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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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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够深想,否则冷汗和怒火一起涌上来,他可能要先背过气去。
  好在白宸虽然乱来,总算是毫发无损,还领军收复了一座城池,比之单骑闯入敌营射杀敌首的骁勇,又更显出为将者的智勇谋略来。
  一时闻名朝野,还未抵京,已接到快马加鞭送来的天子谕旨,迁散骑郎白宸为四品振威中郎将。
  结果白宸才入京,还未来得及入宫复命受职,京中又起了一场暴动。原是因为变法之故,城中近来不稳,一些浑水摸鱼之辈也瞧中时机,专行偷盗劫匪之事,因是小打小闹,又数目太多,巡防营都懒得去管。不料却让他们发展壮大起来,还起了一堆“行义会”“浩然帮”之类充满天地正气的名字。
  虽然名字都很一言难尽,但终究有了自己的精神指引,而一旦有了凝聚一处的向心力,内部自然会因此沉淀出三六九等的组织结构。
  小打小闹发展出了规模,变得组织化专业化,杀伤力便不止是成倍地增长,很快成了城市安全的一大隐患。
  白宸回京,正好赶上这群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集体暴动——攻占下九街。
  下九街原本并不叫下九街,甚至最开始并不是真正的一条街。而是随着王都内外城界限开始分明,当时内城有九大街,被戏称为上九街。既然有上九街,相应也该有下九街,而那些住在外城,偏僻穷困的人便自嘲为下九街人,其中又以住在外城最边缘的锦绣街人最多。锦绣街名虽起得富丽,住的却都是些穷困潦倒,从天南海北聚过来的人,各种勾当不见天日,也没人去管,是每个城市里都存在的阴暗角落。
  比起锦绣,下九流倒也确实更适合他们,于是渐渐流传下来,原本只是统称的下九街,倒成了锦绣街的别名。
  此番暴动,领头者也大都出自锦绣街。他们揪住世代住在此处,如阴沟里的臭老鼠一样的百姓的痛处,扬言要与尸位素餐,食人血肉的贵族们划清楚河汉界,自行治理下九街,互不相干。
  姬允对此自然嗤之以鼻,这帮人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专来给他找不痛快,也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然而几轮镇压下来,却并没有太大的成效,反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动越发地频繁起来。
  白宸返京,便正好赶上他们又一次的大规模暴动。
  白宸此行江城平叛,去的时候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几百护卫,回来时身后却浩浩荡荡跟了三千人马,都是感他恩德,自愿追随而来的民兵将士。
  白宸一向都很会收服人心,他那样的品貌才情,便是站在那里冷若霜雪,也有人前赴后继地为之心折,莫说是以神兵天降之姿出现,为他们排忧解难。
  白宸带来的三千人本该候在城门十里外,不得擅自入进。然而城内事态紧急,姬允一边继续派兵镇压,一边直接下旨,令白宸带他的三千人前往增援,将锦绣街那帮不法之徒一锅端了。
  白宸赶到之时,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大书着锦绣街的牌楼下面堆了半人高的沙袋,对方前排作战人员举着盾,中队一溜地扛着火铳箭簇,再后面则是步兵压阵,旁边居然还坐了两尊自制的粗劣炮筒——也不知道是对方哪淘来的宝贝人物给搞腾出来的,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俨然是个小型军队了,难怪朝廷数度围剿都宣告失利。
  而两方作战,难免要互相喊话示威。在这上面,朝廷自诩威武之师,难免要顾及身份颜面,不能放开了骂。但对面就少了这许多忌讳,又都是混迹市井惯了的,用词难免格外低俗一些,直把荀羽气得七窍生烟,头发都炸了起来。
  荀羽数度剿人不利,自尊心和面子上都过不去,早就已经上了火,再被这样一通指着鼻子挑衅,更是脑门嗡嗡地响。竟指挥部下在箭簇上抹上火硝油,准备在对方阵营里来个火烧半边天。
  正要下达指令时,已经抬到半空,正要落下的手却被强行截住。
  荀羽怒而回头,见是白宸一手握住他的腕子,他要挣还挣不脱,登时怒从中来:“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敢对本官如此不敬!”
  因事发突然,姬允急诏令白宸援兵,荀羽这边却还未得到消息,所以一时对白宸的出现并没有准备。而且近来白宸风头太过,朝野简直要将此人传得如神了一般,自小也算得是人中龙凤的荀羽哪里忍得,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乍然见着人,还如此冒犯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荀羽同樊业一样是将门之子,而且因与皇族通婚之故,沾着了一点天潢贵胄的贵气,便自觉与那等完全粗鲁的武夫又有一些不同。这样教养出来的子弟,难免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只是又没见过太大世面,一次败北就视为抹不过去的今生耻辱,迈不过去的人生大坎。
  白宸懒与少年人心性一般见识,脸色都没变,只微微沉了声音:“大人想清楚了,这是在城内,锦绣街里居住的都是我朝百姓,这样火流星的箭射下去,大人是要把这里烧成灰烬吗?”
  荀羽正在气头上,更受不得对方说教一样的训斥,仿佛把自己当作垂髫小儿,无知后辈。但眼前这人分明比自己还要小上不少岁数,哪里来的脸敢自充前辈。
  原本心中觉得有三分不妥,此时也全被妒忌与怒意挤到角落里了,当即荀羽一皱眉,不过脑子地道:“这些贱民,不事生产不思上进,反而整日想着怎么到处祸害,不如烧死干净——啊!”
  最后一个净字的话音还未完全落干净,荀羽只觉手腕一痛,忍耐不住一下痛叫了出来,却是白宸两指捏住他腕间骨头用力一搓,几乎要把腕骨搓得移了位。
  “荀家家训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白宸冷冷道。
  “你不如也一把烧了自己,回炉重造一遍。”
  荀羽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除了对面那帮臭流氓,还要被己方队友怼。
  一时太过惊怒,竟至哑口无言。
  白宸却不理会他铁青脸色,往对面看过去,微微蹙起眉,这帮人看着是趁乱搞事,行动却很有组织性,不像是一般的聚众暴动,不然朝廷也不至于几次都没能收拾掉这帮人。
  他问:“那两座炮筒是怎么回事?”
  他第一直觉是这帮人私底下弄了个小作坊自己造的,因为他刚刚看到火炮,一眼便看出火炮与兵武库中的规格不一致,而且两门炮直径相差甚大,做工非常地糙,简直让人怀疑炮弹填充进去能不能打出来。但是天子脚下造火炮,巡防营得是有多瞎才能没察觉到。巡防营是顾桓直系,专负责京城防营,不可能这么没谱。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火炮根本是这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偷偷摸摸运进京城来的。
  而且还是这个时机,趁着姬允大动作搞变法,君臣之间,皇权与贵族之间矛盾急剧激化的时候,突然就有这帮带枪带炮的乱民跳出来搅局,白宸身处漩涡中心已久,有时候会有种莫名的直觉。
  这水浑得不自然,像是有人故意在其中搅动。
  荀羽正是气头上,闻言没好气地怼了回去:“你瞎了吗?这帮人平时摸鸡逗狗的,作乱也是小打小闹,陛下仁慈,以为把他们打一顿就老实了。没想到他们能力倒是不小,连大炮都搞来了。陛下已下了命令,这帮匪首是留不得了,务必剿杀干净。”
  白宸眉心一跳,终于觉出是哪里不对劲了。
  就像行军会派急先锋或者先遣队一样,这帮锦绣街里的匪类,是完全被人当作枪使,先来探路了。
  那两尊火炮是吸引火力的巨靶,有没有用是两说,勾 引着朝廷向其开炮却是实打实的。无论双方战至多么激烈,或者说越是两败俱伤,隐藏在这些人后面的幕后主使就越高兴。
  白宸莫名觉得这套手法很是令人熟悉。
  电光火石间,白宸突然想起,两年前后梁新帝段匹焕登基,一改后梁先帝龟龟索索前瞻后顾的毛病,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而年前段匹焕正颁布了新的军事法令,以战养战明晃晃地被列为法令第一条,其昭昭野心四境皆知。
  正好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姬允偏偏选在了这时候变法。
  国内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纠缠在其中,池水先被搅浑了,这时候再插一只手进来,也无人觉察。
  有人能从草蛇灰线看出伏笔千里,只这心念电转间的功夫,白宸已将来龙去脉大致理了个清楚,而双方弓箭手已各就位,只等各自首领一声令下了。
  白宸蹙紧眉,突然道:“对方首领是谁?”
  荀羽接二连三被白宸打断,简直快要被这人给烦死了。要不是看他身后还跟了三千人的份上,早让副将把人给叉走了。
  他不耐烦道:“作乱就是作乱,管他姓甚名谁又有何益处?”
  白宸全当听不见:“其中一人是否名叫江充?”
  这些造反的匪首早就上了通缉名单,白宸知道倒不稀奇,荀羽听了也没有联想太多,只顺口冷嘲:“是又如何?难不成这人是你故交旧识吗?”
  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还真让荀羽误打误撞猜到一二。
  江充本是京畿附近的桃县人士,勇猛好斗,又爱路见不平,素有任侠之名。然而一次行侠仗义中,江充错手杀人,为避牢狱之灾而窜逃到锦绣街,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江充被白宸招抚,社会危险分子顺风成长,原本别歪的苗子竟也长正起来,成为了抗击后梁的一名干将。
  若要仔细一算,上辈子白宸第一次认识江充,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人在没找到正事干的时候,无聊空虚之下,极易游走在违反乱纪的边缘,江充该是其中一个典型: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头,挥霍着无处发挥的精力,也不知道泄了多少私愤。
  那时的白宸仍然被锁在宫里头,只是不比内宫嫔妇,姬允并不怎么限制他行走,甚至特许他可以自由进出宫苑。只是已经沦为世人笑柄,白宸并不觉得这点赏赐的自由是对自己的恩宠。他本不是能够受制于人的性格,更莫说是被强按着头使他服从。他心中胶着着屈辱与不甘,长期下来,足以蒙蔽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将那点本就说不清的朦胧情愫压制得无处可以落脚,反而催生出另一种模糊的念头。
  那种念头尚很不清晰,却已经支撑他能够冷着脸咬着牙地度日。而在遇到合适的人事之后,那模糊的念头渐渐地在脑中拼凑出了形状:何以我要受制于你呢?
  而这句话反过来咂摸一遍,就咂摸出了新的意味。他不愿受制于姬允,却难以控制地联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姬允也如现在的自己一般,受控于自己手下呢?
  甚至他脑中所浮现的,都是那人被自己所囚所禁,终日只能面对自己的画面。而那画面如果要再具体再深入,就更不可控地让他联想到那人在床笫之间的种种情态了。
  那瞬间仿佛火花沿着指尖往心脏一路开遍,他莫名感到了一阵来自灵魂发出的愉悦的颤栗。
  人心不可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早早地生了心魔,不仅未能拔除,反而任它在心底肆意生长,将他如蛹裹在其中,只是破茧而出后的东西,终于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对面是江充,是那个曾经随他抗击后梁,也曾经跟着他闯入皇宫,逼宫篡位的江充。
  无论是作为自己曾经忠诚得力的部下要保住对方,还是为了不使幕后之人坐收渔利,他都应该避免这一场无谓的战斗。恰好他还知道如何能够劝降对方。
  但也正因为对面是江充,他几乎不敢有任何行动。他连自己认识傅知雅的事,尚且不敢让那人知道,又怎么敢流露出自己对江充有所了解的一丝一毫的痕迹呢?
  荀羽却显然不能体会到他内心纠结,还分外理所当然地对他下了指示:“待会传令下去之后,你和你的人作后翼,随时准备增援以及给我们殿后。”
  这一番安排,荀羽自觉自己十分地宽容识大体,竟然没趁机公报私仇,让白宸的人作前锋去送人头。
  然而白宸神色凝重,仿佛经过一番极艰难的抉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又一次抬手拦住了正要挥手下令的荀羽:“且慢。”
  “……”
  接二连三被打断,荀羽真的要气成个棒槌了。
  便嘴一张要破口大骂,却听白宸道:“暂时别下令,让我带十个人过去,先与他们谈。半个时辰之后,若是没能劝降他们。荀大人再出兵不迟。”
  荀羽保持了大张的嘴,片刻才合拢来,他拧眉道:“你说什么,失心疯了吗?”
  即将开战之际,突然说要单枪匹马去劝降对方,不是犯了失心疯是什么?
  白宸也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
  他明知道自己将要走进一条似曾相识的暗巷,那条路他曾经走过,知道路的尽头有什么,那里没有他想要的一切,反而使他痛悔交加,经年未消。
  但没得选,他不得不走进去。他不可能放任旧部被就此剿杀,也不可能明知渔翁在后,还鹬蚌相争。
  白宸只带了几名亲卫,穿过横亘两方的沙袋牌楼,进到对方的地盘里。
  江充吊着眼角眉梢,又张狂又不屑地抬着下巴睨着眼前这个白面俊目,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年轻小郎君。
  “就你,还想收服老子?”
  那副神情,那句话,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同上一世毫无差别。
  白宸心口仿佛坠了千斤巨石,一直往下沉,沉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白宸终于不得不感受到,仿佛有什么在暗中推着他,将他按到上一世走过的路径,使他照着上一世的轨迹,一点一点继续走下去。


第50章 
  姬允在宫里等消息,有些烦躁不安,一直在殿内来回踱步。
  江充,江充……
  他口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声音,但神色里有种咬牙切齿的狠意。他的眼角不时地抽动一下,看起来就更有两分说不出的神经质了。
  人的宽容和恩德都是有限度的,他可以把未发生过的事当做不存在,毕竟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与此世无尤。他甚至能够不计前嫌,将那些人延揽到身边重用,以避免重蹈覆辙。
  但那也仅限于上辈子的事在此世尚未露出任何痕迹之前了,一旦出现苗头,他就放弃怀柔姬准,不再姑息李承年,甚至连姝,他也不敢纵容了。
  他是被蛇咬过的人,纵然不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但也绝不敢再同东郭先生一样养着中山狼,他已经吃够教训了。
  在得知作乱的有江充这个人之后,姬允眉心便突地一跳,脑门上的血管隐隐发胀。
  他想起上辈子这个人的威名赫赫,也想起这个人领兵围困他的宫殿,甚至他逃跑失败,也仰赖于这人看守严密,及时给白宸透了口风。
  而江充因为身份低贱,威名渐起之前,姬允自然是不知道这人此前龟缩何地的,至于江充如何与白宸相识于微末,照上辈子他与白宸之间的关系,白宸更不可能让他知道了。
  却不料江充原来是出自锦绣街的下九流货色,还一出场就敢造反。
  就连你主子这辈子还乖乖地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姬允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冷笑了出来。
  白宸回京的时机真是巧,正好能赶上去平叛。
  江充面上终于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盯着白宸,眼睛微微眯起来:“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
  白宸神态从容地微笑着,好似全不在意周围又更聚拢半步的刀枪剑戟,他道:“太阳底下无秘密。阁下因莽撞行义,开罪了当地府衙,不得不隐姓埋名,连家也不敢回——阁下这一出金蝉脱壳倒是落得干净轻松,只是不知家中老母与妻儿将凭何生存呢?”
  江充瞳孔一缩,脸上一下显出亡命之徒的阴狠来:“你威胁我?”
  白宸敛眉,温和道:“不敢。只是见阁下虽然行事鲁莽不经大脑,不过屡次行义,接济贫困,倒也算得上是有两分正气。如今为人利用,做了别人刀斧犹不自知,在下不免觉得可惜。”
  江充心中突然浮起有些怪异的感觉: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年轻究竟是他妈谁啊?竟然一副长者口吻,连夸带贬地来教训我??
  却不知怎么,一时辩驳不得,只好歪扯起嘴角,很大佬似的冷哼一声。
  白宸继续道:“阁下如何得到这些火炮武器的,想必比在下心中更清楚——阁下看起来一穷二白,怕是买不起这些物资——那他们为何以白菜价,或者甚至是白送给阁下,阁下心里难道没点儿数么?天上竟果然有馅饼掉下来,助阁下行逆么?”
  白宸语气虽然温和,但话里话外骂他蠢的意思简直要溢出来了,江充眉头一跳,脸色发青地想:这人真的是来劝降,不是来找揍的吗?
  “以这两门破大炮,阁下难不成也以为能对朝廷如何么?倒是阁下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恐怕很配得上一句卖国贼。”
  “……”江充大字不识,虽然感觉出白宸拐着弯地骂了他很多,但就是找不出词来回,一时非常憋屈,但只听到最后三个字,仿佛被点炸了,几乎要跳脚起来,“你说谁呢!”
  白宸闲闲一笑:“哦?这两门大炮不是你从隔壁后梁军火商偷运来的吗?用别人的枪打自己的人,完了人家恐怕还会感谢你先为他们试出了京城防御水平——卖国贼冤枉你了?”
  江充一下又被堵了回去,但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白宸的话,脸色不由发青,看着很想拿刀砍白宸,或者是砍他自己。
  白宸见状,心觉差不多了,这人脑筋本来就有些直,一时转不过弯来,骂通了也就好了。
  便道:“阁下既有一身的本事,又何必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造反乃是诛族之罪,阁下家中本已为你牵肠挂肚,不得安生了,还要让他们为你死于非命吗?”
  江充脸上还绷着,但微微抽动的眉角,显是已经有所犹豫了。
  干大事者不能拘于小节,不能困于儿女情长,一旦有了这些柔软的负累,人心不免动摇,便要思归了。
  但他背了人命在身,又哪里敢归家,为家中再添祸端呢?
  “阁下走到如今田地,也无非是困境所逼,步步至此。只悬崖处尚可勒马,阁下何必自暴自弃,一条黑道走到底?”白宸很适时道,“阁下若就此罢手,在下虽然没甚本事,勉强可保得阁下一家无虞,还可举荐阁下入伍。体面地挣来军功,一门上下俱得荣耀,不比亡命之徒来得好一些吗?”
  叛军投降了。
  乍听这个消息,姬允自然是欣喜的,没有谁比他更心疼自己的一兵一卒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策。
  既然江充带着他的人降了,壮劳力又珍贵,本朝也一向优待降兵俘虏,姬允更没有不收人的道理,便下旨将江充一干人收编了,甚至还宽容地让江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统领。
  而白宸屡建功勋,先后平定两波叛乱,原先那份圣旨分量便不太够了,姬允重又拟旨,拔擢白宸为偏将军。
  但凡会看一点眼色的,心中都微微打起了鼓:陛下这是真的要和大将军干上了啊。
  偏将军属杂号将军之末,姬允之前欲拔白宸为冠军将军,被顾桓一手按了下来,这么短时间里,姬允就让白宸连升数级又做了“将军”,显是啪啪在打顾桓的脸。而白宸之所以只到了偏将,而不是原先的冠军将军甚至更高,恐怕已是姬允顾忌顾桓,不想让他太过难看的缘故。
  白宸新迁,不免要应付几波迎来送往。等全部来客终于都告辞了,白宸脸上微笑便淡了下来,他抬头往宫阙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轻蹙,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安的神色。
  束稚送完客回来,不提防瞧见自家主人这副神态,公子心思素来深沉,他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将忧色浮到面上来过,心下不由一惊:“公子,怎么了?”
  白宸被这一声惊得回过神来,他按了按眉心,敛下眼掩住情绪,道:“没什么。”
  但心神始终不定,白日里姬允的态度让他难以捉摸。他原本想好了百般说辞,甚至连自己为何晓得一个从未谋面的乱贼家中破烂事都找好了借口,但姬允只论功行赏,夸赞之余,又骂了他一顿不知死活冒险深入敌中,只对江充一事不闻不问。
  姬允不提,他更不能开口,不然真是此地无银了。
  凤郎为何不提?为何不拐弯抹角探我口风?凤郎果真信我到如此地步?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什么?
  “公子!”
  束稚惊呼声起,白宸被惊醒过来,才看到自己手背一片通红,隐隐要起了水泡,原是他刚刚去拿刚煮好的茶,却没拿稳,全部洒在了手背上。
  奇异的是,他竟丝毫不觉得疼痛。
  束稚忙忙地去取来药膏,给他涂上,清凉裹着火辣辣的疼痛,白宸终于稍稍有了些知觉。
  他垂下眼,看着红肿的手背上,渐渐起来的几个水泡,不知怎么,心中竟奇异地感到了几分安定。
  凤郎既对他大加提拔,想是还很需要他。顾桓如今尾大不掉,积威深重,是凤郎的心腹大患,而隔壁蠢蠢欲动的后梁,想必也蛰伏不了太久……
  白宸缓缓地,无声地出了口气,但那口气并未出得全,有半口堵在心肺处,使他脸色仍然有些难看。
  壬午变法的大半年间,除了沈弼与江充两次,中间还有大小暴动无数,都不成事,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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