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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湖水绿如蓝-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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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染……”
男人心中更加阴霾,於将近一年之後重新唤出这个名字。
安静地立在廊前,燕染垂下了眼帘。
面前的两人是如此光鲜英俊,令他无法逼视。相比自己则仿佛跌落泥沼中的一粒微尘,除了伤痕别无其他。
将近一年的时间以来,他曾无数次远远地望见李夕持的身影。而心中曾经激烈的爱恨,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淡了。
今後,无论是看李夕持继续与沈公子暧昧纠缠,还是等著他明媒正娶一个贵族女子。都与自己再无任何关系。
可即便如此,燕染却无法不觉得悲伤。
他并非自怨自艾,只是忽然感到心痛。心疼那此刻正在他腹中忍受寒冷的孩子,一个永远不会被李夕持知道、被他抱在怀里呵护的孩儿。
也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呵。”
出声的竟是沈公子。他打量著一身破烂的燕染,感叹道:“一年的时间能够让人变得如此淡然,真令人想不到。我原来还以为澹台公子会不择手段刺杀涟王爷,却没想到你竟然甘心做一个小小的杂役。”
他分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著,却如同一把刀子,尖锐地楔进燕染某处看似愈合的伤口里,而皱起眉头的人却是李夕持。
“够了。”他几乎是第一次不愿听见沈赢秋的声音,“我们走。这里没有雨景可看。”
说完,他便一把拽过沈赢秋的胳膊,不由分说就要带他离开。
然而没等他们走出几步,那披著蓑衣的瘦小身影动了一动,仿佛为了证明什麽而轻声回答:“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不想牵连族人。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燕染立刻後悔了。
以他如今的处境,难道李夕持还会拿百刖族人的性命来挟他就范?
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借口,为了留在这里而编织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现实的残酷,自己明明无比清楚,心中却依旧无法控制地残留一线妄想。仿佛是一个大大的嘲笑,如何也抹煞不去。
一时之间,四周只余下了哗哗的落雨声。
燕染无力地靠到廊柱上,仿佛刚才的那冲动的一句痴话耗去他大半的气力。
他本不指望能够获得任何回应,於是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腹部,依旧想要回到雨里去。
然而这时李夕持比雨水冷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除非你死,否则今生今世休想踏出王府半步。”
燕染闻言,浑身微震。而李夕持没有停留,说完之後他便紧走几步,完全消失在了灰色潮湿的水雾之中。
衣裤鞋袜上,雨水依旧在流淌。燕染慢慢走出游廊,在冰冷的冬雨中抓起地上那件月白衣袍,紧紧地攥在手里,任雨水在脸上流淌,温热纵横。
第05章
扫完庭院之後又是一堆杂务,等到燕染慢慢抬起头的时候,冬雨已停,一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冬季里夥房的食物总算是比较丰盛,吃过晚饭之後,他怀里揣著两个饭团,又费劲地抱著一罐热水,慢慢地走回後院里的住处。
那间屋子原是柴房,关上门之後也是寒气四溢。不过小秋之前搬了些稻草铺在地上,并堵住了几个洞窟,小小的屋子里尚不至於有风。
冻了一整日,燕染已经觉得这里十分暖和。他点上油灯,找来一个泥盆,将罐里的水倒出一些,然後又将罐子放在床上,将被子小心地拉开,覆在上面。
每天晚上,他就是依靠这半罐热水抵御被褥的潮湿与夜晚的寒冷。
燕染坐在床沿上,他脱下湿透的鞋子,将稻草垫在里面。然後脱下袜子与长裤,拧干其中的水分,同时将赤裸的双脚缓缓浸入热水中。
刺痛之後是一阵温暖。他满足的叹一口气,不自觉地将注意集中到腹部。
肚子虽然较为平坦,但只要稍微用力触摸,就能有硬硬的感觉。那是正在成型的胎儿。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百刖又将多出一位小小的族人。
若是身在沙漠深处的故乡,这个孩子会被视作族长的孙子,他将得到最优良的照料与培育,幸福健康的成长。
可是现在呢?
沦为仆役的父亲没有能力为他准备什麽,甚至必须将他偷偷抚养,更不敢去想象万一有了病痛,又该如何呵护……
若是可能,燕染真心希望能用任何代价,换取孩子平安的未来。然而现在的自己,还有什麽可与他人进行交换的价值?
泥盆里的水凉了,燕染木然地将脚踩在厚厚的稻草上。恍惚中,眼角瞥见一点淡淡的白光。
他这才记得那件长袍,被自己偷偷地藏在稻草堆里。虽然依旧是潮湿不堪,却还是那麽华丽夺目,与这间阴暗的小屋显得格格不入。
燕染慢慢地将那件衣服拽出来,捋掉上面的稻草,然後脱掉单衣缩进被窝里。
一阵哆嗦之後,他开始仔细端详著手上的白衣,因为沈赢秋乃是一介文人,因此李夕持特意令人做成宽广袍大袖的模样,颇具风骨。如今也足够改作三、四件孩子的衣服。剩下一点碎布还能做成补丁,缝在自己的里衣上,一定会比原来的布料更加舒适。
这样想著,他的心中终於觉得有了一些安慰。加上身子逐渐暖和过来,便立刻寻来剪刀针线修改起来。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件白袍已经被顺利拆解成几份。这时忽听有个脚步声走近。
燕染小心地将布料依旧藏回床下的稻草里,然後就听见小秋拍著门板喊道:“不用开门儿,我就是给你带一个口信。总管说明儿个要落大雪,叫我们不用起早扫除。等巳时後,去库房领披风雪鞋等物,再去上工。”
燕染隔著门应了一声,却不免觉得奇怪。若是下雪,按例更应该勤加打扫才是。然而不用起早确实是一桩好事──屋子里至少比外面暖和舒适。
只是今夜若有大雪,明天庭院中一定会积雪,到时候树倒路滑,还不知会乱成什麽模样。
这样寻思著,他心中不由得又一阵忧郁,眼前连带著一阵晕眩。他知道发生了什麽,急忙拿著饭团吞了一口。及待胃里有了充实的感受,才又缓过神来。
肚子里的孩子犹如一株寄身植物,无时不刻榨取著父体的营养。因此怀胎的百刖族人总是时时觉得饥饿,可燕染平日吃的就粗陋,本就没有多少营养,光靠著几口白饭,实在顶不上什麽作用。
晕眩一发作,燕染便知已经不能再熬夜,於是便乖乖躺下来休息,难得一夜好眠,直到天亮。
第二日上午,燕染起身梳洗。稻草堆里单薄的衣服已经捂得半干,他拿来穿在身上。
屋子里没有窗户,因此直到推开门後,燕染才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银白。
好大的雪。
这不是燕染来到大焱之後见到的第一场雪,却无疑是最大的一场。可令他惊奇的是,路上的积雪竟然都已经被扫到了两旁,露出干净的地面。
可小秋不是说等到巳时之後才上工的麽?
燕染心中迅速不安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睡过了时辰。於是紧走一路,找到库房,要去领雪鞋与斗篷。
可到了库房,管事的却冲他摇头。
“你的名字不在我这里的名册上,昨日总管过来说了,让你今日去他那里一趟。”
燕染心中愈发忐忑,并隐约觉得这件事与和昨日与李夕持的见面有著莫大的干系。
这是他第一次去找总管,在偌大的府邸里寻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对了地方,已了吃饭的时辰。
总管不在,却特意留了个小厮下来。远远地见了燕染,便搬出一个包袱来。
“澹台燕染,从今天开始你便只需要在内院几个屋里扫除,月钱一百。还有这是发给你的冬衣并雪具,仔细收好了。”
说著,小厮便将那一个包袱递过来。
燕染懵懵然接过包袱,打开看见了几件夹袄,俱是青表黑里,做工和款式都比自己之前交出去的那两件好。再看那黛色的斗篷,竟然也是夹了棉絮的,虽然依旧比不上自己在百刖时的穿著,却比之前的单衣好出数倍。
他拿著衣服,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做何表情。这时候小厮又问他道:“你还没吃饭麽?正好领你去膳房。”
说著他便锁了屋门,领著燕染往西院而去。
第06章
亲王府很大,雇用的仆役也因为分工不同而存在等级。这一年来燕染做得是低等仆役的差事,如今擢升为能够入室扫除的等级,自然算是一桩好事。
领著燕染的这个小厮名叫“语彤”,是总管身边一名亲信。燕染随著他在廊间七回八转,离开後院,路过那日溅血的凉亭,出了垂花中门,面来忽然吹来一阵清香。
燕染不禁抬头望去,正见远处一丛人高的腊梅树後,掩映著绿瓦白墙的耳房。
语彤领著燕染走进去,看见数张八仙桌拼成一溜,边上坐著十来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便是亲王府里地位较高的仆役了。
这些丫鬟小厮,平时在屋内走动,少不得会遇见主子贵人,所以举止形容,都自然要经过一番选拔,一个个出落得俊俏水灵,面上也比那些杂役们活络许多。见了燕染,一双双水银似的眼睛都齐刷刷望了过来,瞧得他很不自在。
语彤这个人倒还算不错,指著房内的陈设为燕染讲解了用膳的流程。
燕染确实已经饿了,他盛了满满一碗饭,见一个穿桃色夹衣葱萌褥裙的丫鬟身边还有空位,於是便坐了过去。
谁知他人还没有坐稳,那丫鬟竟立刻站了起来,将袖子往面上一掩,同时低低地嗤了一声:“专吃羊膻子长大的靼子,一股子骚味。”
声音虽轻,燕染却听得清楚,顿时觉得如兜头一盆凉水,阴寒刺骨。
之前与他共事的都是杂役,虽是粗人,却从未鄙薄过他的血统出生。如今换了个看似高贵的地方,却未料到所遇竟是尖酸刻薄之人。
燕染本只在桃李年华,正是血气激动之时,加上丫鬟那一句话又正刺中心中至痛,脑中顿时一片混混噩噩,哪里还顾得去考虑後果?直接愠红了双颊,一掌拍在桌板上。
他虽然身体虚弱,但毕竟也有些功夫,这一掌不仅震得坐上碗碟跳了一跳,那刚盛的一碗饭也一个翻身,在砖幔的地面上粉身碎骨。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静了。
等沈闷的碎裂声散了,燕染方才清醒过来,一手偷偷地扶著隐隐作痛的腹部,暗怪自己冲动,不该一来就把事情弄僵。
而那丫鬟似是有些势力,如今见一个打杂的夥计竟敢在自己面前叫板,当下竖起了柳眉。
然而她尚未发作,便被一个沈稳的声音劝住住了。
“香橼,你不要欺负他。”
燕染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在门口。他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袍,却恰恰衬出一股清濯斯文的气质。
看清楚来人,丫鬟香橼立刻嗔道:“长吉大哥,你居然也帮这个靼子?你岂不知他曾给王爷出了多大的洋相?外面人都把沙漠上来的当奴隶,我们这里却要给他好吃好穿,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这真是……”
她话音未落,男人便叹道:“百刖不过是距离王府遥远,若你那寒州离这里更远,我们岂不是要笑你做靼子、蛮人?更何况我倒觉得燕染没有膻气,当今皇上新宠的那个胡妃,听说更是透体一股馨香。”
说到这里,他又故意笑道:“不过就我说,就算是那位胡妃的“馨香”,恐怕也没有我们香橼妹子所配的‘媛香’媲美呢。”
他这一番软语恰似哄到了点上,令香橼十分受用,只是面上依旧愠道:“燕染、燕染,这还没见呢,便叫得这麽亲热,若是处上几日,包不成就认个契兄契弟了!”
她这边正说著,左右的丫鬟小厮们便暗暗地挤兑鬼脸。燕染虽不懂“契兄弟”的意思,却也明白这是一句揶揄,更看得出香橼对於青衣男子暗怀好感。
这时候刚才带燕染过来的语彤也出面劝解,这一场风波勉强算是过去。青衣男子自去盛了两碗米饭,坐过来,将其中一碗推到燕染面前。
“下午还要安排你去上工,现在多吃一点。”
燕染此时已完全冷静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斯文男人并无恶意。可事到如今,自己的判断力也变得不再可靠──否则当年在沙漠上,也不会轻易地倾心於那个冷酷寡情的李夕持。
思及至此,燕染心中的一丝丝好感立刻淡了。他只是接过饭碗,道一声“谢谢”。谁料青衣男子却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男人自称名叫郑长吉,是亲王府总管的儿子。按照大焱的律例,他已不算是亲王府里的仆役,但因对算筹数术很有兴趣,平日便相帮账房打点进出的银两。
虽说“宰相府里七品官”,但郑总管更想让儿子正经考得个功名。可是郑长吉却是个不温不火的脾性,眼见二十有四,成名成家这四个字尚在云里雾里。
燕染被李夕持掳到府内已逾一年,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与亲王曾有肌肤之亲。
外人眼里只知他是百刖质子,以前处在杂役中,也有人会无心问出一些尴尬问题。而郑长吉却仿佛晓得更多,因此只是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却对燕染的身世经历没有半点好奇或询问。
燕染虽然感谢他的体贴,却也暗暗地警惕起来,觉得他并不是一般的仆役。於是匆匆吃完这一顿,便默默收拾了碗筷,恰好语桐又来领他去上工。
出了耳房,两人又往东走了很远,穿过几座山子与曲桥,竟是来到了一座静静的朱漆四合院内。
语彤停下脚步,比著这一进五间房子回头对燕染道:“梦笔轩,是咱们王爷的书房。左右是搁置字画与会客之处。今天起,你便负责包括梦笔轩在内五间房的打扫,从上到下,不能落下一个死角。你可明白?”
燕染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然後默默点头。
语彤取出一串钥匙给他,又问他:“我们王爷的习惯,你知道多少?”
燕染愣了一愣,心中不自觉去回想。却只记得在沙漠上的那段时间,心怀企图的李夕持事事迁就、显得极为随和温柔。而自己则沈浸在昏沈的情爱之中,连黑白好歹都看不真切,哪里还去分辨什麽其他?
这样想著,他心中便是一阵纠痛,仅是强忍著才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淡淡地摇头。
於是语彤便关照他道:“我们的涟王爷是太上皇的第四个儿子,与当今圣上乃是同母所生,因此颇得恩宠。王爷尚未娶妻,有几房侍妾,都离这里远著。你守这书房,倒也不会遇到什麽麻烦。只消记得,王爷每日午前和傍晚会来书房,会有贴身随侍,你需要回避,因此也只得下午有空收拾打扫。还有那个沈公子,虽不是王府里的人,却比什麽人都金贵。若是来了书房,你可要小心伺候著,不能有一点怠慢。”
说著,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都是需要注意的琐碎事项,并扫除器具收藏的所在。
第07章
燕染垂著眼帘听了,却没有伸手去接纸条,而是摇头道:“我虽会说大焱官话,字却认不得几个,劳你费心了。”
那语彤瞪著眼睛看燕染,似乎很想抱怨,最後还是忍住了,又多花了小半个时辰为燕染讲解。
所幸燕染的记性极佳,只说一遍就记住。语彤走後,燕染便将梦笔轩的门打开了,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旃檀的沈香。
诺大的一间屋子,东边隔出一间碧纱厨,西面粉墙边,由底至顶伫立著几排一人多高的檀木书柜与博古架,俱整整齐齐地码放著各类书籍和古玩。
燕染找到了藏在暗格里的扫除用具,然後转到後院井里打来了水,将抹布浸湿,开始按照语彤所说的顺序擦拭起陈设。
或许是因为日日扫除,架子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灰尘,因而也不甚费力。等到第一排书架打扫完毕,燕染抬头,不经意地在东面墙上瞥见一柄明晃晃的东西。
他怔了一怔,随即认出来,这竟然是那夜李夕持在沙漠上赠给他的佩剑。
那天他从李夕持手上接过这把剑,一直随身佩戴。但是在他被李夕持迷晕之後,那剑也不见了踪影。
燕染一直以为这剑是丢在了沙漠,却不知早已被李夕持拿了回来。说什麽交换的信物,竟连这都是一个骗局……
攥著抹布的手有点颤抖,可燕染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再冲动。
他踩在凳子上,抬头一点点擦拭著镂雕了螭虬的剑鞘。曾经有许多个在沙漠里的夜晚,他在月光下仔细端详那些精美的纹饰,甚至偷偷轻吻过那金色的兽头。然而一年离散後的再次相逢,他却成了只能擦拭这柄剑的仆人。
心中五味杂陈,燕染脑中恍惚出现了一些物象。
鸂鶒木、月白长袍……那些宁可被弃置在院落里都没有人去捡的宝物,无论是被谁捡走了,真正的主人永远是沈赢秋一人。因为那是李夕持真心诚意送出去的东西,即便损毁了,也绝不允许流落他人之手。
原来对於自己,李夕持从未真心地交付出什麽。
木然地擦完最後一下,燕染慢慢爬下凳子。
腹部有些抽痛,他轻轻地安抚著孩子的躁动。然後慢慢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李夕持看来是日日都会到这间书房里来的,因为条案上依旧堆放著散乱的书籍与宣纸,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迹。
语彤说过,涟王爷用过的纸,凡是有用的,他自己会留著。而杂糅在案上的那些,就必须起一个火盆烧掉。燕染并不太明白这里其中的理由,只是想到横竖都要烧掉,倒不如拿回去生火取暖,也不至於可惜。
这样想著,他便匆忙收拾了一叠,小心藏进了怀里。却没料到宣纸之下,露出一个镶著绿松石的铜瓶。
绿松石是百刖的圣石,这瓶子广身细口,也颇具沙漠的风情。燕染确定就是李夕持从百刖带回来的东西。
四周很安静,不像是有人要来。於是燕染放下了抹布,他拿起铜瓶轻轻抚摸,看著瓶身上铭刻的本族文字,宛如遇见一位故人。却不知那瓶塞本就有些松了,经他摆弄之後便脱出了掉在地上,从瓶口里漏出一股熟悉的酒香。
──那气息,竟是一年前,李夕持问他讨了去的百刖名酒。
用仙人掌酿出的酒液,带著一丝苦涩,李夕持爱这种味道,於是他们经常会带著酒坛策马到沙漠的深处,躺在无边无垠的金色沙地上。
喝醉之後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一觉醒来,燕染总是会仰躺在归途中的马背上。听著耳边响铃声声,看见蓝天,以及那个走在前面,替他牵马的男人。
那是澹台燕染此生第一次的爱恋。也是他心中的第一道疤痕。
瓶子里的酒液似乎是空了,可燕染还是拿起来,向口中倾倒。仅剩的几滴酒液带著清香落下,他含在嘴里慢慢地抿了下去。
有胡地的味道:浑圆的落日、金沙、白色枯干的胡杨,唯一青涩的仙人掌披著伤人的尖刺──如同这几滴的美酒,饮鸩止渴。
燕染竟忘记了自己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任性鬼。
不知是胎儿被酒气呛到,或是它天生就认得出沙漠的气息,下一个瞬间,他的腹部突然痉挛。
这是一种前所未觉的痛苦,虽然还不是孩子落地的预警,却也足以令他痛得蜷缩,汗流浃背。
恍惚之中燕染记起:百刖男人所生之子天生具有灵性,能够通过父体感知外界。以前自己一直刻意压抑著悲恸,努力让心情平静;然而今朝睹物生情,怕是已让孩子读出了心事,知道自己远离故乡千里,知道尚未出生便已被父亲遗弃……
燕染咬著牙,沿著案脚慢慢滑坐在地上。他尝试著安抚肚子里的生命,一遍遍保证自己一个人也会把它照顾得很好。可孩子似乎也知道他并没有任何的能力来保护自己,於是依旧躁动不安,甚至开始在体内踢打著燕染的腹部。
那是一种几乎要裂开的痛楚,牵动著身上每一根经脉,像一把钝刀在身上拉锯,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燕染艰难地喘息著,攀住案脚想要站起来,却只是扒落了更多的宣纸与书籍,弄得地上一团糟糕。
若不及时寻找帮助,连他也不知道後果会变成怎样……
很快地,痛苦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无法察觉身後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第08章
将燕染调进内院做事,这确实是李夕持昨晚做的决定。
这其中并没有什麽值得细说的缘由。只是白日里他见燕染立在雨中,凄凉茫然,忽然想起他出身大漠,只怕不服这潮湿的天候,却不知不觉已挨了一年,心中便好似鲠了什麽。
倏忽又到晚上,小厮说落了雪花,李夕持才想起鸂鶒木那事,终於忍不住叫了总管,却只说是随便安排个内院的杂事给燕染。
而直到今日午後听见语彤来复命,他才知道燕染被安排进了自己的书房。
然後,似乎又没有什麽大的理由,从前几乎不会在午後进入书房的李夕持,竟孤身往梦笔轩来了。
按他的想法,原是要通过这一年的苦役,将燕染倔强的脾性打磨光滑。纵然那沙漠里活泼开朗的阳光是必然不复存在的,那麽至少也应有一个身为俘虏的觉悟。
很多次,李夕持被请进皇宫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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