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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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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笑得张狂,状若疯癫,我心里一沉,觉得宋珉此刻已经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杨牧晨也该有今日。他丧心病狂,将那些前朝皇室宗亲未成年的孩子无论男女全都充为官奴官妓,任人羞辱沦为玩物,他们命运凄惨,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他杀人如麻,四处杀伐,竟还想要他的江山千秋万代,却没料到结果给旁人做了嫁衣!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尔等尽是暴君的帮凶!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在宋珉愤怒的咒骂声中,柯察庆和那些兵士们一拥而上乱作一团,刀光血影之中也有人冲着我们而来,俱被阿缜刺倒在地。与此同时,破庙的屋顶发出一声巨响,一队武璋军的兵士伴着纷纷掉落的青砖灰瓦从天而降,阳光从屋顶直直地照射进来,照在已经不知何时从神龛上滚落到地上摔得支离破碎的神像上,照亮了那张无惊无喜无惧斑驳的脸正面朝着彼此厮杀的人。
  阿缜非常紧张,把我藏在了角落里,这小破庙之中几乎没有可以避让的空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听见惨叫声连连,满目都是刺眼的鲜红,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惨烈之景不亚于当日郁霖驱狼群袭击昆稷山。混乱之中,我看见一人飞身冲入人群,紧接着提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高高抛上了神龛。
  “柯察庆已死!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我震惊地看着站在那里“死而复活”的姜慈,他胸口那一□□穿的血洞像是一朵绽放的妖异红花。带头作乱的人已死,剩余的人便如一盘散沙,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夷岚珣受了伤,被一众兵士牢牢护住,这会儿已经站不起来了,坐在地上喘得像条逃命的狗。
  然而,我只顾着盯姜慈的胸口。我总觉得有很多我还没弄明白的事情,可精神不济令我难以思索这其中的种种关联,我强忍着闻到血腥气而涌上来的恶心感,慢慢走了出来。阿缜的身上也有血迹,一靠近就让我更加头晕目眩。
  “姜慈……姜慈他没事?”我半信半疑地问他。
  阿缜点了点头,“回去再同你解释,我们先离开这儿。”我深以为然,可这时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好像是宋珉不见了踪影。阿缜如临大敌,一手提枪,一手抓紧我的胳膊,大步朝门外退去。
  “谁也别想走!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我一惊,连忙转身,阿缜的枪已经出手,满脸血污的宋珉却像是一根僵直的木头,迎着阿缜的枪头被刺穿了胸膛,他离得我很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枪被拔出时,他身体里的血溅到我的脸上。他注视着我,见我后退,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像是一条冰冷阴险的毒蛇会在人猝不及防之下张开嘴咬上来。
  “谁也……别……”
  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慢慢地倒了下去,伴随而至的是断了龙骨的破庙在须臾间倾覆。
  

  ☆、八十八

  破庙倒塌的那一瞬间,我被阿缜牢牢地护在了身下,几声巨响之后四周一片黑暗,坍塌的尘土几乎要将我们这些人彻底掩埋,我屏住呼吸,在那死寂中不知浑噩了多久。
  我再次醒转过来是阿缜在我耳边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借着那点亮光看见了他的脸,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叫我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没有大碍,这才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来。
  我想要从这狭小的空间挣脱出来,刚一动作就敏锐地察觉到他额头沁出了冷汗。
  “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他还想要否认,我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摸,发现他的腿上全是血,一根大梁正巧砸在了他的腿上。我急了,想要用手帮他搬开,却被他捉住了手,“你搬不动,身子本来就虚,别白费力气了,免得又伤了自己。让我歇歇,自己来。”
  我气道,“你要歇到什么时候,这条腿是不想要了吧?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见他仍是一脸担心的模样,我顿了顿,“他们怕我逃跑这些天便一直叫我昏睡,我只是浑噩久了身子发虚,精神不济,既没有饿着,也没有脱水。”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摸了摸我的脸,“分明瘦了。”
  我笑了一下,心里却还是觉得这几天我虽浑浑噩噩不甚清醒,但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折磨,小腿折了,恐怕是怕我突然醒了没有看守会逃跑。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充满了不合理,直到此刻,我仍然不愿相信宋珉是真的想要杀我的,但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他问清楚这一切了。
  我先清了清四周的杂物,将那些可能会再次造成伤害的断木碎石清理干净,最后摸索到了那根大梁,我知道必须一次成功否则这大梁再压上阿缜的腿,他下辈子恐怕就难再站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叫一声将它抬起露出了一丝空隙来,阿缜被压住的腿得以挪了出来。我伸手轻轻摸了摸,幸好还能摸到骨头,可流的血却触目惊心。我又惊又怕,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还是安慰似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用拇指拭着我的眼角,道,“少爷别哭。”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流眼泪,只顾着问他,“你疼不疼啊?”
  他索性抱住了我,低头吻我的眼睛,“你不哭我就不疼了。”
  我终于笑了,看着他两条连站立都不能的腿道,“我背你。”
  他微微一怔,刚要拒绝,便被我抢在了前头,“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可是,你受的伤比我重得多,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不过是被困了几天,少吃了几顿饭,受了些惊吓罢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我从废墟里扒拉出一根木棍拄着,转过身背对着阿缜,道,“快爬上来。”
  “我……”阿缜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还是在我的催促和瞪视下慢慢爬上了我的背。他一个常年习武一身腱子肉的成年男子分量必然不轻,一下子便压弯了我的腰,我那只被折了的脚一沾地就钻心得疼,只能靠那根木棍分担重量。我满头大汗,小小地迈出一步,他便要下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别动,你一动我可就真的背不动你了。”
  他果然听话,伏在我背上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但嘴上却还没有放弃,“少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拄着木棍走,这庙建在山上,你背着我如何下山?”
  “你也太小看你家少爷了,我可是在昆稷山待过的,把寒铁石从山里背出来,你有那石头重?”我很少同他谈论我在昆稷山的经历,那并不值得回忆,他适时地沉默了,只是这种沉默令人心头发慌。最终,他蹭掉了我鬓角流下的汗,开始仔细地提醒我脚下的凶险。
  等我慢慢从这片废墟里磨蹭出来,眯着眼看眼前这遮云蔽日的陌生山林,除了自己喉间的粗喘任何一种声音都听不见了,山上没有风,林子里没有鸟鸣,背后的废墟掩着不知死活的人,而贴着我最近的那个人也完全地沉寂了下来,只有一点落在我颈间清浅的鼻息昭示着他只是昏睡了过去。
  我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宋珉摇摇晃晃拐进一条陌生的小巷里以及到现在回想起还隐隐作痛的脑袋,所以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阿缜,可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我沿着一条小溪下山,比我想象中的要艰难一些,却并不像阿缜说的那样完全做不到。疼痛有一个令人想不到的好处——可以擭取我所有的注意,直到那只脚疼到麻木。可我依然无可避免地回想起破庙里夷岚珣的话,连带着呼吸都变得不自在。
  每走一步都十分不易,这山像是在固执地挽留我,然而烂柯人已醒,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世间,将那破庙以及在其中发生的所有事如噩梦一般永远留在幻境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歇歇吧。”阿缜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把他放到了一块没有青苔的大石上。他流了太多的血,所以看上去有些委顿,我从旁边的树上扯了一片最宽最大的树叶掬水给他喝,看着他敛目喝水,我才注意到他乌青的眼圈和眼中泛着的红丝。我心疼坏了,圈着他的腰抱紧了他。他低头,吻上了我的唇,然后撬开了我的齿关,将一口微凉的山泉渡了进来。
  我靠着阿缜的肩膀,闭上了眼,听他慢慢道来:“东泠已经宣战,可陛下却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谁也不知那日孙行秋与陛下到底还说了些什么,但只知自从那日起,朝堂上就再也没有见过陛下。前线战事都由中书省和枢密院各位大臣商议决定,往往吵闹不休。”
  “我们失了几城?”
  “一城未失,”见我讶异,阿缜解释道,“边境诸城民兵强悍,东泠人一时攻克不得,不过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我心中沉沉,又想起夷岚珣捅破的事情来,很不是滋味,“若我知道我爹在做那通敌的勾当,我必当大义灭亲。”于我而言,前朝早已飘渺,那些我年幼时的事情早已被更多更重要的事所代替,这或许也是父亲一直隐瞒我的原因。可无论是瓛朝还是爃朝,西津始终都还是西津。
  “他们始终觉得伽戎人是奴隶,不甘心做伽戎人的臣民。”阿缜淡淡地说道。我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阿缜话少却总是一针见血。
  “东泠正式宣战之后,宋谦一家便离开了上京不知所踪,只有宋珉一个人还留在这里不知为何。今日见到,才知原来他做了不少事。”
  “姜慈被刺的那一枪又是怎么回事?”
  阿缜骨子里有伽戎人的凶性,遇到危险时下手会变得异常狠辣,绝不会给对方一点儿喘息的机会,所以看到被他刺了一枪的姜慈还能在乱战之中取柯察庆的首级着实令我惊讶不已。
  他转头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夷岚珣还是宋珉,他们都带着不少人马,而阿缜是单枪匹马冲进来的。他道,“我一个人能力有限,根本找不到你的一点消息,姜大人和宋珉都来找过我。可我不信他们。”
  我明白了,“你不信他们,却不能错过他手上关于我下落的消息。姜慈不及宋珉狡猾,所以他见你不信,便会带你来亲自看一看,如果属实,便要你与他们合谋抓住宋珉?”
  阿缜点了点头,又有些懊恼,“我见少爷受了折磨身体里就像有把火在烧,烧得我脑袋发热,等我清醒的时候,手里的□□已经出去了。不过姜大人身上穿了软甲,伤不到性命。”
  “看来他对你的脾气十分了解,早早做了准备。”我叹了口气,道。
  我把下巴垫在了他的肩上,脚边有一泓小溪蜿蜒而下,溪边有不知名的小花开得肆意。在这密林之中待久了便不知时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些恍惚,突然伤感地问他,“回去后,你打算去哪儿?”
  尘事纷纷扰扰,只叫我万分疲倦,竟有一瞬间就想同他待在这里不要再走出去了。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少爷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不知为何,这答案令我内心喜悦起来,原来就是如此简单,只要同他在一起,无论哪里都是一个归处。
  “可东泠来犯,阿缜不想上阵杀敌吗?”我问道。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我,不发一言,可他眼中那汹涌的情绪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我吻了吻他的耳垂,道,“你去吧,在苍那关时,若见松涛如澜,若闻朔风如鼓,那便是我在想念你了。”
  他寻着了我的唇,狠狠地吻住了。
  

  ☆、八十九

  树深时见鹿,我们在溪水旁坐了一会儿,就瞧见了一只赶来喝水却发现了两个不速之客因而躲在树后警惕观望的小鹿。我抓了把鲜嫩的青草逗逗它,它反而往后缩了缩脖子,胆小温顺又害羞。我看着那对又大又亮分外漂亮的鹿眼笑了起来,将我们刚刚在林子里找到的、吃剩下的浆果扔给它了。
  这回,它索性撒开四蹄转身跑了。
  我愣了愣,盯着它离去的方向出神,直到嘴边被送上一枚酸甜的浆果才转过头来,“我们也该动身了,再不走就要天黑了。”阿缜舔了舔手指上浆果的汁水,轻轻点了点头。
  “呦呦——呦呦——”
  “难道又回来了?”我听到那小鹿的叫声,总觉得耳熟,恍然在昏迷时曾听见过,我凝神望去,只听小鹿隐去身形的那个方向传来一串凌乱的蹄声,下一刻,一匹骏马从树林里飞出,越过溪水,停在了我们的面前。我顿时惊呆了,走过去摸着它的鬃毛,惊喜地看向阿缜,“你怎么把它给带来了?”
  阿缜也很意外,“我没有带它来。”
  马儿打了个响鼻,低头蹭了蹭我以示亲昵。从云城到上京,它驮着我一路走来,从一匹小马长成了现在这幅威风凛凛的模样,上回我被姜慈掳去,也是它带着阿缜找到我,现在又是它赶来救我们于困境之中,我抱着它的大脑袋喜极而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幸亏这匹马,我与阿缜才能在天黑前安然下山,它带我们走的是一条捷径,是我和阿缜这两个伤员断不会走的凶险陡峭之途。
  阿缜带我去了城南一处新住处落脚,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可心里掂量着他现在这处境,怕是十分艰难。幸而阿大阿二、阿宇都还在,一个不少,令我多少安慰一些。阿缜伤得比我重得多,可他刚能下地就往外头跑,反倒不让我下床,怕我烦闷还把阿宇派来照顾我。那小子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说起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就像倒豆子似的停都停不下来。
  “这么说来,孙行秋非但没有被陛下抓住杀了,还去了前线指挥起了民兵?”见他说得口渴,我伸手给他添上一杯茶水,他倒是没半点规矩,拿起来就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我听说孙行秋的烈风军并没有全军覆没,当年冯相使了个障眼法把他们全布置在了边境,少爷你想啊,依我们这位圣上的脾气,当年吃了败仗逃回来的烈风军可还有活路?这会儿东泠来犯,那些早年苦心经营的棋子便活了过来,说是民兵可不比我们的王师差多少。”
  我想起昆稷山营牢的那一众差拨,想起了曹晖,那个一直心有不甘的男人可曾认真想过他们镇守昆稷山背后的真正意义。
  “还有那守关的易阳军,听说被奸臣诬告谋逆,可真到了这紧要关头,前线还得是靠他们流血流汗地把失地都收回来的。”阿宇忿忿不平道。苍那关山高水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个三天三夜,才能把消息传回上京,边境到底战得如何,谁也不清楚。
  “宁察郡王那厮坏得很,还跟陛下说缜哥不忠于陛下,不能留,还想要杀他,幸好陛下连见都不见他。”
  我道,“你怎么连他们君臣间的话儿都知道?”
  他神情一滞,显得有些窘迫,坐在软榻上扭了扭屁股,低下头回道,“我是听宫里当差的说的。”
  我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宫里当差的哪能同你说这些?”
  他红着脸讨好似的给我捏腿。
  “夷岚珣现在怎么样了?”我睐了他一眼,端起了茶盏。
  他见我没有过多地责备又来劲了,“听说还在府上养伤呢,”他显得特别高兴,可下一刻脸色微变,慢慢卸了那幸灾乐祸的劲,像是晒久了太阳的黄花菜,整个都蔫了,“真没想到宋二公子就这么没了……少爷您说,宋家真的是……”
  我手中一顿,茶水险些洒了出来,看阿宇对宋家真相难以置信的模样显然市井里还没有关于我们鹿家的传言,我有些困惑,不知夷岚珣为何会轻易地放过我、放过阿缜。转念一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或许是我始终都太高看了自己,宁察郡王可能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我这等掀不起半点风浪的小人物放在眼里,我可笑的复仇、可悲的执念、无力的挣扎以及痛苦的怨怼或许只是他无聊生活中的消遣。
  “少爷,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看见了阿宇关切的目光,轻摇着头,饮尽了杯里的茶。
  过了立秋,浓夏转淡,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地下,天气变得湿润又凉爽。大批流离失所逃难的人聚集在了上京城外,然而城门紧闭只出不进,他们只能在绝望中像是会传染的疫病一般被驱赶。在东泠开始进攻的一个多月之后,朝廷终于拨了五万精兵奔赴苍那关,这是年轻的监察御史硬闯寝宫,差点一头撞死在陛下的龙塌前换来的。
  我和阿缜挤在人群里,目送着上京一万王师出城。我原本心情是激动、乐观的,西津王师铁骑纵横东川无所匹敌,五万精兵足以将东泠人赶出去,一路打到他们的国都也尤为可知,可我周围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女人却各个神情麻木像是一群木偶无声无息,此时再看看那些穿着崭新军衣的年轻士兵脸上的迷茫,我的心就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我花了一个月,上京大部分的商铺、宅子都已做了处理,就连那间老宅我都卸了牌匾,准备卖出去。若我爹还活着,必要跳起来大骂我这个变卖祖宅的不肖子孙,可我的心里竟没有半点波澜也无半分留恋。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换了现银进了一批品质上乘的棉料,铺子里熬了半个月没日没夜赶制出几万件厚实舒适的军衣,送去了苍那关。
  这一年的深秋,又到了我的生辰,不过一年光景,仿佛我已走过半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缜从未真正地离开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把最后一章分成了两章,字数统一一下

  ☆、九十

  孙行秋来了一封信,信中未提前线战事,却是问了阿缜的伤。他原先并不同意阿缜带伤去打仗,这会儿提起,我明白是时候了。阿缜离去的前一日,我亲自为他收拾包袱,他的东西不多,更何况是去打仗,准备几件路上换洗的衣物之后,我便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了。转过身发现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西北深秋湛蓝高远的天空出神。
  我爬上软塌,从背后圈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住他的背,他的身上又变回了原来我房里安神香的气味,熟悉又安心,我闭着眼,贪恋地嗅着他身上散发的味道,想要将它牢牢记住。阿缜没有说话,他只是抓住了我横在他腰间的手,张开手指同我十指相扣。
  阿缜没有同我道别。这始终令我觉得他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去禁军营了,闲时正午便回,就算忙碌,也会回来和我一起用晚膳。
  他离去不久,便传来了前线大败五万精兵折损近半,宁察郡王请旨亲赴战场的消息,我便再也不能用每日做不尽的事来阻止自己想念阿缜。于是,在离开上京前,我最后一次拿着入宫的腰牌去了前庆门。
  我原本只是想将这皇家之物交还,可门口的侍卫却说什么也不让我离开,等了不久,来公公急匆匆地赶来,只见这时节他脸上竟全是汗,想必是一路小跑着追出来的。
  我朝他作揖,他却请我进门,说是陛下要见我。我推辞不得,可心里却清楚,我还是隐隐地希望能再见杨牧晨一面,同他当面辞行。他或许是别人眼中杀人如麻的暴君,是薄情寡性的君王,可他对鹿家、对我和阿缜却是宽容的,甚至是单凭自己的好恶纵容。
  我一踏入前院,便见一个穿着朱红色衣裳的小娃娃跪在廊下,我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忙上前跪拜,“见过太子殿下。”
  杨佑祺转过那张小脸,才四、五岁的孩子竟一脸忧伤,原本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嬉笑与欢乐仿佛早已从他身上被生生地抽走,再也还不回来了。身在帝王之家令小小年纪的他身上竟有着不同寻常的沉稳。
  “鹿学士。”他竟还记得我,礼数周到地向我回礼。
  “小人惶恐,我虽同诸位学士在御书阁誊录,可我不是学士,也没半点功名在身,只做得一些抄写的简单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低下头,浓长的睫羽轻颤,被我纠正也不尴尬,完全不像是那时迷了路对生人无比警惕的小孩子,“鹿卿既是父皇看重之人,必有过人之处。”
  “太子殿下……”我身后的来公公欲言又止,杨佑祺点了点头,道,“父皇愿意见鹿卿,本宫岂敢耽误?只望鹿卿见到父皇,能、能劝父皇多多保重龙体……”
  我向他叩头,随即起身进殿。
  只我一人躬身走入寝殿,来公公也留在了外头,守着小殿下,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我深吸一口气,殿里帷幕都放了下来,可没有掌灯,显得十分昏暗,我抬手撩开重重纱幕,只一眼竟惊得再也迈不开步子。我呆愣地驻足在原地,礼数忘得一干二净,别提出声,就连呼吸都快停滞了。
  那披散下来的头发没有用玉冠束起,更没有如成年的伽戎男人那样结成发辫,一国君王竟如此不修边幅,可令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那头不再乌黑的白发。年轻的帝王未老先衰仿佛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以至于其他都已变得无足轻重了。
  杨牧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只见他正将一只白瓷骨罐圈在怀中,掌心贴着细腻精致的瓷罐,极其温柔的摩挲着,仿佛正在轻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肌肤。我从未见过这位凶狠任性的帝王如此柔情的一面,他永远上扬的眼眉正微微地弯着,嘴角噙着温柔的笑,表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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