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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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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的人是个坐在石头上的瘦子,一边说着,还一边拉起了靠在柳树下睡觉的另一人。
  隔着水岸望去,姜越只见对侧柳荫下坐了三个松青色补子的人影,遥遥分辨衣饰,似乎是五品上下的文臣。
  三人的脸被柳枝的荫翳拢住,瞧不清是谁。这时被那瘦子拉起的人身影一晃,已经不耐烦地打了那瘦子一脑瓜,声色低沉道:
  “人家高高在上,才不记得咱是谁呢。睡你的觉罢,别自作多情——”
  “嘘嘘,闭嘴!”坐在这人身边的高个子忽然警觉,低声招呼另两个,“有人来了,别睡了!赶紧起来!”
  霎时柳树下青影微乱,三人慌忙拍袍起身。当先一个猛地捞起柳枝闯出荫蔽来,却立时再无遮掩地撞入了隔岸相望的姜越眼中——
  这便是少年一别、时隔三年后,姜越再见到裴钧的第一眼。
  不同于姜越久在塞外被大风烈日锻出的麦色肌肤与精健体格,那时初及弱冠的裴钧一身气色丰沛、身形俊逸,皎然于春日碧树下一立,无论气度还是容貌,俱可算作是京中俊俏公子一流的翘楚。加之素日往来于官中皇城,日不晒、雨不淋,他目所视者经科风颂,手所书者圣人学究,一容便仍似白玉一般,半分瑕色没有,同一身杀伐之气未散的姜越两相临池一较,几乎一个是柳叶条,一个是苦寒枝。
  这一刻姜越几乎听闻自己胸腔中传来战鼓。他看向裴钧,一时竟忘了自己已在安平之境,袖下握拳的双手片息渗出薄汗,一容喜色未起,双脚已不可抑制地向前半步——
  却也只是半步。
  与此同时,对岸的裴钧放下拂枝的右手,长眉在碧叶掩映中斜斜挑起,看向姜越的淡目微讶,似乎是辨别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这岸边的小王爷是谁。接着他双目中的讶然便极快地流逝了,一张脸又再度被不无不可的神采填满,唇角也带起个不真不假的笑来,缓缓抬起手,遥遥对这二位亲王俯首作揖,继而便与同袍二人匆匆离去,全然没有任何流连。
  姜越霎时举目去追,没待回过神来,已听身旁泰王在笑:“老七,他们这是记恨你啦。”
  姜越一愣,忙问:“为何?”
  “你不知道?”
  泰王摇头看着他直觉可乐,神色颇有些长者审视少年人的玩味:“他们就是翰林的人哪。喏,你瞧打头那个模样最俊的,那是忠义侯的儿子——裴钧裴子羽。他就是被你停掉笔墨贴补的翰林采买。你啊……断了人财路了!”
  在泰王低沉开怀的笑声中,姜越再度看向对岸游廊间远去的人影,于清风和煦间暗暗一惊,不由喃喃自问 :
  “……他进的竟是翰林?”
  如此一别,便是数月。
  其间姜越亦有专程顺路径行翰林的时候,抑或借由公事赶往世宗阁的时候,可无论是再过长青池,还是再走游廊道,无论他是放慢步子、四下瞭眺,还是佯作侯人、左右盼顾,却都再也没有见过裴钧。
  这方皇城总是如此小到小极、大到大极,有缘时偶一翻墙都能打到相恨,无缘处几经辗转却一面不得。
  他忍不住要遣人去问——却不知遣何人、如何问;他经不住在夜里作想——却不懂为何想、可否想。
  那个在御花园长青池畔轻易离开的松青色背影,时隔三年,似乎又在他心里再度扎根,生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巨树,让他忽地寻回了一丝与过去岁月的微妙联结,终于也有了分身处安闲之地的真切感。
  而那些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在沙场上淡忘抑止的少年心事,那些他劝了自己千百次有悖人伦的不该和不可,一时又只因那人“竟入翰林”,就再度回溯——再度如顷刻骤起的山洪般,带着这三年以来他勉力遏制在神思之外的所有所有,猛烈地冲击回他封闭的心胸,甚至比三年前的一思一念都更为厚重。
  他很想知道,那个曾在夏夜月下共他点灯、与他论月的人,分明是张岭高徒、监中龙凤,分明可见志若鸿鹄、心寓高邈,却到底为何自毁前途、自设迷障,竟安心入了翰林这地方……
  这一问的答案,他很快便在秋来时知晓了。
  在一次朝会后散去的人潮里,他终于再度见到了裴钧。
  那时的裴钧依旧是松青补子,悠然一身,单手携了五六册风颂,逆着涌向清和殿外的晦暗人海往石阶上走来,是绕路前来给赵太保送翰林辑录的。岂知刚要走,他却被一旁的张岭叫住。
  刚随泰王走出殿门的姜越见了此景,忙站在大殿廊柱旁远远看顾,遥遥只听张岭问他:“听吏部的说,你自请前去御前侍读?”
  姜越闻声一愣,拉了泰王驻足再看,但见裴钧垂首简促道:“是。院中无人敢去,便只好是学生去了。”
  这话叫张岭即刻动了怒气:“荒唐!你自己的学问心性都未尝养好,竟还打起了御前误君的念头!我看你是翰林里的安闲日子过惯了,不知这朝堂是怎生个境地!”
  姜越闻言眉头一蹙,但见裴钧立身不语、张岭又更行说教,这才醒悟那昔日拳拳的师徒二人竟已有嫌隙。而就在他心底细想此景为何的时候,那安然站在张岭跟前的裴钧却又开口了:
  “师父说教学生这许多,却怎就不说说……翰林究竟是为何无人敢去御前呢?若不是无人敢去,这侍读之差风光无匹,该是要被多少人争着请领,又何尝会落到学生这未入头甲的草包身上?”
  翰林之人不愿意去御前侍读,实则是怕接近少帝后处境微妙,前途受阻。此事究其源头,本就是内阁、外戚把控姜湛继位,却不思让姜湛亲政之故。
  既是不思让少帝亲政,自然就不着紧少帝读书。此时朝中空出个侍读并非大事,而若有人要上赶着补了此职,却怕会被内阁注目。如此,由内阁所掌控的整个文官团体为求明哲保身,自然也会孤立冷落这补职之人,这样一来,便没人敢提着补位之事。
  是故裴钧这话,几乎就是暗指内阁揽权无度、累及皇位,即刻便引张岭身旁尚未走远的内阁数人都回过头来。
  当中薛太傅与蔡延挑起眉头看看张岭,又看了看张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不约而同的轻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轻咳让张岭欲要出口的话都一顿,下刻赵太保已笑眼走来打起了圆场:
  “哎,张大人,你对学生也太严苛了。这学生当年顶好的根骨、顶好的学问,咱们谁人不知?他去做个侍读,也不过就是听着皇上背背书罢了,又不是真给皇上做先生,他能误个什么事儿?你呀,就安心让他去罢。”
  一时其余几人也这么劝了张岭两句,叫张岭终于不可多言,最后只神色复杂地看了裴钧一眼,亦不知是心忧还是心恨地叹一口气,下一刻才随同数位阁部拂袖离去了。
  张岭走后,裴钧掸掸袖子也要离开,可这时却望见大殿前的石阶之上,竟是小王爷姜越正扶着廊柱盯着他看。
  这不免叫裴钧一愣,不知为何就蹙起眉头来,礼尚往来地也向姜越瞪来。
  姜越赶紧收回目光,心下却已如打翻了宝珠坛子般噼啪乱响,此时直觉耳朵都烫起来,便赶紧往泰王身后一站。
  泰王笑道:“你说你看热闹就看热闹吧,你还笑话人家。这下可得把裴子羽气坏了,你往后可要小心着些。”
  姜越一惊,抬手碰脸,始知自己竟真在笑,暗道不妙,终于明白裴钧适才为何瞪他。
  可这时再举目望向石阶之下,他却见裴钧的身影已然离去,无奈之下,便只好又认了一遭这两相误解的境状,叹息答泰王道:“王兄,我不是笑话他,我是觉着他有胆子。这朝中敢这么同内阁说话的人,如今怕是没有了。”
  说完他又与泰王闲话:“可这人不是奉职翰林么?既是个不与政事的,我小心他做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眼下只有他敢去御前侍读么?”泰王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低声道,“这便和为什么只有他敢同内阁呛声儿是一个由头:他手里有先皇御赐的免死令哪。他仗着先皇这一层庇护,只要不是犯了忤逆造反的事儿,这朝里谁也拉不下脸去发落他。这样一个人到了御前,皇上就算脾气再坏,就算之前打骂走了再多的侍读,到时候碍着这家伙是裴家忠义之后,怕是也不敢瞎折腾他的;而内阁若还要脸,眼见着侍读是被这裴钧补上了,倒也就不好驳了他,以免叫人觉着对先皇不敬重。如此一看,这人能将两边儿都吃得住,你说这人要紧不要紧?”
  姜越听言恍然。可待再一深思泰王此话中的深意,他却又微微敛起眉来:“若照王兄所说,这裴钧的身份当真如此紧要……那既然无人能奈何他,他又何得会被逼去侍读呢?”
  泰王见他醒悟了关节,便意味深长地点起头了:“所以啊,你说这裴子羽……他难道是真没了办法,才不得不去做侍读的么?若说是他们翰林院儿里有什么隐忧,他才不得不出这个头,那便如你所说——他敢挑常人不敢挑之担,这是有胆子。可如若说,这人根本就不是被迫,而是明知道他自个儿的身份再适合这位子不过,故而才选了这条路去走,那此人,就绝不可只说是有胆子了……”
  说到此处,泰王在早朝后空寥无人的皇城甬道中看向面露怔然的姜越,更加低声道:“古来多少名臣权宦发迹于帝侧,又有多少留名千古或臭名昭著者都是帝师出身?老七,若此人如此年纪,打的已是这等主意,那便直可道其野心可畏了……往后有了这等心智者久居帝侧,你开罪了他,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姜越心知泰王这一番话,许又是受他门下几位先生所提点方有,可这些事关裴钧意图的推论,虽不见就是实情,但放在彼时风云暗变的朝野之中,却也实在不能说是无中生有。
  那日下朝回府的轿子中,姜越暗暗再将三年前裴钧与他送书相斗的桩桩件件细思下来,不免愈加发觉裴钧此人隐情颇深,旁观看去,竟似一个被层层雾气包裹起来的谜。
  尔后再经两月的另一场早朝上,姜越又再度见到了裴钧。
  这一次的裴钧不是来给何人送书的,也不是来听何人落训的,而仅仅是来送人的。
  他送的人是姜湛。
  他竟以一己之身,把姜湛从禁庭内宫那安室利处拽了出来,硬生生把这满脸是泪的少年天子推到了百官跟前,让姜湛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坐上了皇位。
  那一刻,当大殿上沸议猛止,满殿官员都生疏而惊奇地跪下,零散错愕地高呼起万岁,姜越皱起眉头顺由姜湛的泪眼往御座之后的金屏旁看去时——
  他只见裴钧一袭青衫换作了兰衫,拴着侍读印信的绶带别在身上,虽则只是个站在金屏之后的从四品侍读而已,可那时他所见的裴钧的气度,与裴钧望向御座之上姜湛的神采,当中的坚毅、决绝和告诫之意,都绝不是个甘为圣贤提鞋的翰林人能有的。
  裴钧那一身气势太盛,几乎可说是不容置疑,更绝不容小觑。
  在满殿官员或明或暗的打量与审视下,这人还笃定而悠然地四下顾盼起来,更全然不避忌任何人眼光地,就那么一一承受着在场每一个官员的注目,与他们不解或不善的眼神一一相撞,至始至终没有退却过一次。
  从这一刻起,姜越才终于真正地意识到,这朝野之中何谓野心,又何谓百般不倚、自力谋存。
  霎时间,金屏之后的裴钧举目望向他来,他不及闪避目光,便已和此时这锋芒耀目的人双目相接了。
  心神动荡中,他只见裴钧遥遥向他正色颔首,低垂目光,可当那目光再度直视他时,曾经的戏谑、黯然、猜忌和随意已都不再有——
  有的仅仅是正视的淡然。
  便是这时叫姜越明白,眼前这个人,应是再不可能与他同席而坐了。
  ……
  “姜越……”
  “姜越!”
  一个响指忽而打响在姜越眼前,叫姜越霎时回神。
  眼前陡然放大了一张裴钧的脸,唬得他一愣,忙退一步,才终于定下心。
  此时庭中月色渐起,裴钧已在王府之中待了半日。除却假作公事在外院指使过一番礼部官吏清算用度,他也在入夜时随姜越与王府中的幕僚吃过一顿便饭,相商了后续计策,眼下可说是暂且无事了,便正跟在姜越身后徐徐再走回了白日上药的院子。
  “你从方才晚膳时候就少言寡语的,想什么呢?”裴钧抱着胳膊绕着他走了一圈,抬眉端详他,“我那转暗为明的法子提了,赵先生他们虽说是要想上一想,却也没说就要否了我,也没说立时就答应,你不必那么早就开始忧心。再不济,我们做两手准备也是可行的。”
  “我暂且不是心忧那事。”姜越垂下眼,似感慨般叹了一声,“我是想起了一些往日的事情,忽而有些不置信我二人如今竟同席而坐,同道而谋,将要行大业之举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钧拽住了胳膊拉进怀里。
  裴钧眼眸微闪,一双长臂紧紧捆住他,凑上前同他鼻尖对着鼻尖道:“这你就别想了。我往后不止要跟你同席而坐,我还要跟你同榻而眠呢。”
  说着不等姜越疑上一声,他已然偏头吻了上去,还牵着姜越的衣带把人拉进庭院,按在入门处肆意乱啄一气,才常舒一声道:“你这园子真好,一个人没有,不如咱们……”
  “有的。”姜越迅速按住他拉向自己腰带的手,十分及时道,“有人的……”然后又补一句:“他们很快就巡过来了……”
  裴钧手上一顿,睨见姜越这神色不似扯谎,细想下这晋王府中也确然不可能有如此守卫宽松之处,便倒也信了姜越的话:“暗卫?”
  姜越暗暗松下口气,点头道:“还有下人。”
  岂知裴钧那拉着他衣带的手却还是一扯,顿时叫他腰间一松,一口气又提起来。
  只听裴钧在他耳侧压低声道:“那咱们进屋?”
  姜越脑中登时轰然一响,待勉力自定,深咽口气,耳边却再度传来裴钧的诱引:
  “姜越,外边儿有人……看着可不好。咱们还是进屋罢……”
  随着这话袭来耳边的是一阵暖湿绵密的亲吻,从耳垂轻跃至耳尖。
  姜越面颊陡烫、后颈发酥,饶是此刻再想按捺,身上的情状也全然出卖了他,叫他只觉全身上下所有感官都随裴钧此举而滚热起来。
  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徐徐回应起裴钧的轻啄和缠吻,不自觉放上裴钧腰间的双手是万分生涩而试探的,得到的却还是裴钧愈加热切的占有与攻陷,不知不觉的倒退间,已被推入了灯火微明的室内。
  背脊抵上书架的边缘,他此刻再无后路退,耳中只听二人湿重的呼吸交接在一处,化为低沉的喘息,暗换在粘腻交融的唇舌间——这声响端的叫人羞臊。
  这时裴钧起手拨开他前襟的衣裳,顺由他下颌吻至锁骨,咫尺可见姜越喉结一动,便即刻咬上姜越颈间,双手却已向下探入他襟中,扯开了他里衣的带子。
  可就在裴钧正要再往更深处探去时,几下叩门声却突兀响起了:
  “主子!外头有忠义侯府的寻来了,说有急事要找裴大人!”
  屋内二人闻声顿止。
  裴钧稍稍与姜越分开,皱眉暗恼地看向怀中人的俊脸,不甘心地再啄了一口,才压着火气粗声道:“你这样子……先别开门,叫他去问问我府上是什么事儿寻我。”
  姜越被他抵在墙角里,此刻俊面染绯、目色微乱、衣衫不整,确然也不是个开门的时候,由是便听他的,先稳着声色吩咐门外道:“去……先问问是何事。”
  他这话音刚落,双唇就再度被裴钧凑上来夺过,继而又起一阵绵吻,叫他根本来不及思索。
  这时,外头的下人却很快又出声了:
  “回主子话,方才咱们就问过了。”
  “他们说,是关在大理寺的崔尚书忽而自缢了。”


第83章 其罪五十四 · 蒙蔽(上)
  此话一出,瞬时直如冷水泼熄屋内热度,叫裴钧顿然停下手中动作,与姜越相视之下,薄唇一颤:
  “老崔没了……”
  姜越见眼前人竟几不可见地一晃,忙稳住他胳膊,亦是惊疑道:“崔宇怎会忽而自缢?”
  裴钧经此一问,神思猛醒,待冷静下来,不得不放开姜越,拴好衣裳:“我得去趟大理寺。”
  姜越这时也系好衣带,下意识要跟上他,却想起自己已“死”,眼下并不能现于人前,步子便又即刻顿下,只能敛眉嘱咐他:“那你一切当心。”
  裴钧走到门口听闻这话,脚步一停,似乎因此想起什么。下刻他又折返回来,拉着姜越衣襟,偏头在姜越唇上轻轻一印,双眼似含千言,最终却只凝成一句:“你也是,我很快回来。”
  说罢他再低头轻啄姜越一下,得姜越点头应了,便匆匆抓起补褂拉门出去。
  晋王府外,钱海清已驾车等在巷子里,但见裴钧出来,赶忙招手叫他:“师父!这儿!”
  “去大理寺。”裴钧一边扒下身上的松青外袍,一边上了车,罩上赭色补褂理了理袖口,“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钱海清招呼车夫一声,坐在他身边忙道:“府里也是才得的消息。师父打点在大理寺的人说,今儿吃了夜饭,崔大人那号里就没动静,他们也没管,可晚些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却见着崔大人已把自己吊上了天窗的木栏子,眼见是断气有一时了……”
  裴钧听言顿时闭目,一时眉宇深锁,难有一言。
  钱海清见他神色这般,眉也跟着蹙上,叹息宽慰道:“师父节哀,人死不得复生。眼下要紧的是,崔大人怎偏偏这时候轻生了呢?要说是犯了丑事,脸上挂不住了,那事情也出了好些天了,怎会今日才想着要——”
  “他定是为了什么才死。”
  裴钧缓缓睁开眼来,不作累述地打断他,实在叹了口恶气,“老崔生父便是欠债自尽,这才留下他母亲为债而苦、打骂弃养他,故他这辈子最瞧不上的,一是赌鬼,二就是软弱轻生的人。如此,若非为事,他该是宁可被问罪杀头,也绝不会自尽的……”
  马车在月下疾行,很快赶到了大理寺外。裴钧下了车,眼见一旁已有另驾叫他眼熟的马车,便加快步子走入大理寺中,果然见是闫玉亮闻讯先到了。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都是一叹,待一道走入大理寺内班大牢,还未进门,便闻见一阵隐约的骚臭。
  他们拾袖捂着口鼻步入堂中,只见两张方桌拼在一处,而崔宇的尸身正平放在桌上,面色紫赤,双目紧闭,唇口发黑,脖颈间显然一道青痕,身上还穿着灰白的囚衣,裤腿有一片泥渍似的污迹,像是被什么溅上。
  此时已经入了夜,大理寺里当值的不多,这内班牢房里也更是差役、狱卒,没有不认识裴钧和闫玉亮的。一见二人来了,他们倒也很知道为了什么,收了些银钱,便立在一旁有话答话。
  闫玉亮问:“他在牢里可生过什么事儿?”
  差役、狱卒都摇头道:“不曾的,崔大人平日都安静得紧,给饭吃饭,有审就审,来人见人。”
  “他最后见的是什么人?”裴钧就着这话问下去。
  “他夫人。”一个狱卒抢话道,“今儿过了午,他夫人来看他,二人说了好些时候的话。”
  裴钧眉一动,顿时与闫玉亮相看一眼。闫玉亮即刻问:“他们说什么了?”
  差役支吾起来:“这个咱可没听见呢,大半……也就是寻常的话罢——”
  “是没听,还是他夫人给了你们银子,让你们不要听?”裴钧冷冷问,“说实话。”
  说话的差役被他气势吓住,抬眼看看四下,赶忙努嘴让一旁的牢头代他答道:“回大人,咱……是收了银子。他夫人回回来都这么打点咱们,咱们瞧着妇道人家可怜,也就依了。”
  裴钧听到这里,眉头皱起来,由此想下去,一时倒不再多问。
  这时屋里的骚臭都还未散,闫玉亮低头看着崔宇,抬袖子扇了扇,皱眉问:“年初你们才新修了班房,怎么还散不去味儿?”
  狱卒有些难言地抬手,指了指桌上崔宇的裤脚:“回大人,这味儿不是咱们班房的……是崔大人身上的。您看,崔大人那号房里头,也没别的东西,崔大人他要寻短见,那就应是……应是解了裤腰,踩在恭桶上,才能把自己挂上木窗栏的。挂上之后,自然得把恭桶给蹬了……这不,恭桶里头的东西……就溅在他腿上了。”
  裴钧听言,顿时看向崔宇裤脚的污渍,这才明白了骚臭之味何来,胸中直觉被狠狠一拧:想崔宇堂堂朝廷命官,官至正三品刑部尚书!他生前曾是个多么风光讲究的人,到死却不得不选了这么个窝囊腌臜的法子……
  不及多想下去,外头传来个人声:“人在哪儿呢?已经没了?”
  一转头,只见是衙役领着方明珏急步走进来。
  方明珏一跨入班房便照面看见了桌上的崔宇,登时身形一晃,面色顿白,刹那抬手捂住了嘴,闷咽一声:
  “师……师兄……”
  方明珏与崔宇是同出于兵部沈尚书门下的师兄弟。二人虽是一前一后拜师,不曾真在一个屋檐下做过学问,可方明珏却也受过崔宇不少照拂提点,平日也要一同回孝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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