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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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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我如此游思逡巡间,身后传来两下儿金木击地之声,下刻有人一手拍在我背上朗声笑起来:“哟,清爷回来了!瞧什么呢?”
    我这才惊神扭头,见竟是六爷,便连忙打了礼。
    六爷望向我身后皇上的方向,大约也心知我是在看什么,倒没说破,依旧是爽利笑道:“正好小皇叔他们在外头约了局酒,人不老少,你也跟着爷去罢,权当替你洗洗尘了。”
    他说完也没容我吐出个不字儿,挽着我就一瘸一拐往乾元门奔,而我惯来总念着六爷腿并不好,多年都对他有求必应,倒也真说不出个不字儿,如此也只好拖着累脱了皮儿的身子,上马车让徐顺儿跟着就往酒楼去了,当夜便同一室王孙喝了个酩酊烂醉。
    也不知是喝到第几轮的时候,我觉腹胀,便摇摇站起来想晃出去小解,又见身上外袍不知被谁人泼的摊肉油已经渗到了中衣里,心里也犯了恶心,便顺带也让徐顺儿去马车里替我捎件儿衣裳出来换。
    可小解后我刚出了茅厕,正立在酒楼后院儿水槽边等徐顺儿的时候,不察间,背后竟忽有一只蛮手拽住我胳膊,周遭也突然蹿出了四五个壮汉来。他们不由分说,居然齐齐逮住我就将我脑袋往水槽里摁。
    我来不及反应,一时槽中污水已扑来面门,还未及觉出阵恶臭,那恶臭就已尽数灌入我口鼻。
    我脑袋被整个摁进了污水里,自然彻底慌了,便拖着酒醉疲惫的身子也大力挣扎起来,可后颈和胳膊却始终被几只巨石似的手给死死地按住,按到我胸骨抵在水槽的边沿上都觉得快碎了,好似活藤般缠着我周身叫我撼动不得,那一挣一扎间还想叫,可喉头已呛入了几大口水——
    我此时终于醒过神来。
    我想,他们这是要杀了我。
    
    第83章 山色有无
    
    【贰佰】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此问在此时也不够紧要——因这是我活出去才能想的事儿,而我那时候眼见着就要死了。
    京中那时早已霜降,水槽里的水是又脏又冷。我被人死死地按在里头,那水就跟雪里刨出的针尖子似的,扎在我脸上脖上死命地划拉,压抑灌入我口中还带着股尘泥的苦臭,这叫我一身的酒气儿都立时惊醒了——拼了命挣扎间,外头惨淡月影与灯笼的微光混乱晃动着照入水下,浑了当中污脏,直刺得我眼睛生疼。
    生死之间,一瞬果真是如千万年。
    我刹那脑中念头百转,立时想见酒宴是小皇叔的局,这酒楼便选的是六爷治下最大的一处楼面儿,邀了满座王孙原就热闹,来的时候我家马车已无法近停只得远搁,故徐顺儿此时定是去了街角儿另头替我拿衣裳,一时片刻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而他就算是回来,他那弱秧子似的懦弱傻样儿又怎生打得过摁着我的这几个壮汉?
    我那时不禁很清楚地料想,大约爷我这辈子要交待在这破水槽里了。
    那瞬水下惨影摇晃间昏光飘舞,我愈发气闷窒息,混沌着,该是因真快厥过去了,便还似话本儿里写的临死回神般,倏地想起了不老少春花秋月的东西。那些东西便好似要叫我再瞧一遍儿绝了残念好闭眼似的,尽都走马灯一样儿打我眼前晃飞而过,零零碎碎光影明闪,叫我一如瞧见了多少年前东宫里满园子透日招摇的枫——
    枫树下,我仿似正并腿儿坐在黄叶上笑,有一人正敛了明黄的袍子仰面枕在我膝上躺着,抬手便从我指间抽走本儿六朝文絜,一双沉水似的眸子映着漫空秋叶含笑望着我,无奈叹了声:“罢了,还是爷给你念……”
    说着他长指翻过一页,恰是启笺卷中的一则送橘启,合着他低沉音色,念出来好似篇叫人心安的经:“——南中橙甘,青鸟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皮薄而味珍,脉不粘肤,食不留滓。甘逾萍实,冷亚冰壶。可以熏神,可以芼鲜,可以渍蜜。毡乡之果,宁有此邪?”
    ……
    南橘……北枳,我一年年从未少吃,自也认它们是皮薄味珍,可我却一直觉着,这送橘启写得到底不对——
    只拿我第一回儿在东宫吃血橙来说——橙子这东西,颜色瞧着喜气漂亮,皮儿剥开里头也可爱,然放进口中咬破薄衣时的第一道风味儿,却必然是刺舌寒牙的酸,甘甜一定是等到下一瞬才回口的,若是一时不察咬落了当中的籽儿,甚还能叫人觉出份儿苦涩来。
    我能吃到的橙子,终究已是世上顶好的橙子了,那或然天底下的所有橙子,该当都是这味儿罢。
    这倒好笑,死到临头了我竟还想着吃橙子,神智大概已是真正恍惚,腔中的气儿也皆出尽了,一身早也无力去挣动,不过是等着那一抹或早或迟罩来头上的黑。我脑子里皆是幻象——我竟觉着我好似还立在玄德门后边儿同皇上两相站着,眼前不是漫头的水,而是宫中斜风细雨,我正隔了雨不疾不徐地看着他。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有好多的话没同皇上讲啊,好多好多。当时一路出来我只念着没关系,想着往后时日还长多少话都能说得尽,可岂知这时日中的每一刻,却都能变作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刻。
    我真是悔,悔得要死——那些话我在心中搁了那么些年要叫他知道,实在该早些讲的。
    可转念想来,实则已有了这么些年,算起来倒应该是很够了。
    那时我头昏脑涨手足无力地溺在水里,想着我如若是活下去,则总有一日会叫皇上知道我多少年来都瞒骗了他,极可能会叫他深深地恨上我,到此恩缘两散,那这样反倒就不美了。
    若我此时能在那之前就去了,或然也能不错……
    【贰零壹】
    我当时没想过能活,一心已安然赴死,然就在我定了心神却将去未去之际,我忽感后颈上压着的那只大手竟不知为何陡然一松——
    我一身顿失力道软跌在水槽边儿的泥地上,漏夜寒风扑在我面上好似要割破我的脸,几乎瞬时都能结起一层霜。我迷蒙呛水间大声咳着,只觉一气儿出了接不上下一气儿,胸闷混沌中还被人继续拽起来,却已隐约听见有人扯着破嗓慌乱大吼道:“杀人了!来人——护院儿!快来人!——”
    这慌得好似破锣的嗓门儿叫我太熟悉,竟还真是徐顺儿赶来。然大约却只有个徐顺儿,故接着便又传来拳脚入肉的声音,应是大汉几个低声骂着揍了徐顺儿,可我听徐顺儿边被捂着嘴挨打又边囫囵叫起来:“快——唔唔,来人!——王,王爷!六王爷!——”
    这一叫起来那几人大约是慌了,连忙更急着要干掉我。我因着气滞,眼皮子发重什么也瞧不清,但却也能看见身道儿前黑影一晃,下刻有只手揪住我头发把我脑袋后仰露出了脖子来,刹那我耳边就传来短刀出鞘的铮然一声——这该是他们伪溺不成,决心只能拿刀将我捅了干净。
    这下是真逃不掉了。我干脆只闭上眼睛就等那刀刃儿割在我颈上一划拉——
    可那意料之中的锋刃锐痛却也是并未传来,反倒是那逮着我后颈要下刀的壮汉恰一声痛呼。
    那时我周遭人声渐渐大起来,是终于有侍卫护院儿被徐顺儿的响动引过来,我还能听见当中小皇叔和六爷的声音震声疾呼着“快快快”,小皇叔惶急叫道:“快给爷拿下那群贼人!”
    我立时猛睁了眼来,那短短一瞬,昏花中只模糊瞧见周遭护院儿、侍卫已将此处围起,而目落近前不远处,我竟见是徐顺儿狰狞了一张脸,赤目瞪着眼睛,像条疯狗似的将腮帮子鼓起了条条筋肌,正狠命啃住那壮汉握刀的手背,刹那间唇齿上已经渗满了那人的血。
    “他娘的,这狗东西!”其余几个莽夫眼见被围起来了,狠命拉开徐顺儿就要跑,对我也就撒了手。被咬的那壮汉一时气急了,反手一刀就扎在徐顺儿的胳膊上,还没来得及再扎我,六爷的近卫已上前白刀子捅进了他肚皮里。
    刀再抽出来已是红的,壮汉死得怒目圆睁,徐顺儿也惨叫一声,抱着胳膊向后跌去。
    我后颈手肘失了抓扯,混乱中便栽倒在地,登时极力吸入几口大气儿,眼前景象终于渐渐明晰。只见六爷安在这楼面儿的近卫已尽数一股脑儿冲过来,却也不是当先救我拉我起来,反倒是对着那几个大汉手起刀落便是入肉锋芒,兵器衬着火光银影一晃,霎时便将那几人捅死在了地上。
    那些壮汉身上溅出的血就落在我脸上身上手背上,一滴滴都还热烫着,寒风里血腥刺鼻,几乎要再度把我溺闭了气儿。
    小皇叔已惨白了一张脸慌慌奔过来扶我,可我这时候两眼望着徐顺儿在前头捂着胳膊惨叫,便只是抓着地上的泥沙,一步步艰难往徐顺儿爬。
    小皇叔见着我这样,连忙抖着嗓子叫嚷起来:“快!赶紧救人!叫大夫!”说着他又弯腰要扶我,更指使几个侍卫去拖徐顺儿:“把这小厮先抬去楼里!”
    “……不!”我伏在地上呛出口脏水来,听了小皇叔这话,竟不知从哪儿卯起股力道,狠狠就甩开了他扶我的手,又咳嗽得恶心起来,只拼命按下了一腔酸涌,终于是爬到徐顺儿边上,抬手揽住徐顺儿便颤巍巍解了自个儿腰带,抖着手就往他挨刀的胳膊上缠。
    徐顺儿的血是热的,热得烫手,可那血流满我手心儿却叫我由指到心都是寒,颤得几乎抓不住带子。
    我勉力将徐顺儿胳膊给扎紧了,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外的六爷,静静收回眼来向小皇叔道:“……国公府近……府里自有大夫……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贰零壹】
    我到底是没死过去,可活着,又有活着的麻烦。
    小皇叔差人把我和徐顺儿放上马车前,六爷好似要跟过来瞧瞧,走了一半儿却被小皇叔铁青着脸一把掀开,他手里的金木拐杖吧嗒一声儿就摔落在地上,人也跟着一个不稳趔趄。
    我进了马车再瞧不见他们,却听外头六爷冲小皇叔恨恨叫了声:“皇叔,真不是我!”
    “不是你?”小皇叔的声音压着盛怒,“楼面儿是你治下的,怎么就那么巧——大半夜里后院儿一个值守的都没有,恰好就放了那几个贼人进来?怎么就那么巧,我说了要拿下那几人,你的人却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了他们?你说不是你,好啊,那你敢说你全然不知情么?”
    我在车里静静听着,此时只期望六爷能赶紧反驳小皇叔一句,哪怕就是敷衍一句他不知情也好。
    可六爷却迟迟都没开口。
    下刻,小皇叔既是恨又是怒地恶声一叹,那叹息隔了车厢的木壁老远传来,幽幽扎在我耳朵里:“老六啊老六……你这心是铁做的不成?你皇兄当年是怎么救你的,这些年是怎么待你——清爷从小又是怎么待你的?这两年来他有什么不依你?你就算是——”
    小皇叔说到此处竟是哽咽,尾音在风里颤颤地止了,接着咯哒一声轻响,大约有人捡起拐杖来还给了六爷,而六爷声音经由小皇叔那叹,竟也变得清清冷冷:“不是我要杀他……皇叔,你知道我们都是下不了手的。”
    “……但皇叔你也最该知道,那金椅子上搁的也是我们的命,我们谁又不是为了自保?”
    这时车夫终于吆喝一声儿,一鞭子抽在了外头马股上,马车便终于哒哒地动了。
    我坐在车里摇晃,抱扶着徐顺儿,一时茫然睁着双目,只觉眼底都是涩痛的,腹腔口鼻中好似此时才翻覆起方才那水槽中恶臭的脏水,搅得我满身满脑都一阵汹涌。
    偏偏这时候,徐顺儿懦懦弱弱地唤我一声。
    我扭头,见他正捂着胳膊拿他那张失血苍白的苦脸望着我,而明明他才是那个受了重伤急需医治的人,可那刻他瞧着我的形容,倒像我才是半截儿身子埋进了土里似的。
    他带着哭声问我:“爷……你说说,究竟是谁想杀你啊?”
    可他这问,倒叫我不是那么好答的。
    ——这皇族里、后宫中、朝堂上,因公因私,因好因恶,想要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不是不知道谁想杀我,可我宁肯从未知道是谁不曾护我。
    人生天地数十年,当中童稚斗虫、少年相奔是最好的光景,这些情分会久到让人自以为是海枯石烂都戳不穿的,可搁在京城这宦海朝堂、锦绣罗衾里却只需把刀子一横就可将人劈作两半儿。更可恨是,这劈者与被劈者都没什么错处,不过都是为着自个儿那几十年的舒坦要搏一把,谁都怪不得谁的。
    所有人都想活下去,所求的又比活下去多多了,或早或迟地,到底都要开始害人杀人吃人。
    我倦然拉着徐顺儿靠在车壁,到头来是叹了一声,嘱他道:“你甭忧心了……爷明儿就带人去撅了那酒楼,替你出气。”
    徐顺儿这回是真哭起来:“爷,你不该是替我出气啊……他们要杀的是你啊,也不是那酒楼要杀你,你心里就不知道么……”
    原来他这脑瓜倒也不傻,竟还知道这道理。
    可道理始终是道理。要是这世上真能讲什么道理,则所有悲哀都不会有了。
    【贰零贰】
    那夜我回家,同父兄一道儿守着家里大夫把徐顺儿安置好,终于将紧绷的一口气儿松下,却还来不及说出什么清明的话来,就已扶着铜盆儿昏天黑地呕了起来,接着便同如今一样发起了整夜的高烧。
    因呛了水槽中的污水,我更是腹中绞痛了整整一夜,昏睡间几次疼得汗流浃背,迷蒙中只听爹在旁边儿同二哥沉沉说了句他要进宫一趟,而翌日我在榻上再醒过来,却见爹竟又守在床头,身上披着银鹤补褂,显然已从宫里回来多时。
    他面上威严透了丝沧然,见我醒过来,花白眉头一跳,眨着败杂血丝的眼,沉着神容老声儿问我觉着怎么样了。
    小时候我生病都是娘来守着,我爹从不进我这院儿,故他此时忽而坐这儿我倒是不习惯,便只哑着嗓子哼了一声,以证自个儿还活着。
    那时我爹闻声,又往边儿上瞥了一眼,我这才顺着他目光瞧见边儿上还坐了个人,竟是皇上。
    皇上着了常衣,好似在那儿坐了挺久,而他们也似乎说了许久的话,我这一醒突然,叫皇上看向我时的神色中还有丝来不及消散的愕,似乎是才听我爹说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我迷惑看向爹,爹却在此时默然起身,背手就走出去了,单放了皇上在床边儿同我说话。
    我便迷迷糊糊地问皇上:“我爹……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皇上将一容神色深敛起来,只抬手拂过我脑门儿,将我汗湿的额发理开,轻轻说:“昨夜你遇袭的事儿已查出来了,我——”
    “皇上,”我抬手握住他指尖,淡淡打断他笑道:“皇上,我跟你讲,我方才梦见小时候了……”
    皇上望着我的目光是痛然而愧的,听我这一说,到底不忍接着讲下去,只好将我手再放进被里,艰难问我道:“梦什么了?”
    我想了想,胡乱扯道:“我……梦见我逮了只好大的蛐蛐儿,拿车运进了宫……咱们还在东宫的廊台上斗虫,有你……有小皇叔,五爷那时还在……有六爷、七爷,哎,你知道么,怪的是竟还有你那皇后娘娘……她一个姑娘家的,同我们玩儿着倒也开怀,老赢呢。”
    皇上似是意识到我要说什么,便连眉目都深凝起来:“稹清,他们——”
    “皇上……”我再度打断了他,接着编下去:“今年我回京太晚了,天儿凉下是来不及去寻蛐蛐儿了,要不明年我去逮几只来吧?多少年没那么玩儿过了,明年我们一道儿再玩玩。”
    皇上一容顷刻沉浮起薄怒与微恨,放开我手就摇头道:“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清清,你到了这时候还袒着老六?你知不知道他早和——”
    “他是六爷,皇上。”我平平道,“就算他要帮着谁,那他也是为了帮你,又怎么去怪他?”
    说到这儿我见皇上还要再开口,不免又掐了他话头向他玩笑了句:“算了,爷……不是有句话叫弟债兄偿罢么,你就当是自个儿欠了我一回罢,往后再好好儿待我也就是了……要是往后我有什么不是,我家里有什么不是,你到那时候……若能惦念着饶了我爹我哥哥们,不也就是了么。”
    可这话却没叫皇上笑出来,他眸底反倒是更加痛惜似的,一时薄唇微启似要开口说出许多,却是最终欲言又止。
    他望了我很久,沉默了很久,低哑道:“你先养病,什么都别想,这事儿……我自会处。”
    说着他起了身来往我脑门儿亲了亲,走出我房门儿时似有些沉重,出去又应是瞧见了我爹,我还听见他道了句:“朕……对不起国公。”
    那时我躺在床上听他此言,竟也不无卑鄙地想过,若要叫皇上觉得对我愧了,那是否往后我替家里求起情来也该要容易一分,有把握一分?
    可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二十年来的乱臣贼子从来不是我家,而是沈山山家。
    我也从来都没想过,我有朝一日竟会要拿皇上对我的愧,来求他饶了沈山山一家反贼的命。
    原来我总知道皇上是握着柄刀扎在我身上的人,却从没思量过,我于他,又何尝不是提了尖锥一下下刺在他心上?
    
    第84章 山色有无
    
    【贰零肆】
    皇上走后,宫人将我再度扶回寝殿里灌了药,便留我自个儿睡下。
    我身上还罩着皇上临走前落给我的衣裳,两手便死捏着那衣裳的襟领将自个儿裹住,双目涩痛地望着床梁上盘踞的四条金龙,忽而就想起从前我很小的时候,曾为了我爹时常打骂我就同我娘哭,那时我娘给我讲过一个衣裳的故事。
    故事说,有个很穷的书生,寒冬腊月在荒野里赶路上京考学,手中只剩小半袋儿干粮,结果过桥时不小心,还将这仅剩的干粮落在了河中的浮冰上。这时候他若不立时下水去将干粮捡起来,干粮就快被冰水冲走了,那他也没钱买吃的,大概就会饿死,可他若是下河捡干粮,那身上唯有的薄衣就会被冰河打湿,那他可能走不到前头村落就会冻死。
    “你爹就是那穷书生,你就是那干粮。”娘那时攥着丝帕替我擦了脸上的泪,笑起来刮刮我鼻头:“为了把你捡起来,他是舍了衣裳独独冻死都甘心的,你这小祖宗倒要来哭他不好,这像什么话?”
    娘这道理总是讲我爹打骂我是为了我好,我多年都不曾信,但如今始悟爹如何不易,却不止是因了总算知道爹多年来苦心为何,而更是因那故事里的穷书生,终有一天竟能从他换作了我。
    我那落进河里的干粮便是沈山山,而那身被我这穷书生穿在身上的蔽体薄衣,便是皇上。
    薄衣许是薄的,却也是我仅有的,是替我避了一路寒的。我知道,我若一心要为那干粮往冰河里走,这身薄衣迟早都会湿透,冷透,往后大概就再不能替我避寒,再不能叫我光鲜,失了这薄衣也更是要叫我痛不欲生、冻寒致死,可这样我就能舍了我那袋儿干粮么?
    或然那装在袋儿里的干粮我是真从来都没看清过是什么,可我这一路过来却不知多少次是靠它撑着,靠它留着个向好的愿景,就算这袋儿里的干粮终究不是我所想的佳肴美馔,那难道它就不曾令我果腹?难道它撑着我这一路不至孤苦饿死的情分就是假的不成?
    它撑了我一路二十年,常叫我挨着饿还能咬牙挺一挺,如今若要叫我眼看它被水冲走,消在不知何往的寒冰里,那往后的路就算无饥无寒,又让我怎么能走得安然?
    我何得忍心不去拾它?
    早在我方才那一膝跪下去时,身上的衣裳就早已湿透了。
    那冷叫我一夜未睡。
    【贰零伍】
    人一病下,就恍如山倒。
    我心里自然始终惦念要救沈山山,便也急着还要去皇上跟前儿继续替沈家求情,可身子到底不允。
    高热未退心血已失,又因着一夜招风少眠,我翌日就更是头如塞棉心似裂肉,哑痛了喉咙连一声要水的话都叫不出来,只一味被宫人按在榻上昏睡,全然已不知世事。
    原还以为这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的迷蒙间只是小半日功夫,可待到我再度清醒的时候,日子竟已过去三天。由是我掀被便起来披了衣裳出寝宫去,一心要往尚书房里去见皇上,虽心知求情之事或已叫他彻底厌了我,可却实在企盼他只要心底还对我留有一丝可怜就好,那样我还能厚着脸皮拿我二人这过了十来年的情分,去死乞白赖跪在尚书房外头,去不要脸地迫求他饶了沈山山一命。
    然等小太监搀着我一深一浅踱到了尚书房廊上的时候,我却见着那朱梁金甍下竟已然有人比我先跪了。
    那跪着的人镶珠朝服蟒纹的襟领,一支金玉雕花的烟杆子倒别在腰上,是小皇叔。
    我不禁立在殿前游廊上懵然一顿,小皇叔此时见我来,定定抬首望了我一眼,开口沉郁沙哑中含了一丝恨,讽刺地笑起来:“……果然你才该是替他求情的那个,你果真也是迟早要来的……”
    我来是替沈山山求情,他绝不会不知,那他言下之意,竟是说他贵为皇叔长跪此处,是同我一样儿的缘由,居然是要为了忤逆造反的沈山山求情。
    ——沈山山要反的可是他家的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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