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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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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了这么一场,下头一折《思嫁》又该是尤三姐的戏码。众人没有时间考虑撤戏换人,只得把商细蕊推上去听天由命。商细蕊还没学会说话,就先学会唱戏,水云楼盼着他的天赋救场。商细蕊荡悠悠魂归原位,耳朵里的哨子压过一切声响,他知道自己要唱什么,但他已经唱不了了。
  程凤台在除夕前半个月回到北平,几年懒日子过下来,这一趟累得够呛,脸也皴红了胡子也长了,就快成了个野人。他不着急剃头洗脸,衣服也不换,穿那一身农民伯伯的羊皮袄子,皮毛里还掖着虱子的,就以这副尊容带着两个地图家去找坂田。坂田猛一见他,简直没有认出他是谁,待到认出以后,怀疑程凤台是故意恶心他来的。但是那两个爱干净的日本地图家同样是形容邋遢,不堪入目。地图家们觉得这一趟刀山火海,走得太苦了,他们身为测绘师,跟着军队打过好几次仗,都还没有这个受折磨,瞅着坂田,眼睛里含着一泡晶莹的泪,鼻尖直抽抽。
  坂田大大的夸奖了两位地图家,与程凤台密室结账。勤务兵送上一碟子西式点心和热茶,程凤台吃得急切,连手指上沾的果酱都嘬了,朝坂田挺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不是饿,我是馋甜的,在路上是一口甜的都吃不着!坂田中佐见笑啦!”
  坂田报以体谅的微笑,他在脑海中回忆了程凤台走货之前西装皮鞋瑞士表的体面相,对比眼前舔手指的野人,不由得相信他一开始不肯走货,真的就是因为怕吃苦,怕吃苦所以百般推脱,怕吃苦所以不惜得罪日本人。坂田眼里的中国人正是如此,为了不吃苦,为了享点福,死都愿意,那么没出息,可不是活该要亡!坂田认出程凤台身上的中国人特质,于是胜券在握,格外的友善,替程凤台添了热茶,听他谈谈路上的惊险。程凤台别的不行,吹牛皮是一只鼎的在行,说得好像西游记一样还挺引人入胜的。古大犁是白骨精,曹贵修就是孙悟空,他这一趟取经回来,倒要看看坂田给他封个什么佛。
  坂田当然也知道当年曹贵修炮轰日本人的事,因为有曹司令的面子,所以一直没法定性。听到曹贵修深入白骨洞救下程凤台,还派兵护送,猜想他是不是有改弦的苗头,心里感到一丝欣喜:“曹师长知道程先生此行的目的地吗?”
  程凤台喝一口茶说:“都派了兵给我,哪能不知道?”见坂田陷入思索,便笑道:“我这大外甥由于一些私人原因与他父亲感情不睦。有时候,干一些傻事,纯粹是为了同他父亲作对,使他父亲难堪,年轻人的脾气!”
  坂田露出一点明了的表情:“我知道曹师长曾经在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有幸领略过日本灿烂文化的人,不该仇恨日本。”
  程凤台点头:“是这个道理。”他身上的虱子在温暖的室内苏醒过来,爬到他脖子里作痒。程凤台扭了扭脖子,当着坂田的面泰然自若的捉出虱子来揿死,手势就像点一支香烟一样自然流畅,想必已经操作过无数遍了,并没有耽误他谈笑风生。坂田通过威逼利诱将绅士挤兑成了野人,现在不好明目张胆的嫌弃这个野人,他不动声色离开沙发,坐到写字台后面,远远的与程凤台拉开距离:“这一次程先生立下汗马功劳,我将依照诺言支付后续尾款。程先生为帝国的付出,以及曹司令一家的友情,我与九条将军很记在心上。”他填了支票给程凤台,用的竟是私人账户。曹贵修推断此次运输军火是坂田的个人行为,旨在为九条撤退做筹谋,程凤台这下信了十成十。
  二奶奶在家一清早得到报信,预备下吃食热水新衣服,单等着程凤台摆驾回朝。一进大门,二奶奶已带着孩子们等候多时了,见他胡茬丛生面庞消瘦,一面擦眼泪一面骂日本人,又怪程凤台软弱屈服,活该受罪。过去程凤台走货之前和之后,她总要这样哭上一哭,埋怨埋怨,但是心疼归心疼,嫌弃还是一样的嫌弃。程凤台非要抱抱孩子们,孩子们笑着跳着乱躲,嫌他脏臭,胡子扎人,他便要去抱察察儿:“三妹过来给哥抱抱,你总是和哥亲的。”谁知察察儿不笑也不逃,冷冷看他一眼,转身走了。程凤台愣了愣,二奶奶也摸不着头脑,只说:“看你!别把虱子带到察察儿辫子里!”她拿起笤帚护着孩子们撵开他,不许他进二门,直接轰去耳房里洗澡剃头发,衣裳鞋袜全拿去后厨烧了。
  和老婆孩子们玩笑过后,程凤台泡在澡盆里合上眼睛,满脸倦容。一静下来就满脑子的事,日子过得像下棋一样,一步不能走错,拈起一枚棋子,脑袋里要提前计算好几步后招。火炉烧得很热,程凤台渐渐盹着了,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温柔地按了按,有声音说:“二爷醒醒,这样睡着该受凉了。”
  程凤台睁眼一看,说话的是一个修眉窄脸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气质打扮与其他仆人说不上的哪儿不同。少年低着头一弯嘴角,笑出一个唇红齿白的模样,半卷着袖子替他擦背穿衣裳,屋子里水汽蒸腾朦朦胧胧,其他一个人也没有,程凤台越发瞧着他奇怪:“你谁家的孩子?”
  少年说:“二爷叫我秋芳,我是后门老罗的侄子。”
  程凤台没再问,要是换个俏丫头,兴许还能逗一逗嘴,小子再俊也是个小子,他不爱看。这个秋芳不言不语的,伺候人倒是有一套,翘着兰花指给程凤台刮胡子剃鬓角,手势明显经过训练的,程凤台闻见他身上的幽幽香气,一会儿又单腿跪在地上,把程凤台的脚捧在怀里穿袜子。一举一动没有不规矩的地方,然而处处透着个不规矩。程凤台是被商细蕊开过窍的人,这几年浸染梨园,看得也多了,脚往回一缩,也不看他,自己穿上鞋走了。
  二奶奶在厢房里曲起一条腿坐在床边,程凤台点着了水烟递给她,夫妻见面,总要说说经历。程凤台对商细蕊说话那是天花乱坠牛皮乱吹,对二奶奶,好比儿女待父母,从来报喜不报忧。一路上的精彩,说给二奶奶听的只有吃得差点这一样苦。二奶奶张罗晚上家里开席,把程美心范涟都喊来吃饭,给程凤台洗尘。说着话,那个秋芳又来了,隔着门低声说:“二奶奶,爷的东西落前头了。”
  二奶奶说:“送进来吧。”
  秋芳拿着程凤台贴身的褡裢,里面是带给二奶奶的金莲绣鞋,二奶奶不避着秋芳,倒出来摆弄翻看,嗔怪道:“北边的花样能有苏绣好?大老远的巴巴带这个回来!”仍然很爱惜地收起来,对秋芳说:“去给二爷拿拿肩,一点眼色也没有!”
  秋芳没能搭着程凤台的身,程凤台一屁股坐到二奶奶床沿,笑道:“小孩子没力气!你来捶我两拳就好了!”
  二奶奶搁下水烟,跪在他背后捶他:“欠你的!一回家净找着麻烦我!”
  秋芳无事可干,讪讪退下去,程凤台不问他,但是二奶奶却觉得有一点解释的必要:“秋芳这孩子命苦。从小爹妈没了,落到戏班里,熬到这个岁数该出师了吧,偏偏嗓子倒仓,绝了唱戏的路。老罗求我给孩子一口饭吃,我叫来一看,孩子干干净净,家里养的,还认得不少字,留下替我看看账本子不错。”
  二奶奶治下的这个家庭,完全延续旧式大户风格。后院好比是皇帝的后宫,除了几位皇子,就只有程凤台一个活男人。秋芳半大的小子,没有二奶奶允许,绝无可能深入此地来递送东西。二奶奶的含义,也就不用明说了。她掌管的后宫能有赵元贞,能有秋芳,就是不能有商细蕊。因为赵元贞和秋芳都是“干干净净,家里养的”。商细蕊,名声太野了。
  程凤台奔波一个多月,二奶奶就在家里投其所好,想出这么个招数,不知她是策划良久,还是忽然爆发的灵感。程凤台想说他不喜欢戏子,更不喜欢男戏子,再像女人再漂亮都不行。他和商细蕊,从来就不是相貌好看陪睡觉的那回事,性情之间的吸引,怎么能够轻易取代呢?二奶奶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秋芳的好,程凤台话到嘴边,心灰意冷的咽下了。
  晚上一家人吃饭,都是至亲骨肉,不分男女坐了两大桌。范涟把盛子晴也带了来吃家宴,这个意思非常明白,两个人八字有一撇了。于是二奶奶对盛子晴殷勤得不得了,程凤台也夸范涟:“好!有本事,子晴眼光很高,说明我小舅子还不是很次。”范涟白他一眼:“看你说的。我与子晴不知有多谈得来。”程凤台抓酒壶倒酒,不当心碰掉一碟蘸料,秋芳接过来先一步给他斟上酒,然后蹲在地上擦他裤腿。秋芳在丫头老妈子之间万红丛中一点绿,专门服务程凤台。范涟仰脖子咽下一口酒,眼珠子乱转。
  饭后程凤台和范涟避出去抽烟说小话,谈了谈坂田的事情,秋芳进来拨炭盆伺候茶。他一走,程凤台朝他脚后跟一抬下巴,说:“你姐姐现在不给我塞丫头,换成小子了。小子就小子吧,反正我也不睡,是什么都无所谓。她找来个娘娘腔!翘着两根兰花指绞毛巾,有意思吧?还不能明说不要,说了就是有外心,回头给我脸色看,和我怄气。”范涟笑得直蹬腿儿,程凤台看不惯他幸灾乐祸的样儿,用松子弹他脸,范涟一边躲,一边说:“姐夫,悠着点啊!过去塞大姑娘,你能推开。而今换成大小伙子,我看你这把子力气啊,悬啊!”程凤台抓起一把松子,揭开范涟的衣领就倒进去了。
  范涟和程凤台是开玩笑的话,谁知程凤台真往心里去,睡前定睛看了眼床上的人没掉包,门关严实了,才敢脱衣服往下躺。这日子过的,那么荒唐可笑。第二天睡饱起床,秋芳还是来了,程凤台不便当面和二奶奶唱反调,二奶奶不在跟前,他对秋芳一点好脾气也没有。命令秋芳不许说话不许动,背着脸站到墙角去,自己很快的穿衣洗漱,好像再晚一步就要被恶心着了,他迫不及待要去见见商细蕊,抱抱凤乙。商细蕊不在小公馆,说是上戏去了。程凤台追到戏园子,真难得,今天是商细蕊的《游园惊梦》,因为戏目经典,反而轻易不露出来,一年到头至多演那么三四回。今天被程凤台赶着巧,就像是在特意迎接他似的。
  台上正在换幕,他还记得千金难买下场门的说头,心想如果商细蕊上台来眼睛朝座儿一睇,看见他坐在面前,那将是怎样一个惊喜!他与下场门就坐的客人商量换位置,话还没说明白,那客人把食指竖到嘴边嘘了一声,用着气声训斥道:“你要干嘛?干嘛都行!不许吵吵!”说罢反倒是怕程凤台再做夹缠,急急把位子让出来,转身往包厢小跑去了。程凤台就坐之后,发现今天其实全场都很古怪。这里不是清风剧院,这里是最古老的戏园子,戏园子有多吵,程凤台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居然鸦雀无声!要说鸦雀无声,大概有点夸张,静寂的空气里偶尔一两声咳嗽,以及条凳拖在地板上的声音,非常克制,更衬得众人齐心协力营造的静,仿佛怕惊醒了梦里的丽娘,惊飞了水上的白鹭。
  程凤台问身边的座儿:“怎么了?不许人说话?”
  不料那座儿也和先前的客人一样反应,面色严厉地制止程凤台,瞪着眼睛跟见了仇人一般。反正现在谁敢在商细蕊的场子里发出声响,谁就是座儿的杀父仇人,耽误了商郎的戏,他们真能一人一拳打死他的!
  程凤台在这诡异的气氛里,渐渐体会出一点恐怖。扭头看看座儿,人人一张梦游的脸,既有盼着天上落雨的饥渴,又有盯着引线烧尽爆炸的紧张。好比台上有个吃心的妖精,把人们的心肝都吃掉了,人们在等着妖精重新出现,大发慈悲把心肝吐出来还给他们。程凤台知道商细蕊的戏好,好到给满园子的人都下了魔咒,引得人们齐齐发痴,倒是见所未见的。
  先上台的是黎巧松。
  黎巧松拿一支笛子,坐到离台上很近的位置,光看这一点,也很奇怪。笛音响起,杜丽娘携春香入园游览。商细蕊穿着粉红戏服,与程凤台走货之前的面貌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一出场,程凤台就知道,在自己离开北平的期间,商细蕊身上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件事已经揉碎他的血肉,挫断他的骨骼,使他不再演绎任何角色,就此死去,接着,杜丽娘幽魂荡荡,口唇轻启,借尸还魂了!
  程凤台与商细蕊之间有着一种感应,不用说话,他就知道。商细蕊每唱过一字,都像是一根丝缠在程凤台脖子上,教他喘不上气,教他莫名憎恨台上的杜丽娘。他简直想掏出手枪射杀这一缕千载而来的幽灵,又想把座儿们挨个儿叫醒,告诉他们商老板被杜丽娘吃掉了,台上的那个是鬼,你们看不出,只有我看得出。
  满目春光在十步之内尽数看遍,杜丽娘要回去了。人们舍不得杜丽娘走,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叫好。座儿与商细蕊也有着特殊的感应,台上唱戏的是人是鬼,他们亦是火眼金睛,耳聪目明。听戏听到今日,方知何为一个痴字,何为一个醉字,梨园盛景,到此为止。是,商细蕊兴许真的陪日本人睡觉了,委身侍敌,要被日日唾弃。可是杜丽娘又有什么罪孽?杜丽娘偏偏附在这么一具风流儿的尸首上现了身,显了形,怀着一腔春情要在梦里找她的柳梦梅。千怪万怪,怪不到杜丽娘身上去呀!
  座儿又哭又叫,但求把杜丽娘长长久久的留在人间。程凤台闭上眼睛,也觉得有泪水流下来了。


第116章 
  这天的座儿说什么也不让商细蕊下台,怕他一走,就把杜丽娘也带走了。商细蕊再三地谢幕,座儿不依不饶,最后是任五和几个师兄弟们上台把商细蕊护送下去的。在这个过程中,商细蕊一眼也没有朝下面看过来。
  程凤台被身边的戏迷喊得头疼,抹抹鼻子起身往后台去。站到后台门口,他又犹豫了,竟然有点害怕见到门里的商细蕊。任六托着一大只捡场的盘子走过来,见到程凤台,喜形于色道:“程二爷!可算把您盼回来了!快快快!快进来!嘿呀!等着急了都!”一面推开门,乐得大声吆喝:“班主!班主!看看谁来了!”
  程凤台来水云楼几百回,头一次受到今天这样的重视。所有人抬起头,向他行注目礼,矫情古怪如楚琼华黎巧松,都正脸朝他凝视过来,弄得程凤台挺不好意思的,拱手道:“今晚人齐!各位辛苦了!”他在人群里找到商细蕊,笑道:“商老板,唱得好啊!”
  商细蕊没有卸妆,坐在化妆镜前发呆,看见程凤台,缓缓站起身,两只水袖层层叠叠垂落及地。当他穿上女装的戏服,身形总是显得很单薄,有点飘拂摇曳的意思。周围人不约而同为两人之间辟出一个宽敞通道,程凤台一步一步走近他,想着是不是给他一个拥抱,又怕他在众人面前害臊,还未想定主意,商细蕊那边居然抡圆了胳膊,喉咙里发出低哑的一吼,给了程凤台结结实实一个大耳光!
  水云楼都惊呆了,众人都替程凤台腮帮子疼。
  商细蕊喘着粗气,捉住程凤台的衣领,把他往后门小巷拖去。他是什么样的力气,差点把程凤台脑袋都拍飞了,一点呼救的余地都没有,晕乎乎就被拖了走。其实就算喊了救命,水云楼又有谁人敢救?后门摔得巨响一声,戏子们惊醒过来。任六一拍大腿,低声说:“嘿!这叫哪出啊!杜丽娘拳打柳梦梅!”
  十九忧心忡忡的按着胸脯:“二爷怎么招他了呀!一句话没有,说打就打,吓我一跳!班主真的连二爷都打呢!”这不像戏子和相好的路数,这像真的两口子了,难以置信。
  沅兰招来杨宝梨:“去!偷瞧着去!班主手里没轻没重的!”
  杨宝梨答应一声,用做贼的动静推开后门一条缝,偷偷往外瞧了一会儿,回头满脸的窃笑:“杜丽娘和柳梦梅!”他两只手拇指对拇指互相鞠躬,那是一个顶不正经的手势:“在唱《幽媾》呢!”
  闻言,水云楼众人松弛下来,发出嬉笑。任六坐到沙发前,帮着任五剥那一大颗一大颗糖果似的彩头,很不把小孩子的话当真:“这个天!幽媾!鸡吧不给冻掉了!”
  程商二人当然不能没脸没皮到隔着一扇门唱幽媾。商细蕊在路灯的影子里死死的勒着程凤台,抱着程凤台,他身上只穿几件戏服,腊月里的寒风一吹,炭做的人也给吹凉了,他整个人就像冻牢在程凤台身上了,一丝一毫姿势都不变的。程凤台受到这样残酷的拥抱,也就明白了刚才那一巴掌的由来。不怪商细蕊,他是真的等急了,想想自己一路上故意的拖延时间,心里不免很愧疚,抚摸着商细蕊的背,在他耳边说:“行了行了,我不是回来了吗?商老板,我们进去谈。你卸妆换换衣服,带你吃好吃的。”
  商细蕊仍然是动也不动,程凤台疑心他别不是真的冻僵了,手探到他领子里摸他的脖颈:“进屋和我说说,这一个月商老板吃什么仙丹了,唱得这么好,多招人恨啊!”商细蕊只是不撒手,程凤台笑道:“你去武汉广州唱戏,一去三个月,我也不是干等着?有跟你这么样的撒娇吗?”他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的说话,商细蕊感觉到丝丝热气吹进耳孔,松开点程凤台,一双黑眼瞳在泪光里颤:“二爷,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两个人才分开一点点距离,胸膛就被风吹冷了。
  商细蕊的两只耳朵出了怪毛病,他的身份,瞒不住人。坊间对此议论纷纷,有说是商细蕊与有夫之妇搞七捻三,被人丈夫打聋了;也有说是同行嫉妒,乘他不备,下药把他毒害了。最最离奇的,莫过于传说商细蕊小时候遇到唐明皇下凡奏琴,他贪听了一场好戏,如今耳福已满,老天爷要把他的耳朵收回去了。商细蕊这边当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因为他也检查不出问题所在。杜七怀疑他是从台上摔下来,脑子里摔出了淤血,导致压迫听觉神经,带他找最好的外国医生拍埃克斯照片,结果什么毛病也没有。商龙声为弟弟跑到天津找名医,看一次病要两根金条,针灸药石齐下,不过是白白浪费了金钱。如此等等,越看病,越教人灰心和绝望。程凤台心急之下多问了两句话,商细蕊就不耐烦地大吼:“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不就是查不出来怎么回事吗!”他吼完这一句,耳朵立刻又听不见了,捧住脑袋在那犯晕,程凤台气也不敢喘的抱着他,过去半个小时,耳朵里的哨子才停下。
  商细蕊闭着眼,顺睫毛滴下两颗眼泪,沉没在程凤台的肩头。程凤台不怕他疯,不怕他闹,就怕他掉眼泪。商细蕊有那么点硬骨气,不到十分伤心处,绝不会落泪的,他说:“嗓子坏了能去拉琴,耳朵坏了能干什么?我走遍整个中国,大风大浪趟过。没想到啊!二爷!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把程凤台心都说碎了。但是等两个人回到东交民巷,商细蕊又像没事人似的大吃大喝,仿佛忘记了耳朵的病。这晚吃蒸饺,他不停嘴的吃下两屉,两腮胀鼓鼓的嚼着饺子,看也不看程凤台,只问:“今晚留下吗?”
  商细蕊虽然表现得宽心,程凤台也不能没有眼色,陪他吃了一筷子夜宵,说:“太晚了,我打几个电话交代下事情,就在这睡。”商细蕊听见这话,当着小来赵妈的面当然也不好说什么,把剩下的饺子朝嘴里塞得满满,一言不发上楼去了。他上楼等着程凤台来睡觉。程凤台很明白,小别重逢之后,一上床,就等同于打仗。这方面,商细蕊比一般良家子还要讲原则,认识程凤台之前,老爷太太,男人女人。有了程凤台,他就谁也不沾了。程凤台是他唯一的战场,不管等多久,他都攒着留给他。
  旷久的战役持续到后半夜。商细蕊力量奇大,火药奇足,使得程凤台遍体鳞伤,不像是亲热,倒像是发泄怒气似的。程凤台远道而归,累得够呛,打起精神与商细蕊对垒几局,可是身体哪有商细蕊好,搞到后来,他一只手在商细蕊汗湿的背上来回抚摸,人已经轻轻睡过去了。
  商细蕊犹自未足,喘着粗气在程凤台颈窝趴了一会儿,说:“你歇着,我来吧!”说完根本不等程凤台答应,手就伸到下面去摆弄。程凤台闭着眼睛抓住他手腕贴到身边,然后捞过被子把两人一盖,含含混混说:“不行,不许想这个。”
  商细蕊不满:“你一次都不肯。”
  程凤台困得恩一声敷衍他。
  商细蕊掰过他的脸:“我都会!疼了你打我!”
  程凤台缠不过他,含含混混说:“不是怕疼。一个男人,被这样弄过了,以后怎么做人。”
  听到这句话之后,商细蕊安静地趴着好一会儿,所以程凤台也没发觉这话有哪里不妥,真的就睡过去了。商细蕊在生活中那么迟钝,听着程凤台的话只觉得不入耳,竟要在脑子里想一想,才反应过来要生气,一生气耳朵里就响哨子,哨子一响,就更生气,猛的捉住程凤台的肩膀把他翻转过身,单手揿住他脖子,怒道:“放你妈的屁!我不是男人?我不做人了?”
  程凤台头脸闷在枕头里,身上重有千金,手往旁边一捞,台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隔壁凤乙听到声响,嚎啕大哭。小来和赵妈也都醒了,不敢出来,生怕撞见程凤台的晦气,他们两人虽然经常的动手,输的总是程凤台一个。
  过去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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