
闻喜已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不敢,她怕自己也已经变成那样,她们就是她的镜子。
拘留所里确实是冷,她们是在昨夜被送进来的,因为人多,连地方都不够安排,所有人只好在最外大间里油漆斑驳的冷板凳上坐了一夜。
闻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拘留所也不是最坏的地方了,至少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可以后呢?她茫然地想着,眼神空洞,她还有以后吗?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冷笑一声别过头去,对旁边那个说:“看看,就她清高,眼里没人呢,一句话都不搭。”
旁边女人也是一脸残妆,因为犯了烟瘾,一直在抖腿,鼻子都揉红了,听到这里“哈”了一声:“你想听她说什么?又说自己被骗进来的?跟她说姐姐们也都是被骗的呢,要不就是被男人骗的,要不就是被社会骗的。”
闻喜不出声。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又看她一眼,再回头道:“你说她到底是干什么的?看上去还是个学生呢。”
“谁知道?跟男人跑出来的吧?后来给人甩了,没脸回去。”
“她这样的也有男人要?”
对话就到这里,因为有人走过来,用力敲了两下铁栅。
“安静!”
里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闻喜。
铁栅外站着两个人,小警员指着闻喜问方远:“是她吗?”
方远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是她。”
闻喜猛地抬头。
方远说:“开门吧,让她出来。”
小警员开了门,指她:“出来。”
闻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道铁门的,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在梦里重遇过他许多次了,每一次她都连靠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欠他的,因为无力偿还,就变得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令她永不敢靠近。
方远微微低头:“你跟我来。”
闻喜茫然地看着她。
他有些无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臂,然后心里一酸。
她真是瘦得可怕。
他说:“跟我来。”
闻喜背后一片哗然,那小警员不得不在关门的时候又叫了两声“安静!”但她都听不到了。
方远把她带进一间单独的候问室,他关门,示意她坐下。
她在椅子上坐了,他看着她,有两分钟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方远是不知从何问起,闻喜则是无话可说。
然后门被敲响了,小警员拿着个饭盒进来,对方远说:“先吃饭吧,都中午了。”
方远接过来:“谢谢,我等会儿吃。”
小警员关门走了,方远回头,看到闻喜的目光。
她看着那个饭盒。
方远坐下来,默默把饭盒推到她面前。
闻喜抬头,在局促中涨红了脸。
她现在已经很熟悉挨饿的滋味了,有时候也会在食物面前不顾一切,可在面对方远时她有本能的羞愧。
“吃吧,我还不饿,你要回去和其他人一起吃也可以,不过我只有半小时时间。”
闻喜低头,她记得上一次他也说,我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方远打开饭盒,把筷子递给她。
盒饭是热的,盖子打开一股肉味冒出来,里头内容很简单,两荤一素,排骨青菜,肉丝炒蛋,还有一个卤蛋,闻喜再也坚持不下去,拿起筷子就吃了。
第一口下去,眼泪就出来了。
她一点都不想哭,可在热的食物和他面前,就是忍不住。
2
方远低着头,在看那份记录表格。
闻喜偷偷擦掉眼泪,她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再哭了,尤其是在方远面前。哭泣毫无用处,而且多么令人厌恶,谁都不喜欢眼泪。
方远一直等到闻喜把面前的饭盒都吃完才开始问话。
他也知道她哭了,又自己擦掉了眼泪,但他宁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该与工作中所遇到的任何人有太多的情绪交流,他已经被她影响过一次。
他将那份表格仔细看了一遍,让他失望的是,那上面大部分是空白的,比他上次所得到的信息还要少。
到他抬头的时候,饭盒已经很干净了,但她仍低着头,小心地用筷子在拨最后几粒米饭,试图用一种不太难看的姿势将它们放到嘴里。
但那挽救不了她的落魄,她就像是一只饿了太久的小动物,吃了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所以对任何食物都不敢错过。
人在最好和最差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动物性来,掩饰都掩饰不住。
他又觉得心酸了,那种轻微的难过,绝对不是致命的,但持续而长久地刺激他的身体内部。
他可怜她,但又觉得她太轻贱自己。他可以对一个失足落水的人伸出援手,但一次又一次?不,他们每一个都是越陷越深的,直到其他人再也伸手不可及。
真可悲,他宁愿自己再也没有遇见她,这样至少会有一点自欺欺人的期望,期望她能够脱离他所见到的生活,能够回家。
方远翻动记录簿的页面,斟酌着如何开口,闻喜终于放下筷子,饭盒里连一粒米饭都没有了,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抬头。
她知道半小时是很快的,三十分钟,一千八百个嘀嗒声,但她贪恋这一刻的时光,她和他对坐在一起,屋子很小,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她渴望那个心跳声,如同渴望永不再受伤害的屏障,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它并不属于她,无论她多么想要。
两人对视,他听到自己说:“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本来打算按部就班公式化地将表格上的问题再重复一遍的,但看到她眼睛的一刹那,这句话脱口而出。
为什么?
闻喜再次低头,她感觉自己仍在舅舅家那个简陋小过道厅里,奇怪的是那里永远是冷的,无论怎么裹紧自己都没有用。她又听到小巷里的哭声,比无家可归更可怕的是你想要回去的地方原来不是你的家,施舍的爱必须有金钱做基础,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有时候天堂和地狱之间只差了一张人民币的距离。
方远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所有年少时出走的人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有些愿意说出来,有些永远沉默,他没法强迫她。
他也不能再看着她,这女孩子让他难过。
他掩饰地低下头继续翻表格:“小喜不是全名,你的姓呢?”
她泛白的手指抠在桌面的边缘,头低得不能再低,过长的刘海落下来,遮住她的额头。
他想一想,然后暗自叹了口气,提示她:“你的真实年龄是几岁?不满十八岁还是未成年,可以申请未成年人救助。”
她没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方远没辙了,失望之余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握紧手里的笔,声音沉了下来。
“你忘了上次的教训了?你没有找到父母?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找?”
她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刀,嘴唇上因为热的食物所出现的一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抬起头,有两秒钟是与他对视的,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仿佛要流出血来,可她随即更深地低下头去,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黑色的睫毛在颤抖。
方远再也问不下去了,她让他充满了罪恶感,但该死的,他为什么会有罪恶感?他救过她,然后像个白痴一样为她垫付了医药费与车票钱,结果却是在另一个城市的拘留所里再次与她见面。他做错了什么?难道他应该牵着她的手千里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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