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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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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我平日记得我爹当年要我别得罪小人的嘱咐,便待下头宫人都好,这小太监同我处得不错,就吁吁指点我句:“哎,清爷,您这使不得啊。昨儿太子爷临着出猎前来找您,您去给太傅大人请安了不在,爷他要走,却见着侧殿牙屏上的玉挂又少了对儿,瞧着瞧着忽说……”
    “说什么?”我忙揪着他问。
    他担惊受怕踟蹰好一会儿,但心里大半是惦念我,好歹一跺脚,粗声学着皇上那闲散口气道:“太子爷说,‘这清爷也怪,从前侧殿里头蜜饯儿生了虫都舍不得扔,爷这物件儿倒能搁千年万年的,却连皮儿都没捂热呢,竟就折腾没了’……”
    他一说完,当场把我背脊柱子都给吓冷了大半,心里一描摹出皇上说这话时的淡然模样,我真恨不能回走一趟将送出的物件儿都给要回来奉到他跟前儿跪下。
    然人生在世,送出去的东西借出去的钱拿出去的人情,都只得当做泼出去的水,求不得个回头路的。
    到最后也只得是我自个儿老实去同皇上赔不是。
    我爹曾就面圣之事落训过我二哥,我听过一耳朵。那大意是说,为人君者,想言语什么,总都掩着一层,他说没意思的话并非真是没意思,他只是望人猜准了他那意思,再费心去对上他的心思罢了。
    如此细想皇上的话,他没直接答他在意不在意,便该是在意。
    果真他赏了我的东西是叫我好生捏在手上,怎么处置都不该给了别人。
    如此可见我是真寒了他的心,还是一道道地寒了他的心。
    这叫我愧得脾肺都空,心想我这破落不知好歹的,合该做些什么才好,总不能由着皇上一直难受。
    可我也身无所长,唯独嘴皮子贫些,那时便想去司文阁借皮影子演给他看。
    那日正巧赶上皇上同兄弟出去行猎了两三日不在宫里,我推说不会打猎也就没去,自己暗暗去找了戏本子又领着小太监去借皮影,不敢拿回东宫排演怕有人察觉了提前报给他,还特意在外头花园儿里排好了才作数。
    皮影好玩儿也不吵吵,我想皇上会爱看。
    结果我和小太监正笑闹着回东宫,走到门口儿却竟又碰上太后宫里的老太监来,手里又拿着个像模像样的大图册子。
    实则几月里头这老太监来了许多回,每来一回皇上那案上就多一本儿这么个图册子。我那时候从来纳闷儿,送来的这些也不见皇上翻过,从来镇在一摞书的最下头,也不知是干什么使的。
    小太监这时拉着我想避,可东宫前头甬道也只一条开去,避无可避,我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拉着我避,便就呆呆站着。
    老太监当先儿见着我,便笑呵呵过来道礼,我打着精神还了,便听他尖着嗓子吊眉道:“说起来三公子是侍读,也该帮帮太子爷了。”
    他说得我莫名其妙:“我能帮他什么?”
    老太监将手里册子往我手心儿里一搁。
    那册子挺沉,我双手捧着翻开来,见当中画的都是一水儿雍贵骄矜的千金姑娘,衣裳脸蛋儿都好,边儿上写着个个儿显赫身家。
    老太监和善指点道:“三公子,您可巧也帮着出出主意罢,爷他年纪到了,立太子妃这事儿虽难,却也不好老拖着。”
    
    第34章 山色有无
    
    【玖伍】
    是不好老拖着。
    皇上那时有十七了,旁的皇子有在这年岁上已抱上娃娃的,他亲事都能算晚了。
    我不是没想过我与皇上当中往后会有别人。
    我从来知道他是个太子,我从来知道他是个皇上,往后这样儿在我俩当中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可他从来待我好,我便从来只令自己想着这好中的好处,不去想这好中的坏处。
    这似我屋里头烧炭的铜炉子,将将热上时我把手搁上去,温乎乎的挺舒服,摸一下就叫人心里望上了暖。
    人一旦知了暖,手就止不住想往暖的地方放着再不愿受凉,心想只暖暖就好,然等想起了这炉子会烧烫会燎人,到了该撂开手的时候,却已是来不及,指头早被烫落层皮。
    我一直只当那炉烧不热,炭烧不红,如此暖生不出烫,我就还能再心安理得煨上两年。可太子妃这三字儿一打那太监口里出来,却是狠狠打给我一耳刮子,叫我直觉满身上下沉天贯地轰地一声,将我双足都钉在了地上。
    这世上哪有不烧人的火。
    暖起来是暖,燎在身上却是痛。
    老太监搁了图册子走了,小太监守着我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他师父来要宽慰我。他们说的都是好话儿,人也都是好人,只我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回神时候我已坐在东宫廊子里头,冷清清抱着摞花花绿绿的皮影子,贯堂的风打我袖口上往里钻,怪冷。
    一抬头,东宫正殿百兽雕花的檐角柳絮翻飞,只一映日,竟似临辉散下把薄雾来。
    可东宫从来没有柳,那作絮也白过了头。
    时候是冬不是春,那不过是场雪。
    再大的雪遇了阳便是滩水,手捏得再紧也是抓不住。
    我瞅着那雪,心里是酸也烫,片刻中热血贯了顶,直想冲到猎苑去找着皇上,去骂他,去吼他,要么干脆偷匹马带着他奔了逃了再不管这乌糟糟的一出出才痛快,往后江湖写意潇洒,我还作客商,我还下南洋上北坡,我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太子妃去。
    然下刻我又忽想起,我这草包是连马都骑不好的,许是奔不了两里地儿就能摔下来,然后被禁军叉去大理寺提刑问话,说我胆敢拐跑一国储君该当何罪,那时候,满京城得笑掉了大牙。
    ……况皇上也不会这么就同我奔了逃了吧。
    他是储君,将来是皇帝,他还有这宫,他还有那金銮殿上的御座。
    那御座边儿上或许还能坐下一人,但那人得是个姑娘,谁家的都不紧要,总之绝不可能是我。
    我突然就站了起来,眼眶子被凉风吹得沁心疼。
    “清爷,去哪儿啊?”小太监和他师父都愁眼看着我。
    我把手里皮影子一股儿脑扔他们怀里,“没事儿,我……我得回趟家。”
    小太监连忙拉我:“清爷,您……太子爷他——”
    “爷他回了再说罢。”我只管捞着大氅摆子出了东宫的门,踏着一地的白雪沫子就急匆匆朝善德门外头走。
    那脚程几乎是逃也似的。
    那刻我想,我得躲回家去,直如个胆小的懦夫,偷灯油的鼠。
    【玖陆】
    我回家时候正赶上徐顺儿跟着方叔往外头走,原不想同他们讲话,他们却先迎过来同我问安,说是二哥部院儿里头忽闹了案子走不开,今日亭山夫人生辰去不得了,他们这是将礼送去。
    然方叔说起,又咂嘴说这不大合礼数。
    毕竟亭山夫人寿宴的排场在京中算是屈指数得出,面子搁得大了,别家都是家主嫡子登门道贺。若我钦国公府只着俩下人去将礼送了便回来,便显得颇趾高气昂,那就有得是人背地里说我爹太不将他们权贵放在眼里,往后虽也无人敢真同他磕上什么,但人情走动起来大约还是能瞧出不同。
    此时若我大哥能去也好,可京中官宦之家来往送礼,惯常讲究避嫌。如我大哥在骁骑营做事,自然要避行贿主将之嫌,我爹又是个经手军国大事的,亲自往亭山府走动难免遭人说朋结党羽,如此看我家中,二哥是个才入职六部不久的,又是嫡男又很知逢迎来事儿,去赴宴便是绝顶合适,可惜了他却不得空。
    “要么我去吧。”我突然道,“定安侯府不也去么。徐顺儿,你去问问沈小侯爷几时去,没走的话就让他来接我一道。”
    方叔和徐顺儿听了很惊讶,问我没关系么。他们都知我小时候随着我爹去过两回,因着那宴大了小辈儿多,我老被别人家的娃娃讽笑,曾还哭过鼻子和人干过架,那之后既是我爹嫌我带不出去不让我随同了,我自个儿提起亭山二字也不大喜欢。
    但不喜欢能顶个什么使?喜不喜欢是娃娃的事儿,人大了要讲应不应该。
    我家里没人挑梁子了就合该是我去顶一顶,况想见太子妃的事儿我心里头怎么都不痛快,恰好同沈山山插插科打打诨,也能算作纾解纾解。
    却也不知沈山山会骂我还是怎的,也许会劝我就此收了心性也好。
    沈山山这人嘴毒,出口什么往往一针就见血,他曾说过我同皇上这事儿前头立着南山高墙,我当时若听不进劝,就得是一头撞上去的下场。
    可我果真是听不进劝,热气殷血一上头去,腻在皇上怀里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还当过自己是勇猛是可爱,岂知这不过是蠢罢了。
    往后玉玺金绶袭了皇上的身,宫里的女人多起来,皇上他能记得我稹清是谁么?往后我爹要真揭了杆子掀了旗头反了,皇上他能记得许我的事儿么?
    这问我一道道地问自己,却愈发没底气儿大声答个能字儿。
    我脑子不好脾性也坏,也许皇上也就看上我一张脸,也就是听我贫嘴好玩儿。我自认不比古来的那些个男宠多出什么,往后苍山一变天下秋,真临着他掌权了日理万机,说不定能觉着我这是狐媚我这是吵吵,到时候再捏了我爹的忤逆,于我真就是什么都绝了。
    书读得多了,我知这帝王大业中焚琴煮鹤从来有,怜香惜玉几无人。
    况我连香玉都不是,说琴鹤更比不上,再往后数几年,于他约摸能赶得上是一场烟灰,抖落了吹了散了就罢了。
    如此作想一二,我竟有些怂头怂脑地想,若沈山山此番再劝我放手劝得恳切,那我要真能听得进去了,倒似是桩好事儿。
    可心里往回一想来路磕磕绊绊,日子是蜜中调出的油,望去满眼的枫树一水儿红一水儿黄地两边混来,当中飞叶尽处,一人举手投足印在我脑子里,我却又不甘心起来。
    我是真没出息。
    他行猎出宫快三日,我竟觉好似三秋。
    【玖柒】
    徐顺儿同方叔先搁下东西去替我跟定安侯府问话,我收拾好了还从小院儿里拎出俩仁寿年间的禅鸟花瓶儿补进礼单子,心想可劲儿糟蹋糟蹋皇上赏我的物件儿也好,他娶媳妇的事儿瞒着我我根本就不消对他愧,还排什么见鬼的皮影子,想起来我都想扇自己两耳巴子。
    他赏我的就是我的,我送谁他管得着么他。这要能将他东宫败坏完了才好呢,看他怎么娶媳妇儿。
    我心里正烦着,徐顺儿回来了,说沈山山在他后头一道,我打他身后却没瞧见人,扭头看了会儿,没耐烦了:“哪儿呢?你把沈小侯爷揣兜里呢?”
    “我哪儿能啊爷。”徐顺儿颇无辜地往后头照壁一指,“小侯爷跟那儿躲着呢。”
    我顺看去果然见沈山山打照壁一边儿探了脑袋出来,眉似鸦羽目如星,头上乌木束发,勾着唇角正看着我笑:“稹小公子的眼睛得去瞧瞧大夫,我这么大个人,徐顺儿能揣才有鬼了。”
    “来了还不赶紧给爷请安,躲着做什么?”我立在院儿里瞪他,心里有气也往他身上撒,“你如今成啊沈山山,爷我头前儿过生也没见你孝敬,眼看着沈小侯爷如今身家红了人金贵了,是不将我稹三爷搁眼里了。”
    “哟,生气了我的爷?”沈山山听着我酸里酸气,赶忙背着手从照壁后头走出来赔笑:“爷息怒,爷息怒,宫里也不是小的能随意进的地儿,小的这不给你补孝敬来了?”说着突然从背后一把拉出个大片子玩意儿,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晃荡。
    我定睛瞧,竟是个大鹞子风筝,喜得赶忙接了来看:“你不是忙着学监里头的事儿么,还能记着给我扎风筝。”
    “去年扎的蝴蝶儿你嫌娘气,今年就给你扎的鹞子。”沈山山摇头晃脑指了指那大鹞子头上,“鹞子脑袋还是竹篾编立起来的,可花了我好大功夫,你瞧瞧喜不喜欢。”
    这鹞子眼睛画得活灵活现,是真正威风八面,我本看着很欣喜,正要说喜欢得了不得,然沈山山指头那么一晃,我却见着上头两道长长的血印子,忙揪了他手瞧:“你这手怎么了?”
    沈山山把手抽走了笑笑:“嗐,没事儿,就前几天扎的时候给篾条儿崩了一下,这都好了。”他把手中另一样儿也往我怀里一搁,“篾条剩了不老少,我想着你去年的蛐蛐儿笼子摔坏大将军也跑了,就顺带给你做了个新的。明年不就秋贡了么,考完了当能玩儿上两日,咱们去画眉河边逮蛐蛐儿,我给你重新捉个大将军。”
    笼子挺小巧精致,上头垂了荀兰色的穗子,攥了个丝纠的提绳,明明是纨绔的东西,却竟能有股子雅致。我瞅着只觉若明年考完秋贡,白露时节若能寻着青黑色的大将军,搁在这笼子里头就能提拎着任它聒噪地乱叫,满街臭显摆,放在沙场上也能大杀四方,想想就很来劲。
    沈山山果真很懂我。
    我捧着小笼子执着风筝,吸了吸鼻子应他,“哎,那这回大将军起个什么名儿?”
    过去蛐蛐儿都是沈山山抓,名儿也都是他起,他有学问,我的蛐蛐儿全是白起蒙恬李广章邯,一水儿名将,去年跑的那只叫乐毅。
    沈山山从我手里抽了风筝和小笼子扔给徐顺儿,拉着我往外头走,“抓了再说,名儿多得是,我来的路上想起个姬阏,这名儿也好。”
    我却没想见他竟一开口就是这个名儿,脱口就骂:“好个屁!不好!”
    正走到他家马车边儿,沈山山瞥我眼:“美男的名儿你不都挺喜欢么,还当自个儿是潘安呢。公子阏能打仗还长得好,多合适啊,那要不叫他的表字儿吧,子——”
    “别说了,”我一巴掌拍他后背上,“你真给爷捉了大将军再想,先上车。”
    “捉就捉,我什么时候失过手。”沈山山笑着就把我往车里塞了,自己也坐上来往外头道:“去亭山府。”
    
    第35章 山色有无
    
    【玖捌】
    沈山山马车走了会儿,我坐着老觉有东西扎着我后背,反手寻摸出来一瞧,竟是两套三本合刊的蓝格儿抄善本,一套叫慧文录鬼,另一套书壳上写了四个大字儿——大溪落寇。
    “这什么书?”我抓着大溪落寇就翻开看,“哗,兰草生写的?新书?”
    “你真是在宫里头待傻了。”沈山山靠着车壁看村夫似地看我,“这俩书才一出就快红烂了,崇文还想宰我大价钱,装模作样同我说得排上队,不就是变着法子匡我加价?我等等倒没关系,只是想着你出趟宫难,来的时候就去馆里扯了两套儿就走了,让他们德性。”
    我不禁作难:“崇文这么多年了还这样啊。”
    “指着显贵抢起来圈钱,谁不这样,巴不得外头饿狼扑食才好。”沈山山随口道,“晚会儿宴散了你带回去看罢,我瞧了两眼儿,总觉着和过去兰草生写的不大一样,别是找人代的笔。”
    “好看不就成了。”我胆子小,把慧文录鬼搁下,“这妖魔鬼怪的我看了晚上睡不着,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只按着大溪落寇翻开,那第一次瞧见扉页子上第一句话儿我现今还记得,再往后翻几页儿就能知道是好故事。
    我谢过沈山山,问他学监里头还顺不顺,他说挺顺当,再问他家里,他倒是皱了皱眉头,才说还凑合。
    “要不入宴听会儿戏我们就早些走罢,”沈山山道,“今儿给你补齐过生那老三样儿。”
    我过生老三样儿便是收风筝听戏吃锅儿,他一说就让人喜气,我恍然大悟:“怪说没觉着我真十六了,感情是锅儿没吃啊。”
    沈山山听了,打天际给我飘来一白眼,“得,合着你就指着吃锅长大的。”
    我捧着手里的书大笑起来。
    说着话儿亭山府就到了,我俩跳下车,但见外头已然红锦扎了花儿,金丝儿贴了寿,一水儿热闹人潮呼天抢地往里走,不似贺生,倒像是逛庙会。我跟沈山山开玩笑说此时若那亭山府的牌匾落下来,铁定一趟子砸中五个里头就有四个王公。
    沈山山一拍我脑袋骂我嘴碎,闹腾腾地忽听后头有人叫他表字儿:“寻柟!”
    沈山山回过头去看。
    这声儿是叫他,可我却觉着特耳熟。猛转眼,果见是小皇叔穿着华服提着金玉烟杆子走过来,四下里头见着都开始给小皇叔跪礼,我跟沈山山要跪又给他拎起来,见我在,小皇叔脸上笑一顿:“哟,清爷啊,你不是说不来么,你来了我们怎么去逛窑子!”
    我这才想起还有沈山山逛窑子这出,然没及问出个话儿来,却听沈山山紧接着就笑他道:“王爷说得就跟我真去过似的。”
    小皇叔见他笑,便又笑起来:“我这不吓吓娃娃么。”他又起手往我脸上掐,“清爷这胆子是给喂肥了,敢瞪爷,信不信爷今儿把你给卖了。”
    “要能卖我早卖了,还能等王爷么。”沈山山叹着气把小皇叔的手给拉下来,引我们往里头走又好生长叹:“王爷,痴儿卖不起价啊。”
    我一听,气得抬了腿儿就蹬在他屁股上:“成,那就卖你,你不痴,还能帮人考状元,卖了我同王爷分着花还嫌多。”
    沈山山嗤笑了拍着袍上的鞋印子,小皇叔拉我道:“卖给我呗,勤学馆里头做赋我还差个人帮我写呢,这正好。”
    “好好好,”我手连忙伸出来:“那便宜卖了,五个金元宝吧就。”
    沈山山当先一巴掌扇在我手心儿上:“稹清,白瞎了我的大溪落寇,你这白眼儿狼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沈山山应知道不该同我俩这宫里头的说卖娃娃,他哪里说得过我们。我跟小皇叔笑作一团。
    不过想起来小皇叔那天儿身上衣服是真正好看。平日里他进宫总穿品服,只见着贵气庄重,不似这常服来得落拓。我们奉了贺礼记下,沈山山被他娘叫去帮衬,我跟小皇叔由人带着找地方坐了,就拎着他袖子问他衣服哪儿做的。
    小皇叔心烦地拿袖子扇我:“甭问了,除了你这小娘子似的来问,有别人在意么。”
    我往四下看一眼,周遭要么是盯着亭山府里搭起的戏台子呀呀唱,要么瞧过来也只是点头哈腰,在意小皇叔衣裳的,除了我倒是果真没有。
    小皇叔垂眼摸出镂竹的火折子来吹红,往桌角磕了磕雕边儿烟锅点着了,“你还是听戏罢。”
    戏唱的什么记不住,沈山山一圈告礼完了才坐来我身边儿。膳食摆上,虽是寿宴,也不见着多奢靡,算作很中庸的,怎么都叫人找不着话柄。
    此时有人捧着盘子来让宾客签祝词儿,我没在意,捡着福禄寿喜写了,写罢了搁到沈山山跟前儿接着签,他倒是盯了半天盘子都签不出。
    我伸手在他跟前儿一晃,“你看书脑子看坏了啊?要不我替你想想,这我拿手。”
    沈山山遭我晃回了神,这才徐徐拿了笔,看着盘里的红笺子笑了笑:“稹清,你这字儿见着……是写得规整了,临的是魏碑罢。”
    我心里一节子拍漏,看着那盘中的字儿,喉头突然艰难起来,隐约是嗯了声。
    魏碑朴拙险峻,舒畅流丽,我这字儿是魏碑的。
    可我临的却不是魏碑。
    朝中打知道皇上做太子的时候爱写魏碑,便鲜少有人敢同,只怕牵上奉承的干系被宫里猜忌结党。上赶着要他教还就指着他帖子临字儿的人,活脱脱就只有我这半吊子的侍读。
    不过我这字儿还是及不上他。
    大约是性子懦弱些,我写字儿一勾一划不得力道,却偏生要学他的字儿,其实想来很勉强。
    皇上说了我老长时间,还叫我去禁军校场借沙袋子来练腕力,我总嫌弃费事儿吃苦不肯练,久了后,他也就由着我。
    大概我心里总以为这事儿不是练两日沙袋子就能得解,毕竟骨子里头的东西,若不很历些事儿,哪里是那么好改的。
    作想间沈山山那厢已写完了祝词儿,神情倒不似写之前松快,只转手又把盘子递给小皇叔。
    我见沈山山再度晦然看向我,料想东宫选秀立妃之事沈山山身在学监里头贯交高门之子,怎么都该有所耳闻,他当早已知道我的处境,怕我这当事儿的人才是最后蒙在鼓里的那个。
    由此我不免更觉窝火起来,几乎喉咙里都搪着口血沫子,一张口就能吐出来。
    我不说话,宴席是再吃不下,沈山山见我不动,便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要么带我去吃锅,正巧,有些事儿也该同我讲。
    我想着他定是要开始规劝我了,我来的一路上都盼着他能规劝我规劝得恳切,然真临到头来又打心里抵触起来,眼见着小皇叔写好了祝词交出去,周遭亭山府来人同他敬完了酒,我便问小皇叔要不一起去吃锅儿,好歹有个人隔着沈山山就不好讲话了。
    小皇叔向我们看来,瞥了眼沈山山,似是询他意见,然也没听沈山山说什么,小皇叔却已然苦笑起来:“瞧着沈小侯爷是不待见我去,你们小辈的玩儿罢。王府上添了人,搁不开手脚了,爷得早些回去。”
    我也就作罢,跟沈山山起身恭敬同他别过,沈山山又妥当着人去备车,小皇叔挑着眉头收了烟杆子套上便也往外走。
    我心知这是避不过沈山山一顿劝,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可刚临着要走,沈山山又被他表哥叫住领去边儿上说话。
    他表哥快比我们大上二十岁,因是我大哥的上司,我也偶然祝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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