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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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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煊慌忙从他手中挣脱、扑爬着后退,惊恐万分地抬头一看,竟见是姜湛正站在那侍卫倒下的地方,双手握着把带血的银色短刀,此时正大口喘息、两臂抖动着,瞠目看向他身边倒地不起的侍卫。
  “皇、皇叔!”姜煊面色苍白地扑到他脚边,正要再说,姜湛却一把拨开他双手,两步走到那侍卫身边,依旧喘息着,将短刀再一次捅入那侍卫的脖子。
  姜煊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姜湛并未看他一眼,待又补了一刀,确认那侍卫是真死透了,才绕到侍卫头顶的方向,皱眉观察了一下,弯腰托起了侍卫的腋下。这时他目光才转向姜煊:“愣着做什么?去把包裹捡起来,过来搭把手。”
  他病态的容颜溅了血,在月色的衬托下显出煞人的白,那一双眼中的紧张与恐惧似乎已随着侍卫的丧生而褪去,此时只剩下无尽的冷寂、平静和习以为常。
  年仅七岁的姜煊就此目睹了人生当中的第二场谋杀,而这一场,远比他父亲的死亡更血腥,更可怕,也更残忍。此时此刻,在这个种满了奇花异草、布满了精致亭台的花园之中,他能遵从和信任的人,只有他的皇叔姜湛。
  他不由自主地颤颤起身,走回去捡起了包裹的布,也捡起了包裹中掉出的东西。
  那是一个十分沉重的东西——是玉石,托在他手中宛似千斤的铁。这玉石被切得四四方方的,每一面都比他两只手掌加起来还大,顶上还雕着一条张开巨口的青龙,栩栩如生,威严毕现。
  ——皇叔要他冒着性命危险来挖的,竟是个摆件?
  “快点儿过来!”姜湛低声的催促打断了他的疑惑。
  他赶忙拿包裹布胡乱包上那摆件,快步走到姜湛身边,拿出吃奶的力气,和姜湛一齐把那膀大腰圆的侍卫拖到了不远处的荷花池边。
  周遭僻静无人,姜湛直起身来,深吸口气,抬起脚在那侍卫身上一踹。只听“咕嘟”一声,那侍卫便滚入荷塘,沉下去了。
  夜风在此时吹来,姜湛感到一阵透骨的寒冷,全身猛地颤抖。
  姜湛从他手里拿过包裹,拉看看了一眼当中的摆件,又把自己刚从那包裹中捡起的捅人的短刀也塞回去,拉着姜煊匆匆向崇宁殿走去。
  姜煊边走边回过头去,看向那方幽暗池塘。
  暗夜月色下,初冬冰冷的池塘泛着幽光,好似一双盯着他的眼睛。
  “做过的事,别回头看。”姜湛搂紧怀里包裹中的两样物件,沉声道,“你记住,这世上唯有此二物,能护你一世周全。”
  …
  裴钧带着姜越回到茶山时,已是翌日夜里。山中最先见到他和姜越的,是一众在田间与乡民谈天说地的护卫。
  护卫们或多或少都以为姜越凶多吉少,此时见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反应过来,即刻爆发出一片欢呼,一瞬把姜越簇拥起来,一路拥去了赵谷青面前。
  赵谷青慨然泣下,听裴钧说完一行经过,直叹“天意、天意”,随即拜在姜越面前,领着所有将士一齐叩首道:“王爷洪福齐天,大难不死,乃真龙天子之相!赵某与所有将士,必将誓死追随王爷左右,助王爷平天下,开盛世!”
  姜越红着眼将他扶起来,艰难地告知他,郭氏兄弟已在战中罹难,往后这一行中还能仰仗的谋士,便只得赵谷青一人,令赵谷青万万保重,切不可再说誓死之言。
  赵谷青到底与郭氏兄弟同僚数年,听闻此讯是又哭一阵,还是董叔做好了吃食迎出来劝他逝者已矣、节哀顺变,他才怅然拭泪,止住了哭声。
  简单地吃了些东西,裴钧领着姜越来到了一处种有红梅的院子,引他走进当中的堂屋,执着他手道:“我一直相信你没死,一边找你,一边早早地为你备下了这些,你看看,你可喜欢?”
  姜越沉默地随他走入屋中,绕过当先一道绿竹扎成的屏风,只见室内除却干净整洁的床榻,右侧靠壁的竟是一个简朴的木架,架子上摆的全是土窑烧出的各色瓷壶、瓷碗,虽失精致,却不乏朴素的可爱,而架子面前还摆着一张矮桌、两方矮凳,桌上放着个泥炉,瞧着像煮茶用的。
  “我记得你爱茶,这里是茶山,你许是该好好喝一喝茶的。”裴钧拉起他手在唇边一啄,轻声道,“咱们吃的可能不够了,但茶叶倒管够。”
  他说罢低声自嘲起来,姜越却忽地抱住他。
  裴钧听见耳边传来姜越隐忍的鼻息,再过一时,他肩头衣料传来点滴的湿意。
  “姜越?”他唤,小心翼翼地拍他后背,紧张起来,“怎的?这……这是不是叫你触景伤情了?”想到这儿,裴钧在心中大骂自己,正要说把这都撤掉,却听姜越在他肩头低沉地哽咽:
  “我败了,裴钧……我败了……”
  裴钧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坐着,替他理开一缕鬓发:“别犯傻,姜越,遇到那样的事情,谁也不可预料。你如今还活着,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慈悲了。”
  “可那么多人,跟着我……死在了宁城。”姜越赤红着双眼望向他,因劳累而清瘦的脸颊上淌下泪来,咬着牙道,“我好恨,裴钧……我好恨蔡沨!好恨……我没有一日不想将他碎尸万段,可就算我做到了,那些人……无论如何都再回不来了……我每一天在心里骂自己,只道自己是苟活在这世上,我甚至不敢让外面的人知道这愧……我怕我辜负他们所有人……”
  他这几月来深藏在心底的脆弱,在此时此刻的屋内昏光下尽数蹦碎在裴钧面前。裴钧极度心疼地为他擦着眼泪,捧着他脸道:“你不会的,姜越,相信我。你活着,绝不是苟活,而是为了让这天下的更多人活得更好,这路上失败在所难免,这世上所谓千秋功勋、盛世太平,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赵先生,还有将士们,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成功的那天。”
  他轻轻拍拂着姜越后背,柔声继续宽慰着他,同他讲着这一路来看见的种种惨状、感知的种种心得。他知道姜越这人惯常把什么事都掖着,从不示于人前,眼下能叫姜越如此吐露心声的,必定是绝顶的重压。
  自古英雄多磨难,自古帝王多乖舛。他能做的,仅只是能陪在他身边,令他如此孤寂脆弱时,能有个可靠的肩膀。
  渐渐的,姜越在他的拍拂下睡去,就像一辈子没有过安稳似的,抱着他的手臂蜷缩在床榻上,一瞬直如个单纯困倦的少年。
  门吱呀一声开来,裴妍抱着床刚晒好的棉被进来,笑着正要说话,却见裴钧正与熟睡的姜越窝在一处,不禁愣了愣,没说话,只是将棉被递给裴钧,示意裴钧给姜越搭上。
  裴钧面上略窘,轻手轻脚给姜越盖好棉被走出屋,只见董叔和裴妍正在外面帮赵谷青安排着姜越带来的一些人马。
  他走过去时,裴妍正在同一旁的钱神医说:“新来的将士们身上都有些伤没治好,最近怕是要劳烦钱老先生了。”
  说着,她见裴钧走出来,回头与裴钧静静对视一会儿问:“晋王爷身上可有伤?”
  裴钧难得局促道:“回来的路上……我见他走路似乎有些艰难,问了他,他说是摔下马的时候,右腿被马鞍压裂了膝盖,如今好是好了,却似乎打不太直……不知这还能不能复原?”
  钱神医听言道:“无外乎是骨头愈合了,缩起的经络却欠调理罢了。明日一早你来寻我,我给你个方子,不出一月,必让他复原。”说完也不等裴钧应下,转身就回屋去了。
  他这来去自如的做派令裴妍一乐,笑过又感慨道:“晋王爷从前未尝败绩,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此番真是受了大罪……”
  裴钧见着时机,开口说:“裴妍,其实我和晋王——”
  “好了,你不必说了。”裴妍看着他这模样失笑,“这几月你是如何寻他的,我都看在眼里,便早已问过梅六……梅六点了头,我就明白了。如今你既然找到他了,便要好好陪着他才是。”
  裴钧微微怔住,听她说完,酸着鼻尖点了头,低头想了一会儿,沉声道:“这段日子来,实则我很愧……有时我想,他那护身符,如果那时没有给煊儿,此战他会不会……”
  裴妍抬手捂住他嘴,在周遭人来人往的忙碌声里,轻轻对他道:“若真是那样,我与煊儿来日便要好好报答他的恩情,而至于你,至于他……你们都是那么好的人,我相信一切都会有最好的安排,你说呢?”


第135章 其罪八十八 · 破除
  翌日一早,姜越在满室冬阳中醒来,身上的棉被软暖温香,周遭安宁,而床头边的脚凳上放着一叠干净的衣物,似乎所有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这是他许久没有过的安稳,在这一刻几乎叫他以为是梦境。
  昨晚陪他入睡的裴钧已不在屋里,他很快换上衣衫,出屋去找,却听裴妍说,裴钧天没亮就带着钱海清出山办事去了,至于去了哪里,裴妍也说不清,她只将董叔蒸好的馒头递在他手里,让他多吃些东西,少操些心。
  可姜越心知山外到处都在通缉裴钧,心下便止不住记挂裴钧的安危。他一面与将士们一同在山坳中扎着新营,一面与赵先生合计着将已占的盐田物资调运、置换到别地之事,直到入夜时,才见裴钧和钱海清各自贴着大胡子、穿着破袄子,赶着辆快散架的驴车,颠颠簸簸地回来了。
  师徒二人看起来精疲力尽,把驴车停在山口后,还需从车上把大包小包的货物卸下来。姜越勉力迈腿从坡路走下去,迎至他们面前,一靠近便闻见驴车上的腥臭味,不禁掩了掩口鼻,可还是上前搭手道:“你们这是去了何处?”
  裴钧一听是他,忙把他推一边去:“你别过来,这都是外头买回的货,味儿可大着呢。你先歇着去罢,我很快就来。”
  姜越莫名其妙被他推了老远,恰又被几个将士寻着说操练的事,一时便只再看了裴钧和那驴车一眼,狐疑地跟着将士去营地了。
  等他出了营地回小院时,裴钧已然洗得一身干净、换了衣裳,屋内甚至还香喷喷的。
  裴钧坐在床榻上,笑眯眯地冲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快来,咱们该睡了。”
  姜越知道裴钧一定有事正瞒着他,可一日的建屋、扎营已让他万分疲惫。裴钧环抱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茶山的好,他躺在床榻上,枕在裴钧的胳膊上,看着眼前裴钧这一张他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的脸,耳中听着裴钧那熟悉、低沉、悦耳的声音,渐渐地,又再一次沉入了安然的梦境。
  睡梦中,他似乎听见一个老者在说话,而他的腿亦被人拉伸搬动,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刺痛。他想要睁眼,困意却如江海把他淹没,等到他醒来,已是第二日天明。
  他扭头,裴钧正在他身侧呼呼大睡,屋内仍是素净祥和的,似乎那梦境只是梦境。
  他叫起裴钧来,正要问他昨日究竟去做了什么,屋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一开门,只见是钱海清端着个带盖儿的瓷碗站在屋外:“王爷,这是照着爷爷给您开的方子熬出来的,爷爷说您每日喝上两碗,喝一月,腿伤定能痊愈。”
  姜越面上微微动容,接过那瓷碗来,颇觉些分量,谢钱海清道:“有劳钱神医挂怀,我定会好好养伤。”
  钱海清冲他咧出个笑,眼珠一转,突然冲屋里叫了声“师父该起了”,说罢一溜烟便逃下山去。
  姜越这才想起自己同裴钧正一屋睡着,瞬时红了脸,而钱海清他们定是都知道了此事,还不知是怎样说道他二人的关系——一想到这个,他顿时不知该找哪条地缝钻下去。
  “哟,还热着呢?”裴钧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在他耳边,惊回他思绪。
  裴钧一手从他后腰抱着他,一手摸了摸他手中端着的瓷碗,揭开瓷碗的盖子闻了一闻便捏住鼻子叫:“这汤好臭!钱老爷子可真狠得下心……”
  姜越把瓷碗放在桌上,用勺子一搅和,但见汤中有细小软糯之物,闻着确有些腥臭,辨别一时方道:“似乎是熬化的牛筋?”
  “是什么就别管了,快喝吧。”裴钧把盖子搁在一旁,从他手上拿过勺子,舀起一勺喂向他,“来,乖乖阿越,张嘴。”
  姜越嗤地失笑,劈手夺下那勺子道:“得了,多大的人,我自己吃就好。”
  裴钧大为不悦地收回手,此时虽想同他再赖一阵,可看看窗外日头,似乎又到了该出山的时候,便只能同他暂别,乔装收拾一番,寻着钱海清,再次出山去了。
  这么连着五六日,裴钧每一日都踏着晨光出山去、浑身恶臭地回山里,每一夜都洗得干干净净、把屋里弄得香喷喷的等姜越休息;姜越每一晚都睡得很沉,每一夜都重复同样的梦境,第二天也总是能有熬化的牛筋汤喝,白日里做事亦一日比一日更有精力、一日比一日更能忙碌,这叫他甚至都没有留意——
  茶山中根本没有牛群。
  数日后的一晚,他终于在一阵剧烈的腿疼后惊醒过来,睁眼,竟见钱神医正捏着石砭坐在他榻边,而钱海清手中托着个装满银针的布囊,一看便是正在给他行针治腿,而他回过头,又见他身侧的榻上空空如也。
  “裴钧呢?”他坐起身问。
  钱海清张了口还不及说话,姜越似乎已想到了什么,迅速地起身趿鞋奔至屋外,遥见远处的厨房之上正飘着缕缕白烟。
  “晋王爷!”钱海清在他身后焦急地唤了一声,担忧地跟着他向厨房行去。
  他一路连走带跑来到厨房,还未靠近,已闻见当中传出骨肉熬煮的香气,待慢慢推开门、走进去,只见裴钧正瘫在炉灶前的一把竹编的摇椅上,半睡半醒,手中还握着把开裂的蒲扇,此时正疲惫地轻扇着面前泥炉中极小的火,而泥炉之上架着口大大的石锅,石锅的盖子微微作响,锅的边角处,正溢出带有腥气的浓郁肉香。
  姜越身子一颤,扶在门框上,张口想叫裴钧,一时又不忍出声,眉宇间纠结起来,终是红了男儿眼眶。
  “王爷回去歇息吧。”钱海清站在他身后门外劝,“师父他……不想让您知道这些,就怕您不愿意这么治——”
  “你同他每日究竟是出去做什么了?”姜越回过头,勉力压低声问他。
  钱海清为难一时,抬眼看了看厨房中还未醒来的裴钧,叹了口气:“实则吧……王爷您每日喝的牛筋汤,应叫做牛蹄筋汤才对。这汤是只取牛蹄掌上的块儿筋来熬的,可不是那种又大又长的牛腿筋,外头等闲买不到,买到也未必新鲜,下锅更不能离火,要拿小火熬足三个时辰方可出锅呢,如此才算全了药效。”
  “您也知道,茶山里头没人养牛,附近的村里养牛的虽好找,可一头牛四个脚上也只取得下两三斤蹄筋来,眼下时境又不好,人家也不敢日日都宰牛,总要留些家用,我同师父便只得每日出山去挨着村落地问,问谁家要杀牛、谁家有牛蹄子,得了便速速赶回来,他负责熬煮,我和爷爷便为您针砭腿伤。”
  “这大半月来……都是如此么?”姜越强忍着目下的酸意,慢慢走上前,从裴钧手里轻轻拿走蒲扇,口中喃喃,“那他这日日夜夜的,究竟何时歇过……”
  裴钧手中一空,顿时惊醒,睁眼见是姜越来了,愣了一瞬,便知姜越已经知晓了真相,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起身来握住姜越的手,柔声道:“没事的,我一点儿不累,真的……我就是打个盹儿,这就快熬好了,你快回去接着睡吧。”
  “为什么瞒着我?”姜越红着眼问他。
  裴钧吞吐片刻,叹了口气:“你心里一直担着宁城的事儿,已经够累了,我怕再提起这个,你会更不好受。”
  姜越闭上眼强忍着泪,一时之间百感聚集,难以说出一句话来。裴钧忙招呼他身后的钱海清先回去,自己揽着姜越在摇椅上坐了,一面拿过蒲扇继续扇着炉子上的小火,一边脉脉望向他道:“这事儿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你别生气。”
  “我这是生气么?”姜越这一瞬真有些气了,“你为了我,日夜不得安生,我却每日在屋中睡大觉,这岂非施人苦难而不自知?你让我如何安得下心?”
  “这事儿怪不得你自己,”裴钧低下头,用指尖蹭蹭鼻子,“那……那是我点了香让你睡的,因为钱老爷子说针砭会疼,我……我不想你疼。”
  “我难道还怕疼?”姜越抢过他手中的蒲扇,捉住他手腕,一时不知该拿面前这大男人如何是好,“以后若有这样的事,你必须告诉我。裴钧,你不想我疼,我也不想你受苦!”
  裴钧忙忙起身吻在他唇角眼梢上,耷着眼尾道:“好,好,我知道了。这汤也就再喝小半月,我能熬得住,这山里人马操练、布防又离不得你,你就别担心了,休息好才是要紧。”
  “将士们已然知晓如何操练,布防也都开始动工了,从明日起,我同你一道去找药引,你再不许一个人吃苦。”姜越与他抵着额,近近看入他眼中道,“哪怕眼下咱们物资匮乏、再战无望,为了你,我也一定养好这腿……”
  裴钧正要斥他乱说,屋外忽而传来钱海清高亢的声音,由远及近:“师父!师父!您快出来看看!快!”
  裴钧与姜越对视一眼,拉着姜越走出屋一望——只见泛起鱼肚白的天幕之下,遥远的入山口处,一列星点般的火把,正蜿蜒成长队,徐徐走入山来。
  他定睛一看,只见这些火把都系在一辆辆板车上,而这一辆辆板车上载满了麻袋装起的货物,车头都被一匹匹高头大马拉着,细数过去,足有七八十车之多。
  如此多的物资,在匮乏数月后的当下,排成长队涌入山中,这对苦恼多日的裴钧和山中的所有人而言,无疑是天赐的梦境——
  它们意味着温饱,意味着乱世之中的底气和资本,更意味着重新出山的希望。
  他抓紧了姜越的手,努力再睁大眼睛,只见这一列马队的最当先处,竟是梅六正高举着火把,独自执缰,坐在马背上,向他们无声招手。
  此刻,裴钧只觉胸腔中有如一万道火焰腾空飞起,在半空燃放成灿烂的光彩:
  “我知道他之前失踪是去哪儿了……”
  刚刚闻声披衣赶来的裴妍听了他这话,喘着粗气,莫名其妙地问他:“去哪儿了?”
  裴钧的目光直直注视着那蜿蜒而入的长长的马队,唇角渐渐浮起笑容:“裴妍,你是不是忘了他爹是谁了?”
  下一刻,在裴妍略微惊异的目光中,他转向姜越,缓慢地问道:
  “现在,你还要说我们无望再战么?”
  …
  同一日清晨的京城之中,姜湛正在崇宁殿里吃着蔡岚从家中带来的奢华饭菜,忽闻宫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他心下一冷,放下碗筷,果见蔡沨虎虎生威地走入殿中,一干宫女、太监一惊,全数跪下,同桌的姜煊一见是蔡沨,也连忙钻到桌子下去。
  平日里蔡沨还会将他揪出来打骂调笑,可此时,蔡沨似乎没那个心情。
  他将手中一顶还在滴水的头盔扔在了姜湛、蔡岚所坐的饭桌上,压着怒气,沉声道:“前些日子,宫里没了个侍卫,今日查人查不着,倒在御花园的池塘里头捞着了。那侍卫背心中了一刀,脖子中了一刀,肚子也被人捅了……姜湛,你可知道是谁杀了他呀?”
  蔡岚眼见自己辛苦筹备的一桌子菜都毁了,放下碗筷,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大哥,你要问话,就不能晚些再来?”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朕是皇帝!”蔡沨吼他,“再如此僭越,朕治你的罪!”
  蔡岚气得无法,还要开口,姜湛把手里碗筷扔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拉住他,抬眼看向蔡沨:“你的人死了,跟朕有何干系?你到朕宫里来吠什么吠?”
  ”放肆!“蔡沨上前就扇他一个巴掌,怒斥,“若不是你这贱人,这宫里还有谁敢动我的人?”
  他掐着姜湛的脖子,把姜湛的头向桌上的菜盘里砸去。姜湛的唇角溢出鲜血,脸在菜油中摩擦,心中只觉奇耻大辱、几欲想吐,耳边却仍旧传来蔡沨的恶语:“我养着你这废物,是要你下诏劝京外那些该死的援兵和皇亲投降的,不是让你在宫里作威作福的!”
  说着他令人拿纸笔来,喝令道:“你现在就给我拟诏,立刻让他们退兵投降!”
  “做你的春秋大梦!”姜湛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拼命挣扎,“我死也不会如你的意!”
  “那你就给我死!”蔡沨反手就拉出了腰间宝刀。
  蔡岚当即上前抱住他举起的胳膊:“大哥——不,皇上!皇上息怒,皇上饶命!别杀他,求求皇上别杀他!求求皇上饶他一命!”
  蔡沨被他向后一拦,手中脱力,姜湛顿时蹬开他,拔腿向里间跑去。
  这叫蔡沨气得更甚,甩开蔡岚,反手就是一耳光,一脚蹄在他肚子上骂他:“滚开!没用的庶狗!你娘是个不要脸的贱人,你便是她的贱种!凭你还想拦着我?真不嫌脏了我的衣裳!”
  蔡岚顿时痛至失声、捂肚抽搐,蔡沨却举刀便向里间走去,待绕过了紫金纱的座屏,他只见姜湛正跌跌撞撞向龙榻跑去。
  “元光帝果真胆小如鼠,哈哈!”蔡沨狞笑一声,挥动刀锋,“都这时候了,竟只想着往被窝里钻!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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