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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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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人好兴致。”姜越一面看着他,一面悠悠抬指解下貂裘,递给了身后的梅林玉:“原来今日是裴大人的升迁宴,倒怪孤忘了。”
“非也非也,王爷实在抬举了。圣上赐福泽、朝廷表有功,何尝是区区小臣能料到的?”裴钧侧身抬手把他往里请,脸上的笑殷切又温和,让姜越直觉自己就是只黄鼠狼面前的鸡,“今日朝中诸位大人请得突然,还未提前知会王爷,叫王爷受惊了,望王爷恕罪海涵。王爷先请上座,容臣慢慢儿解释解释。”
眼见晋王爷终于被裴钧哄进了屋,门外的梅林玉捧着貂裘含笑告退,此时伸手一拉雅间门口牵铃的红线,不一会儿,便有鱼贯堂倌端了各色佳馔珍馐上得楼来,一一摆放在屋中长桌上。
裴钧跟随姜越走到北座独放的镂花屏背椅前,还绕到其后为他拉开椅子,抬头见姜越正狐疑看回他,就更殷勤地笑道:“王爷觉得这椅子硬了?那臣再令梅少加个坐垫儿来。”说着还真要去门外叫人。
“……”姜越连忙抬手扯住他袖子,艰难维持笑意道:“不必了,裴大人还是坐罢。”
裴钧自然连连谢恩,待姜越敛袍拂袖坐好了,这才毕恭毕敬落座在姜越右侧近前的第一张椅子上,而等他坐下后,在场所有官员才无声而默契地一一入席,叫这场恢诡谲怪的筵席总算开始。
好酒已成排摆上,裴钧当先自斟一杯端起来,起身向姜越冁然而笑,“臣先自罚一杯。骤然请来诸位大人陪席,让王爷受惊了。”说罢抬手仰头就喝完了手中酒,放下杯盏后又替姜越斟了一杯,再一边替自己满上一边说:“二要谢王爷赏光赴宴,臣不胜荣幸。”
姜越接过他递去的酒,温声回了一句:“裴大人客气,孤也合当敬祝裴大人高升。”说罢遥遥一敬,却垂首浅饮一口,就将酒盏搁下。
裴钧再度自干一杯回过礼,向姜越笑了笑,继而一容镇定地转向满座官员道:“今日请诸位来,请晋王爷来,所为者,一是大家同袍情厚却久未联络、该当一宴,其二,自然也为近日朝中新政之策。今日有王爷在场,裴某便也不怕向诸位表一句大实话了——实则,裴某于新政之事,依旧是打从心底绝然反对的,可朝中圣意难违、恩师在顶,裴某又不得不共诸位一道表票以自保,实在愧于天地,愧于我朝百姓,故对晋王爷敢于持票不表之丹心赤忱,心中是十分佩服的。”
姜越缓缓扭头看向裴钧,听到这儿连眉头都挑起来:“……裴大人过誉了。”
“嗐,是王爷您谦虚了!”裴钧慌慌抱拳,引下座一干官员都向晋王敬了一轮酒,又继续道:“王爷您别看咱几个都表票,但咱们可是和您一样儿的,咱们都不同意薛太傅那些个政见——是吧诸位?”
户部方明珏赶紧带头:“是是是!”说着又撞了一把周身几个年轻的官员和闫玉亮,终至一传十般叫一室都应和起来:“裴大人说得对,说得对。”
裴钧这才低声向晋王柔声解释:“……可王爷啊,咱们是朝班之内的人,个个都有本分,个个都有一大家子待养,同外边儿闲云野鹤也不能一样,没法子躲在深山里骂朝廷,不同意又待怎样呢?难不成要罢了官一家子喝西北风么?天家赏粮食是为皇上分忧,而官为民父,又待为百姓做事儿,这两边儿是伺候了公婆亏待了孩子,给足了孩子又愧对了公婆,实在无法,故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何策?”姜越此时已好整以暇靠在了椅柄上,轻轻抚平了玄袍袖上的一道褶,处变不惊地等着裴钧的狐狸尾巴露出来。
于是裴钧也不再打官腔了,稍思一二,便肃容诚意道:“回王爷,既然于新政一事上,皇上一意孤行,内阁不可向迩,咱们为臣子的不足以让此策转圜,那么便只能表票以求主导其中,待日后再寻机力挽狂澜。可是,随同此策的还有内阁蔡太师一 党,早与朝中张大人一流合为一派了,如此,仅凭我等小臣之营,定是绝难应付的。臣今日不揣冒昧请王爷前来,一是感念谢过王爷慷慨赠礼、为臣开眼,二也是想向王爷再求个恩典。”
姜越听言微微勾起唇角来,笑睨他道:“你想要孤帮你。”
“王爷妙思。”裴钧惭愧般垂了头,在周遭陆续开始拾筷进膳的交接之声中再度为他斟上一杯酒,悠然问道:“晋王爷以为,薛太傅与张大人的新政,所为是何?”
递到姜越手中的酒盏轻轻一晃,叫杯中色泽绯红的酒水微微动荡起来,溢出一丝清甜的红梅香。
姜越垂眼看着杯中,笑了笑,轻轻开口道:“自是为财。”
此时所在的元光八年,正是朝廷与赫哲战事结束的大半年后。战事的损耗与持久,在年初又恰赶上了南隅一地频发的天灾,赈灾抚民与添补军用亏空便极大程度地暴露了朝廷经年无补的积贫积弱,而姜氏王朝内骨的颓丧,又掩盖在裴钧带着巨额战利返朝后举国同庆的喜悦表象下,一时好似蒙蔽了世人原就不清的眼睛,叫他们看不见这万丈高楼下蚁噬的腐木,还大有人以为朝廷更可出兵四方扩宽疆域,却未知九府国库早已独木难支、捉襟见肘。
可敏锐的人自然也有,一如当朝薛太傅。战事完结后的第二月,薛太傅便从内阁收到的各方票据中看出了王朝盛中转衰的气象,于是在阁中据理商议后,就匆匆于朝会上提出了对财政的担忧。
然而朝中替君分忧者里,除却他这样兢兢业业操劳实事的,自然也有辛辛苦苦粉饰太平的。很快就有人站出来道:赫哲战败议和后也有每年三十五万两银子与货物贡上,那难道不是添补财政吗?薛太傅此言将裴大人功劳置于何地?
此言无疑是想引裴党记恨清流,又想让晋王一脉重忆被裴钧冒功之耻,可薛太傅却未接这勾心斗角的阴招,只提声怒斥道:“三十五万两,你以为就够了吗?我朝万千官员还养不养?海事兵防还造不造?南北官道还修补修?便是眼下拿来往天下一撒,西南万民共争、军中众口同张,哪怕不算那河堤重建、百废待兴,三十五万两亦是杯水车薪也!况赫哲一地蛮不开化,如今竟已揭旗反了一次,就不可不料其不堪贡银重压再反一次——若要盼着从养不熟的虎狼口中找来颐养天下的粮食,那我朝百官未免也太过宽心了!”
言之凿凿切切,没有一点假意,一时叫那些还意欲挑事者都一时没了言语——毕竟若是朝廷都不在了,诸官各部勾心斗角又往何处去斗呢?岂不笑话么?
这样的境状下,不仅是清流一 党,就连裴钧都意识到了改弦更张之必要,可还不待他裴党帮姜湛仔细议出个好歹来,次月的一次早朝上,占取先机的薛太傅却已让文华殿大学士张岭作了谏臣,与他一道提出了一套早有所备的改弦之策,此策一经提出,便经由蔡氏一 党大力支持。
薛太傅出身户部,打的多是一文钱掰成两半儿花的主意,就有延缓工期、澄清吏治等节流之策,而博陵张家世代为法,乃本朝第一法学世家,本朝现行法度就是他们主导修纂,因此张岭协同薛太傅提出新政时,便阐明:“天下之弊溯其原本,在于法之弊。”所以在新政谏言中,张岭大部分的政见都关乎厉行法治,要民知法,官守法,故而需严明官员升降、限制恩荫滥进,甚至要加强考核、敢于废黜,一条条读来肃穆板正,几乎可称为冷酷。
而张岭还更无畏上疏道:“诸地长官、按察使肩负重任,更不可姑息养奸,若翻阅班簿,发现不称、不法者,便需一笔勾去,绝不留情。”
那日下朝后裴钧曾站在御阶下问张岭道:“师父只道一笔勾去便是,可那一笔勾下后却是一家人哭、一族人愤,这难道就不会乱?乱起来师父又管不管呢?”
可张岭却说:“一家人哭,总比天下人一起哭好。”
裴钧笑道:“师父的打算学生未尝不知。师父此策如若奉行,二十年中,朝廷上下换去各地任上的不过是些为法是尊的书呆子,可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决断和长进?不知权者又如何用权?到那时,不过是您的法学有了更多门徒、张家新策得以万年永芳,可于天下、于皇权,真就是个好吗?”
其时百官外行的嘈杂人声中,张岭听言,一张冷脸愈加铁青,转头向他冰冷怒斥道:“裴子羽,我再同你说最后一次——为官、为政,不是弄权!”
裴钧笑得更深了:“师父此策若是下行,最后地方上的所有未决之策又要放还给朝中京官掂量,而就连朝中京官的任用与否、升降与否,到时也要交由上位判处,而朝中上位者何人呢……皇权之下,不就是内阁吗?师父所为的,不过是用法学滋养内阁壮大,表面看是治国以法,实际却是拿法度凌驾皇权,将更多权势拿捏在了内阁手里,这手段是何其清净,何其高明?如若师父这都不算弄权,那天底下就没有敢说弄权的人了。”
说罢不等张岭开口,他接着又道:“天下之政,治国的只要还是人,就不可能尽用死法约束,这四方只要还有官,朝中就不可能无人弄权。师父是个清流,此生最重的是法学,是忠义,是清誉,然这些都不能变成粮食给天下人吃,成全的只是您的美名。师父需知,天下之弊不在于法,而在于利,而利之所向,乃权势人心所归,师父若不认此理,则新政就算下行,权不集、利不聚,不出五载,也必然是个败局。”
这些话不仅张岭听见了,当时四周的官员皇亲也都听见了。他们还听见了张岭对此的一句回应,那就是他与裴钧往后师徒恩义尽绝,甚至停了裴钧在青云监的一切授业,不准他再踏入一步,免得他误人子弟——将所有人都教成和他一样的权奸。
姜越还清晰记得裴钧那时的一笑置之,往后果真不再踏入青云监半步,之后再与张岭为新政之事对峙争吵,还说张岭:“莫将天下万民挂在口边,师父所为不过是一己之利。”
“——可孤又怎知裴大人不是为己谋利呢?”他最终是没有饮酒,又将酒盏放回桌上,看向裴钧的目光清淡却锐利,“新政之中,张家看得见利,蔡家看得见利,共所趋之,莫非你裴钧就一心只想天下圣贤?”说到这儿他也笑了,轻叹口气,“孤以为,裴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裴钧不急不恼语重心长道:“哎呀我的王爷呀,您也不能总叫贼挨打,不让贼吃肉啊。”他抬箸给姜越夹了一块清蒸银鱼,也给自己夹了一块,向姜越微微一笑:“臣这贼可是明贼,不是暗娼,这锅肉也愿意奉给皇上吃,奉给王爷吃,奉给天下人吃,只要得保我朝巍巍江山国祚万年,王爷少少分臣点儿肉渣子,臣嚼个味儿也成,大了也不稀罕。”
说罢他将姜越跟前儿的筷子奉去他手边,温温和和道:“王爷也别尽听我胡吹,您先吃些东西。梅少爷这楼里的菜都是好的,往后王爷若愿意呀,臣就再陪王爷来用用,陪王爷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怕又是要请几部官员来议事才真。姜越颇为好笑地摇了摇头,直身接过筷子,在裴钧殷切如老妈子一般的目光下,终于夹起那清蒸银鱼用了一口,一时直觉肉质爽弹滑嫩,入口带有咸香和回甘,虽未至惊艳之地,却已然足够清新美味。
此时听裴钧又道:“臣常闻王爷征战数度、身有旧伤,不喜辛辣、油腻之物,此番便专令梅少爷制了些清雅小菜,不知王爷可还喜欢?”
姜越将一口软暖鱼肉缓缓咽了,轻轻点头笑道:“尚可。有劳裴大人费心了。”
“为王爷费心是臣的福分。”裴钧眯起眼向他笑,又给他夹了一簇绿叶:“您再尝尝这个。”
姜越客随主便,由着裴钧一样样夹了好几次菜,一一也都赏脸吃了。此时不知是半饱炊的膳食确然做得别有特色,还是他单纯只是听了裴钧那一席鬼话听得饿了,才叫这一样样菜色落在口舌之中都确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新可口,让他这一贯不理朝臣接待的人,竟也对许多事竟真能在饭食觥筹里谈成有了几分理解。
原来只要一切的马屁都拍对了位置,再野的驹子也能有回头的时候。
而裴钧其人,果真是深谙此道。
可姜越眼下没有说话,只是淡笑沉默地用着精美饭菜,心里却是很清明的。
这朝中之人除却他这明面上的反贼,剩下的当有三种——一是做鹰犬的,皆为效忠皇帝以自利,二是做奴隶的,都为分享权利之光晕,其三便是做公仆的,成日把天下大义挂在嘴边上,私下所想,却是让前两者之所图在自己身上更长久一点。
鹰犬者,重臣如蔡氏;奴隶者,宦人如胡黎;公仆者,清流如张岭。他一直以为裴钧抛去与他皇侄那层不明不暗的难登大雅之情,总还是要算作前者的,可如今……
裴钧仿佛既没有继续盲忠他的皇侄,也并不能如何自利了。
他仿佛不再属于这三者中的任何一者——也就是说,裴钧跳出了这盘三方角力的棋,而成为了一个与他姜越相同的、无法用棋局之内的逐利规则来将其划分的人。
姜越喝下最后一勺汤,收手拾出绢帕拭嘴,向裴钧道谢:“孤吃好了,多谢裴大人做东款待。”
说着他起了身,在一众朝臣的恭维送别声中听裴钧笑道:“王爷太过客气。臣送王爷下去。”
二人一前一后无言走到楼下时,梅林玉已笑嘻嘻地端了个大木盘出来,盘上本应放着晋王适才褪下的貂裘,此时却是拿一张银丝彩绣裹着,瞧不见内里为何。
就在姜越的长眉再度微微挑起时,裴钧已抬手揭开那木盘上面罩的彩绣,将内里之物提起来振臂一抖落,一时堂内烛火之光在其上流转,似湛青、似荀兰、似淼紫,一瞬即逝,又在流光消散时归为一片安宁的纯白,点染其上每一片完整又轻盈的羽毛,这才叫人看清那是一袭绝美的裘袍。
“凫靥裘?”姜越面上讶然之色无掩,一时失笑望向裴钧道:“裴大人竟在短短时日就修好此裘,果真是长袖善舞。”
裴钧上前一步,轻轻将这张千金华贵的裘袍披在了姜越宽厚的肩上:“臣也说过,便是此袍不好修补,臣戴罪之身亦当为王爷勉力奔赴,哪怕寻山访水、躬身亲织,仍万死不辞。”
“只是……”裴钧一面绕到前方为姜越系上凫靥裘的丝带襟绳,一面斜眉抬起眼来,将满含笑意的眸色地看入他深深的眼底,低声沉沉道:“臣此心愿,却还待晋王爷不计前嫌、不吝赐路,方可勤谨徐行。”
第16章 其罪十五· 仗势
半饱炊堂上的兽炉烧出丝淡薄檀香,地龙与火墙也烘得人一阵发暖。来往人群的恭贺或笑闹一声高过一声,在这鼎沸嘈杂里,裴钧只安安静静为姜越系着袍领的丝带,此时平平淡笑与他四目相接中,却忽见眼前人清凌眉目微微一颤。
下一瞬,姜越凝起眉心低下头去,与裴钧目光相避的稍退半步间,前襟系好的丝带已从裴钧手中滑走了。
裴钧一愣,却也心知姜越素来爱洁,此举无怪是不让旁人触碰衣衫,更也是不想让他裴钧与其近身有染,如此便忍笑收回手道:“臣僭越了,望王爷恕罪。”
姜越抬手示意他无需多礼,此时回复了常态,便又接了裴钧的话问:“裴大人要孤赐路,要孤帮你,这于孤又有什么好处?裴大人可是害了孤一次,孤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裴钧宽解道:“王爷若与臣同路,臣自然不可害同路之人,而王爷所求之物,亦能于此路徐徐图之,又何乐不为?”
姜越闻言,双目清亮看着裴钧,一容笑意如水:“哦?裴大人岂知孤所求为何?”
这话叫裴钧一瞬想起前世刑台上所见的马蹄如踏铁、城破似碎玉,不免止言未答此问,勾唇浅笑着抬臂掀开了半饱炊大门的布帘,将姜越往外一请,自己也随之踏了出去。
一时楼外寒风扑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裘袍的毛羽几乎冻得根根脆立起来,也把姜越露在凫靥裘外的面颊与耳骨吹出些衬玉微红。
他一边瞧着楼中堂官将他原穿的貂裘妥当送上了轿子,一边含笑对裴钧道:“贪夫殉于财、烈者亡于名、夸者死于权,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裴大人不愿开口,自是因与孤所想不同,故我二人也不必相互勉强。”
夜色下他明眸澄澈,负手仰头看过漫天星子,双目最终锁在了当空一弯残月上,忽而长息一声,再问裴钧:“裴大人,你说天下苍生,需不需要一轮月?”
这问一出,裴钧听来竟一瞬觉得耳熟,却细想无果,只得淡淡道:“临空映星亮,在夜照人行,世人怎会不需月呢?”
此时晋王府的轿子已稳稳停在二人身前,姜越闻言后摇了摇头笑,似目有忡然般回望他一眼:
“裴大人,此问孤十年前也问过你,而你的答案,如今却变了。”
说罢,在裴钧片刻的微怔里,他已提袍躬身坐入了琉顶华轿,待轿夫长喝一声起行,不一会儿便转过了前方街角,再瞧不见了。
裴钧目送那轿子渐渐消失,此时收回视线抬了头,看空中一轮弯弯秀月如线,好似银钩,又似细刃,色薄而淡、似黄似白,更被阴云盖没了一些,几乎叫周遭星子也无处显形,一片夜空晦暗又寂寥,倒衬得地上人间长街的灯笼更亮,人声也更闹了。
半饱炊中的诸官已下了楼,此时结队出来与他作别,也一一问起他与晋王爷谈得如何、可有成效,裴钧却只道尚需功夫,叫他师兄闫玉亮上轿前听见了,便回头大了舌头冲他道:“子羽,那你就早回罢!明日一早还要点卯,今晚就莫在秦楚流连了。”
“要去就下次再一道儿去。”方明珏多喝了两杯,走着猫步过来一打裴钧胳膊坏笑:“就算你要去霜叶楼……我也陪你去,到时候我结账!”
裴钧只摇头笑着推他上轿子:“等什么下次?这次账就记你头上算了。”
“别啊,我俸禄还没发呢!”方明珏惊叫一声,双颊红红作势要哭,清明白醒的模样一时又不似醉酒的样子了。这惹得众人大笑来将他扯走:“都是有媳妇儿孩子的人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回吧!”说着插科打诨一齐簇拥到街中。
刑部崔宇几个不同他们闹,剩着有轿子的坐轿子走了,没轿子的小官就结伴步行,三三两两还相互推搡笑闹,在三更快上的夜幕下精神得一个个直如正午的日头。
在这一刻看着他们,裴钧竟忽觉自己是这样老。
他身后的楼上也不知是哪一间窗中发出阵哄堂大笑,举目间街角红楼飘摇的绿纱被忽来的寒风临空吹下,叫他仿佛眼见一列青衣少年在身前仓皇奔过,耳边似听一声岭南话大叫:
“裴大仙!不好了!晋王爷来找你麻烦了!你赶紧躲起来!”
回忆到此,裴钧终于失笑,弯腰踏入轿中坐了,在轿身摇摇晃晃的前行中,他想:他跟姜越这一出口便可十年十年去数的年岁,换他二人今日在朝中两相立足后,一切仿似又从未如何变过,依旧是互相猜忌、一斗一闹。而从姜越口中说出的那十年前,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却已是他两世记忆叠加后的二十年前——那时他上不怕天,下不怕地,还是个初生牛犊的少年人,和母姊一起随父到京落了户安了家,走在街上一身是劲,满眼瞧什么都新奇。
人的故乡一由出生定下,一由出身定下,故而裴大人本不是京城人这事儿,如今已绝少有人提起了。
他本出生自更北的地方,于那处的斑驳记忆中确有条河,河水蜿蜒向上,穿过那座名叫西峡的城。
西峡城不大,夏来并不太热,绿意绦绦,可冬来却刺骨般冷。每到冬日河水总很快就结冰,他就总和其他娃娃们在冰上玩,这时长辈会严厉嘱咐他们不可拿湿手去滚铁环,就连在林地里守着堆雪人或打起雪仗,都会被冷风刮得脑门儿生疼,继而由大人斥说发了疯癫。
他只在那座城中待到九岁。
九岁时,远征在外的父亲带着满面朔风吹起的干红,忽而提着黄沙穿透的染血铠甲衣锦还乡,迈开大步走入家中狭小仄逼的门廊里,用粗糙大手将他与姐姐一臂一个高高抱起,豪声大笑,带来了荣升大将军的惊天喜讯,即令母亲就紧拾掇体己细软,且多的若嫌麻烦,甚至都不必再带——翌日一早携家带口南下入京,数日后于至高无上的金銮御座前领了圣旨长呼忠君万岁,从此就在这万兆之都中阖家安顿。
父亲战功赫赫、名满天下,家中一切的巨变仿似一夕即成,叫裴钧这北地小城中胡闹的土娃娃也摇身变为了京中高门的阔少爷,往后握去铁环的指头上能裹来柔软的鹿皮手套,深冬出游也一身锦帽貂裘,叫他再也不感到冷,只是每至冬日,已不再有从前玩雪的伴儿了。
京城人对异乡客永远是苛刻的。他们会认可家世、认可功勋、认可学问与见地,却唯独不会轻易认可身籍。在京城人眼里,裴家是从战场上割人耳朵、淘金而归的暴发户,是拼着性命蛮干投机的野路子,就连街坊的孩子们都可编了打油诗笑裴钧土,被裴钧见一个打一个,打到后来虽只敢远远站在街角里,却依旧对裴钧投去蔑视与嫉羡微妙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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