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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荣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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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输液的手。
  老爷子身边不需要家属的长时间陪护,因为有更为专业的人员处理一切状况;而陈荣秋无论迟到或者早退,总要去单位点个卯,处理好属于他的事情,因此整日陪在老爷子身边对他来说并不现实,整个陈家如今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还在假期当中紧急回国的陈悦然。
  
  但陈悦然面前也有即将来临的开学日。
  好在老爷子在高烧昏迷三天之后把温度成功降了下去,让众人小小松了一口气,进入八月中旬时,他甚至能够时常睁开眼睛,即便说不出话来,也能让人明白他是清醒的。
  陈悦然在老爷子的眼睛随着他的话出现明显转动的时候,定下了回N城的机票。
  
  离开的那天时间很早,陈荣秋陪着陈悦然来到医院时,老爷子还在沉睡,陈悦然不想吵醒老人,但陈荣秋摇摇头,让他握住老人的手,叫曾爷爷。
  陈悦然听话地照做,过了很长时间,老人眼皮下的眼球动了动,是意识开始清醒的表现。
  陈荣秋轻声说:“对曾爷爷说再见。”
  陈悦然于是乖巧地趴在老人耳边,絮絮地说他是谁、要去做什么、要去哪,而后对老人说再见,却在潜意识中回避了“下次回来再见”的道别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他要走了这句话,直到陈荣秋在他身后对他说:“走吧。”
  
  小孩有些低落,陈荣秋能看出来,却并没有出声开导。人的情绪起落大多都有一个源头,远离情绪源,置身于全然不同的环境,面对必须要做且全然无关的事情,都能够使人的情绪趋于平静,并且处于一个较为稳定的低水平上。
  这是他的亲身经历,而小孩总是要亲身体会。
  陈荣秋看着陈悦然进入安检通道,又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这个空间置换的港口,回到他无法脱离的环境中。
  
  陈悦然离开后,老爷子的情况也有所好转。他清醒的时间长了一些,即便因为肺部感染和身上的管线难以发声,也能辨认出眼前的人,并且将情绪通过眼睛和嘴唇传递出来。
  这天晚上,窗外云淡天高,病床上,原本正在熟睡的老人突然醒来;他睁开眼睛,望向上前观察的护理人员,嘴唇艰难地张合,重复着一个词组。
  “……秋……”他甚至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即便因为舌头的无力而使语音含糊不清,护理人员还是辨认出了老人正在艰难重复的名字。
  小秋。
  
  陈荣秋。
  这是护理在陈家人里最熟悉、也是交流最多的人,他除了老人刚出事的那两天有一些不稳定,在随后的日子里都保持着相当规律的生活轨迹。
  老人在晚上九点入睡,他就等到老人睡熟并且结束输液之后离开,早晨前往单位之前,也会留出时间过来看上一眼,如果说老人忽然惊醒时会想要见谁,护理们第一个想到的也会是这个老人最小的孙子,更何况如今老人亲口说出了这个名字。
  于是当即就有人把电话打给了陈荣秋。
  
  陈荣秋来得很快,他的身后跟着陈父陈母和陈巍,以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小姑和齐含舒。
  陈荣秋没有理会旁人,径直来到了老人床边,俯下身轻声叫他:“爷爷。”
  老人听见声音,知道是他来了,转动眼球让目光落在他脸上,嘴唇动了动,想要同他说话。然而喉咙里的声音含混,口腔里的音节模糊,陈荣秋俯身将耳朵贴近,也只能听到老人低低的声音,却无从辨认他究竟想要传达什么。
  陈荣秋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拉开了一段距离,注视着正望着他的老人,露出了一个完整的笑容。
  他把语速放慢,耐心地、温柔地对老人说:如果是对他有不放心的事、有要叮嘱的话,就眨一眨眼睛;如果是曾经说过的话,还想重申一遍,就再眨一次眼睛。
  老人躺在床上,目光温和地听陈荣秋说完,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顿了一会儿,又眨了一下眼睛。
  陈荣秋轻轻舒出一口气,正要扬起笑容,就见老人不曾停顿,艰难地合上眼皮,又再度睁开。
  是第三次眨眼。同时,喉咙里再度发出模糊的声音,让陈荣秋仔细去听。
  这次是一个字。老人说了很多遍,陈荣秋也确认了很多遍,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人说:“……走……”
  但这个时候他不需要明白,因为这个时候老人说的每一句话,他只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走?”陈荣秋注视着老人停下了张合的嘴唇和含糊的声音,轻轻点头,“好,走。”
  
  似是得到了陈荣秋的肯定答案,老人不再挣扎着清醒,慢慢闭上嘴,合上了眼睛。
  陈荣秋怔然看着老人,下意识叫了一声:“爷爷?”
  身后的护理轻声说,老人大概是累了,说完就沉睡过去。又让他去看监护仪。
  陈荣秋点点头,却依然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老人闭上的双眼,过了很久,才抬起手,笼住了老人搭在身侧的一只微凉的手。
  “今晚我陪着他。”陈荣秋低声说。
  
  其他人没有意见,却也没有离开。大姑一家在陈荣秋对老人保证的时候赶到,一家人聚在病房里,原本该觉得拥挤,现状却是因为极致的沉默,而越发显得旷冷无边。
  直到大部分人去到外间坐下,沉闷的空气才像是寻到了一丝缝隙,开始突兀地流动起来。
  陈父陪着陈荣秋,在内间守着老人。
  时间的流逝似乎在这个时候变得极为迅速,而思维的运转却被无限拉长。在窗外的天空由暗黑向蟹青色转变的时候,陈荣秋才像是一座被唤醒的座钟,眼睫如同秒针,颤动着将一秒抛在过去,却在进入下一秒的瞬间,遭遇了一道划开破晓帘幕的报警声。
  
  陈荣秋如梦初醒一般,朝着声源处看去,红色的报警灯晃进他的眼中,显示屏上的ECG波形在顷刻间消失。他恍然起身,退出不知何时聚集而来的白衣人群,任凭床上的人影被阻隔在他视线之外,而他站在一旁,无声沉默。
  陈母把手搭在他肩上,陈荣秋回过头去。他的面色镇定,但看见母亲微红的眼眶,还是下意识笑了笑,随后倾身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她:“妈,别哭。”
  
  第十一章
  
  时刻关注着陈老爷子的不只是陈家人,消息拦不住,转眼就放了出去。陈荣秋拦下陈巍,把手机扔给他,自己亲自去跟各种手续,等他回到老爷子那里,灵堂已经搭了起来。
  画像是早就备下的,上头已经系上了黑纱,陈荣秋站在灵堂里,端详画像上的人,心里只剩下陌生。
  上面是十五年前的老人,那时的他双颊丰满、目光有神,与最后躺在病床上那个颧骨突出、满头白发的病人,有如天壤之别。
  陈荣秋站了片刻,随后上前去,上香、磕头。他的动作很慢,额头触地,再直起身,一旁的陈巍本以为他脸上会有泪,却在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从侧面望见他镇定的神情:陈荣秋的目光平静,没有露出丝毫悲戚。
  陈巍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能说些什么,只是上前去给陈荣秋戴上了孝,然后去处理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
  
  陈悦然再度抵达京城,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
  薛清如在陪他离开开学典礼会场大厅的时候,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而他当时距离回到N城,甚至还不到十天。
  陈荣秋和苏筠在机场等他们。
  老人去世当晚,陈荣秋在灵前守了整整一夜,陈父看不下去,才强制让他在下午睡了一会儿,晚上让他代替陈巍来接陈悦然,免得他还能接着守下去。
  因此陈荣秋面上精神不算太足,陈悦然从通道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一身黑衣、面色苍白的小叔。
  他心里一酸,几步上前抱住陈荣秋,叫了一声“小叔”。
  陈荣秋顿了一顿,才抬起手臂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辛苦你了。”
  又看向陈悦然身后的人,笑了笑:“大嫂。”
  薛清如点点头,却见陈荣秋没再说话,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身边。
  陈悦然松开陈荣秋,这才想起一件事,就稍微侧过身,说很凑巧,他们的航班虽然晚了一些,却恰好在入境的时候遇见。
  “晏教授,小叔,你们应该不需要我来介绍了。”陈悦然说。
  陈荣秋看着晏西槐,没有说话;晏西槐与他对视,片刻扬起唇角,对薛清如和陈悦然颔首道:“我先告辞了。”
  陈悦然有些懵,他下意识点点头,又去看他小叔,却见陈荣秋已经抬手拦住了晏西槐。
  气氛有些凝滞,陈悦然想起之前他对陈巍提到晏西槐时对方的反应,就是再迟钝也能发现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寻常了,于是当下乖乖闭嘴,不再说话。
  
  陈荣秋说:“你去哪儿。”
  晏西槐顿住脚步,再度与他对视。还没等他回答,一旁薛清如先出了声。
  “我和然然一起回老宅。”她说。
  苏筠说:“我送大嫂和悦然回去。”
  陈荣秋侧过脸对她们笑了笑,重复道:“去哪儿。”
  “梧阳。”晏西槐说了个地址,注视着他的目光让旁人都无法看透,“我不请自来,你不要介意。”
  陈荣秋横在他面前的手臂放下,落在身侧时,指尖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
  “我送你。”他说。
  
  陈荣秋说完这句,就保持沉默。他站在门边,看着晏西槐坐进车里,关上副驾驶的门,顿了顿,才松开扣在门边的手,矮身坐了进去。
  他一言不发地扣上安全带,发动车子上路,身旁晏西槐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着,只有车内空调运作的声音和车窗外流过的灯火提醒他们,时间依然在流动。
  后视镜里可以看见苏筠开的那辆车在他们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陈荣秋瞟了一眼,松开油门。
  不知道是不是苏筠会了意,他们很快被超了过去,陈荣秋看着那辆车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绷直了一些。
  “别慌。”晏西槐道。
  陈荣秋颊边紧了紧,没接他这句话,又沉默了片刻,才问:“什么时候回去。”
  说完像是觉得好笑,扯了扯嘴角。
  他们最近的几次见面,似乎都在询问对方离开的时间:他毕业的时候、晏西槐婚礼的时候、包括现在,像是离开了这样的问询,他们的对话就无法形成架构,连沟通都变得困难。
  以分别为前提的交流,总是要更容易一些。
  晏西槐领会他的意思,也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要送我?”他问。
  陈荣秋便不说话,片刻又道:“送,晏教授来京城,我总要尽地主之谊。”
  晏西槐心下叹息,唇角一弯,说:“我知道了,先不谈这个。”
  陈荣秋“嗯”了一声,很快换了个话题。
  “你和悦然怎么认识的。”
  晏西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他的长相与你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陈荣秋平静道:“家里人都说他很像我。”
  晏西槐眼中浮上丝丝笑意,又有几分自嘲:“只是长相罢了。”
  陈荣秋说:“什么时候。”
  “你上次给他电话之前。”晏西槐说,“送他去机场的是我。”
  陈荣秋说:“悦然不是毫无防备的孩子。”
  晏西槐说:“于我而言他已经不能算是孩子。”
  陈荣秋动了动嘴角,不再说话,晏西槐也没有再开口。
  
  去梧阳比回家还要远一些,但陈荣秋并未太多地感到时间的流逝,晏西槐说的地方是一处有些历史的商品住宅,陈荣秋沉默地跟着导航开了进去,在一栋楼前停下。
  他没说话,晏西槐也没动,发动机还在运作;周围很安静,偶尔能够听到的蝉鸣也如同被一层薄膜隔绝在外。过了一会儿,陈荣秋说:“到了。”
  晏西槐注视着他的侧脸,片刻笑了一下。
  “我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晏西槐说,“陪我上去看看?”
  陈荣秋没看他,盯着车灯照亮的尽头看了一会儿,熄了火。
  
  楼房不高,没有电梯,陈荣秋跟在晏西槐身后,盯着他脚上的鞋,在心底默默数着台阶。
  台阶转过五次,晏西槐在他身前停下,陈荣秋跟着停下脚步,站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看他抬手激活键盘输密码。
  他没有避着陈荣秋,六位数字,他输得不紧不慢,两秒后,门锁开启,晏西槐侧身进去开了灯,站在门边,望进门外人的眼睛。
  陈荣秋同样也在看他,却没有动。
  “就到这里了。”他说。
  晏西槐很淡地笑了一下,问他:“害怕?”
  陈荣秋摇摇头,片刻也笑了笑,“嗯”了一声。
  晏西槐温声说:“怎么还像是个孩子。”
  陈荣秋垂下眼睛,勉强保持着笑容:“是么。”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晏西槐这时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橱窗里漂亮的糖果、广场上空飞舞的气球、旋转木马外灿烂的笑容,让所有好孩子心甘情愿落入奇幻的迷梦。
  陈荣秋抬眼看向晏西槐,片刻,终于听从心底的驱使,搭上递到他身前的手。
  
  那只手温暖、干燥,轻轻握住他的,带着他跨过门槛。
  玄关的灯开着,陈荣秋瞥过自己下意识握住的手掌,有些狼狈地别开眼,低声道:“你说。”
  门在他身后关上,晏西槐收紧五指,捉住他想要抽出的手,轻轻往身前一带,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
  陈荣秋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随之而来的是鼻间须后水残余的淡淡清香,和衣领处的沉着香气。
  他只觉得眼眶热得有些发疼,喉咙像是被一整颗青柠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手上着了力,心底却想就这样沉溺在这个怀抱中。
  “别动。”晏西槐说。
  他将陈荣秋圈在自己怀中,轻声道:“让我哄哄你。”
  
  陈荣秋眼中的泪水眨眼间就淌了下来,他卸了力,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任泪水渗透肩头的衣料,濡湿了那一片肌肤。晏西槐的手掌虚虚地覆在他的后脑,用手臂的力量和整个怀抱让陈荣秋感受到他的存在。
  爷爷去世后的悲伤、日久积累的烦闷和痛苦、以及在这个人面前抑制不住的委屈,在这一刻、在晏西槐包容的怀抱中尽数爆发。
  他已经没有余地去思考其他,从在机场见到晏西槐开始,到在他的一字一句中迷失,最终,陈荣秋沉沦在晏西槐的温柔当中。
  他最大限度的克制终于引来最强烈的反噬。
  他不怕被晏西槐看到他任何狼狈的样子,只是害怕无法得到他期待的东西。在旁人面前他始终是那个镇定、体贴而温柔的陈荣秋,因为能够完整安抚他情绪的只有一个人,他不可能在其他人面前崩溃,却不必在这个人面前戴上任何伪装。
  这个人说了要哄他,就一定能够哄好他。
  玄关的灯被晏西槐关上,在黑暗中,陈荣秋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晏西槐听见无法抑制的哽咽,将一个吻落在他发顶,掌心抚过他的脊背,为他缓慢顺气。
  
  “别再瘦了。”晏西槐叹息。
  陈荣秋离开他的时候,身姿体态如同一棵雪松,健康挺拔;但半年前在N城再次见到他,晏西槐一眼就看出他瘦了很多,长款大衣也遮不住他单薄的身形,下半张脸几乎要陷进围巾里,神情淡漠,神采尽失。
  那并非是在婚礼现场,而是在Y大的校园中。
  陈荣秋抬眼望向远处的塔楼,而晏西槐站在他身后,隔着一个中庭,静静看着他。
  但此时的陈荣秋较之那时,还要消瘦很多。
  
  他伏在晏西槐肩上的时候,后颈脊椎的那一节骨头独自支撑着,肩胛骨撑起薄薄的一层肌肉,晏西槐的手抚过那里时,能够感受到耸动着的轻颤。
  陈荣秋曾经与晏西槐的怀抱无比契合,双方身体的每一处弧度、曲线,仿佛都是为对方而生;但如今晏西槐再度将这个人拥入怀中,就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动作更能让他感受到旧日今时,双臂间的空隙仿佛他们分开的这五年,时空的距离不仅让他们的身体变得陌生,也到底在看不见的心底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
  晏西槐对此无可推卸。
  
  但此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一切严肃的对话都应该放在都应该放在风和日丽的白天,在心平气和的氛围中进行;而夜晚黑暗中的情绪宣泄,最优解是交给沉默的亲昵。
  晏西槐始终抱着他,在他气息平复之前,如同一片绵延繁茂的树,给予他最坚实的倚靠,让他无须有任何保留。
  时间从相偎的身影旁绕过,等到夏日夜晚的蝉鸣穿过半开的窗,在两人耳边逐渐清晰的时候,晏西槐用唇碰了碰靠在他颈侧的耳朵,被上面的热度暖出了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
  声音很柔和,不带半点嘲笑,与发现孩子偷偷花光压岁钱买游戏机的家长类似,看似问询的语义,尽是早知如此的无奈和纵容。
  陈荣秋在被碰到耳朵的时候轻轻颤了颤,随后抛去心里那点对自己的羞愧,慢慢直起身,借着半开的窗外透来路灯的光亮,找到了晏西槐隐着一点微光的眼睛。
  他说:“我很介意。”
  声音很轻,带着些还未完全消去的鼻音和沙哑,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又像是几分期待,想要唤醒什么。
  晏西槐笑了。
  他明白陈荣秋在介意什么,是他在机场的那句“不请自来”,也是往日里陈荣秋所有表面上的“不介意”。
  他打开玄关的灯,看着陈荣秋半眯着眼睛,就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我知道。”晏西槐说,“对不起。”
  陈荣秋注视着他,目光蕴着些被泪水洗过的潮湿,晏西槐放在他眼角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力,却没有转移开他的视线半分。
  然而现在并非谈这些事的好时机,晏西槐只有将他的所有“介意”都拢进怀中,挑了最上面的那一个,捡起来抹去上面的灰尘,清洗、打磨,喷上崭新的亮黄色油漆,递还给他。
  晏西槐说:“这次我来,并不准备走。”
  
  第十二章
  
  凌晨四点,薛清如睡下,外头的天已经亮了起来,陈巍把窗帘关上,遥控轻轻放在床头,又留了一盏暖黄暗淡的小灯,才关上房门,去老爷子的灵堂。
  见到同陈悦然一起回来的薛清如时,他罕见地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不在陈家过夜是薛清如单方面与他的约定俗成,这几年即便情况再特殊,她都没有选择留下。这次和陈悦然一起回国,当晚她也要先回自己的住处,第二天再来给老爷子上香。
  因此苏筠去,原本是为了送薛清如回家。
  但这只是原本的计划。
  或许是看见陈荣秋的样子联想到了其他人,或许是单纯为了给陈荣秋和晏西槐让出一个空间,薛清如临时改变了主意,选择了陪儿子回家。
  这些陈巍暂且都不知道,但薛清如如今既然站在这里,他就不会像平日里一般煞风景地问“你怎么来了”,而是领着她和陈悦然去了灵堂,给老爷子敬香。
  其后,陈悦然在灵堂里愣愣地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陈巍和薛清如在灵堂外,难得冷静地对话。
  陈巍到这个时候才问了一句陈荣秋的去向,薛清如简单说了他们在机场遇见晏西槐的事,并稍微描述了一下两人之间的暗涌。
  陈巍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陈荣秋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就问:“晏教授说到过他来京城做什么吗?”
  “提了一句。”薛清如说,“他接受了P大的邀请,九月开始在P大任教。”
  
  陈巍下意识皱起眉,说了句:“他夫人呢?”
  薛清如也顿了顿:“没听说过这回事。”
  陈巍解释道:“去年年底小秋离境去了趟N城,是去参加晏西槐的婚礼。”
  刚听到晏西槐来到京城的时候,陈巍想的是老爷子已经不在了,他心里一直想对陈荣秋说的话,是时候找个时间与他详细谈一谈;但晏西槐结婚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在这个情况下,陈荣秋做什么都无法容于道德。
  然而薛清如听了他的顾虑,只是思考了片刻就道:“这话你往日不说是因为老爷子还在,谁都可以理解,但这归根结底是他的一条路,你既然有这个疏通的想法,如今这个节点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的事情有他们自己去解决,而你得把你能做的先做到了。”
  
  陈巍怎样都是疼陈荣秋的,薛清如说得没错,他既然能做,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给陈荣秋腾出这一个选择。
  一路思考着,到灵堂的时候,陈荣秋已经在与陈悦然低声说话。
  他衣服没换,头发却蓬松疏散,像是洗过又被人仔细吹干;他坐在陈悦然身边时,几乎再看不见平静外表下被死死压抑着的情绪,和被情绪吞灭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真正的平和。
  陈巍一见之下,不由得五味杂陈。
  这是情绪找到了一个可以完整宣泄的出口,心暂时静了,人自然就平和下来。
  
  陈巍站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会儿,陈荣秋就拍拍陈悦然的头,而后转过身来,叫:“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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